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一大早，车间主任李健全专门跑到生产线上告诉他，总厂新来的党委书记找他，让他去马上总厂办公大楼。叶林摘下头上的柳条帽和油腻腻的手套，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向总厂走去。
红钢总厂是个大厂，南北长十一华里，东西约长十四华里，人称十里钢城。从叶林所在的铸锻分厂到总厂，骑自行车得二十五分钟。
在这之前叶林从没有进过总厂办公大楼里，只是路过时远远看见楼内大厅水磨石地面光洁如镜，进进出出的男女是那么傲气和高不可攀。他心里羡慕的同时也很无奈，因为这不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高温、灰尘和大强度的劳作。这座大楼离他的生活太远了，他从没敢想有一天他也能成为这大楼里的一员。他不知道，五年后他就坐在这大楼里办公了。让他走进大楼的人，就是他的老排长程少杰。
现在他走在楼内光洁的地面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同时也奇怪，新来的党委书记找他干什么呢？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党委书记办公室门前，刚想用手敲门时，旁边屋里出来一个年轻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姓叶吗？
他点头答道：“是的，我是六分厂的，我叫叶林。”
年轻人没有再说话，而是用手中的钥匙把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他说：“请进。”
当他走进屋内，看清里边的人时，瞬间惊呆了，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他眨眨眼，惊奇地说：“排长？排长！”
程少杰迎着他走过来，看了他几眼后，才笑嘻嘻地伸出手，“好小子，还这么精神。”
叶林双手紧紧握住程少杰的手，眼泪出来了，“排长，怎么是你呀？”
“怎么？”程少杰开玩笑的问叶林，“刚在车间当了个小头头，就不想见我了？”
叶林的眼泪哗哗地流着，说什么也止不住了，这些年的辛酸苦辣、满肚子的委曲一起涌上心头，他像个的流浪孩子见到亲娘一样，想把一肚子苦水全倒出来，他哽咽着说：“不是不是，这么多年，我做梦也没想到能见着你。”
看着叶林落泪，程少杰眼圈也红了，“战友们都说你很难找，没想到你这小子就在我眼皮底下，害得我绕着圈的找你，来，坐下，坐下说。”说着把他让到沙发上。
秘书端过两杯茶来，程少杰递给他一支香烟，在烟雾中，两个人诉说着各自的境遇。
叶林复员后，程少杰仍然在二排担任排长。但那时，程少杰的处境已经很不妙了。叶林一到部队，程少杰就是排长，叶林当了四年兵复员了，程少杰仍然还是排长。这期间，有大量的人员后来居上，当初级别一样的，已经成为他的首长。当初是战士的，已经提了干，只有他还是原地不动。他之所以这样，项山底是始作俑者。
那年部队复补时，项山底提出让叶林退出现役，将要被提拔为连队副指导员的程少杰第一个提出不同意，程少杰的意思是想让叶林多干一年，毕竟是老兵，毕竟是班长，多干一年就有回转的余地，就会产生许多机会，就有可能解决组织问题，组织问题是人生一件大事，关系到人的一生。
项山底当时没有表态。实际上，当项山底想到让叶林退出现役时，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短暂的内疚和犹豫，他承认叶林在各方面都是优秀的，叶林是军、师、团三级直瞄射击的冠军获得者，是营团两级的训练尖子，除了叶林，全团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份荣耀。师医院那件事虽然影响不好，但毕竟没有形成事实，而且过去好长时间了，叶林已经认错，并且改正的很彻底，再揪着不放，就显得很小气。
说实在的，遇上叶林这样的兵也不容易，他脑子好，反应快，营里连里对叶林培养多年，已经把叶林培养成为尖子骨干。项山底在部队多年，他比谁都清楚尖子骨干在军事训练中的作用别人是无法替代的。而且现在正是换装备的关键时期，随着国家经济的好转，部队更新换代的步伐也在加快，他们过去装备的122MM榴弹炮已经换装为152MM加榴炮。当时，做为营里的训练骨干，叶林曾在团教导队专门学过152MM加榴炮的操作，如果叶林留在连队，无疑能带动一大批战士，连队干部的工作就好做很多。同时，叶林按着这条路发展下去，前景也会很好，要是就这么走了，结局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是不是做过头了？毕竟当时还没有宣布，如果补救还来得及，但项山底没有，原因是他这几天一看到叶林那拧着脖子不服气的劲头，心里就极不舒服，他很快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想，你梗着脖子让谁看，你和谁拧？你拧，老子比你还拧！我要不把你打落到谷底，我就不配当这么多年的连长！
就这样，结果令人惋惜地不可扭转了。
