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八月十四,月如玉盘。容安城里热闹非凡,满大街都是各色花灯,透出暖暖光华。明儿个就是团圆夜,城里的小贩都趁着这好时机,张灯结彩地吆喝着生意。胭脂水粉、玉镯银簪、折扇书画、茶具瓷器,眼下都卖不过那香香甜甜的月饼。那酥酥脆脆、甜到心坎里的味道,更带了团圆美满的吉祥祝福,是这夜市上最亮眼的宠儿。在这繁华街市上,车马川流不息,行人往来如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乏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只见那街边屋檐下,吊着一串红彤彤的花灯,各个形如鲤鱼,惟妙惟肖。暖黄色的火光,映出了街上百姓各样的笑脸,也映在灯下那小小的折扇摊子上。那摊主年纪轻轻,约莫二十来岁,身穿一袭青色长衫,书生打扮。若不是他将折扇插在后颈里,看上去带了些痞气,那倒还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俊书生。此时,他眯着个眼,悠闲地坐在摊旁的小凳上,也不张罗生意。偶尔有香衣环鬓的美人经过,那书生方才忙不迭地来了精神,跳将起来,冲人姑娘笑道:“小姐,上好的绢扇、团扇、宫扇,来看看呗?”也许是他笑得太过谄媚,被他搭讪的女子连话也不敢答,便匆匆离去。那书生倒也不觉得可惜,仍是笑眯眯地坐回了自个儿的小板凳上,跷着二郎腿,取了后颈的扇子,甚是悠闲地扇起风来。就在这时,深沉的夜幕之上,飞起三盏孔明灯。两盏全白,一盏腰间附有墨痕,依稀可见是个“天”字。见了那飞入苍穹的灯火,这书生立刻起了身,他摊了一块方巾,将摊上的扇子草草一包,随后又将那串鲤鱼灯上的自下往上倒数第三盏给吹灭了,然后,他背了包袱,头也不回地向城东疾奔而去,不过片刻工夫,便在汹涌人潮中消失了身形。容安城东,凌江穿城而过。在这暗夜之中,瞧不出江水湍急,只觉水声低沉而绵长,宛若萧瑟之声。盈盈水面,映着一轮圆月,于漾漾波光中微微游移。那书生行至江畔,眯了眼,便见远方江上雾霭之中,隐隐有一点灯火。他当下自腰间取出一枚烟火筒,对天燃放。只见一朵炫色烟花凌空绽放,而那江中灯火,则在转瞬间靠向岸边。月光之下,只见船头灯火下,立了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他手持一根竹竿,看似那么轻轻一撑,那乌篷船就近了丈许。书生当下不再等待,飞身一跃,在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便稳稳地落定在船舷上。“何老大,什么事儿唤得那么急,祭了三盏灯哪!”书生笑眯眯地道,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掀起了帘子,径直走进船舱里。只见船舱里已经满满当当地挤了近十人。书生一眼扫过那八名糙汉子,便将目光投向在场的唯一女性,他眉开眼笑地招呼道:“云曦妹子,许久不见呀!这花好月圆夜,怎么不出门赏赏月、看看灯?”书生招呼的那女子,正靠坐在窗边,向远方江岸望去。只见她发冠高高束起,一身利落的短打扮,天青色的外衫与白皙的皮肤相映衬,令她更显灵秀清丽。她的背上,负着一根长形的武器,只是用灰布条包了,瞧不出是枪是棍。听见书生的招呼,她将视线自远方收回,冲他扬起唇角,礼貌却浅淡地一笑:“张兄,久见了。”“张什么兄,那么见外,喊我文书便好,要不然喊声‘好大哥’来听听也成啊!”张文书打蛇随棍上,立刻凑了过去。只是,他刚想凑到云曦身边坐下,后领却已被人拎了。只听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张书呆莫要讨打,一会儿姜家小子来了,非跟你过上百十招不可!”说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只见他国字脸,浓眉大眼,青色的下巴上胡子拉碴,背着面明晃晃的宽刃大刀。那张文书个头也不矮,可在这高壮的汉子面前,却像是小鸡仔似的给他拎了起来。