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吟

这是一个看似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的盛世,实则是武林分裂、外寇环伺的乱局。 少女隋云曦与青梅竹马的师兄姜恒,惨遭灭门之祸,二人逃出炼狱血海,却逃不出恨海深仇。 心怀阳光、坚信公道与光明的云曦,是否能与内心偏执、心染尘埃的姜恒,携手并肩,共赴乱世? 同苦、同悲、同喜、同乐的少女与青年,将会有怎样不同的选择?而温柔谦和、坚韧不屈的云霄古楼少主——贺千秋的出现,又将为这纷乱红尘带来怎样的变故? 小儿女情仇纠葛,大江湖生死存亡,听这乱世红尘中,一曲跌宕悲歌。

作家 赖尔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12章
第七章 逢君
暗夜林中,闪现隐隐火光,纷乱脚步之声,渐渐迫近。隋云曦咬紧牙关,猛力拽了失魂落魄的骆子璇,于密林中一路穿行。
方才见姜恒杀机已露,云曦深知以他的个性,向来是言出必行。就算是眼下碍着她的面子没有对骆子璇痛下杀手,也难保之后不会趁乱出手,并制造假象用以掩盖。为保骆子璇,她不得不与姜恒分道扬镳,向树林另一方疾行奔走。
对于哑叔之死,云曦虽心生不忍,但她亦是明白,恒哥身负血海深仇,这笔命债不可能说放就放,他下手虽狠,但仍是情有可原。
然而,那张文书是为姜恒袍泽,自二人加入苍天以来,称兄道弟三年有余,恒哥却可以不顾朋友情分,视其性命如草芥,这令她震惊失语。正如他再三诉说,在这世上,他只信自己与她二人。至于旁人,即便平日共闯敌阵,生里来死里去,但于他而言,他却从未将他们放在过心上,什么袍泽情义,皆可弃之如敝屣。
而对这一切,她竟是未曾察觉。她甚至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恒哥偏执至此……
脑中思绪纷杂,心乱如麻的隋云曦,牵着骆子璇一路狂奔。
而骆子璇至今未从兄长被杀的噩梦中回过神来,任由云曦拉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林中草木横七竖八,翘起的树根将骆子璇脚步一绊,她一个踉跄,颓然摔倒在地。
云曦慌忙回身,她一抬眼,便见远方数丈之处,火光穿梭于林间,将重重树影映得忽明忽暗。事态紧急,云曦弯下身,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骆子璇的面颊上。
“喂,你要疯要傻,都等过了这一关再说!难不成你想被太平盟的人活捉,被他们用来要挟你父亲吗?”云曦肃然训斥道。
这一巴掌果然奏效,双目无神的骆子璇,眼里终于渐渐有了神采。她恨瞪隋云曦,却不知是该骂她“帮凶”,还是该谢她救命之恩。
这位原本善良单纯的十六岁少女,亲眼看到自家大哥被她暗暗憧憬的男人残杀,初尝“背叛”二字的她,眼中蕴含盈盈水光,沉默片刻之后,她忽抓起云曦的胳膊,张嘴猛地一口咬住对方的皮肉。晶莹的泪珠滚了满脸,落在云曦的手臂上,热辣辣地烫。
十指连心,手上钻心的痛楚,并没有让云曦为之色变。然而,那滚烫的泪花,却像是出炉的铁水,烫在皮肉上,烫进了她的心底。
云曦蹙起秀丽的双眉,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直待那个被她视作妹子的姑娘咬够了,咬累了,她方才拍上她的肩头,缓声道:“走吧。”
骆子璇不言不语,跟随云曦向林外疾奔。两位姑娘足足奔了半个多时辰,穿过滩涂之林,只见远方村落隐隐亮起灯火。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却是越逼越近。摇曳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向二人的方位渐渐靠近。
云曦瞥了骆子璇一眼,忽一把扯过她的衣衫,将她那身淡粉的外裙给脱了,又将自己的短袍扒下给她。
“进了村里,即刻改名换姓,就说是水患难民,”云曦沉声叮嘱,“太平盟不似朝廷军队,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绝不至于恃强凌弱,何况他们也未曾见过你的面目,更无权责盘查镇民。你不会武,只要进了村镇,扮作寻常村女,定可蒙混过关。”
说着,她披了骆子璇的外裙,只丢下“好自为之”四个字,说完便将对方往村镇方向一推,自己则负起银枪,转身向那火光最盛之处奔去。
骆子璇默默地望着隋云曦离去的背影,一张粉妆玉砌的面容,早已被泪水浸得狼狈不堪。下一刻,她恨恨地一跺脚,终是转身,向那村镇灯火奔行。
追兵渐至,火光曳曳。在那明与暗的界限,一道淡粉身影自密林中疾速穿过,引得数名太平盟武者侧目,当下追逐而来。而那通向村镇的方向,则再度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
见目的达成,隋云曦立刻纵身飞腾,只见她身轻如燕,一袭粉衫在树木间穿梭游移,好似水中锦鲤。然而,这些追兵也并非寻常兵士,皆是苦练多年的正道武者,又岂是等闲之辈?数名武者顿足跃起,足跨虚空,须臾而至。
风声过耳,云曦知追兵已是迫近,她立即回转身形,横起长枪,弓步沉身,右手自后向前重重抡起的同时,灌注了八分内劲,一招“寒山古照”,银枪如蛟龙出水,激起澎湃气劲,直震得尘土纷纷,落木萧萧。
见这一招来得凶悍,那些武者也不与之硬拼,当下向后滑出一步,躲避枪尖的一刹那,皆是运起长剑,剑若惊鸿,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向云曦斜刺而来。
云曦左腕一转,运劲一压,银枪自然挑起回转,正拦住剑刃。她当下运起内劲,双臂一抖,只见那银枪在她掌中猛地一震,那又轻又薄的剑刃怎能敌得过厚重的枪杆,当下被震得一声铿鸣,剑锋应声而断。
趁着对方剑断撤力的那一刹,云曦又枪尖下沉,重重刺入对方膝盖上,彻底瓦解了对方战力。只见那武者当下腿脚一弯,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武者上前,云曦余光所至,横起长枪回转枪身,银枪在她手中被舞得密不透风,对手一时无法攻上前来,云曦抬起右脚,踹了一脚的泥土击向那人,趁那人视野受阻的一瞬,又是沉枪刺膝!
