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你的心遥不可及,我为你千疮百孔,撞烂南墙也不回头,这是我选择的路,我必须承受。——林嘉轩01我在护士站打听到庄奶奶,找到三楼的病房号。病房的门虚掩着,屋子里窗帘拉起来了,晦暗的光线中,我看到角落地板上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七月?”我试着喊她。“啪”的一声让我愣在原地,七月猛然间抬头甩了自己一耳光。接着,她痛苦地哀号起来,疯了一样用脑袋去撞墙。“奶奶,奶奶……”七月如一头受伤的幼兽,呜咽不清地叫道。“你别这样。”我冲过去拉住她的双手,避免她继续伤害自己。风吹起窗帘一角,我透过光线看到旁边的床铺,白布下盖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凄凉肃穆,屋内如此沉寂。“这是庄……”我听见喉间的声音组合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你说,我奶奶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就被裹进小小的白布里了呢?”七月破碎的声音像是在呓语,她看着我轻笑,悲凉地喃喃道,“早上她还活生生的。”“七月。”我一下子跪坐到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她,语无伦次地安慰道,“七月,没事的,没事的……”“我出门前还跟她说,晚上等我回来给她过大寿。我买了大蛋糕回来,奶奶怎么不等我了?”七月眼神涣散,脸上是悲痛到极点的惨白,她拉着我的手,喃喃道,“奶奶是不是讨厌我了?奶奶是不是讨厌我才走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是我!是我!我害死了奶奶!”七月疯狂地叫喊着,拼命去扯自己的头发。我使出全力按住她,哭着拉回她的理智:“七月,不是你,是别人,是放高利贷的,是他们做的。”七月听到我的话,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在我的脸上,她愣愣地看着我。“是放高利贷的人害死了奶奶。”我抓着她的双臂肯定地告诉她。听到我的话,七月怔怔地望着我出神。良久,她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恐怖表情,陌生、凶狠,似乎要把什么生吞活剥。“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她怒红着双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七月推开我,从地上爬起来。她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床铺上再也不会起来的庄奶奶。光从扬起的窗帘缝投影到她的脸上,让她的脸更显得苍白如雪,那么悲伤绝望。她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忘记了病房里还有我的存在,七月才缓缓转身,对我说:“帮我处理奶奶的后事。”“好,我帮你。”我看着她轻轻地点头,轻轻地走出门,拿出手机打电话,伏在走廊上点燃一支烟,青色的烟雾围绕着她,她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七月安静得太可怕了。我有些担心她,走出去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以防她做什么事。没多久,庄南连滚带爬地赶来了,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他冲进房间,趴在庄奶奶身上号啕大哭,悸动的哭声响彻整个医院大楼。半个小时过去,七月脚下的烟头散了一地,有家属过来劝她不要在医院抽烟,她也听不进去。我抱歉地替她给那些人解释安抚,给他们赔礼道歉。七月说不定第几次点着打火机时,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冲过来抢过她嘴里的烟,狠狠地摔在地上。是庄南。“都是你!你把奶奶害死了!我听说那些浑蛋是肖然的仇人,你和那个男人害我们还不够吗?现在还把奶奶害死了!”庄南额头上青筋暴起,指着七月大声质问着。七月像没听到一般,继续从裤兜里摸烟,庄南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那个赌鬼不是爱你吗?他不是爱你吗?那让他带你走啊,你走啊!”庄南极其愤怒,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七月被他推着一步步后退,没有还一下手。“他已经走了。”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句话,我转身看到林嘉轩出现在楼梯口。他的脸上密布汗珠,身上带着尘土的味道。