张文书忙不迭地摆了手:“好了,好了,大姑娘,小生知道错了还不行!鬼才要跟姜恒过招呢,那家伙要胜不要命,切磋喂招都像拼命似的,傻子才跟他打!”张文书口中的“大姑娘”,正是指这汉子。江湖人称“狂刀客”的他,姓顾,单名一个良字。这名姓本没什么,可自从加入苍天,遇见“点墨江山”张文书,这称呼可就变了味儿了。张文书最爱逞口舌之快,占人便宜,当下就把“顾良”念成了“姑娘”,惹得众人纷纷效仿。气得顾良当下拔刀,跟张文书干起仗来。不过,别看张文书一副满腹墨水的书生模样,那一对判官笔使得却是天下无双。两人拆了百余招,愣是没分出个胜负,自此二人便不打不相识,成了隔三岔五相互拆台的损友。就在众人说话的工夫,布帘再次掀开,只见何人与一名青年走入船舱。后者面目俊朗,身形高瘦,身负一柄通体乌黑的长戟。他虽身着布衣,但挺直的脊背却显出武将般的气势,加之五官深邃,眼神凌厉,宛若久经沙场的战神。只可惜,青年的右腕之下齐齐断裂,手掌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银色铁爪。“恒哥。”隋云曦眼前一亮,出言相唤。姜恒点了点头,未说话,却算是招呼过了。当何人与姜恒进屋之后,这船上的密会便正式开始。只见何人摘下他那遮了自己大半面目的斗笠,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诸位,废话我不多说,日前平遥县发生命案,平遥县令一家上下二十一口人,全部死于非命……”听得“平遥”二字,隋云曦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头。隋家枪所在岐山,正是地处平遥近郊。十一年前,就是当年的平遥县官孙培元,带着禁军统领赵瀚上岐山宣读太平约,开启了她与恒哥的江湖血路……正当云曦思绪远去之时,她忽觉得肩膀一沉,只见姜恒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侧,用温暖的手掌搭上了她的肩头。意识到他无言的安慰,云曦抬起眼,冲他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事。只听何人继续说下去:“……仵作查过尸体,所有尸首皆是面色红润,面露微笑,神色安详,似是在睡梦中死去一般……”“神醉梦迷!”一个两鬓斑白、手执一柄旱烟管的老者惊道。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先字。在苍天之中,他虽是武功平平,但却是个理论上的专家,对各家武学招数,如数家珍,人们便送了他“武痴”与“学究”两个诨号。“老学究,这神醉梦迷是个什么玩意儿,别卖关子!”顾良脾气躁,当下嚷嚷起来。欧阳先从随身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手记,又翻了半天,才指着那字迹道:“老夫果然没有记错,这死法与‘药王’骆阳的独门毒物—神醉梦迷,别无二致。江湖传闻,骆阳亡妻曾深受病痛之苦,而骆阳身为药王,所救之性命成百上千,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爱妻。他不忍见妻子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便研制出了这种叫作‘神醉梦迷’的毒物,能令人在昏幻之中安然离世。只是……”说到这里,“武痴”欧阳先捻须长吟,又道:“药王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一向大隐隐于市,极少参与江湖纷争。这些年太平约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骆阳更是遣散了帮派,带着一家人隐居山野,怎么突然会搅进这么大的案子中?”“难道骆老头儿与那县令有仇?”顾良张口便猜,“嘿嘿,难不成那倒霉的官腿子偷了他媳妇,他一气之下搞死人全家……”“少扯了,”张文书截断顾良的话,损道,“你个头大无脑的,若是真有仇,凭药王的能耐,能让仇家死得那么轻松痛快?”