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还冀望于那人来看你吗?”榻上女子半头白丝,却仍身着华服,头戴金钗,着实华贵雍容,实在难以想象,她已经在冷宫里居住了多年。“他来不来看我,我早已不在意。”我瞧着她双目平静,头顶一股怨气,嘴里说无意,心没放下,我道:“你大限已到,需跟我走。”“他的金屋住了别人。”她缓缓说出这句话,一串豆子从眼角滑落,果然,这么多年,她就不曾释怀。“你不是他命里之人。”“可他答应本宫,那金屋是本宫的。”我摇摇头:“不过儿童戏语,岂可当真?”“儿童,本宫做了他十年皇后!一句儿童戏言就可以将这十年抹杀吗?”她说的激动,似乎被气的不轻,煞白的脸都因为情绪激动显的有气色起来。“你阳寿已尽,却迟迟不往生,靠着这些个把戏,又能再活多久!”“多久?他要本宫死,本宫却偏要活着!本宫就是要让他欲杀本宫而不能痛苦着!”我无奈道:“逆天而行,不能往生,你虽未亲自害人,却有害人之心,亦有人因你而死,照规矩,你是走不过奈何桥的……不过,天子负你,谛听他老人家开恩,怜你命苦,便将你名字划去,只要你同我走了,过了黄泉,还能往生……否则……”她轻轻咳了一声道:“此生留恨,往生何用?天子负我,原来这天下,还有人道是天子负我!。”“吾身阴府,执此册而晓天下事!你此生已终,执念切勿入心太深,今日之死非你所死,今日不死,便真的死了。”她仍旧躺在榻上,气息虚弱:“本宫听闻勾人魂魄的是黑白无常,今日怎么是你一个人前来?”我不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她艰难的起身,将旁边的油灯吹灭:“你也是听命与人,本宫强撑又能如何?如你所说,本宫又能再活多久,这灯灭了就灭了吧,本宫最终还是辜负了楚服……”青陵册已经展开,她眼角流出一行泪:“本宫恨啊……”你知道?从出生那刻开始,作为堂邑侯之女,本宫的悲剧就注定了。堂邑侯之女,文帝长女馆陶长公主之女,皇祖母最疼爱的外孙女,你瞧,多么尊贵显赫的身份,可本宫的丈夫却对本宫弃之如敝屣!他忘了,是他的姑姑!我的母亲,设计让栗姬母子失宠才让先帝立他为太子,他忘了,是他的姑姑,在自己弟弟面前谏言,立他的母亲王夫人为皇后,他忘了,是他的姑姑阻止皇祖母立梁王,怎么?好人都让他做了,倒是本宫和母亲落个不是?他忘记了一切,这一切就可以被抹杀吗?他不想有人记得,他曾经那些不堪的过去……陛下同本宫只能共辱,不能同荣,他只当自己是天子,他忘了自己还是本宫的丈夫。他七岁,不过是一个夫人之子,地位低下,要不是母亲从中周旋,叫大臣们向陛下谏言‘母凭儿贵,应立栗姬为皇后’,而导致陛下心生不满,大怒,废了前太子刘荣为临江王,立了现在的陛下做太子,他能有今时今日的位置?他忘了,他这一切的荣光皆是我母亲的功劳啊!他还不曾是皇帝之时,母亲曾唤来百名御长问过当时年幼的陛下,说他喜欢那个女子?陛下指着我说:“若取娇为妻,必造金屋藏之。”多么动人的谎言啊!陛下与本宫成亲那几年,倒也极其信任和宠爱,甚至戏笑时答应本宫:“不望娇外之女。”你那话说的也无错,不过儿童戏言,陛下是天子,即是天子,是天下人之子,不是我陈阿娇的阿彻,天子仅此一身,不止一心……他十七岁,就做了皇帝,本宫成为皇后。陛下做了皇帝,本宫却老了。平阳公主不断为他献上美女,以充后宫,母亲急的直发慌,她说陛下羽翼丰满,有了自己的心思,我若不添子嗣,假以时日,陛下定会另择良人为皇室延续血脉,而我即将成为陛下的弃子,栗姬尚有一子伴身,何况本宫当时本宫一心向着陛下,哪里想过陛下另择良人这一日的出现?陛下说的不望娇外之女如在耳旁回响,现在想来,陛下才是用心的高手!又过了几年,他对本宫仍旧温柔如初,不过本宫的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母妃开始为陛下选佳人子进宫,这才多久,陛下就幸了别的女人,本宫何日受过这等气?