“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月朝,玉帝问了一句,前几天是下界哪儿来的光芒射穿斗府直惊动到灵霄宝殿来了。”元帅回忆着,“那时候太白星君说,是下界一个天生地化的石猴子出世,眼运神光,照穿了天庭……别就是他吧?”天篷听得一愣。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陛下当时怎么说?”他追问。“也没怎么说。”元帅想了想,“好像是说了句‘不足为异’。”元帅想起了玉帝的态度,心里也有了底,再次板起脸来,冲着天篷摇摇头:“天上的规矩你也知道,咱们神仙的位置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连年有征战,大批的死上一些兵卒嘛,从下届选拔些有能为的妖王上来也还说得过去,现在日子这么太平,天庭养着这么些兵卒已经耗费不小了,前些日子托塔老李还跟我聊,话里话外嫌咱们天疆水师里人太多了,跟我提精兵减员的事儿呢!那个叫孙悟空的猴子,要是真的有心为天庭效力,你要不叫他再等等,以后天上有了缺,我想办法给他问问。再不然,就看他个人的本事,能不能凑得上供奉了。”元帅把话说到这里,觉得实在是仁至义尽了,松了口气冲天篷笑了笑,算作结语:“这天上养兵嘛,开销也是不小的,你自己心里明白。”天篷皱着眉头,一时没话。等着元帅补缺是不用指望的。至于供奉,才是孙悟空这种没有裙带后台、空有一身能耐的妖王想要登天的唯一途径。但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孙悟空去开口,就算说了,冲那猴子的脾气,想来除了被他一顿狂笑以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简直能想出来猴子乐翻过去之后那一脸鄙夷的神气——老子以为你们当神仙的有多干净,原来就是这样!“要是我愿意用自己跟他换呢……?”天篷终于说。元帅悠哉地拿着桌边的茶盏,喝水正喝到一半,顿时呛住了,他咳得半死,诧异地瞪着天篷:“你说什么!?”“我愿用自己的仙籍,换孙悟空的登天之位。”天篷咬牙重复。元帅愕然看着天篷,半晌,放下了茶盏,声色陡然严厉下来。“天篷,你欠的三十鞭子我可还记在账上呢,要不要现在还上?!你这话,可不是神仙该说出来的话。”是。放在以前,也许就是天上的三五日前,这话天篷绝对说不出来。但此刻,胸中裂了缝的内丹丝丝抽痛,提醒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元帅,他对我有恩。”天篷吐出这七个字后,实在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一咬牙,沉重地跪下了。“你这孩子!这辈子生来是个神仙,才往下界跑了几趟啊,怎么学得一身草莽劲儿呢!”元帅怒其不争地拍着桌子。天篷跪得笔直,将头埋了下去。这么一副倔强的姿势,让元帅烦躁地站了起来,上前想扶他,又生气,末了还是把袖子一甩,换成一嘴苦口婆心的数落。“我早让你下心学着点儿人情世故!我也好提拔你把官位往上升一升。结果你这孩子就是不争气,给我四处得罪人。你说说,老惦记跑到下界去降妖啊捉怪啊,你能有什么出息?如今就跟这些个草锞子里头的妖王混在一起,混得一身神味儿都没了!”天篷一言不发,心里连点儿反驳的情绪都没有。几百年来,按着自己脑袋不给升迁的那只无形大手,当然是元帅自己的。昔日有战事之时,天篷立下的军功若都呈上去,至少足够让他跃出参将之职,在水师元帅身侧堂堂正正领个副帅职位。