连续放倒两人,云曦单膝跪地,抬起双臂横起枪身,硬扛下另一人兜头劈下的剑势。那人剑锋又薄又利,可硬碰硬地与银枪杠上,却并未有所弯折。
云曦被这一剑震得虎口一麻,不敢硬拼内力,就地一滚,躲开对方剑招的同时,旋身直起,一脚踹在树干上用以借力,一人一枪,如长虹贯日般向对方击出!
急招已出,可就在这时,云曦突然瞥见那武者蓝衫束发,正是云霄古楼门人的打扮。她立刻抡起双臂,竟在空中将银枪掉了个儿,以枪尾为锋,虽重重撞在那人胸膛上,却不至刺穿皮肉。那人被这一击撞得退后数步,云曦获得喘息之机,也不恋战,她刚想纵身跃出,可霎时之间,脑中一阵嗡鸣!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视野瞬间扭曲而昏幻。脑中嗡鸣之声,像是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她耳边低语。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如被铁箍收紧般的疼痛。云曦来不及分辨究竟发生何事,只是咬紧牙关,提气向外逃离。
一路狂奔,却已是辨不清方向,眼前密林摇摇晃晃,产生数道重影。耳中除了嗡鸣之声,竟已听不出外界声响。感觉到意识逐渐游离,云曦竟抬起右手,握紧了枪头,任由锋利的兵刃划破她的手掌,登时血流不止。
借着疼痛强打精神的云曦,亦知这样的状态支持不了多久,她抬起眼,见前方一棵古木高耸入云,便凝起仅剩的气力,跃上古木,藏匿于茂密枝叶之中。
云曦虽潜藏于树冠中,可脑中昏眩之感却是越发严重,险些让她摔下树来。云曦伸出被割破的右掌,五指成爪,死死扣住古木树干。粗粝不平的枝干磨在掌心里,直磨得血肉模糊,她却不闪不避,反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用痛感迫使自己强撑不倒。
就在这时,包括云霄古楼门人在内,又有数名武者追至此处,他们提着刀剑四处搜寻,逐渐向隋云曦暗藏的古木方向靠近。
可对于云曦来说,此时的她只觉脑中剧痛难当,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噬一般,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意识。别说是思索脱困之法,便是强撑着自己的身形不从树上坠下,就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冷汗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润湿了鬓角与额前的碎发,面色惨白的她,只能收紧右掌,加重手上的力道,借伤口的痛楚来维持仅剩的一丝清明神志。
然而,思绪逐渐迷离的云曦并不知道,此时掌上淋漓的鲜血,正顺着枝干静静地流淌,凝在了一片半枯的残叶上,又顺着叶尖儿缓缓凝聚,凝成了黏稠的血珠,压弯了不再柔韧的叶片……
猩红的血珠,终是无声坠落。
一名武者立于树下,那血珠正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面上忽然一热,似是水珠溅落,那人微怔片刻,却在转瞬间明白了藏匿之人的处境。只见那武者不动声色地抹去了脸上的血滴,向前跨出一步,将古木挡在身后,朗声道:“匪人应是向林子深处逃去了,你们继续向西搜寻。”
在场的数名武者皆是沉声应诺,继而依照指令,向密林深处奔行。不多时,他们便消失于暗夜林间。而见火光逐渐远去,那武者转过身,仰首望向参天古木。
夜风轻拂,叶片为之轻曳。透过枝叶缝隙,月光静静地洒在林子里,也映出那武者颀长身形。
只见他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一双眼映着盈盈月光,却并无半点暴戾之气,反是显出温润柔和之色。他微微扬起唇角,竟是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只听他温和醇厚的声音响起:“树上的朋友,东路已无忧,若信得过在下,便速速从东路离开吧!”