一听宫人门来报,本宫就心急如焚的要找他说理。可母亲不让本宫去找陛下理论,母亲劝本宫要放宽心,陛下终究是陛下,后宫有几个佳人子和婕妤也是正常的,不过区区几个美人,生的又不及本宫一半貌美,叫本宫不必放在心上,她反而叫本宫花些心思在怀孕上,只有为陛下生下嫡长子,本宫才能继续坐稳皇后之位。做太子妃的那十年,陛下尚未成长到男人,本宫如何能有孕?即便是圆房,也是陛下做皇帝之后,这短短几月,本宫如何能有子嗣?但大臣不这样认为,陛下即位不久,朝堂不稳,母亲和父亲从中付出了多少苦心,陛下体会不到,只当本宫想做第二个吕皇后,又想仗着母亲和皇祖母干涉他,他恨透了作为傀儡的感觉。宫内流言说陛下成婚多年却无子,是身体状态出了问题,不止百官担忧,就连百姓都议论纷纷呢,一个皇帝,怎能没有子嗣?皇帝无子嗣,这便是皇后的错了……建元二年,平阳公主再次献上她府里的歌姬,平阳公主想仿制我母亲在陛下面前占有一席位置,屡次不顾本宫的心情向陛下进送美人,生在皇家,为了活着的荣华,本宫也不曾恨她。可是,这次不一样,因为这个美人是陛下亲自问平阳公主要的,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乃至一生,本宫都在和她斗,且输了,她的名字叫做卫子夫。卫子夫入宫后乖巧顺从,面对本宫的种种对他的限制,陛下对本宫渐渐失去耐心,甚至厌烦母亲总是以趾高气昂的对他说话,他不愿母亲提起他的种种过往,陛下敏感的察觉母亲带给他的隐患,可一方面陛下多多少少有些忌惮本宫母亲在朝堂的地位及皇祖母的威严,另一方面他又担忧权利流失到外人手上导致他皇权形同虚设,陛下联合几位大臣开始对自己的姑姑部分势力实施打压,并一直找机会希望能一举清除父亲的相关势力,若不是皇祖母一直震慑着陛下,让本宫得以继续做稳皇后之位,并且以虎符威胁他不能对自己的姑姑太过分,否则本宫这皇后又能撑到几时?本宫要顾虑太多,要顾及母亲的颜面和自己作为公主的矜持,要顾及皇祖母对本宫的嘱托,本宫何尝不想与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呢?说到底,本宫也是一个女人……卫子夫却不用,她不用考虑这一切,她只是一介舞姬,在宫里,陛下就是她的天,更何况,一个在朝堂没有势力,在宫内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弱女子,谁会不爱呢?陛下对她宠爱万分是情理之中,可在本宫眼里却是万蚁食心,男人都是希望女人能够使依附自己生存的弱者,如此方能显示自己的强大,他让卫子夫进宫,封卫子夫为家人子,甚至要封她做夫人。本宫出嫁前是公主,出嫁后是皇后,如何能低头示弱,放下身份去哀求他呢?他要宠幸别的女人,那就让他宠幸别的女人吧……本宫已经失掉了陛下的心,还有什么机会去求陛下呢?又或者,本宫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陛下……嫁于陛下时,他只是胶东王,本宫是他的玩伴和表姐,没有权利纷争,也没有别的美人夫人,那时候,陛下也是对本宫真心过的,直到,本宫嫁于他……陛下终于成长到能与皇祖母对抗了,他也不需要本宫了,正在此时,卫子夫有孕了。平日里劝我忍耐的母亲终于意料到大事不妙,一向精明的她却想了个蠢办法,她道:“既然宫里动手不得,就在宫外动手。”本宫曾犹豫过,绑卫子夫之弟确实不是个好办法,但母亲说,卫子夫与其弟感情要好,素来姐弟连心,一者出事,另外一则定不会好过,倘若卫子夫因此事大受打击,她身子孱弱,母子儿子……,本宫还有翻身的机会。母亲说为保住本宫的后位,必有血腥,不是卫子夫死,就是本宫亡,更何况母亲这边在陛下已是眼中钉肉中刺,若不赌此一下,只怕到时哭都来不及!卫子夫没有错,她错在得到了一个帝王不同寻常的宠爱,本宫没想过要杀她,可母亲的话重重敲击在本宫的心上,卫子夫不死,本宫出头之日在何时?