可是,昔日那些血肉搏杀、累累伤痕换来的功劳,皆换成了天庭对于水师元帅个人的封赏。对这些,天篷连不甘心都没有过。锦麟也曾嘲笑过他,“你就是傻”,可就连锦麟自己也知道,一个既没后台也没手腕去弄出供奉的小神仙,能有如今这么个参将军的位置,已经是元帅格外的厚赐了。这是天上的规矩,无数不成文的、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却又从来泾渭分明人人懂得的规矩。天篷对于这些规矩,没有脾气,早已习惯。可让他觉得难得的是,元帅说出这些话来愣能毫不脸红。元帅背着手溜达在天篷面前,有模有样地训斥着:“说得实在点儿,你往上爬了,说的话才有意义。就刚那些什么举荐人才的话,一个御龙将军嘴里说出来,满天庭的诸位只当放屁,要是你的官衔再高个三五阶,这屁说不定就有人乐意闻一闻。”是。天篷想。他说得是。“那请元帅去说。”天篷把目光从地面上挪开,看向元帅。“见鬼了!”元帅大叫,“下界区区一只草莽猴子!我欠他的?”“你欠我的。”天蓬肃然。元帅登时急了,豁然蹦起来,指着天篷要怒:“放肆!!你这小子跟我翻旧账是不是!?我可告诉你——”“我可以替你办事,替你立功,替你顶雷!我可以永远是元帅你的参将!”天篷迎着他的目光大喝,喝完了,他心头一痛,近乎是头一次,面对元帅露出了恳求,“……可孙悟空,不该永远是个不入流的妖王。”元帅愕然看了天篷一会儿,慢慢闭上了嘴。他小小两线眼睛里闪过的东西,天篷再熟悉不过,那是衡量。分斤拨两、权衡利弊、一分一分算计着天篷话语中价值的那种衡量。4、不如天算“你觉着,咱们家元帅是个会言而有信的主儿吗。”锦麟这话不是问句,她一边说,一边很不给面子地摇着头。对于天篷想要把猴子弄到天上来的主意,她给的最多的反应,就是摇头。“咱们元帅不是军人,是生意人。”元帅府的住所里,天打点着自己的东西,说,“这生意要是对他有好处,他会做的。孙悟空确实有能耐,来日玉帝见了猴子,心里一喜欢,赏元帅一个举贤任能的功劳,他不亏。”锦麟叹气。“你就知道玉帝一定会喜欢?”天篷犹豫了一下,正色看着锦麟:“会的吧。那猴子是真的厉害啊。”锦麟哑然。是,她心里明白。一天诸神不是瞎子,那只猴子太触目,不可能被忽视。天篷是军人,是真刀真枪熬炼出自己一声修为的武者,他打心眼里敬重真正有能为有本事的人。他自己淹没在浩渺天庭茫茫的下位之中已然被埋没了八百年,可是看到孙悟空时,他依然赤子一样地热忱了起来,依然本能地觉得,这样的猴子,不该被埋没。……傻子,傻子。锦麟难过地想。“二郎神厉害不厉害?”她问,“你觉得,咱们玉帝喜欢他吗?”天篷被噎得一愣,半晌说:“就算不喜欢,玉帝照样用得着他。所以,他照样是显圣真君。”锦麟只好笑了笑。“显圣真君不高兴在天上伺候,可以扭头去灌江口,撂下一句听调不听宣。你觉得,猴子要是不高兴,会怎么玩儿啊。”天篷脊背发凉,半晌,黯然伸手抹了一把脸。锦麟觉着话说重了,叹气说:“算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猴子上了天庭后,咱们两个好好管着他,别叫他惹出事情来。大不了,以后帮他找个由头,再回花果山也就是了。”天篷心中讪讪,想对锦麟说句谢谢,又觉得说谢谢有些远了,憋了半晌,只好抬手拍了拍锦麟的肩膀。“走吧。”天篷的全副家当原本也没什么东西,这回要去思过一个月,所带的行装很少,昨晚锦麟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这会儿天篷审视过一眼,把随身的东西结成一个轻便的小包裹,甩在背上后,举步出了自己的住所。元帅昨晚写了举贤的折子,今日一大早已经去了灵霄宝殿。按说这是元帅自行请朝面圣,应该带上随行仪仗去灵霄宝殿外听宣。