先前一直未说话的姜恒,此时缓缓开口:“这是栽赃嫁祸。张兄说得有理,若药王有心复仇,多的是令仇家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方法。而‘神醉梦迷’这样的毒物,天下无双,是药王家独一无二的方子。凶手故意将县官灭门并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无非是要将官家与太平盟引至药王身上,届时,世上便又多了一家不得不除的邪魔外道。”何人点头道:“姜老弟说得不错。‘药王’骆阳听闻此事后,亦是大呼有人诬陷。眼下,朝廷正与太平盟联手缉捕他一家,他心知难逃罪责,便向我们苍天求助。”“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出发,助他们一臂之力!”顾良猛地捶了桌子,震得茶碗弹跳寸许,又重重跌落。“人是必救无疑,只是这下毒诬陷的真凶,也必须彻查到底,”何人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蔡小蛇,道,“这样的怪事,在江湖上已不是第一次。九年前,昌秦镇镇北二十四户人家,全部死于蛇毒之下,百姓大多认为是蛇患蛇灾,但太平盟却将矛头指向了小蛇,官府亦发布了通缉令,要取小蛇性命……”听到此处,众人皆向蔡小蛇看去,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好似没听见何人的话一般,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金环蛇,任由它在脖颈上缠绕游走。何人继续道:“还有两年前,邑村一百五十三口人,惨遭屠戮,尸体上的伤口皆是七环轮所致。当时武林中唯一使用这种兵刃的瀚海帮,只用了三天,便被太平盟屠了个干净……”张文书“啪”地一声,以扇骨击掌道:“何老大,你的意思是,这些案子皆是有人栽赃,为的就是借刀杀人,借太平盟之手铲除这些帮派与异人?”“是否借刀杀人,尚未可知,”姜恒面色微沉,冷冷插口,“这些案子若是割裂来看,像是各自帮派的仇家趁时局紧张,故意栽赃陷害,借刀杀人以除仇敌。可整合来看,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就是由太平盟斩妖除魔而收场,幕后黑手可能为同一人,也可能是一个或多个组织……”“你什么意思?什么组织要害小蛇他们?”顾良想不明白,皱眉道,“再说小蛇与药王瀚海帮他们,毫无关联啊!”“错,有关联,”姜恒沉声道,“无论是蔡小蛇,还是瀚海帮,抑或是‘药王’骆阳,他们都不曾签下太平约。”张文书恍然大悟道:“姜兄,你的意思是,幕后黑手故意栽赃陷害,将小蛇他们逼上邪派?也对,眼下江湖动荡,太平盟势头越来越盛,已将数个黑道门派剿灭,剩下的黑派,再不为自己拉些替罪羔羊,想必死得更快!”众人纷纷点头,齐道“有理”。只有姜恒并未颔首,缓缓道:“你们还忘了一种可能。”“什么?除了邪道黑派,还有谁会想残害武林同道?”面对张文书的疑问,姜恒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苍天。”“恒哥!”云曦已猜出他要说什么,忙急急开口,出言相劝。姜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云曦,你就是太感情用事,不愿怀疑同伴。但你该知,无论是蔡小蛇、瀚海帮还是药王,在蒙受不白之冤、无法可想之时,又不愿堕入黑道、与邪派沆瀣一气,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苍天。”说到这里,姜恒眼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道:“眼下归属苍天的武者,总数已上八千,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吸纳新血。可令人想不通的是,苍天成立至今,十年有余,却从未有过什么发号施令的帮主、盟主。