本宫妥协了,就在卫子夫知其弟被绑昏迷之时,半路杀出个公孙敖将他带了回来,事情败露,陛下命人查清原委,一气之下冲入椒房殿,对着本宫一顿数落,并扬言对本宫的母亲,他的姑姑大加惩戒。本宫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了,本宫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陛下,臣妾自小嫁于你做太子妃,臣妾的母亲也是对你关爱有加,这次是臣妾的母亲做的不对,是臣妾有损妇德,希望陛下念及过往的恩情……”“过往恩情?你母女二人做了多少丑事自己不清楚?这次竟然动手到寡人头上了,子夫肚子里可是寡人的儿子,是大汉的皇子,你们到底居心何在!此次子夫尚且无事,倘若有事,你叫寡人如何谈旧情?”他睥睨着本宫,表情清冷,一副……厌恶?“陛下……”本宫后悔不已,不禁大哭,心里悲戚,他已经忘记,不叫阿娇流出一滴泪的许诺。他甩开本宫的手,非常果决,根本不留本宫求情的余地,本宫不得去哀求皇祖母,但皇祖母此次也是大怒,说母亲愚蠢至极,并将本宫撵出殿外,本宫知道,皇祖母是不能让外人留下任何把柄,谋害皇子这件事大于天,眼下她与陛下关系紧张,可不能因此落了大臣们的口舌。最后,楚服给本宫出主意,去求卫子夫!一个皇后去求家人子,求她放过皇后和皇后的母亲?可本宫得去,皇祖母避而不见,除了有她需要考量的利弊外,不也就是想叫本宫去找卫子夫受受辱吗?这件事只有当事人松口了,本宫和母亲才能有活路。本宫一向知道卫子夫长得温婉美丽,但那日她看本宫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本宫在她殿门前站了一个时辰才得以进去,看到她那双得意的眼睛时,开口求她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蹦跶出来。本宫尚未开口求她,陛下却推帘而入,一手护住卫子夫,警戒的看着本宫,那眼神陌生了像从来未认识面前这个人一般。心寒,从心底里滋生出来的寒意将本宫包裹。他问:“皇后不好好的在椒房殿住着,跑到朕的长乐宫作甚?”本宫无以言对,卫子夫挺着饱满美丽的肚子,轻声细语道:“姐姐想必是为鲁元夫人而来,陛下……”“子夫不必多言为她求情,犯此大罪,寡人还尚未言一句委屈她!她哭喊着做甚,难道还是寡人的不是吗?”他大手一挥,对此煞是怨恨。卫子夫还未张口,他便知是她要求情,而对本宫是看都不愿看一眼,本宫心里何种滋味,准备了的一肚子话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而后,皇祖母安慰本宫,他是皇帝,他得开枝散叶,叫本宫答应作为皇后,不得干涉皇帝,不得做有损陛下和大汉的任何事。本宫应允了,皇祖母去向他求情,母亲得以保有一命,罚俸禄三月。经此一事,母亲老了许多,她逐渐意识到皇帝已经不是当年的四岁说金屋藏娇的胶东王,而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皇帝陛下。她的风华时代已经过去,她老了,可现在本宫的地位仍然岌岌可危,却无人帮衬。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无能为力了,本宫年纪已经大了,可陛下还风华正茂,眼下卫氏得宠,又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可本宫还是未得一子,这些年,吃的药,扎的针却是一点效果也没有。陛下不宠幸本宫,吃再多药方子,又有何用?母亲哭道:“娇儿啊,母亲再也帮不了你啊。”建元六年,皇祖母辞世,临去时,握住本宫的手,说:“娇儿,哀家一向宠爱于你,总想着走之前替你做点什么,哀家允诺了皇帝封赏卫子夫给你留了最后的保命符,你切记,不要再惹怒了皇帝,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皇祖母遗诏,名下财物悉数留给本宫的母亲,并将虎符给了陛下。