云微移,月如清霜,洒在他俊秀的面容上,也洒在他腰间的佩剑上。那青锋长剑,剑锋薄如蝉翼,剑气森冷,寒光凛冽,正是云霄古楼至宝神兵—冲霄剑。
原来,这俊朗温文的青年,正是云霄古楼年轻的掌门人—贺千秋。
身为太平盟诸派一员,云霄古楼于数日前得到朝廷命令,要求太平盟追捕平遥命案凶嫌—“药王”骆阳。不过在贺千秋眼里,这桩命案可谓是疑点重重,最大的问题便在于,为何骆阳要以独门秘药“神醉梦迷”行凶,对于这个隐居山野十余年的老江湖来说,这样的手法实是不合常理。
事实上,不止贺千秋,冲霄剑阁、紫云门、天波楼等诸派掌门,对此案各有看法。然而,疑虑归疑虑,但军令如山,如今归属兵部统领的太平盟诸派,不得不听从号令,缉捕凶嫌。
听闻鼎山一役中,苍天武者护送“药王”骆阳穿破四千精兵封锁,贺千秋对此非但不觉惋惜,反而生出钦佩之意。
这些年来,自“太平约”诏令初现,武林局势空前动荡,而那苍天武者能在此存亡之际,坚守武者风骨,既不妥协加入太平盟,又行侠仗义不为祸百姓,自成一派,成为武林在黑白二道之外的第三派别。光是这样的坚守与执着,已令贺千秋为之赞叹。
正是因此,在收到军令,被要求围攻红石峡,以及搜寻滩涂林中的苍天余党之后,贺千秋对此任务并不上心,只是随着太平盟诸派一同行动,丝毫不想争什么功劳。
眼下他正撞上苍天武者受困,贺千秋见情势可控,便生了隐瞒行踪、助其脱困的念头。在向那藏匿古木的武者泄露了出路之后,贺千秋也不再多言,只是迈步向林中走去。
忽而身后传来叶片儿乱撞的细碎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那苍天武者竟是自枝头跌下,重重地摔落在地。
贺千秋回身望向那人,恰逢青云蔽月,即便他眼力极佳,也无法在暗夜中看清对方面目与装扮,只能瞧出那人一动不动地伏在泥地上,似是伤得不轻。
原本只想趁乱放其一条退路,未想到对方伤势如此之重,他总不能见死不救。贺千秋心念一动,他扫了一眼四周状况,确认无人在侧,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那武者,想查看那人伤情。可他刚拍上对方肩头,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尖枪直向他喉头扎来!
武者攻势极快,而贺千秋反应更快!他当下横掌一推,将那枪杆击向一侧。而那人却是不识好歹,竟以超乎常人的怪力,回转银枪猛力回劈,枪头直扎贺千秋眉心!
对手杀招既出,贺千秋双眉微蹙,他微一侧身避过这一枪,朗声道:“这位朋友,贺某本不欲伤及侠士,但若你一意孤行,便勿怪贺某出手不留情面了。”
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攻势更猛,杀招频出。电光石火之间,已击出二十余枪,皆被贺千秋避过。
贺千秋右手搭上冲霄剑剑鞘,刚欲拔剑,这时云移月出,他一眼瞧见那系着红缨的银枪,竟是眼熟得紧。他微微蹙起俊秀眉峰,就着月光,望向对手面目—那清灵秀丽的面容,正是有数面之缘的隋云曦!
“隋姑娘?”贺千秋忙出言相唤,然而对手却丝毫不为所动。
贺千秋凝神细看,只见她面色苍白,神色僵硬,原本神采奕奕的星眸却是了无生机。察觉她之异状,贺千秋心中当下有了决定。
只见隋云曦再度挑起长枪,豁出性命似的向他击来,这一次,贺千秋却并未闪避,他出掌锁住枪身,硬扛下她这猛力一击。隋云曦双手拔枪,可那银枪却像是在贺千秋掌中生了根似的,移动不了分毫,她立即弃枪扑上,掏出靴中匕首,直插对手喉咙!
贺千秋不愿伤她,只是横起手臂扛下她这一刀。利刃划破血肉,血染衣袍,贺千秋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只是趁云曦靠近他之时,出手点中了她的睡穴。
登时,隋云曦身子一软,手里的匕首也跌落在地,陷入昏厥的她,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栽倒。贺千秋慌忙上前将她揽在怀中,不让她再受重创。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当下提气飞纵,不过须臾,便消失于幽暗的山林中。
缭绕云雾之外,不知远方何处,隐隐传来悠扬的笛声。那曲调初时和缓,仿若空谷鹤鸣,揭开混沌天地,现一番与世无争的桃源之景。渐渐地,那空灵之音中,添上了几分温情,如清泉润青石,如春风拂碧柳,如甘霖落翠竹,如初雪覆山松,温润柔和之暖音,润入四肢百骸,沁人心脾。
恍惚之中,云曦觉得有人在推击她的背部,热力骤升,血气回流。她瞧见一个银发如雪的长者,闻见甘苦的药香味儿。她只觉得那身影竟是说不出的眼熟,如此温暖,又如此令她心安,好似年幼时染了风寒,早生华发的哑叔便为她忙前忙后,煮上热腾腾的汤药来……
笛声忽扬了一个音,比起先前之轻柔婉转,更多了一分快意。似是从“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桃源乡,一骑绝尘,策马江湖道,赏天山明月,访苍茫云海,感长风万里,寻纵横江湖。那激昂热血的曲调,驱散了眼前层层迷雾。那清脆悠扬的笛声,划破迷惘,令人沉下心绪,纷杂思绪、惶惶不安之心境,也渐渐随着笛音平和下来。
云曦睁开眼,所见的是青纱帐幔,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厚实的床榻之上。秋日暖阳自窗棂中柔和地洒入屋中,映得小屋里一片和暖。她试着撑起自己,才动了动右手,便发现被枪头割破的右掌,已被小心细致地包扎起来。
满腹狐疑的云曦,起身离开软榻,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碧空如洗,红叶如画,在这小小院落之内,一名蓝衫剑客正坐定在青石小桌旁。他面容俊逸,身形不动如山,乌黑的长发以一根簪子高高竖起。一支玉笛横在他的唇畔,随着他修长的十指轻动,悠悠乐声便从笛中倾泻而出。偶有清风拂过,橙红的枫叶便打着卷儿地飘落下来,正落在那人瘦削的肩头。
“贺大哥?”万没想到对方会在此出现,隋云曦微怔片刻,随即才开口轻唤。
笛声戛然而止,贺千秋垂下手,将玉笛放在膝上,转而望向她,扬唇轻笑道:“怎样,可好些了吗?”