何兄,你曾对我说,苍天是武者自发形成,为的就是互助互益,用以对付不断威逼的太平盟,但你有没有想过,在苍天千名武者的乱象下,最初的发起人是谁?又是谁能准确及时地收集情报,将消息通知到各个据点?”被他一问,何人微怔,当下无言。的确,事实正如姜恒所说,就是他们这些早期加入苍天的武者,都不知道发起人究竟是什么人。大伙儿平日相互联系,都是以潜藏市镇中的暗号,比如花灯、信鸽或是土地庙里刻下的暗号来进行。久而久之,苍天的武者便由地域划分为上百个据点,分散在神州各地之中。大家也习惯了这种联络方式,哪里有难,当地的苍天据点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暗号,而相邻地区的武者便会赶去救援。见何人不语,姜恒继续道:“我们在场之人,不过是苍天九牛一毛。谁能保证,在这上千名的武者里,没有人心怀鬼胎?又有谁能保证,那发起苍天、组建苍天的幕后人,不是想聚起一个万人帮派?若真有人成为苍天万人之首,他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所欲为,便是太平盟也要畏之三分。若能达成这目的,杀人栽赃又算得了什么?”“妈的,真要有谁怀着糊涂心思搞出这么多事端,老子非一刀拍扁他的脑袋!”顾良大怒道。见他气愤,隋云曦低声劝慰:“这也只是恒哥的猜测,事实如何,尚未可知。我相信苍天武者,皆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若真有什么幕后黑手,那他也不至于十多年不曾出现,不曾透露些许蛛丝马迹。再说,就算有这么个人,就算他真有心统领苍天,若有一天他当真以帮主之姿出现,但大伙儿又不是几岁的娃娃,又怎会任由他摆布?”听得云曦质疑他的说法,姜恒冷冷瞥去一眼。他张口似是要说什么,可下一刻,他却抿紧了唇角,显出隐忍的弧度。“对,云曦妹子真是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张文书一手捧心状,一边“唰”地打开了折扇,笑道,“眼下咱们还是好好合计一番,怎么去救药王那一家子才是。”何人冲欧阳先示意,后者在小案上铺开一张地图。只见何人指向其中一点:“药王隐居之处,便在这鼎山山脉的小村里。受他恩惠的人极多,所以这次平遥刚一出事,消息就传了出来,太平盟和官兵还未来得及组织,我们苍天便已得了消息,也已派人通知了药王。骆阳是老江湖,此时已动身离开,我们需要做的,是快太平盟一步,极早接应骆阳一家,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带。”何人转而望向蔡小蛇,道:“小蛇,这次道上山岭众多,正需要你的唤蛇奇技,你与我先行赶往鼎山。”蔡小蛇仍旧沉默不语,只是微微颔首,而他手上那条金环蛇似是有灵性一般,一双眼锁定何人,吐出了长长的芯子。“顾良,你脚程快,先去凌江上游的容西古道通知在那里的弟兄,附近据点应有两百余人,虽不能与太平盟相抗衡,但若是只来一两个白道帮派,咱们倒也不怕他们。”顾良取下背上长刀,重重一戳:“好嘞!你快些靠岸,我即刻就去!”“姜恒,云曦,你们两个熟悉平遥,就由你二人前去平遥镇查探,看看有无蛛丝马迹,能否查出究竟是什么人搞鬼。”姜恒、云曦刚点头答应,只见张文书举高了手中折扇,高声插口:“我也去,我也去!”众人皆侧目望他,顾良更是不给面子,当下一巴掌扇向他的后脑勺:“书呆,刚才不是你说要去救人,怎么眼下说变就变!”“像我这么睿智的人,”张文书轻摇折扇,装作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道,“还是查案这样高深的任务,适合我这颗绝顶聪明的脑袋。”顾良甩给他一个白眼,欧阳先等人皆是笑着损他,就连云曦都唇角微扬,只有姜恒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就在这时,何人又戴起他的斗笠,走出船舱。只见他拾起竹竿,轻轻一撑,小舟及那星点灯光,便冲破层层迷雾,向江岸靠去。二更天。圆月之下,一道黑影瞬间划过。那如鬼魅一般的身形,在屋顶之上疾速飞纵,飘然而至,正落于义庄门前。