天篷与锦麟走出府门时,却瞧见司职仪仗队的首领正和十几个部下聚在小屋子里斗骰子抹骨牌。天篷满心惦记的,都是无论如何要在鬼帝龙王月朝面圣之前先把孙悟空想办法弄到天上来的这码事儿,听见一屋子猜枚行令的吆喝声也没多心,只以为元帅今儿个勤快了,乐意动动自己的双脚走去凌霄殿,免了仪仗和轿子。结果出了帅府走在云街上,锦麟发现了不对劲。“今天什么日子?街上人怎么这么——”她想说,人怎么这么少,话没说完已经被长街左右的天兵喝住了。“快回去!”街口的一位天兵一路掠着云气飞来,指着元帅府门冲他们吆喝:“今日三十三天的诸多要道都封路净街,你们两个什么职位,也敢上街乱走?”天篷瞧出说话的是托塔天王麾下的禁军小卒。不过是个天兵,并没品级,见了天篷这样的上级原本是该客气客气的,奈何天庭禁军地位崇高,天疆水师这等设在下十一天的机构没法跟人家并论,所以一个小兵胆敢对着参将吆喝,天篷也早就听得习惯了。“因为什么事封路?”他退了一步退回元帅府门口,问。“今日月朝,十方神仙都来灵霄宝殿面圣。”禁军小卒说,“要出门,等明日各家神君离了凌霄殿吧。”天篷大吃一惊,锦麟也愣了一愣:“月朝??”她问,“月朝不是月初才开吗?!这差着日子呢呀?!”“两位下界办事刚回来的吧?怎么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了!”禁军兵卒打量了天篷锦麟两眼,向着凌霄殿的方向虚拱了拱手,说,“这月月末西方如来佛祖请我主玉帝去灵山做客会谈,月朝提前了十天——你家元帅没给示下吗?”天篷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坏了……他想。***天篷想得没有错,元帅的确是个很懂生意经的商人,在谨慎衡量了一番利弊后,当日月朝上,他言辞慷慨,满嘴溢美,把孙悟空说成了一个怀揣天庭忠心可鉴的猴子,末了总结出一句话来——孙悟空是个有本事的猴儿,他天生地化,无人点播,却生来知道敬重天威一心朝圣,这说明什么?还不是说明咱们天庭之威德已经广播天地之间、十方世界了吗?别的不说,西方佛国怎么样?号称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有本事从石头缝里酝化出生来信佛的妖王吗?元帅在天上混得挺讨人喜欢,实在因为他生了一颗八面玲珑的心,和一张天花乱坠的嘴,这一顿歌功颂德把玉帝拍得甚悦,玉帝降下旨意,让芴仙官协助十方境界司品查这猴子的德行能为,量度升仙之事。元帅美滋滋地谢了恩,心里想着自己早已经慷他人之慨用狮驼王的供奉打点了芴仙官一波,再瞧瞧玉帝的口风显然对那只下界的猴子也是好奇,想来这块芴板顺水推舟的人情总是要还给自己的。至于这猴子用来敲门的升仙供奉吗,也自然是要狠狠敲一笔的……元帅算盘打得挺好,原本,事情的发展方向也是挺好。奈何,接下来奏本的是阎君秦广王和龙王敖广。他们当殿一个亮出鬼帝奏表,一个带来了四海连书,一齐印证了元帅的话——这孙悟空,的的确确是个有本事的猴儿啊……!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玉帝震怒,诸神竖眉,芴仙官本来还擎在嘴角上的一点笑模样顿时变没了,他当庭请旨,力荐武曲星君打点一万天兵去降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猴……末了,还是太白金星闪出朝班,恭恭谨谨地说了句公道话。“听水师大帅一片言语,想来跟那猴子打了不少交到,有了不少往来。大帅为人严谨,岂是胡乱结交下界妖王的人呢?想来是受了那妖猴的蒙蔽,或者,其中有误会也未可知呀?”“正是,正是啊!!”