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北天海域境界深广,容易养出性子桀骜的人,其中,便以妖君沈戈为最。曾有东陆圣者预言,说会因他搅出未来两桩大事,只是遗憾没能看得具体。“栖山为情,生魄耀明。六界相敌,难持其平。”这四句哑谜一样的“预言”曾流传许久,广到甚至传进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闻之担心,愈发忌惮沈戈。而沈戈嚣张放肆,对天地万灵皆不挂心,却独独在乎他的弟弟。于是北天战后,天帝将沈歌躯壳藏于天界,以备后患。也许手段不光彩,但天帝有理,需防“六界难平”。却不想,因缘之下,一颗枇杷树的灵窍飞入与沈歌躯壳,而当天帝发现的时候,已经分不开了。无奈,天帝只好不多管那个身份尴尬的新神仙,免得被人发现些什么,节外生枝。陆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从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也从来只当自己犯下错误没人管、偷传密辛不被抓、甚至能看见命格簿子,尽是因为幸运。1.最近老是睡去醒来睡去醒来的,在四绪灯里就算了,好不容易出来了,竟还是这样。锤一锤发疼的脑袋,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岁,所以最近才会这样背。可是刚锤了几下就停下来,我看着递过茶来的那只手,有些发怔。在怔完之后,清醒之际,脑子里立刻蹿进来一个问题——他呢?“睡了这么久,渴了吧?先喝点儿水,晚些我给你煮粥。”“秦萧呢?”我接过水,望向陆离。而眼前的人微微一顿,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他,他有些事情,回家了……”回家?我扶额:“或者,我是不是该问,因敛去了哪里?”原本支支吾吾在编瞎话的人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似的。“你都记起来了?”“没有都,但是大概的知道了一些。”我叹口气,“所以……”闻言,陆离立刻便放松下来,接着不满似的:“记起来了早说啊,害我刚刚想了那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因敛……”还没说完,陆离一下就打断了我,接着极开心似的一串接着一串的话就那么蹦出来,蹦得人没法儿插进去。“我……”“对了,我原以为你那个师父只会玩,没想到他还真是个有本事的,居然能让你在跳了菩提台之后还能轮回重新活过来……”在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而对方却拖延着不回答的时候,我会变得很容易烦躁。强行压下不耐烦,我耐着性子回答他:“别的都先停一停,现在你先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却自顾说着,压根没听见我的话:“对了,你知道你走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吗……”陆离这只神仙,从以前到现在,一点儿没变,废话一堆一堆的,从来抓不紧效率。心下一闷,我扯住他的手臂吼出来——“我问你,他人呢!你说啊,你倒是告诉我啊!”这一声之后,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因为那个聒噪得停不下来的人,他捂着耳朵缩到了一旁去,看着有些委屈。但那也只一阵,一阵之后,瞬间变脸。望着眼前一安静便显得气质出尘的人,我实在无法将他和方才的小话唠联系在一起。“你总是这样心急,喜欢打断我,可我这不是知道你记起来了,在为你高兴吗?况且,你的 问题,我马上就要说到了。”他轻轻叹,“凡事总要讲究前因后果,你要知道他去了哪里,总该让我从最开始说起……”哦,如果你不说这么长一段话,我也就听了。但是唠叨这么久就是不进入正题,不能忍。“前因放后边,先说他去哪儿了。”我冷着一张脸望他,默默捏了捏拳头。“现在你不过是个凡人,打不过我。”他这么说,皱了眉头,“你就那么在乎他吗?从以前到现在的。”其实,能够在记起往事之后再度遇见故人,我也不是不开心,只是对于秦萧,我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和不安心,于是不自觉便排了个先后。也许,我真是重色轻友的人。长长叹出一声,我揉了揉额角。“我就是那么在乎他,陆离,我喜欢他很久了。”“……我知道了。”印象里总是笑意明媚的人,在这一刻,带出的是冷漠的语气。而无妄川里被扯碎魂体的感觉,一想起来,就觉得疼,恍如昨昔。