可怜那守门人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就被人在后颈上重重一击,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云曦与张文书随后赶来。看见姜恒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后者不由得大声称赞:“姜兄果然好轻功!”姜恒却似没听见一般,连目光都未流转,一个飞腾,便从紧闭的门扉上方翻进了院中,隋云曦和张文书也随即照做。三人刚一进院,便闻到一股浓郁香味,那是郡县民众为避免尸体腐臭、驱赶虫蝇,特意燃上的线香。香味甫一入鼻,姜恒立刻屏气凝神,同时扯下一块衣摆递给云曦,示意她将鼻捂上,云曦依言照做。张文书见他二人动作,却摇起了折扇,懒洋洋地笑道:“姜兄行事果然谨慎,不过我看这香烧得没有一天也有半日了,那守门的兄弟还神气活现的,若不是姜兄你那一手刀,该能站到天明哩!我想这线香里,应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张文书之言,确有其道理,云曦捂鼻的右手正待放下,却听姜恒冷淡地道:“江湖险恶,小心驶得万年船。”知他心生不悦,云曦只得又捂紧了口鼻。而那张文书却是随意地晃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正屋。只见屋中四角都吊了螺旋状的线香,朱红大柱上还贴着丹砂符咒。而在屋子中央,整整齐齐地停了二十余具尸首,皆以草席垫了,成行成列,直挺挺地横在地上。线香燃起烟雾缭绕,围绕在尸体身侧,于月光下缓缓浮动,更显这场面阴冷诡谲。张文书拿出一枚火折子点亮了,他蹲在一具男尸旁,任火光映出那尸体的面目。不同于寻常亡者面目青白的可怖模样,这尸体却是面色红润,唇角微扬,双目紧闭,若不是躺在这义庄中,倒让人觉得他是在家中熟睡一般。张文书以扇骨轻触尸首,其肌肤仍有弹性。他又执起尸体的小臂,晃动了一下,骨节并未僵硬。“这‘神醉梦迷’果然厉害,若不是气息全无、肌肤冰冷,我都要怀疑这是大活人了。”听得张文书所言,姜恒剑眉一挑,他探出铁爪,利爪一横,瞬间便将那尸体肚腹剖开。见姜恒动作,张文书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姜兄,难道你还担心这些都是活人不成?”“有何不可能?‘神醉梦迷’乃药王独门秘药,就算有人假造命案,引他入局,也不奇怪。”姜恒沉声道,冰冷的语调在这义庄中更显阴沉。“你是说,”张文书以扇骨击掌,皱眉道,“有人觊觎药王之术,为引他出山,特意制造官差被‘神醉梦迷’毒死的假象。‘神醉梦迷’从不曾外流,药王为探明真相,必定会前来查探,届时,这里假尸活人便瞬间暴起,将药王生擒?”言及此处,张文书双掌一翻,手中骤然多出一对判官笔。只见他身形如电,那判官笔便点在了身侧尸体的眉心,只要他微一使力,铁笔必定穿脑。而那尸体却仍是阖着双目,唇角带笑。张文书收回判官笔,笑着望向姜恒:“可惜啊可惜,这番推理虽然精彩,却并非真相。哎呀,姜兄,你好重的疑心病,这么曲折的主意都想得出来,不如改行去当说书师傅吧?”听他笑语,姜恒冷冷一瞥,并未回话。云曦却是轻笑出声,道:“若恒哥去当说书师傅,他只要一板起脸,怕是还没开口,就把满座的客人都给吓跑了吧?”想到那场景,张文书也捧场地大笑出声。姜恒不理会二人调笑之言,他用铁爪掀开先前被他拦腰剖腹的尸体,只见尸身肚腹之中,半点不似表面上的光鲜,五脏六腑已呈现出黝黑的颜色,而那心脏更是黑如煤炭,硬得有如石头一般。姜恒眉头微敛,他以铁爪掏出那石心,掂量了一下。见他动作,云曦和张文书都凑了上来。云曦瞧见那尸身五脏,又瞧了瞧姜恒手上的“石心”,不由得生疑:“为何是心脏中毒最深?”“是啊,这可真是奇了大怪了,”张文书接口道,“平遥县官全家二十一口全部遇害,既是要灭门,只需将毒物下至饮食饮水当中,那中毒最深的脏腑应是食道或是胃袋,怎么是心脏呢?”姜恒不言不语,他运起内劲,猛力一震,那石般心脏瞬间便被震碎,化为一堆粉末。姜恒铁爪微侧,那粉末便从爪缝中散落,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来。