云曦怔怔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对方的问题有些古怪。她依稀记起与骆子璇分别之后,在逃跑途中忽觉得头痛难忍,可之后的事情,她却半点记不清了。
面对贺千秋关切之言,云曦只觉不明不白,反倒是开口询问:“贺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处名为临江镇,你已经昏睡三日有余。”贺千秋缓声回答,接着,他将当晚滩涂林中之事简要地向云曦说了,只是隐去了她拼命击杀他的一段,只说她神志不清,将自己当作了敌手。
“我明白了,是蚀心蛊。”云曦微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那日,她为了救溺水的骆子苍,曾经以唇渡气,或许蛊虫就是在那时进入了她的体内。一想到这里,就是向来胆大的她,也不免有些后怕。贺千秋说得是轻描淡写,可她亲眼见过骆子苍蛊毒发作之时,六亲不认、宛若索命厉鬼的模样,估计自个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处,云曦心中又是一暖,歉然地道:“贺大哥,我没伤着你吧?”
“无,”贺千秋摇首笑答,“你放心,你的蛊毒已解,不会再恍惚伤人了。”
云曦又惊又喜,忙迭声道谢:“多谢贺大哥出手相救!只是……这蛊毒奇诡刁钻,即便是骆神医也要斟酌许久,你又是如何解毒的?”
贺千秋淡淡一笑:“你可记得你我初次相遇,在那樊阳医馆里,我也是身中七魄堂蛊毒?那边兰芝说我活不过半月,不过她未曾想到,我云霄古楼有一秘法,可以医解百毒。”
“原来如此。”云曦恍然大悟,这亦是她心中潜藏多年的疑问。
八岁那年,初见贺千秋的她,虽是年幼不经事,可却一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个救了她两次的大哥哥,身上的毒可有医治清除。时隔多年,上一次在丹石镇铸剑山庄,由于事态紧急,匆匆两日之中,她一直未能寻得时机询问此事。
眼下听贺千秋解答,她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展颜一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贺大哥你没事,那便最好了。”
见她真挚的笑容,贺千秋扬起唇角,亦是以温和一笑作为回礼。随后,他话题一转,缓声问道:“原来自三年前一别之后,隋姑娘你加入了苍天,只是为何只有你一人出现在滩涂林中,姜公子呢?”
刹那,云曦的笑容僵在面上,下一刻,她牵扯了嘴角,勾勒出勉强的弧度,道:“红石峡一役,我不慎摔下铁索,与他们走散了。”
她不愿将姜恒杀害袍泽一事诉诸他人,便随口扯了一个谎,只道自己摔入凌江。
听了她的回答,贺千秋静静地望着她,那一双温润如玉的星目,似是能洞悉一切,直看得云曦有些许不自在,她忙转了话头,道:“这三年来,贺大哥你过得怎样?冲霄剑阁的沈慕白之流,可有找你麻烦?”