曾经的回忆与今世的变化交替着,弄得人有些乱。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自跳下菩提台到现在,原也过了数千年。我不晓得破碎的魂体辗转托世有多难,中间那一段,我两眼一闭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发生过些什么。这样想想,大家会有变化也正常。只是想起糖葫芦那一桩,我也会疑惑……当初日日来霜华殿,等着看因敛是何模样的陆离,如今,怎么像是与他不和来着?能让向来好说话的陆离这样讨厌他,因敛也是有些本事。2.陆离在应完这一声之后,背过我去。我也不知道他在挣扎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东西他不愿告诉我。站起来,我走到他的后边,刚刚停下脚步就看见他身子一晃,要栽下去似的。我急忙伸手扶他:“你怎么了?”而他只一挥,稳了稳步子:“无妨。”也就是这一声,让我生出一阵莫名的感觉……陆离,好像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刚想问他到底如何,却不料他骤然开口,说出的话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再没能有什么机会,往其他的地方想下去。陆离说:“其实他的实体从未下来过,下到凡界的,是他化出的形体。你记得的吧?因敛尊者的识魄万年前便有破损,事实上,直至如今他也未能恢复。唯一好的一点,只在于现下,他能看见了而已……”随着他的讲述,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我当然记得。因敛的识魄不知怎的,曾被灼出一个洞,魄是不能被填补的,只能等它自行修复重生。而在重生之前,他不能离开佛障太远,以防护着他的禁锢消失,导致识魄碎裂。当年他差点儿因此失去识魄,便是因为私下凡界寻我。而现在,陆离告诉我,他因为四绪虚境那一桩,在里边融了一缕魂,如今佛障已经维持不住他的灵魄了,恐怕……不日,就要散去。“你说的都是真的?”陆离转头,稍稍侧了过去:“我何时骗过你?”我低下头,不愿意相信。可就是这个时候,他摊开手,掌中卧着的,是一节小指大的玉萧。只是,那玉上边,已经没有了秦萧的气泽。“这个……”陆离抿了抿嘴唇,极慢地说:“这上边那一魄,已经散了。”接过来,我捧着那指玉萧,想安慰自己,声音却在发颤。“像我这种魂体被扯碎的都还能复生,因敛那样厉害的一尊神仙,一定也不会有事,对不对?”而陆离就这样看着我,不声不语。凡人死了还有因果轮回,神仙死了就再无转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做人其实是最好的。可偏偏因敛是个神仙,还是一个灵魄已经快支撑不住的神仙。“他这次下来是主动请命,因为大家都在讲,这一次凡界之所以异动,是既生魄的缘故。”既生魄,又是既生魄?我的脑子在这一瞬慌得发乱,这三个字,总能轻易影响我的神思。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的眉头皱得发紧:“既生魄同他有什么关系?”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情况,为什么还要下来,只为了这个?找死吗?而陆离顿了许久,终于叹出一声。“既生魄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同你却关系紧密。你当真以为,跳过菩提台、经过无妄川,魂体被撕成粉碎的人,还能有转世的机会么?嗤,不过是靠那份能量维系着罢了。”如果这个时候,我的意识稍稍清醒一些、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我都会发现眼前的人同陆离之间的区别。可是没办法,我的脑仁一阵阵发紧,识感不由我,思路又被他牵着走……这直接导致,小半天了,这么多话,我竟连半点不对劲都没有感觉到。“至于你问的那些,呵……既生魄是什么不重要,你能用它做什么才重要。一份能让六界忌惮的能量,想必不会太逊,既是如此,能使得灵魄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陆离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只是要看,你知不知道怎么用它了。”将他的话来来回回捋了一遍,我有些心惊,而较之这个,更多的是不确定。我踌躇着开口:“你的意思是,既生魄,在我的体内?”“不然呢?”他的眼睛很暗,看上去有些危险,唇边勾着的那个弧度却是意外的让人觉得熟悉。