庄南看到林嘉轩像见到亲人,他喊了一声“嘉轩哥”,满腔的委屈一股脑涌成了眼眶里的泪水。林嘉轩见到我也在,从我身边经过时停了一下,然后径直朝七月走去。七月朝他转身,林嘉轩脸上闪过意外和惊喜。他刚准备开口,七月路过他,站在我面前,很自然地问道:“刚才是不是有话跟我说?”我明显看到林嘉轩身体一僵,失望受伤的神色浮在整张脸上。七月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走吧。”我点头,提脚走,顺着她的意思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坐在医院后面的公园长椅上,七月像朵吹蔫了的花,空洞的眼神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我陪着她发呆。“小南不知道阿然死了。”七月似乎终于找到可以喘息的机会,对我倾吐她的秘密,“遇见你的那天,我正被人追债,肚子里的宝宝还不足月。”“阿然沉迷赌博,他说想让我过好的生活。”七月像在回忆,更像在自嘲,“他借了很多很多钱,都是高利贷,总想着有天能回本,利息却像滚雪球一样压在他身上。”“我们总是吵架,分了又和,和好又闹。最后一次他来找我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七月的眼神看了让人有种莫名的心疼,“我厌倦了躲躲藏藏的生活,也对他死了心,提出了分手。”“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那群人找上了门。”七月说这句话时,牙缝中含着恨意,“这些臭虫逼死了阿然,还不放过我。”我想起了初见七月时的那条脏乱的巷子和那个“疯子”。“你看到我时,我已经连续跑了一个小时,摔倒在那个地方,实在没力气跑了。孩子大概是不想跟着我受苦,离开了。”七月迷蒙地看着我,像要打消我所有的顾虑,“这几年我很难,林嘉轩帮了我很多。蔚央,你是救我命的贵人,但他不是,我不能与他有任何瓜葛,只能避开。我这样说,你明白吗?”她是担心自己对林嘉轩的态度,怕我心生怨怼。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像个姐姐般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我明白的。”我让她放心。“好,医院里的事你帮我办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她的话让我隐隐不安,但我还是听话地点头。接下来的几天,庄奶奶被火化,葬在了一块面朝湖水的墓地里。七月说来年春天这里百花盛开,奶奶应该会喜欢。我只在庄奶奶的墓前见过庄南一次,他对七月还是深怀恨意。我跟家里说了暂时不回去,寸步不离地陪着七月。我怕七月出事。02七月半夜起来打电话,用小纸条写下了谁的号码。我假装睡着,暗中记下了她口中要去的“D大调”和她提到的一个叫金丽的女人。没有人看到,在我和七月出门后,一只手默默地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张皱巴巴的纸。他站在窗边,年轻的脸上困惑迷茫,然后迅速地拿出手机给一个人发了短消息。我在网上查了“D大调”是家档次很高的会所,一般人进不去。找不到别的人帮忙,我一个人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往里头跑。不管有多么讨厌,我万般无奈下,只好拜托方须臾帮我一次。方须臾问了我的具体位置,开着上次载我去方崇衍家的车来接我。他穿着一身裁剪合身的西装,衬托出冷峻的气质,金色的袖扣随着他挽起袖子的动作,闪闪发光。想不到方须臾正经起来也人模人样。听了我简短的请求,他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遍。“怎么了?有问题吗?”我眨眨眼。“那是家五星级会所。”他提醒我。“嗯?所以呢?”我不明所以。“我们先去一个地方。”方须臾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狐疑地看着他,开门坐进了副驾驶位。问方须臾问题基本等同于面壁,不,墙壁还有回声。我们每次能以这样奇葩的对话交流,连我自己都觉得稀奇。方须臾带我去了一家大型商场,目的明确地直奔女装区。“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方须臾……你别拽我,我自己走……”我像一只被遛的狗,被方须臾强势地塞进了一家时尚女装店。我拉长了一副脸,像个玩偶一样,在店员的百般推荐和摆弄下,试着一套套风格迥异的衣服。方须臾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贵妃椅上等候,食指和中指夹着书页翻阅,在我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偶尔瞥一眼,习惯性地摇头。“颜色太暗沉。”“款式不够新颖。”“不是黑就是白,你看不到彩色?”“过于正式了,不是去开会。”