云曦记得当日在铸剑山庄签约大典之上,那须发花白的老者笑得慈祥和蔼,可出手极是狠辣,一剑便斩去了百里刑头颅。她还记得会场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对贺千秋之行事颇有非议。当时,她心中便觉沉郁,不知云霄古楼要如何在那个各怀心思的太平盟中占得一席之地,不知贺千秋要如何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动荡江湖中坚守门派。
眼下再相逢,云曦却觉对方的目光仍是那样温和而坚忍,并未沾染半分争权夺势的狠劲儿。
“多谢隋姑娘挂心,”只听贺千秋笑道,“云霄古楼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听出他话外之意,云曦轻轻颔首,并未点破。看来贺千秋与他的云霄古楼,在太平盟中只是随着大流混混日子,既不争先也不至落后,却也不得不做些违心之事。
云霄古楼,作为数十载以“侠义”而著称的正道名门,如今却在贺千秋手中成了鹰犬爪牙,想必他心中必定是不好受。
身为苍天一员,分属敌对,云曦也不便说什么宽慰之语。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无言静默。贺千秋又将玉笛凑至唇边,吹奏起那首初时和缓、复又激昂的笛曲。这一次,云曦却听出了笛中暗语:
归隐田园的恬淡宁静,策马江湖的纵横快意,却终究只是回环往复的憧憬。贺千秋不似她与姜恒,不似苍天武者,可以揭竿而起,可以随心而动。他的肩上,负载的是云霄古楼数百弟子的生死,是门派近百年基业的荣辱名誉,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与期盼,却不是他贺千秋一人的潇洒与快意。
“贺大哥,你总为别人考虑良多,什么时候也为你自己想一想呢?”云曦忍不住开口轻叹。
听到她这句,笛音骤停,贺千秋微露惊讶之色,未想到不着一言,她竟从笛声之中听出了他心中遗憾。所谓一曲知音,不过如是而已。
贺千秋淡淡一笑,将玉笛藏入袖管中。就在此时,忽听“咕咕”之声,一只白鸽飞入院中,径直落在青石小桌上,抬起雪白的脑袋,歪头望向贺千秋。他伸手轻按鸽翅,从其脚爪旁取下一张纸卷,展信读后,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无奈之色。
“隋姑娘,”他轻唤道,“抱歉,我本想等你伤势痊愈之后再离开,只是……”
听出他为难之意,云曦当下表态:“我明白,我蛊毒已解,贺大哥不必挂心。至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你亦曾救我性命,解我云霄古楼之困,若算起恩情,这笔账,你我怕是算不清楚的。”贺千秋和煦笑意有若冬日暖阳,只听他温言笑道,“请你莫要再提什么报恩之言,实是太过见外。”
说罢,他起身,冲隋云曦抱拳道:“请恕贺某要事在身,不能护送你回归苍天,就此别过,告辞。”
云曦亦是抱拳回礼,就在这时,她瞥见贺千秋抬起的衣袖下方,蹭了一块黑乎乎的墨迹。她刚想出言提示,却见贺千秋已是大步迈出庭院拱门,匆匆离去。望着那挺拔身姿渐行渐远,云曦只觉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一时之间,庭院中只剩下她一人。
面对枫红满园,秋风瑟瑟,隋云曦顿时心生萧索之意,眼下的她,不想即刻回归苍天,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姜恒。微一思忖,她决定赶往当日凌江之畔的村镇,寻找骆子璇,护送她前往塞外,与骆神医会合。
主意已定,云曦当下拾起靠在墙边的银枪,跨出庭院,疾步而行。可她刚走两步,心念忽然一动,先前隐隐察觉的不妥,此时终于明晰。
方才贺千秋言行举止,分明是太平盟或云霄古楼有要事发生。他明明神色匆匆,心急如焚,可为何刚刚离去之时,却没有使出上乘轻功,而是快步前行呢?
心生疑窦,云曦当下提气飞身,奔行数里。果然片刻之后,便瞧见了贺千秋匆匆行走于街巷之上,她纵身跃下,站定在他身侧,挑眉问道:“你受伤了?”
见了她,贺千秋眼中惊讶稍纵即逝,随即笑答:“不曾,有劳姑娘费心。”
说着,贺千秋放慢步子,看似不急不慢,游山玩水似的,一路向前。隋云曦知他故作掩饰,也不多问,只是跟在他身侧,缓步前行。
对此,贺千秋投来疑惑神色,云曦轻轻一笑,光明正大地答道:“街巷官道,又不是你家开的。怎么,只有你走得,我走不得?”
知她护送之意坚决,贺千秋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半是温煦,半是无奈。
苍茫古道之上,一双骏马奔腾而来,随着一声清咤,啼声阵阵,马踏扬尘,尘沙四散,掀起肃肃疾风。
伏身马上的两名骑手,一是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俊逸青年,一是眉目清丽、不到双十年华的秀美姑娘,一对璧人,此时尘烟覆面,风尘仆仆,微露疲态,正是贺千秋与隋云曦。
两日前在临江镇中,隋云曦见贺千秋身有不适,便执意护送。后者终是拗不过她,便买了两匹好马,两人一路疾驰,不眠不休地奔了两天两夜,却是向岐山方向绝尘而去。
根据阿灼飞鸽传书所言,平遥命案又有新进展,据查此案涉及不破阁,为不破阁人假扮平遥镇民所做。冲霄剑阁沈慕白,身为太平盟代盟主,声称要追查到底,举全盟上下万余弟子共剿邪派。
听贺千秋说到这个消息,云曦当下心惊,未想到不破阁之事这么快便暴露出来。她原本还想恳请何人,以苍天之力,吸纳那些偏执却无辜的门人:一来,能将他们从郑理编织的“以身祭剑,剑灵长生”荒诞美梦中惊醒,使他们重回尘世;二来,也能探究其铸造技艺,使其成为苍天助力。可她万没想到,朝廷与太平盟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胯下骏马奔驰如风,云曦脑中疾思更是瞬息万变,根据眼前情势,就算苍天全体武者集结,也不可能与太平盟万余名弟子相抗衡,更别说还有朝廷数以万计的精兵了。若太平盟查出不破阁隐于岐山山腹之秘,以其“斩妖除魔”的口号,定将不破阁门人一网打尽,数百人性命岌岌可危。
为让那些受郑理蒙蔽的无辜门人,免受太平盟围剿乃至命丧黄泉,云曦当下将当日于平遥县调查、发现不破阁藏于岐山、郑理葬身熔炉之事,一一与贺千秋说了,只是隐去了姜恒杀害张文书的那一段。
“没想到郑理从十余年前,便开始将不破阁移至岐山,也真是老谋深算。”听了云曦的说明,贺千秋双眉微蹙,思索道,“如你所言,那些不破阁门人皆是被郑理拖累,却将受这一场无妄之灾。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赶往岐山,沈慕白必在十日内围剿平遥镇。若我们即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赶在他们之前。”
云曦惊道:“这么快?太平盟万余人,就是集结也需颇费一番功夫,怎么沈慕白对剿灭不破阁迫切到如此程度?”