元帅已经吓得身子都缩小了两圈,立在阎君与龙王身边,懊悔得恨不得咬舌自尽。“所以,”太白金星笑微微地奏道:“这降伏妖猴的事情,还是要落在元帅肩上啊。”“正是,正是啊……”元帅汗流浃背,一边当庭领旨,心里一边风起云涌地怒骂了一万来遍——这一回,可让天篷那该雷劈的给坑得太苦了!***“气得不轻”不足以形容元帅的情状,他下朝之后,连例行的朝宴都没参加就一路飞奔回帅府,脚底下风雷之声都擦了出来。踹门进了帅府正厅,天篷锦麟俩人正戳在门前尴尬地等着他,指着他俩,元帅说了三个“你”,末了声嘶力竭,近乎惨叫:“你怎么不跟我提那猴子惹的这些破事儿?!?!”“元帅……”天篷很气短,小声问:“陛下怎么说?”“还怎么说?!‘大胆贼子,犯上作乱,真当天庭是虚设的了吗’?!”元帅说一句,跺一次脚,学完了‘圣旨’,帅府正厅的青砖已经碎了三块,元帅指着天篷气得胡子乱颤,怒吼:“本帅是脑袋让太上老君的青牛踢了才会听你的胡扯!!你去给我把他降了!!”天篷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元……元帅,”锦麟吓得人都结巴了,“降、降谁啊?孙悟空?!”“我打不过。”天篷诚恳地说。“打不过也得去!!”元帅的脸已经气成紫色,“这事儿是你给我惹出来的,等到降伏了猴子,我再跟你算账!”天篷还没来得及开口,元帅一支军令已经照脸摔了过来。“你带一万精锐,去打先锋,我领四万人马给你垫后!”“元帅!”天篷大叫。“天篷!!”元帅嗓门比他更大,瞪着他怒吼:“玉帝钦旨,责天疆水师讨伐逆妖,即日出发!花果山不是一座水岛吗?五万人马要是不够,就派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围也要围死这只猴子,懂吗!?”天篷手里紧紧握住了令箭,望着元帅退了一步,咬牙无语。***云崖岸前,点卯的信炮已经响过第三通,天疆水师正在汇集人马。天庭许久没有战事,像这样万人成阵的场面,天篷已经多年没有亲见过了。“兵卒都到位了,你这主将要开溜,像话吗?!”阵前,锦麟挡在天篷面前,死死拦着他。“让开。”天篷左右绕不过锦麟,急得冒汗,“让开……!我去找猴子!”“找他干嘛!?”锦麟寸步不退,“是要单打独斗啊,还是要给他报信?!”不知道。天篷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找孙悟空还要干嘛,还有什么用。报信,那是笑话,别说凭着孙悟空的脾气不可能弃下一座花果山不顾,即便他肯逃,天下之大,又逃得到哪儿去?他不是思凡下界的青鸳,可以用一颗破碎的内丹来糊弄西王母,现在,玉帝已怒,满天庭的眼睛都在盯着天疆水师,都在等着这只胆大妄为的猴子被捉来听判,以正天规。“锦麟,他帮过我们!”天篷只能说。锦麟摇着头:“来不及的。”天篷再不说话,一把推开锦麟,向着东天门疾走。锦麟咬了咬牙,陡然追上天篷,伸手向他的肩头抓落。天篷头也不回,向后挥手还了一掌。本想震退锦麟,却没想到她这一抓之力是虚的,她身子一滑,紧贴天篷的另一侧手臂闪到他身前,夺过他手里的军令,扬手将令牌向天一指,转身大喝:“将军有领,先锋营开拔!!”一声令下,天兵齐动,方方正正的三座方阵下乌云滚起,一万天兵轰然腾空,整齐地望着东天门而去。“锦麟!!天篷愕然大叫。锦麟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我替你领着他们压慢步子。可是再慢,也迟不了多久,你心里要有数。”“你……”天篷迟疑。“别废话了。”锦麟咬牙叹气,“这一万先锋晚一刻动身都是迟误了军机,咱们消受不起!你要去找孙悟空,就麻利点儿!”言毕,锦麟腾身化龙,足下抓着军令向着先头部队盘旋而去。