……讨厌的话语不断地从那两片凉薄的唇中吐出,也亏他方须臾有本事,将我平时还会有的耐性磨得干干净净。“你那么有能耐,你去选啊!”我抱着一堆试穿过的衣服,怒气冲冲地往他身上砸。方须臾岿然不动,放下书页的手,从那堆衣服里面挑出一件珍珠白的OL连衣裙,伸到我面前:“这件?”“刚试过了。”我冷目怒道。“没太注意。”他的表情略为抱歉。我一把扯过那件连衣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啪”地关上试衣间的门。换完后出来,方须臾站在店内,摩挲着下巴打量我,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想说什么?”我想都不想地朝他走过去。方须臾的眼神亮了一下,突然倾身过来,淡淡的古老香水充盈在我和他狭隘的距离间。我还在失神,忽然发间一阵松动,柔顺的长发如瀑布一般落下。回过神的瞬间,方须臾已经从我的脖颈间离开,手心握着我的黑色发圈。他看了看店内,拿起旁边一个小皇冠发箍,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戴在了我的头上,然后用欣赏艺术品一般的眼光点头。“好了。”他满意地去结账。我看着全身镜里面那个温顺淑女的自己,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想不到方须臾是这样的审美。反正是他带我来的,花的是他的钱,我只是想去找七月,随他高兴。果然叫方须臾帮忙没找错人,他很轻松地带我进了“D大调”。大厅内是个巨大的舞厅,不过,此刻我,没空欣赏里面的金碧辉煌和花蝴蝶似的男男女女。我在衣香鬓影中,专心搜寻着七月的身影。正当我张望时,我看到一个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我抓了抓脑袋,想起他就是上次揩七月油的老男人,这种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琢磨着盯紧他,说不定可以找到七月,便随手端了一杯果汁,假装喝的样子,注意力一直在那个男人身上。“嗯?方蔚央,你口味挺独特的。”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方须臾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看到我目光流连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我没管他的戏谑,挥苍蝇一样赶走他。就在我果汁喝了一半的时候,我瞧见一个熟悉的倩影。七月画着浓重的烟熏妆,穿着一袭红色的鱼尾长裙,手上拿着一个小包包正笑着朝那个男人走去。男人亲热地用手挽着她,凑近七月耳边说了什么,原本笑着的七月,脸色忽然垮下去,那样冷得如冰一样的神情,我只在七月说“我不会放过他们”时看到过。七月认真地听男人说完,重新换上笑脸,送了男人一个香吻。她转过头,看了看厕所的方向,目光如炬地走过去。我紧跟在她身后。还没走到尽头,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怒骂。“庄七月,你个贱人,烂货!”“没错!上次害你流产也是我通风报信的!你不是喜欢被人追吗?怎么,被高利贷追很爽吧,哈哈哈……”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女人的话。我从没有关严实的门,看到一个头发烫得跟鬣狗一样的女人被两个男人按在洗手台上。她一边脸压在光滑的瓷砖上压得变了形状,另一边脸被七月用手端详着,眼神中露出了惊恐。“你猜,我要是画花你这张脸,这个圈子你还混不混得下去?”七月的指缝间夹着一片锋利的刀片,轻轻地在女人脸上比画着。“嗯,这样画?或者这样?”“是老彪做的,去你奶奶家是老彪的意思。”“还有呢?”“我承认在后街唱歌嫉妒你比我红,调查你才找到你的死穴,知道你男人跟高利贷有仇,所以放出了你的消息。不过他们一直死咬着你,甚至去你奶奶家闹事,怪不得我,是因为你得罪了人。”女人死死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刀片,闭着眼睛喊道。七月双眼充血,锋锐的刀尖快戳到了女人的脸上,道:“什么人?”“想得到你的人。”女人咬着牙,那张涂满脂粉的脸几近扭曲。“你到底什么意思!”七月仿佛如遭雷击,扬起手就准备朝女人的眼睛拍下去。“七月!”我迫切的腔调中带着害怕,我不敢想象她那样狠地下手,会惹上多大的麻烦。七月听到我的声音,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随后很快恢复到正常。她看着我,眼神里明显写着疑惑。“我找你有事。”我笑着对她说。那两个男人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松开洗手台上的女人。女人得到机会,如灵活的泥鳅,跌撞着推开门,一下子跑掉了。“替我谢谢红姐。”七月轻声对那两个人开口,他们点头,瞧了我一眼,分别从两边回廊离开。