贺千秋微微叹息,缓声道:“隋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三年来,自从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之后,身为冲霄剑阁阁主的沈慕白,便将主意打到了不破阁身上,这许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不破阁的动向,只是线索甚微,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手。这一次,沈慕白急着拿下不破阁,表面上打着的是‘肃清武林,铲除邪派’的旗号,但事实上,他却是怀着三派合一,重创冲霄剑派的野心。”
“鸿蒙道人开创冲霄剑派,其三名爱徒分创冲霄剑阁、不破阁、云霄古楼三大派的旧事,我也有些耳闻。没想到沈慕白打的是这么个如意算盘,”云曦恍然道,“若三派合一,那冲霄剑派便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大派,即便是老字号的紫云、瑞金、九华诸派也再不是其对手,而沈慕白也就不仅仅是个代盟主了。”
“不错,”贺千秋颔首道,“三派分属同源,武学技艺一脉相承。若沈慕白提出重创冲霄剑派,其余诸派掌门自是不便多说,朝廷也不会多加干预。”
云曦沉思片刻,微怒道:“沈慕白好深的心思!难怪当时他对于云霄古楼加入太平盟之事,没有半点意见,我早前还以为他是不计前嫌,胸怀大度,谁知道他等的就是拿下不破阁这一天!届时,他要提出三派合一,你云霄古楼就算有异议,就算抬出当年三位师祖的恩恩怨怨,但沈慕白也大可以说,你贺千秋在签下太平约之时,就已经尽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了。”
贺千秋轻叹一声,显是云曦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当日,他不得不签下这太平约,为的是保下师祖贺凌霄所创的云霄古楼,保下门派数百名弟子的性命。可未想到,数年之后,他仍是保不住门派兴亡,险些就要将门派拱手送入世仇之手。
见他黯然垂首,云曦忙出言宽慰:“贺大哥,你莫急,只要我们赶在太平盟之前通知不破阁,让他们撤离岐山另觅藏身之地,沈慕白大败不破阁的计划便如竹篮打水,这三派合一之事,他也就无从说起了。”
两人当下策马疾驰,披星戴月,只用了短短三日便赶到了平遥县。只见县中满是提刀带剑的军人,正是当日围攻鼎山的那只赵家军。贺、隋二人只远远瞧了一眼,便绕过县城,直奔岐山。
在这暮秋时节,岐山山阶上满是落叶飘零。枯黄叶片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便是沙沙作响。二人将马匹留在山下,由云曦带路,熟门熟路地摸上山腰,找到了那个覆满枝蔓、浑然天成一般的石窟入口。
然而,让二人万万想不到的是,甬道内竟是尸横遍野,数不清的箭矢短匕,横七竖八地弯折在地,青砖上鲜血横流,尚未干涸的血液渗入了青砖缝隙里。
两人皆是惊骇异常,对望一眼之后,双双奔入漫长石道中。沿路机关已是尽数被破坏,但代价却是将近百条人命。
只见那些尸体死相极是可怖,有被利箭射穿了颅脑,有被巨石压成了血肉泥浆,被利器斩断的残肢随处可见,胸膛被破开的武者死不瞑目地歪倒在石墙旁,此情此景,简直像那地府炼狱一般!
贺千秋蹲下身子,出手探向那武者颈项,触之仍有余温。再看那人衣着,竟似是寻常百姓,并非太平盟诸派门人。就在他疑惑重重之时,走在他后方的云曦,忽然瞧见尸体掌中还攥着一支三叉短戟,不由得惊叫道:“大眼伯伯!”