天篷咬了咬牙,脚下一顿,身子化成一道光芒,擦过万人方阵、掠过东天门,向着东胜神州飞坠而下。5、人事需尽,天命当安天上两日,对猴子来说,又是两年多过去了。再度来到花果山时,天篷匆匆一瞥,察觉一山的猴子数目已经翻了倍,山前山后设了岗哨、列了疆防,想来是孙悟空去了一趟狮驼王寨之后收获不小,学会了一个妖王该怎么治下,把一座花果山布置得有模有样。让天篷惊讶的是,山里还多了不少其他走兽。那些牛头鼠面的妖兽们一路拥挤在后山的岗哨外,吵吵嚷嚷,不知道在干嘛。天篷没这闲心多顾,他掠过花果山林端,想要直达水帘洞,一支响箭却直射上来,端端正正射在他的屁股上。好在箭气不锐,没射进天篷肉身就让他的护体神气给弹开了。天篷低头看到了一队守山的猴子攀在树梢上,正虎着脸冲着他脚下的云头他拉弓放箭。“干什么的!”弓箭手中,一只长脸猴子指着天上的天篷大喝:“会飞了不起吗?后头排队去,来我们花果山不许加塞儿!”天篷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耐着性子按下云头落在了哨前:“我来找你们大王。”长脸的猴子大概没看出来天篷是个神仙,对他满不客气地伸出拇指向后一摆,指了指在山门前拥着的一众妖兽:“这都是想来求见我们大王的,你去队尾等个七八天,就轮到你了!”天篷顺他目光一看,这才看出那些并非猴属的妖兽们虽然拥挤聒噪,却也真的是在排队,队伍弯弯曲曲,总有百多妖怪。天篷满心急迫,但唯恐犯了孙悟空的山规逗起他的倔脾气来,对长脸的猴子说:“去通禀一声,我是天篷,我有急事!”猴子还没说话,山门后头排队的一众妖怪们不干了。“我们都是有急事的!”他们唧哇叫嚷着,天篷听见其中有几个声音喝问他:“你是哪洞的?也来买寿数?”天篷原本不想搭理,可这问题问得太古怪了。“买寿数??”他匪夷所思,“什么寿数?”“不知道你来个屁!”众妖怪不屑,其中一只生着鹿角的小妖跟他说:“这孙大王跟阎王爷是哥们儿,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能长生不老!我们天天在这里排着,就是为了求见孙大王一面,让他开个价,卖我们些寿数……”鹿妖的话还没说完,天篷已经觉得眼前一晕。这一次他顾不得猴子是什么脾气了,猛地将身影化成一道光芒,直冲水帘洞口。“孙悟空!!”天篷一路撞翻了不知道多少守山的猴子,一头冲破瀑布把自己砸在洞内的青岩地上,吼出来的瞬间,人就哑了——水帘洞里,满是凡人。高高竖在石头上的王座这会儿空着,孙悟空立在人群里让众多凡人环拱着,凡人们脸上堆着既亲切又仰慕的笑容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更有一个老翁在儿孙的搀扶下正握着他的毛手,一个劲儿地道着谢。“你……”天篷一肚子怒火简直被惊灭了,他茫然:“怎么会有凡人?”“呦!神仙来了!”瞧见他,孙悟空眉开眼笑,他分开众人冲着天篷一摊手:“来来来,你们也开开眼,这就是天上的神仙!”一洞凡人们各个惊呼点头,冲着天篷作揖拱手,看那意思,要不是天篷此刻一脸厉色,他们恨不得立马围过来,伸出手来摸摸这活蹦乱跳的神仙。“我在问你……”天篷几乎退了一步,他头皮发麻,咬着牙问:“你这东胜神州的一座水岛里,怎么会有凡人?!”“我让孩儿们驾船接来的呀。”猴子天经地义地一咧嘴,嫌弃天篷大惊小怪。“你……”天篷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傻眼来形容。“你从后山来的吧?”猴子窜过来落在天篷面前,乐颠颠地问,“后山都是妖怪在排队,前山是给凡人开着的,你去瞅瞅就知道,来找老孙的人多了去了!”天篷瞪着孙悟空,依旧在傻眼。