紧张的气氛消失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怦”地乱跳。03“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七月有些生气地走下来,好似在责怪我搅和了她的事。“我跟朋友来的。”我笑嘻嘻地回答。“你走吧,我还有事。”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鼻梁,从包里掏出一根烟抽起来,那么熟练的样子。“你指的事,是去陪那个老男人吗?我知道你伤心,庄奶奶看到你这样她不会难过吗?庄七月,你能不能别那么堕落!”看到她这样,我的火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烧了起来。我担心自己的朋友舔着脸去求人,担心她遇到什么不测,但是在她眼里,我就是妨碍她,不该来。“堕落?”七月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难道不是吗?”我反问她,指着隔了一堵墙歌舞升平的大厅,“那个戴金丝边框眼镜的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次吃饭来接你还摸你的背,那个变态,你看上他什么了啊?”“癞蛤蟆?变态?”七月重复着这两个词,看着我笑得直不起腰。“你不准帮他说话。”我又气又恼,以为七月是想怪我贬低了她瞧上的人。说真的,那个人,我翻遍汉语词典也找不出几个褒义词送给他。“我的乖乖哟。”七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丢掉没吸几口的烟,走过来拍了拍我,想要跟我解释,又憋不住笑。等她笑够了,我就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小蔚央,你知道人不够强大时,唯一能做的是什么吗?”她问我。我摇头。“是依附。”七月目光定定地看着地板上反射着的影子,道,“不够强大的人需要寄生,依附,才有可能生存。”“可你也不能,不能……”我说不出口,你不能出卖自己,不能用自己作为代价。你的笑,你的开心,那都是假的,我看得出来。“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七月和颜悦色地看着我,“纪总……不是,你说的那个‘癞蛤蟆’是有名的商业人,背景不太干净,我得罪不起,但我绝对有自己的底线,这一方面有红姐的照应,他还不敢造次。”七月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进来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叫金丽,和不少混社会的人有交情。这次奶奶出事,就是她搞的鬼。”七月的声音透着一股狠。“老彪又是谁?”我问。“帮‘癞蛤蟆’做事的。”七月冷冷地回答。“啊?”我有点绕进去了。等等,最后一句,那个女人最后一句是“想得到你的人”。我捂着嘴,一下子想明白了。也就是说那个坏蛋为了得到一个人,他明面上唱白脸,暗地里唱黑脸。七月不但不敢开罪他,反而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乞求他的帮忙,想法子骗过他。那个人果真是卑鄙无耻到了一个境界。“你别发呆了,那边有个帅哥一直看着你,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七月微微低着头,用肩膀撞了撞我。“你别取笑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要看也是看你,再说我……哦那个,是我朋友……”我看到方须臾不放心地站在不远处,有意无意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语气立马弱了下来。“行吧,姐姐还有事,不陪你了。”七月在我肩上拍了拍,柔声笑着走开。“可是……”我想追上去,她回眸冲我安心一笑,摆了摆手,“放心,我有分寸的,谢谢妹妹。”我看着她款款离开,经过方须臾身旁时,七月对他抛了一个媚眼。方须臾皱眉看着她,然后一脸不悦地朝我走来。“这女人是什么人?”他语气不善。“我朋友。”我语气更不善。“方蔚央,我发现你朋友圈子挺乱的嘛。”他话中有话。我伶牙俐齿地回击:“嗯,对,本来就复杂,加你更乱了。”“这么说,你承认我是你朋友?”他脸上露出隐忍的笑意。“随便你。”我用他上次的话回他。方须臾一副“长本事了”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管他,自顾自地回到大厅,弄清楚了七月的事,我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帮她。我坐在角落的懒人沙发上,晃荡着脚,指着“癞蛤蟆”,试探性地问方须臾:“你能不能帮我搞到那个人的资料?”他顺着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很仔细地看了几眼,肯定地回答道:“不能。”“不能吗?”“我劝你不要惹。”