云曦惊呼一声,慌忙凑向前,她伸手小心地抹开尸首面上的斑斑血迹。只见那人一双至死不瞑的眼睛,左眼比右眼大上一圈。
一见那人面目,云曦心口猛地收紧,眼眶一阵酸涩,这人正是苍天一员,人称刘大眼。由于他不属容安据点,所以她与他交集不深,只是曾经跟随姜恒前去此人家中收取做好的玄铁长戟。虽只是数面之缘,但豪爽热情的大眼伯伯,却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隋姑娘,这些都是苍天的人马?”贺千秋疑道。
云曦伸手覆上武者双眼,阖上了他的双目。她的脑中一片纷杂,知晓这不破阁暗道的,只有她与恒哥二人。当日她曾向何人说起不破阁门人一事,并恳求苍天收留其弟子。眼下苍天武者却死在这岐山山腹内,难不成这些都是因她而起……
思及此处,云曦只觉锥心之痛。她猛地直起身,提气奔出,向洞穴深处一路疾行。
一路上,尸首横乱,却并无何人、蔡小蛇、欧阳先等熟悉面容,更未看到姜恒的身影,云曦心中纷乱如麻,奔行不休,径直闯入甬道最深处的石门前。只见几名武者倒在地上,双手掩住面目,五指成爪,竟是将自己的脸皮给抠了下来。
当云曦赶到之时,其中一人还有气息,哀号之声已然嘶哑,喉头只剩下细微的呻吟。云曦忙蹲身查看他的状况,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面目尽毁,额前白骨都已露出。
此景可怖至极,云曦霎时一震。下一刻,那人抠着自己颜面的双手,终究是无力垂下。云曦慌忙击打他的胸膛,想借外力唤起他的心跳,可直捶了数十下,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急得涨红了脸,还想再捶打相救,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拍上了她的肩头,那个温柔沉厚的声音缓声劝慰道:“隋姑娘,你已尽力了,放他去吧。”
云曦微怔片刻,终是放开了手,将那武者放平在地面上。她起身抹了一把脸,再回身之时,星眸之中已换回坚定的神采:“贺大哥,请你靠后,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见她坚决之态,贺千秋也不再多言,只是依言退后数步。只见云曦退到他身侧,从地上拾起一把残断的剑柄,骤然向那石门处击去!剑柄正砸在那石画剑纹的玉石图案上,两道暗黄毒雾瞬间喷薄而出!
好在他二人早有防备,待到毒雾散尽之后,石门应声开启,数十名不破阁的弟子,手持长剑弓弩,严阵以待地站定在门后平台上,将手里的武器齐齐对准了二人。
见此情景,贺千秋双眉微蹙,立即上前一步,将云曦拦在了身后。
而隋云曦则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她双眼扫过在场众人,一眼便认出那领头之人,正是当日在炉底负责转动绞盘的彪形大汉,她抬手抱拳,冲那汉子致礼道:“这位兄台,许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那魁梧健硕的汉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撤了弓弩,沉声道:“隋姑娘,请你告知青某,这些人是否由你领入山中?”
说罢,汉子扬手一指,正指向陈尸甬道上的武者们。
面对他厉声质问,云曦先是摇首,复又微微颔首。见她动作,那汉子当即又将弓弩横起,对准了云曦,满脸皆是戒备之色。
“这位朋友,请听我一言,”贺千秋深知云曦因为苍天武者惨死山穴之中,心生不忍,于是当下挺身在前,替她解释道,“我二人刚入山中,便见山洞内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这些人为何进入不破阁地界,亦是我们想要探究之事。但在此之前,我二人前来拜访,是另有一件要事,必须立即诉诸各位,太平盟与朝廷官兵不久便将寻至此处,围剿不破阁,请诸位早作打算,尽快撤离才是。”
听他这句,那青姓的壮汉与同门对望一眼,随后放下手上的武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贺、隋二人随其跨入石门,贺千秋初见这藏匿山腹内的奇伟建筑,不由暗暗称奇—
天圆地方,数仞高的洞窟之中,立着一座巨大熔炉。螺旋形的阶梯,顺着山壁盘旋上下,足足有数千层级。地面上火光明亮,出炉的铁水冒着蒸腾的热气,在石质的沟槽里流淌漫延,构成一个极其繁复的图形,仿若剑阵。
此情此景,就是见多识广的贺千秋也不免为之惊叹。云霄古楼虽以铸造之术闻名天下,但与这不破阁诡奇的技艺相比,仍是稍逊一筹。或许也只有郑理那样偏执于铸造术的匠师,才能生出这以山腹为剑庐的疯狂念头。
此时,随着一声轰鸣,身后石门应声关闭。贺、隋二人跟随那汉子步下长阶,边走边说。
“眼下贵派替换平遥镇民一事,已是东窗事发,相信不久之后,朝廷与太平盟便会发现不破阁藏身山腹的秘密,”贺千秋冷静地叙述,“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剑庐即将暴露,还请诸位速速离去才好,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那汉子名为锋铎,听了贺千秋的说明,他非但没有半点惊惧,反而皱眉道:“剑庐在此,剑魂在此,我等铸者哪有弃炉而逃的道理?”
云曦闻言讶然,立即反问道:“难不成那炉子比你们的命还重要?”
“那是自然,”锋铎不假思索地回答,“天下之人,谁不会死?而我们不破阁弟子,身死之后化为剑灵!魂剑相融,方可铸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才可谓永生不灭!”
云曦深知锋铎等人皆是被郑理灌输了此等谬论,当下在心中大骂郑理害人不浅。
然而,对于这些数十年信奉“剑灵说”的铸者来说,这番心声怎么也不能说出口,云曦思绪极快,随即又是反问:“如果说你们身死之后,将化为剑灵永生不灭,那试问,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人见过同门师兄弟的剑灵呢?”
锋铎毫不迟疑地回答:“剑灵自然是居于剑中,寻常怎可得见?”