见这景象,张文书更加疑惑不解了:“若要下毒灭门,投毒是最为快捷之法,凶手何须多此一举,以银针刺入心脏呢?这不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嘛!”“应是药剂分量不够,”姜恒淡淡回答,他以铁爪钳起银针,举至云曦面前,又道,“你看,这银针针尖漆黑,后方却仍是银亮,足见凶手下毒之时,只用毒物浸了针尖。毒入心房,只需少量毒药,就可以将这二十一人置于死地。但若换成投毒,无论饮食饮水,这分量却是大为不足,最多致死三人。”听他一说,张文书拊掌道:“光这一点,便可以洗清药王的冤屈了!若他下毒,何须用此手法?至于真凶,这下也是有迹可循。真凶盗取‘神醉梦迷’,必定要拜访药王家中,我们只需向骆阳询问,便能得到嫌疑名单。”“事不宜迟,咱们速去鼎山,与何人、蔡小蛇会合,接应药王。”姜恒话音刚落,忽听远处隐隐传来足音。他耳力极佳,当下抬起左手,冲云曦和张文书示警。张文书立刻吹熄了火折子,姜恒亦用白布将那被他剖腹的尸体给盖了个严实。然后,三人提气纵身,如飞鸟一般,瞬间飞至屋顶房梁之上,藏身于暗处。义庄再次陷入黑暗死寂之中。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大门被轻轻推开,一盏白森森的灯笼照进院内,两个黑衣人紧跟其后。提灯那人走在前面,他借着灯光,依次走到尸体旁边,一一辨别他们的面目。当走到角落处一名长工打扮的男尸旁时,他停了脚步,扭头冲同伙道:“找到了。”紧接着,那人用腋下夹着灯笼的提竿,帮衬着将那尸体往同伙背上送。藏身梁上的三人,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眼见那两名黑衣人背好了尸体便要离开,姜恒与云曦对视一眼,二人当下飞身疾坠,一枪一戟,径直冲那俩黑衣人击去!月映寒光,云曦扯下布条,明晃晃的银枪便在她手中苏醒。那提灯的黑衣人当下大惊,将灯笼摔向一边,他一个侧身躲过枪尖,同时摸上腰间长刀,迎身反击!只听铿地一声响,刀枪齐鸣,那黑衣人向后滑出数步。云曦清咤一声,手中银枪在月下反射出清冷寒光,如游龙一般,直逼对手。但那黑衣人似是无心恋战,且挡且退,眼看想避出大门,只听风声过耳,身侧一道黑影骤然闪过。他旋身欲躲,却已是来不及,只听“噗”的一声,玄铁长戟已斩过他的胳膊,瞬间将其左臂卸了下来。那黑衣人连惨呼也来不及,只见手持玄铁长戟的青年已飞身跃出,那月牙形的锋刃,转瞬划过他的喉头。登时,血线飞溅,鲜血自喉咙涌出,那人只能发出破碎的呼吸声,便重重地倒在地上。那身负尸体的同伙,见此情景,当下抛下尸骸,转身便逃。可他刚奔出一步,一封水墨扇面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只听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道:“姜兄你下手也忒狠,倒是给我留一个哪。”以一对三,那黑衣人袖口一扬,瞬间击出一道黑线,直冲张文书面门。张文书微微眯眼,手中折扇“唰”地一翻,借力打力,那黑线瞬间掉转了方向,重重地击入立柱之中,入木三分。那是一枚短小的箭矢。看见这断箭,云曦忽忆起三年前樊阳城外,百里刑用来刺杀云霄古楼门人的也是类似之物,她立刻挑眉疑道:“不破阁?”听她说出这三个字,那黑衣人眼光一寒,他左袖一抖,数道黑线便如暴风骤雨一般,数十枚银针齐刷刷地向三人射去。面对这绵密攻击,张文书后退一步,右手折扇翻动,左手判官笔如疾书狂草,一扇一笔,或截或击,挡去了大部分暗器。剩下的那些,他仗着身手敏捷、轻功过人,竟是旋身躲了开去。云曦却不硬扛,见数十暗器袭来,她将银枪向地面掼去,借力飞纵,柔软身形在空中翻腾而过,轻易地躲过了银针。姜恒动作更快,就在银针击出的瞬间,他长戟一挑,那地上的尸体便被他挑了起来。他以尸为盾,却是不闪不避,朝那黑衣人冲了过去。他左手持戟挑尸,待对手暗器一击全出,右手利爪立刻刺入对方小臂,猛力划开,将那潜藏暗器破坏的同时,也挑断了对方的手筋。那黑衣人惨呼一声,当下掷出一枚黑丸。黑丸落地而爆,尘烟四起,散出难闻异味,姜恒立刻停步屏息,那黑衣人得一喘息之机,夺门而出,不多时就消失在黑暗之中。