“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怕他?”我看着方须臾站起身想出去,连忙追着他问。他停住脚步,睥睨着我,语气很认真:“因为有些人做过的事,值得你怕。”我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得闭了嘴。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我要打车回去,方须臾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回了家。回家后,我随便弄了点吃的,便去医院看望了一趟沈淮和妈妈。妈妈情况稳定,我稍微放下心来。庄奶奶头七时,我去找七月。七月不在家,打电话让我去墓园。到了墓园,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人,靠坐在庄奶奶墓碑前,往旁边的火盆烧纸。头七按照习俗,七月该在家中准备饭菜,没想到她在这里。“怎么没回家?”我弯腰将手中的菊花放在墓碑前,旁边还摆放着一束白色的雏菊。“家里我安排庄南了。”她面色憔悴,完全和前几天在大厅的人判若两人,“奶奶应该不愿意见到我。”“奶奶会到天堂的。”我蹲下来帮她烧纸,看着火苗蹿得老高,燃烧的灰烬随风刮走,“她不会怪你。”“但我怪自己。”七月喃喃地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她沉痛的声音混合着风声,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听得我喉间苦涩,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陪着她安静地坐着,直到口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看到上面跳动的“A”,有些好奇林嘉轩这时候给我来电话。我走远一些,接通电话,里面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像有好几个人,嘈杂不清。“喂?林嘉轩?是你吗?”我发觉不对劲,电话那头听起来很空旷,有人在大笑,还有人在怒骂,像在争抢什么。“林嘉轩,你在哪里?”我追着问几句。“……给老子把手机递过来,找死啊。”正当我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想挂断电话再拨过去时,里面传来一个男音,好像有人正接过电话。“丫头,巧了,想不到是我吧?怎么样?吃得好吗?睡得好吗?这样咱们都能联系上,我得去买彩票了啊。”一连串的问题倒豆子一般跳进我的耳中。“薛野?”我辨别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想到他们的职业特性,下一秒我话锋一转,不客气地冲他喊道:“林嘉轩的手机怎么会在你们手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唉唉唉……过分了哦。”薛野听起来像在笑着,话里藏针地提议道,“噢,你问他啊,还好,死不了,你要不要来看看?”薛野像踢到什么,我听见林嘉轩虚弱地痛吟了一声。“你别动他,我过来。”我的心揪成一团,听薛野说完地址,便迅速地挂掉电话,就往山下跑去。我跑得太急,六神无主,连背后七月的叫喊声都没听到。04我马不停蹄地赶到薛野说的地方,那是一家用厂房改装成的台球室。里面装修简陋,四面是灰色的水泥墙,墙上喷着各种涂鸦,头顶上挂着刺眼的大灯,角落里还码放着一排排重新刷了彩色漆的油罐桶。我一眼就看到薛野叼着一根烟,穿着黑色背心和夹克,坐在一张台球桌沿和一群人在玩牌,喝啤酒。里面吵得很,根本没有人发现我走了进来。“薛野!”我气急败坏地大叫一声,原本嘈杂的台球室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我看到薛野双手握着牌转过头,眼睛在看到我时,嘴里的烟“吧嗒”一声掉了下来。来不及考虑别人的目光,也想都没想这是他的地盘,我像是来索命的无常,火气冲天地走到他面前,厉声道:“人呢?”薛野想必是对我反常的态度来了兴趣,他一把将牌抓揉成一团,对我笑着,笑意里却有暴风雨欲来的怒气:“哟,这么凶,他是你的谁啊?”“情人吗?”薛野扫视了围观的众人,有人吹起口哨,不堪入耳的猜测议论声和暧昧的笑声刺进我耳中。我强忍着怒气,定定地看着他,从牙缝中挤出我想要的答案:“我问你人呢?”他笑道:“没有。”“我问你,他人呢?”我倔强地看着他。“我再说一次,没有。”薛野似乎被我激怒了,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不再澄澈,而是挑衅地看着我。“你再说一遍!”从未有过的火气、愤怒、绝望,全部灌进我的身体,几乎要吞噬掉我仅存的理智。“老子说没——”薛野拔高声音,尾音被“啪”的碎裂声和人群的尖叫声淹没。我不知道林嘉轩出了什么事,但是只要想到他此刻很有可能落在这些家伙手里,我的心脏就瘆得慌。