云曦险些给他气乐了:“那便是说,从未见过了?既未见过,你又怎知自己的师兄弟身在何处,难不成唤剑一声,它还能应你不成?”
此时一行人已行至地底,锋铎随手从剑冢上取出一把新铸的长剑,将剑柄紧握于掌中,几近虔诚地道:“剑灵虽不会应声,但只要心存执念,魂剑相融,便能感受到剑灵的存在。”
见锋铎神情专注、满面崇敬与痴迷之色,云曦恨不能上前敲敲他的脑袋,让他将郑理的那些歪理邪说全都给忘光了才好。
云曦虽是心急如焚,可面对那根深蒂固的邪理,一时之间,她也找不到反驳之言,只能假设一问:“倘若太平盟攻进剑庐,你们要如何自处?”
锋铎断然道:“誓死守卫剑庐!”
“若守住不呢?”云曦追问。
“守不住便以身祭剑!魂剑相融,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永生不灭!”
这一句,锋铎答得是斩钉截铁,无比坚决。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贺千秋手腕一翻,左掌在锋铎臂下一托,震麻了对方的手臂,与此同时,他的右掌如流水拂出,瞬间便从对方掌中夺过了那把长剑。只见他一言不发,径直将手里的长剑插入了灌满沸腾铁水的石槽之中!
“哧”的一声,一股青烟冉冉升起,那长剑霎时便被烫得通体红亮。贺千秋运起气劲,单手一沉,只见那长剑瞬时碎裂,残渣落入滚烫铁水之中,直至没柄。
锋铎大惊,他登时出手猛击贺千秋前胸,后者侧身避过,并不与之动武,只是朗声道:“剑灵既出,永生不灭,可若宿体损毁,剑灵又是身栖何处呢?”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让锋铎与在场数名不破阁弟子,皆是震惊惶然。
数十年来,他们信奉的是“以身祭剑、剑灵永生”的信念,却从不曾想过,剑灵也有消亡的一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赤红的铁水缓缓流淌,而那破碎的长剑则化为了残渣碎片,缓缓沉入滚烫铁水里,再也望不见了。
“在这世上,莫说是剑灵,又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呢?有生,便有灭。沧海会化为桑田,磐石会化为河流,便是日月星辰、宇宙洪荒,也逃不过消亡的结局,”贺千秋沉声道,“即便你们眼下不畏死,难道就不担心剑灵被敌手损毁吗?”
如果不是锋铎等人一脸骇然,云曦简直忍不住要为贺千秋拍手叫绝!
贺千秋知道这些不破阁弟子脑中的歪理已是深入骨髓,所以他并未批判剑灵是否存在,而是就着他们的思维,给剑灵安上了一个死亡的结局。这些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铸者,眼见自己信奉的“永生”也是不堪一击,当下乱了阵脚,面色大变。
“贺大哥说得对,为了守护自己和师兄弟们的剑灵,你们更应该及早撤离,而不是与敌手硬碰硬才对!”云曦趁热打铁,顺着贺千秋的话说。
听二人说辞,锋铎又思索了好一会儿。就在这时,忽听四面八方传来清脆的铃音,云曦抬头去看,只见山壁上每隔一段,便安插了一个精巧的铜铃。铜铃与外围甬道暗暗连通,门人便是用此种方法,掌握外界动向。
“有人来袭!”锋铎高声喝道,门人忙做一团,各自架起刀剑弓弩,齐齐奔向石门。
见此情景,云曦更是心焦:若门外是太平盟弟子,那不破阁门人性命堪忧;若门外是苍天武者,那情势更糟,毕竟近百名弟兄死在甬道中,虽是身中机关而亡,但武者必会将这笔账算在不破阁头上,为袍泽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云曦心急如焚,她扫了一眼周围地形,只见铁水顺着石槽流入一个硕大的水槽,用以冷却。而水槽之水正缓缓流入一个孔洞,并非死水一潭。
看到此,云曦顿时心念一动,不破阁常年铸造,冷却之水常年不绝,必定要开凿一条通路,排向外界。而岐山西侧山麓,正有一个青螺湖,若她猜得不错,两者应是连通相接。
云曦当机立断,抱起一堆长剑,径直抛入水槽中,只听她高声喝道:“剑灵将亡,难道你们这些铸者袖手不管,反而忙着与别人拼命吗?”
她这一句话,惊得不破阁门人立刻掉转方向,连那锋铎也是忙不迭地奔向水槽,上前捞剑。云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他的身形,急切地道:“不管人也好,剑灵也好,若你们一意孤行留守此地,只有一个‘死’字。听我一劝,走吧!炼炉也好,剑冢也好,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时候不能重铸呢?”
锋铎闻言一震,他沉默良久,终是一声疾呼:“撤!”
以他为首,剑庐内数十名铸者,先后跳入水槽中,自水路向山外游去。见最后一名铸者也入水离去,大功告成,隋云曦与贺千秋皆是松了一口气,两人相视而笑,双双跳入水中。
就在此刻,剑冢上方的石门缓缓开启。手持玄铁长戟、英姿勃发的青年,大步踏入剑庐之中,正瞧见这一幕的他,微微眯起修长深邃的双眼,眼底闪现森冷寒光。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