“他们……找你干嘛?”“孙大师心眼好,法术高强,在我们人间是鼎鼎大名的了!”被儿孙搀扶的老者抢着说,“只要是一辈子没做过恶事的好人来求他,孙大师就会多赏一百年的寿数给那人,这可是我们百姓福音啊!”老人越说,天篷越惊,话说完了,天篷简直要晕过去。而孙悟空已经得意得飘飘欲仙,他冲着天篷傲然一撇嘴:“听见没有?孙大师!”“孙悟空,你怎么能——”天篷用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把话说利落了:“你,你怎么能操纵凡间众生的寿数?!”他这吼声太惨烈,凡人吓得噤声,猴子也是一愣,转而,板起脸来。“怎么的,许你们神仙写生死簿,不许我写?”他打量天篷两眼,刚刚的亲热劲儿登时没了,鼻子里哼道:“我这人地道得很,是真的派孩儿们下功夫去查人生平的。查出来当真是好人,才让他多活一百年,做过恶事的敢来求我,我减掉他五十年寿数!后山瞧见了吗?多少妖怪捧着金银冲我买,我都不卖呢,你们神仙有这么公道吗?”天蓬瞪着他,只觉得自己嗓子发紧,口干舌燥。而一洞上百个凡人连连称是,纷纷涌到天篷面前给这猴子佐证。“孙大师当真是个大善人……不对,大善妖!除了奖赏寿数给我们这些好人,他还让自自家猴子爷爷们护着我们人间的城池,不许有歹意的妖怪来作乱兴灾呢!”“是啊,他说过自己交游广阔,跟地府的阎王、东海的龙君都有交情,在天上还有两个当神仙的朋友,果然是真的!”“当然,孙大师什么时候说过诳语的!”人们七嘴八舌,纷纷念着孙悟空的好处,而天篷在退却。他冷汗淋漓地看向那只猴子,此刻真恨不得转身就走。实在是……他想,实在是没办法。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对付这只猴子了,他惹下的这些麻烦,自己实在没勇气再一次尝试着去收场了。可是,那些凡人说,朋友。天篷觉得这心里像是让谁给踹了一脚似的,乍痛之余,竟也翻起了一丝不合时宜,却又不可回避的感慨。对天蓬来说,认识猴子到现在,也不过是天上十来天的时间,就算把人间那四个月算上,孙悟空也不过是他漫长神仙生涯中过于短促的一个名字。可对这猴子来说,他们有着十多年的交情了。想及交情两个字,天篷不是不汗颜的,分明是一路利用,分明分别的时候他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可是,孙悟空原来,还是把他和锦麟当做了朋友。这两个字压在天篷心里,让他一时之间,无奈下来。“猴子。你跟我上天吧。”他说。“上天干嘛?”孙悟空缓下脸色来,还是没什么好气,“请我老孙喝酒?”“当神仙。”天篷说。凡人们轰然一声惊叹,他们殷切崇敬地围着孙悟空,窃窃私语,而猴子瞪大眼睛,挠了挠头,说:“要是玩上两天,那没关系,当神仙……不去!”“为什么!?”天篷愕然,“你以前不是很想去吗?!”“那是以前。”孙悟空终于又乐了,“老子现在要长生有长生,要棒子有棒子,要猴子猴孙有猴子猴孙……还有这么些人叫我孙大师。上天有什么好,你给我说说?”天蓬卡了一下壳。天上有什么好?他急出一头冷汗,费力地想着,“有……有……”“大师,听说天上有好些美女!”凡间的老人拽了拽猴子的袖子,悄声说。天篷愕然无语。他万万没想到,这会是凡人对于天庭的评价……孙悟咧嘴摆了摆手:“不稀罕不稀罕!我瞧他们天上未必就有我花果山好。再说,老孙上了天,你们怎么办?谁在这里赏善罚恶,替你们好人作主啊?”“也是也是!”人们立马连连点头,老者拱手对天篷说:“神仙爷爷,我们孙大师不想去当神仙,麻烦你别带他走啦。”天篷只觉得嘴里发苦,算计着时间,他知道,锦麟就算再怎么拖慢脚步,前来剿灭花果山的一万先锋也已经渐渐地近了。