我是如此担心那个少年的安全,甚至忘了问一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心里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伤害了他。薛野看着我,我看着他,猩红的血液如一条条爬虫从他额头间流下来,染红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缓缓低头,那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看着我手上的酒瓶,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比他矮上一截、力气不如他、胆子不如他的人,敢在他的地盘上动手砸他。我将剩下的半截啤酒瓶举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我再问一遍,林嘉轩人在哪里?”人群安静了三秒,随后便炸开了锅,吵吵闹闹的声音瞬间充斥在四周,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喝彩。有两个手臂上有文身的人看到薛野被砸,立刻放下手中的台球杆,想向我冲过来。薛野对他们使了一个眼色,要他们别管闲事。一个人给薛野递上一条毛巾,想给他处理伤口,薛野擦了擦血,说算了。我等待着他大发脾气,甚至动手打我。就在我能逐渐感受到自己手腕处也被玻璃碎片划伤、细细密密的疼痛从手腕处蔓延时,薛野看着我,笑得像是羊痫风发作。“丫头,你让我很意外啊,够辣啊!”他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笑得像个疯子,随手一抹额头上的血,凑过来一把抽掉我手中的半截酒瓶,呵气道,“手疼不疼?”他拿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还好,破了点皮而已,一碗猪血丸子就补回来了。”这时,我看到林嘉轩站在人群后面,他披着一件外套,里面光着膀子,脑袋和胸膛都裹着层层纱布,正看着我和薛野的这场闹剧。“林嘉轩,你没事吧?”我抽出被薛野抓着的手,冲过去检查他的伤势,林嘉轩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薛野。“他们到底把你怎么样了?”我急得快哭了出来,想看看他伤得多重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我没事。”他冷淡地回答我。“嚯,好屌哦——”薛野鄙夷地看了林嘉轩一眼,从台球桌沿跳下来,走到我们前面,轻蔑地笑,“小子,哥哥教你,小麻雀翅膀没长开就不要去惹老鹰,不然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你说什么!”林嘉轩冲上去想理论,我拖住他,让他别和流氓较真。“哟,还不服,今儿要不是我们哥几个救了你,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薛野昂着头一脸得瑟地说道,正眼都不瞧林嘉轩。林嘉轩不说话,握着拳头,憋着一股狠劲,狠狠地发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薛野的目光扫过我,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口子,用讨债一样的语气对我道:“这里,你要还我。”说完,他吆喝起那些狐朋狗友,继续窝在台球桌上打牌,一切事情仿佛没发生过。我搀扶着林嘉轩回去,他坚持不去医院,一路上脸色深沉得可怕。后来,我才从薛野那里知道,林嘉轩那天是和一伙混混打架,差点丢了命。那些混混有高利贷背景,其中有个混混头目还是金丽的男朋友。林嘉轩被打得半死不活时被薛野他们撞见,橙色夹克男拿了林嘉轩的手机发现里面有我的照片,知道他认识我,他们才救了林嘉轩一命。我不知道林嘉轩从哪里听说的金丽的事,正如我不知道去“D大调”之前,那张被七月随手扔在垃圾桶写着线索的废纸被庄南捡起,一直和林嘉轩关系很好的庄南,将七月的行踪和调查的事全告知了林嘉轩。送林嘉轩到他的住处,我站在远远能看到他的街口,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看着他在夜空下哭得撕心裂肺。那是一种对脆弱渺小的痛恨,对不能呵护所爱的人的无助宣泄。人一旦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就会想努力变强大,林嘉轩想迅速长成能为七月遮风挡雨的男人。为了成为这样的人,林嘉轩学会了依附,也走上了一条他选择的道路。那条道路注定不平坦,但是能让他拥有一个强壮的臂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那条道路,没有我。林嘉轩的人生,为了七月选择了这样的路,注定我们将渐行渐远。一旦踏出那步,无法回头。