此时的陆离,他环着手臂站在我的面前,看起来不像神仙,反倒是像一只妖。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我如今唯一可信的人。3.夜里没有颜色,我睁着眼睛望着上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久了,那一片茫茫墨渍里却生出光彩,生出来他的影子。他回身,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是我总记得的,虚境里,他说的那句。——出家人讲究因果,你为我跳一次菩提台,我为你入一次四绪灯,这样也算扯平,以后,便再无挂碍了。所以……我翻了个身,很想问他。问,你这次下来,为我下来,只是为了偿我的因果吗?你答应娶我,也只是为了偿我的因果吗?你现在识魄保不住、整个神仙都要散掉……这一切,都是为了偿我的因果吗?“就算是这样,但因敛,你没有入过佛门,不算和尚,不必为了因果这种虚无的东西,拿命来偿。”我躺在榻上发呆,“或者,也许你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连你也没有发现呢?”会不会,其实你的心底一直有些欢喜我来着?门窗紧闭、无月无光,我身上的皮肉却挂得好好的。陆离说,这是因为我体内的能量已经开始苏醒了,如此,自然不需再靠月魄维持。心底一紧,我又想到他下午那一番话……“搜魂集魄,补其所缺,辅以秘法,自可为其重塑精魄魂灵。”而在这之前,最紧要的,就是要解开身上封印,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可是……人家怀着异能的人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却什么也不会,这样的人,体内真的会有什么既生魄吗?当我疑惑着对陆离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回得肯定:“当然,只是天帝曾因忌惮,为你设下封印,虽然四绪一遭让那封印有些损动了,但毕竟是天帝的东西,坚固些也正常。”“如果说,我的体内真有这东西,我该怎么解开?”而他模样认真,声音缓缓:“能解开既生魄封印的唯有既生魄,恰巧,时隔万年,前阵子它刚刚爆发过,你没有接到。”是了,既生魄的能量极为难得,连见一次都是奢侈,遑论接连落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接收到了又没有散做飞灰的人,少之又少,千秋万载,在我之前,只有那么一个。时隔久远,而今,那个人只剩下一瓣心脏,谁也不确定那瓣心脏里还有没有既生魄的能量残余。就算有,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去寻它,因为去过的,都没回得来。秦萧做那些事情,究竟是为了因果还是为了我,这个问题,我一定要寻见他,当面问。但这有个前提,就是他不能死。我其实对自己不大有信心,也并不全然相信陆离。但若真如他所说,只有既生魄可以补全他的魂魄,那么,不论如何,我总得试试。眸光一定,我深吸口气,坐起身来,按照陆离说的,开始尝试调动自己体内灵力。可它总不听话,我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始终没有办法让它照着我的想法游走。我静下心,再试,屏息调气,凝聚神思,调动灵识。门外夜色苍茫,室内却在这一瞬亮起,灯明如昼。空气骤沉,极静。心窍一疼,里边似有什么东西莽冲出来,在我的体内四处乱蹿,我想捉住它,它却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冷汗自额间生出,不一会儿便淌了下来,我像是被牵制住,抽身不得……便就是那一刹,凉风贯窗而入,掀动烛火摇曳,空气中的压迫感渐渐增强!陡然间,烛光尽灭,无形的压力忽的聚集起来,闪电般迅猛,直直冲向我的命门——魂识内有冲击如雷霆霎袭,我捂住心口,却仍抑不住胸腔中的钝痛,顿时呕出口血来。那阻碍太过明显,迷迷糊糊的,我想,也许这就是陆离说的那个封印了吧?这时候,窗外有黑影闪过,我却连一声“是谁”都问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似乎还背着个人,之后便再不知去向。是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黑影当是沈戈。甚至,整个下午,说出那番话引我的,都是沈戈。附在陆离身上的沈戈。而他会这么做,全是为了夺我能量,好让他能够万无一失地复活他弟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