而猴子浑然不知,他重新开心起来,冲天篷乐着:“我说,我瞧你这神仙当得也没什么味道,你不如下来跟我当妖王吧!”他说着,掰起指头:“老孙已经结拜了六个兄弟……对了,西牛贺州那只老狮子跟我拜了把子,这事儿还没请你喝上一杯呢!还有他的邻居老牛、老鹏,我的邻居也有!我们总共七个妖王,已经是兄弟了,凭你这个能耐,也算不差,算你第八个好了。”天蓬没时间逗闷子,他冲着孙悟空摇头,要是猴子肯仔细看上一眼就会知道,这个神仙此刻眼中已然焦急地绽出了血丝。“你不上天,天上是要派人捉拿你的。”他说。“有架打吗?”猴子眼睛一亮,“让他们来啊!”脱口而出后,转而又觉得不对,“等会儿等会儿,捉拿?”他问,“凭什么?”“你不明白,这不是跟谁打打架、分个胜负这么简单。”天篷痛苦地摇着头,“你改了生死簿,夺了定海神针,这是犯了天条,要付出代价。”猴子哦了一声,对这样的老生常谈很没所谓地点了点头:“这不都是你们领着去的吗?”……如果此刻手中有面白旗,天篷势必已经缴械而降了。他后悔极了,只觉得真应该把锦麟带来。跟这只猴子说话,锦麟比他有办法得多。可是,天篷知道,此时再去找锦麟,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水帘洞外,隆隆的云雷之声已经压近,连这样喧嚣的瀑布声响都没有盖过一万天兵自天端传来的杀伐声。“报——!”随着一声由远及近的长长呐喊,孙悟空派去守山的小猴子冲进了洞中,“大王,大王不好了!”小猴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神仙下来了!”“什么?”孙悟空没听明白。“神仙,神仙!”小猴子一脸张惶,指向洞外:“黑压压的,一天都是神仙!”洞中的凡人惊讶地彼此顾盼着,而孙悟空一愣,一双眼睛瞬间冷了下来,直刺刺地落在天篷脸上。“哦……你带来的?”他问。天篷嘴唇抽动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而孙悟空已然看懂了。“我说呢……你来一趟,还当你是来看我。原来是带着兵来打我呀。”孙悟空语气平平,并无震怒,可是他的语调一瞬间疏远了万里,轻蔑得让天篷心头一抖。“猴子,现在你点个头,还来得及。”他说。孙悟空哈的一声冷笑,伸手在耳边一抄,天篷见他自耳朵里捏出一根细小的金针来,下一刻,喝了声“大!”,金针猛地涨开七尺,化作光芒闪耀的金箍棒被猴子握在手中。猴子身影一纵,肩头撞开天篷,跃出了水帘洞外。天篷让他撞得胸口生疼,退了半步,转身急追。如果开膛破肚可以不死,天篷很愿意掏出肺腑来让孙悟空看上一眼。为仙八百载,对于一天诸神,天篷早已失却了当年热血,可是此刻,此地,面对一只只能被称作下界草莽的猴子,天篷的赤诚复活在了血脉里。“我没有别的办法帮你!”追出水帘洞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可是我不想你死!元帅面前我会尽力保你,只要你点个头!!!”猴子没有回答。他丈棍立在洞外,抬头看天。他的上空,成阵的天兵已然压境。兵卒们脚下的浓云紫气缭绕,沉重如山,黑压压铺满了天空。赤日青云早已被遮去了,而周天依旧雪亮,那光芒来自一万天兵盔甲上的寒光,兵刃上的锋芒,以及龙虎战车铁轮中熊熊燃烧的天火。孙悟空眼中酝着精光,沉默地仰着头看了半晌。“是他妈有点儿威风啊。”他说。“这是一万先锋。”天篷来到他身侧,说,“他们身后,还有四万人马,还有天疆三十六万水师,还有整座天庭。孙悟空……不要打。”孙悟空回头看了天篷一眼,这一眼,猴子一言未发,天篷的心里却被冰锥刺了一样。随着一声冷笑,孙悟空身形暴起,一道金光射向遮天蔽日的天神。“孙悟空!!!”天篷大吼。