回到学校后的生活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我与林嘉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似乎慢慢就这样,有默契地将彼此从生活中淡了下去。妈妈的情况变得不好,沈淮在医院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方便照顾她。医生不止一次将我和沈淮叫进办公室,告诉我们妈妈不适合要孩子。沈淮几度想劝妈妈放弃这个孩子,可是看到妈妈抚摸肚子的爱怜眼神和轻声轻语说话的场景,他背过身去红了眼眶。七月打电话问我那天怎么突然跑开,我借口说妈妈医院有事找我,没有将林嘉轩的事告诉她。后来,我跟七月说了关于我家庭的故事。于是,七月提着果篮来医院看望妈妈,还带来了一堆崭新的小衣服、小鞋子,全是庄奶奶生前亲手做的。那件洗干净的百岁衣,看得我心里一阵莫名发酸。下午上完课,我去医院看妈妈,发现七月又来了。我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和妈妈在聊天。看着她们依偎在一起共同讨论要给孩子取什么名时,我心里温暖得只剩下眼泪。我想起了七月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是能够惊艳了岁月的女子,囚于现实的泥沼,既有凤凰涅槃般的耀眼,又有山茶花不染污垢的淡雅。“妞,想什么呀?”一根手指戳上我的脸颊,七月将一瓣剥好的橘子塞进我的嘴里。“想你怎么这么美。”我揶揄。“那么这么美的我,有幸邀请方小姐去吃顿大餐吗?”她开始不正经。“好啊。”05七月说到做到,请我到市内最豪华的“满汉全席”吃了一顿饭。全程她点单点得得心应手,我吃得胆战心惊,生怕吃亏了她那些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的钞票。“干吗这么浪费?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靠在出租车上,像个老太太一样抱怨她。“老记得欠你一顿谢恩饭。”她的视线从看车窗外的夜景回到车内,双手交叉放到膝盖上。我小声地嘟囔:“又没叫你还。”“庄南怎么样?情绪好点了吗?”我转移话题,不想她回想到那天初见时的情景,她的心里藏着不能触碰的疤,我懂。七月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回答:“唉,还那样,不过肯跟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没说过什么话。”“时间长了就好了。”我说。“嗯,但愿。”她疲倦地回应着我的话,我扭头看她累,便没有再多问,让师傅送我到宿舍楼下,又叫师傅送七月回家了。开春以后,天气变得慢慢暖和起来,而关于这个冬天的事,无法随着消融的冰雪过去。接下来的几周我的生活并无波澜,直到薛野接连不断的骚扰电话将这份平静打破。上次他还林嘉轩的手机,弄到了我的电话,便开始对我死缠烂打。不过,要不是他提醒我,我差点忘了自己用酒瓶砸他的事。该来的总要来,没必要躲,我干脆约他见面,来个彻底了断。“我是来讨债的。”一见到我,薛野就直接说出目的。“多少钱?你说。”我道。“丫头,你能不能别这么俗?况且,这债用钱还得清吗?你知道你那一瓶子下去,对我的精神损伤和心理伤害有多大吗?”他掀开头发给我看。“那你说吧,要怎么还?”我毫无畏惧。“精神赔偿好了,我不差你这几个钱,看你也没把我砸出什么问题,补偿一点点就行。”“有话直说。”我没闲工夫听他饶舌。“当我女朋友。”他嬉皮笑脸,看到我变了的脸色,薛野连忙竖起三根手指头,“三天!三天!就当三天,可以吧?”我噙着冷笑,摇头。“一天,行吧?”他讨价还价。我摇头。“这么难搞,我想泡你啊!”薛野啐了一口。我转身准备走人。“好了,就一起看场电影。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样总行了吧?”他颇为气馁。“我可以答应陪你看场电影,条件是拒绝一切肢体接触。”我说。薛野没意见。而那时的我,还不清楚薛野这种人一开始便如草原上圈地为王的豹子,看中的猎物一定想方设法拖到自己的领地,只要能达到霸占的目的,哪怕咬死猎物也在所不惜。只可惜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薛野买了周六的电影票,我到电影院时,他已经早在门口等我了。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薛野说他没吃午饭,让我跟他一起去旁边的肯德基。肯德基里面人很少,薛野点了个全家桶的套餐狼吞虎咽,我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我低头玩着手机,感觉到前面光线暗了下来,一个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响在头顶:“Merry Christmas Eve。”不是平安夜,说什么祝福?不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卡片!我心脏一抽,下意识地抬头,方须臾的深不可测的星眸有着精明算计的光芒。