当叶林真的离开部队复员的那一刹那，站在操场的项山底，心里忽然被一样东西别了一下，感觉有些不得劲。他看着拎着东西的叶林，满脸泪水、神情黯然的踏上大轿车时，身上忽然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大轿车启动的那一刻，他像丢失了一件东西似的心里满是惋惜，以至于把刚从烟盒里拿出来的一支烟，也不知不觉地捏断了。
毕竟叶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兵，尽管他有缺点和不足。
事后，项山底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服，我是豁出去一切为部队维护纪律，你们一个个的当好人、唱红脸，叶林有今天和你二排长不严格要求有直接的关系。你程少杰对自己的兵不知道批评帮助，不认真培养教育，只知道护短，拉拉扯扯，搞一团和气，无边界的示好，无原则的的纵容，导致叶林离正确的轨道越来越远。
此时，项山底将叶林的事情完全归罪于程少杰。
于是，项山底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团政委那里狠狠告了程少杰一状，并表达了他自己坚决不同意提拔程少杰为连队副指导员的意见，这一下，使程少杰提拔为副连职的事情彻底泡了汤。后来，项山底到团里担任作训股长，当营连又准备提拔程少杰时，他以连队老连长的身份，又向团政治处讲了许多程少杰的坏话，使程少杰的提拔再一次搁浅。直到百万大裁军，部队的建制撤销，程少杰才顶了个副连级的帽子转业。要不是师政委马林又一次出手相助，程少杰的境遇会非常糟糕。每逢想到这件事时，程少杰都会怒火中烧。他对项山底的评价是：做事太黑，做人太烂。
程少杰告诉叶林，师政委马林赶在师的建制撤销之前，转业到省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程少杰转业后，在安置未果，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厚着脸皮贸然地找了一下马林，由于马林对他印象一直很好，再加上他的笔杆子硬，就将他安排在省委组织部综合处工作，三年后，下派到叶林所在的红钢总厂担任党委书记。
叶林想，真是天助！过去老排长在部队关怀他、帮助他，现在又成了总厂里的大领导，这既是命也是造化，更为关键的是他和老排长联系上了，今后有什么事他也有商量和请示的对象了，对此他高兴极了。他想，有了今天，过去受过的委曲、挫折和苦难，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程少杰告诉叶林，当他知道叶林在这个厂后，并没有急着见他，而是对他各方面的情况进行了深入的了解，通过了解，知道他几年来一直坚守在全厂最艰苦的岗位上，在恶劣的环境中刻苦的磨炼自己。在工作中，尊敬领导、团结同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通过努力，从普通的工人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带班工长，现在已是车间副主任，而且没有放松学习，在自己的努力下考上工大，毕业后仍然在一线工作且表现良好，尤其知道他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时，程少杰很欣慰，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兵差不了。这次把叶林找来，主要是谈叶林下一步的工作安排。程少杰对他说，既然是这样，你就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必须给你压担子了。程少杰的意思是下一步安排叶林去所在的六分厂二车间担任车间主任。这样，叶林也进入分厂中层干部行例了。程少杰说：“原来我想让你来总厂生产处当副科长，但机关不如车间锻炼人，所以，你还是到车间去。”
“行，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干不好，二车间基础很差。”叶林说。
“所以我才让你去呀。”程少杰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你小子终归是块玉，欠打磨。这一点在部队时我就看出来了，你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下一步还有更苦更重的担子给你。”
“我会竭尽全力把工作干好，”叶林严肃地说：“决不懈怠！”
“好，”程少杰很高兴，“你没变，还是那样。”
叶林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少杰又递给叶林一支烟，“怎么样啊？孩子多大了？媳妇还好吧”
笑容迅速从叶林的脸上退去，他低下头悲伤地说：“排长，我没成家。”
“啊？”程少杰的烟掉在烟缸里，“怎么回事？吹了？那姑娘呢？
叶林没有回答，两行热泪滚出他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