而给本宫的则是一.道....保命符。虎符重回陛下手中,本宫的靠山终于没有了。陛下终于也可以安下心来,大施拳脚,统治属于他的国土,陛下也真的……不需要我了。元朔年的时候,卫子夫为陛下生下第一个儿子,被封作夫人,其弟卫青抵抗匈奴有功,将军成驸马,卫家功勋卓越,盛宠一时,无人能比,平阳公主三嫁夫君,以修美满姻缘。卫家扬眉吐气,在朝中威望渐增,现在连为本宫求情的人都不再声响,围墙外,儿童传唱卫氏功德,殿内死寂一般,好冷,本宫觉得这椒房殿的一切都好冷。不见天子容,娥眉梳妆迟,旧情难往复,佳人多颜色,谁人又久留……母亲心里不再有本宫了,她的宠臣董偃灼华耀眼,母亲与其沉浸欢乐中,无心再管本宫与陛下的几十年情仇,她知道,本宫不会重夺宠爱,也知道,陛下不会再喊她姑姑。陛下很长时间没来看本宫,楚服见本宫郁郁寡欢,身着男子的衣服,扮作陛下来取悦本宫,又暗地联系卓文君,求她相公司马相如为本宫写曲子,并叫宫外小孩传唱,楚服说,是陛下负了本宫,可世人都道是本宫自作恶,她为本宫不平,也为陛下失诺而愤恨。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本宫没想到,陛下也听到了这首曲子,忆起种种过往,想起金屋之事,心生怜悯,独自到了椒房殿探望本宫。却不料见楚服身着男装,大发雷霆,说本宫有损妇德,竟下作到使用妇人媚道,简直大失所望。其实,本宫一直好奇,那日,陛下忽然来看我……到底是因为有愧于我,还是怕被百姓议论?隔日,将楚服斩首示众,他甚至杀了椒房殿三百余人,知此事者便只剩下本宫和他,还有本宫的母亲,他对本宫已经毫无旧情可言。眼下,不正是好时机?本宫被废,他下旨叫有司赐皇后一道策书:“皇后不守礼法,祈祷鬼神,降祸于他人,无法承受天命。应当交回皇后的玺绶,离开皇后之位,退居长门宫“。从椒房殿到长门宫,本宫再也不是娇了。本宫本应打入大牢听后问斩,卫子夫求了情。皇祖母用一个皇后之位,换取了本宫的性命。长门宫数十年,本宫再也没有见过他。美人迟暮时,那和娇花比?本宫输了,输给了卫子夫,搬离椒房殿不过几日,新皇后就住进了椒房殿,也是,一个无所出的皇后怎么配住添子多福的椒房殿呢?本宫离开椒房殿那天,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会不服气卫子夫,可是本宫没有,楚服死的那天,本宫就知道,陛下始终是陛下,而卫子夫又能赢本宫多久……长乐宫新增了李美人,卫子夫不仅没有生气,还叫人送去许多首饰,她的皇后比本宫做的好,可本宫却觉得,她比本宫可怜,她和陛下十几年,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同陛下说……“废后不过犹如蝼蚁,陛下完完全全的掌握了大权,天下尽在他手中,他还会记得,当年戏言金屋藏娇吗?自本宫的父亲母亲接连辞世,众人都去迎接新美人了,你瞧,我这长乐宫哪还有人气?活着,倒像死了,如今有谁还记得本宫曾是大汉的皇后?”“无情帝王家啊!本宫恨呐!”说到此时,她已然一脸泪水,她喉间滚动,一口鲜血突出,我眼瞧着她头顶怨气又重了几分,暗叫道不好,重叹一口气:“我有法子叫他再见你一面。”“不必了,不必了,本宫已经不是昔日之娇,病体之身,就算再见又如何?徒添恨罢了。”两声不必说的凄凉,她已经油干灯尽,不走只怕也要走了。“你身处冷宫,仍不忘梳眉,不就是为了他能过来么”?“不会了,他……不会……来了。”“即便如此,你跟我走罢,你知拖到此时,消息也将送去了,那人,果真不会来了。”她闭上双眼,已无泪水,我看着身边的人儿,叹口气:“今日我算是白跑一趟了,只得将你送去地藏那儿,是非曲直,叫地藏他老人家给你评评理吧!”我将册子收起,怨念太重,子衿竟一个字也没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