“你要死了啊,方须臾。”我受到惊吓,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朝他打过去,可是纸巾轻飘飘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时,透过方须臾的肩膀,我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钟嫚儿。她依旧用那种凶狠的眼神瞪着我,估计是因为我每次都坏了她的好事。我尴尬地放下手笑笑,能怪我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想来我也是佩服自己的记忆力,距离上次林嘉轩生日发来的照片已经这么久,我竟然还记得这个跟方须臾表白过的女生。他们怎么会来这里?他们在一起了?“你们认识?”薛野看向方须臾的语气中含有敌意。“方蔚央,下周回家一起吃饭。”方须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臭小子,你谁啊你!”被无视的薛野拍着桌子吼他。薛野的脾气是真的很坏。“糖醋排骨、鸡肉咖喱饭、锦绣椰菜卷、粉蒸排骨,嗯?再加个香橙牛奶布丁好了。”他对我笑,看得我毛骨悚然。“喂!老子跟你说话呢!”薛野一把扯住方须臾的毛衣衣领,欲动手揍人,方须臾的目光云淡风轻地扫过眼前的手,冰锥一样钉在薛野的脸上。“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不要打断?”方须臾的语气俨如寒冬里的潭水,冻得人发颤。“我靠!”“你走开。”薛野松开方须臾的衣领,准备动手。我推了他一把,薛野的脸臭得如吃了粪坑里的苍蝇。我看到方须臾原本紧皱的眉头,因为我都动作逐渐舒展开来。他转过身,好似不曾说过任何话,换了一副面孔回到钟嫚儿身边,淡淡说了一句:“走了。”“好呀,电影马上开始了,我们进去吧。”钟嫚儿朝他扬起一张精致的笑脸,那双眼睛看着方须臾时万千柔情秋波,看我时则变成了眼中带刺。方须臾故意那么跟我说话,让薛野曲解他的意思,我不知是何用意。但很明显,薛野受到的刺激不小,看电影过程中阴郁得可怕,就连电影响起片尾曲他都没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喂,要走了。”我用手肘在扶椅上敲了敲,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哦?嗯,好。”他点头,腾地一下站起身。影院内灯光亮起,我们跟随散场的观众陆续从安全通道走出来。薛野磨磨蹭蹭地走到最后,直到人都走光了。“丫头,你没接过吻吧?”他突然叫住我。“什,什么?”“我教你吧。”他步步逼近,我心中一惊,连忙后退,可是这里是个死角。他将我逼到背靠着墙壁,我听见了胸腔里害怕的声音。“薛野,这个玩笑不好笑!”我瞪他,目前这个状况,我不敢惹怒他。“我认真的。”我的鞋后跟抵到了墙角,薛野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别怕。”他嘴里说着轻柔的话,笑着朝我靠近,将我堵在死角,两只胳膊拦住我的退路。让人嫌恶的气息喷薄在我的颈侧,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脸,我闭上眼睛,脑袋里一瞬间空白了。我的手指死死抠着墙壁,挣扎着拼命想喊出“救命”。一个“救”还卡在喉口,耳边忽然一阵劲风扫过,薛野闷声一哼,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倒在了地上。方须臾将我护幼崽一样护在身后,胸膛剧烈起伏,那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愤怒。“又是你。”薛野想爬起来,身体还没站稳,方须臾又给了他的脸一拳,薛野不甘示弱地掰回一拳,我看到方须臾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方须臾偏转头,用目光锁定薛野,犀利的眼神里射出一种不熄灭的愤怒的光。我感觉手腕处被捏得生疼,他一语不发,紧紧拽着我的手快步离开。“我告诉你,我一定会得到她!”薛野狂妄的叫嚣让疾走的方须臾停住脚步。“你敢动她试试看!”方须臾没有回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出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他强势地拉着我往前走,我听见身后薛野的骂声,椅子踹碎的声音,铁皮垃圾桶倒地的声音。我也看到了大门口钟嫚儿楚楚可怜的泪水,恶毒的眼神,以及怨恨的神情。这一次,方须臾救了我。可是,他的举动,也在薛野和钟嫚儿心中埋下了名为“恶”的种子。没人知道这两颗种子会膨胀生长,盛开成无数恶之花,它们宣告的是地狱之门开启,地狱信徒的到来。没人知道,原本可以很幸福的我,只因差了那么一步,从此便煎熬在黑不见底的深渊里,再也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