狮驼王寨中,天篷已然见过一次那样的画面——那只猴子如燃烧的铁钎烫入牛油一般杀入万万军中的画面。他无论如何,不想在此地见到第二次。天空,一条赤金红龙破开云阵,于万军之中一骑当先迎向孙悟空。猴子的棒子酝着千钧力道,抖出的劲风让一天神兵脚下的浓云都骤然沸腾了一瞬,但碰到龙身之前,却忽然撤手了。“……你?!”他皱眉。“猴子!”锦麟骇出一身冷汗,强自镇定地化回人形。“你也是来‘捉拿’老孙的?”孙悟笑笑,这不达眼底的冷笑在锦麟看来,只能算作狰狞。锦麟没有回答,而是指向脚下——脚下,是整座青翠的花果山。花果山内此刻鼓声隆隆,林间石上,孙悟空带领的小猴子们攀高爬低,各自手里擎着兵器,正冲着一天神兵呀呀叫嚷。“你也许不把这一万天兵放在眼里,也不把天庭放在眼里,你的猴子猴孙,可没你这能耐!”锦麟说完,咬牙问他:“非要打吗……?”“我怕什么?”猴子冷笑,“老子生死簿上早就勾了孩儿们的姓名,他们又不会死!”“生死簿是哪里来的?地府造的!你不归还,地府再造!你以为,这有多难?!”锦麟怒视着他。孙悟空一愣,身后,天篷已然追来,在空中一把抓住了他。猴子眼中狂怒,猛地回身搡开天篷。天篷嘴里的一声“先住手”就这么噎回了喉咙里。“滚开些!”他一脸蔑然,“老子不耐烦跟带兵来剿我老家的神仙说话!”“天篷!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就地降伏了这妖猴?!”天端传来一声怒吼,天篷骇然抬头,元帅率着四万援军到了。元帅喊罢,令旗一挥,一天神兵吼声如雷,压向花果山。山中的猴子被神威所慑,顿时露出兽行,惊叫四散。这是孙悟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天威”。五万天兵同时扑下,那样的声势,铺天盖地不足形容,排山倒海不足形容,他立身在云头之上,只觉得,是无尽长天在向着自己倾塌。他可以将身躯化作利刃,直刺浓云,用一条钢棒将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击穿割裂,搅得粉碎!可他无法阻止熔岩一般流向自己身后的那些天兵。他的身后,是他的花果山。孙悟空反手抓向脑后,扯下一把毫毛扔进嘴里。他奋力咀嚼时,头一次觉得,自己一口可喷出千千万万的这些化身,还是太少,太少了。毫毛即将喷出猴口,一阵猎风却让他愣了一愣。天蓬擦过他的战衣如箭而去,挡在猴子与五万已成奔雷之势的天兵面前。“且慢!!”他酝起一身灵修,悍然大吼。“天篷!!你这是要叛天吗!!”元帅高坐在龙虎战车上,就着车轮中熊熊的天火向他怒目而视。天蓬二话没说,俯身跪在云头上。用了所有的力量,他高声喊道:“元帅,孙悟空向我说——他已经知道错了,愿意降归天庭,戴罪立功!”孙悟空急了。“放屁!!”他喷掉满嘴嚼碎的毫毛,怒吼:“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天篷跪着,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中前所未有的无奈,前所未有的大怒。他将自己与猴子的生死孤注在这个问题上——“你有没有问过你的猴子猴孙,他们是愿意成为神仙的手下,还是永远只做妖怪的手下?!”孙悟空怔住。“你是妖怪。你这所有猴子猴孙,都是妖怪。”天篷声音沙哑,凝视他说,“你在人间混了几百年,也该知道,妖怪,不是什么好词!”孙悟空看着天蓬,紧紧皱眉,半晌又举头看了看一天神众。铁铸一样的怒云中,神将光辉赫赫煌煌,映在猴子的脸上,沉默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