烟尘尽散,张文书蹲下一看,那黑丸分明是颗火药弹,成分为硝石与硫黄。他不由得笑道:“姜兄,我看你这次真是小心过了头啦,这玩意儿分明就是个炮仗嘛!”姜恒不答,他垂眼瞥向地上血迹,提起玄铁戟,沉声道出一个“追”字。明月之下,三道人影如大鹏展翅一般,飞身起落。如今的姜恒与隋云曦,已不是三年前的三流水平。自从加入苍天,姜恒勤学苦练,取百家之长,先是向“水鬼”何人讨教棍法,在何人无可教授之后,他又向“武痴学究”欧阳先拜师。只不过欧阳先武功稀松平常,哪里好意思收什么徒儿,不过看姜恒对武学招式如此痴迷,欧阳先觉得自个儿这是找到了知己,便将数十年来四处搜寻的招数,一一与姜恒讨论钻研。得欧阳先之理论,研修天下武学套路,将之烂熟于心之后,姜恒便开始四处与人切磋。何人、蔡小蛇、顾良、张文书他们,各个都被他邀请过。凡是苍天中人,无不知道这容安城据点出了个切磋狂。而在成百上千场的实战之中,姜恒越发觉得长枪有其局限,虽是一寸长一寸强,但缺少劈砍的功用。最终,他选择了古来战阵中常用的兵器—戟,既能发挥他苦练二十余年的枪法,又能以锋刃劈砍伤敌,融会各派招式技法,杀伤力更强。短短三年,姜恒的武艺突飞猛进,早已非吴下阿蒙。眼下便是何人,也不愿轻易与之切磋。要知道姜恒此人个性认真,执着固执,便是切磋也会用上全力,为求获胜,别说受伤,连命都不怕丢。再加上他耐性绝佳、毅力非凡,若是输了,十天半个月都能苦练应敌对策,然后再次挑战,恳请切磋,循环往复,直到战胜对手为止。到最后,就是个性随和的何人,也忍不住苦笑道:“这小子,臭脾气又倔又硬,就是个死脑筋。”在苍天中,大伙儿同为武者,武学竞技实属平常。大多数人都欣赏姜恒这般苦练的态度,“狂刀客”顾良更是隔三岔五便要与他战上一回,斗得个痛痛快快。不过,也有人对姜恒的约斗不感兴趣,比如蔡小蛇,二人初次对战时,他的宝贝金环蛇差点儿被姜恒拦腰截断,从此之后,他再不答应切磋。又比如张文书,他口口声声“像我这么风雅的人,怎么能动刀动枪呢”,对姜恒的约斗避之不及。“明月当空,秋高气爽,如此良辰美景,不能把酒赏月,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一边追捕黑衣人,张文书一边感慨。人称“点墨江山”的他,入苍天五年有余,最爱闲扯胡聊,逞口舌痛快。此时,三人已追至一片民宅之中。在这更深露重的时候,万籁俱寂,连一声犬吠都未曾听见,只有明月当空,静静映照四野。“不对劲,”云曦忽停下脚步,她左右张望片刻,诧异地道,“怎么这般安静?”“不安静难道还热闹不成?这深更半夜的,除了我们,难道还会有别人吃饱了撑的不睡觉出来遛月亮?”张文书笑道。云曦缓缓摇首:“就算是深夜,也不会一点声息全无。总该有些猫叫犬吠,或是娃娃的啼哭之声。”听她这么一说,张文书也隐隐察觉出不妥。更令三人生疑的是,那斑驳血迹,竟一直通到民宅里。姜恒双眉紧蹙,纵身跃上房顶。他微俯身,将一片黑瓦移开寸许,却听屋中人轻语道:“伤势如何?”“这只手算是废了……你莫点灯,那三个都是好手,我怕他们走得不远,被灯光引来就糟了!”“你可看出他们是何来头?”“瞧不出,那个功夫最高的,所学招式极是庞杂,不知师承哪门哪派,又像是哪派都沾点边。”“照这么说,便不是太平盟的了。那些名门正派,不至于如此杂学。”听得二人对话,伏在屋顶上的姜恒,冲地面上的两人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云曦当即会意,挑枪破门而入。而姜恒则使了个千斤坠,冲破屋顶直直坠入屋中。登时,明亮月光自屋顶破洞洒进屋里。只见那黑衣人血流如注,虽是单手应战,但被挑断手筋的废手却是他最大的破绽。姜恒横起玄铁长戟,重重一挑,直击那黑衣人受创的废手。剧痛之下,那人连退数步,姜恒又趁势飞起一脚,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踹得跪倒在地,腿骨竟是被踹断了。那黑衣人之同伙见状,立刻操起一把长剑,挺身迎击。可笑的是,他身为七尺男儿,却穿了身女子的衣服,梳着女人的头发,一身农妇的打扮。他怒吼一声,手中长剑如飞鸿掠水,轻如拂风,却快如闪电。只见他虚步点地,长剑于月下铿鸣不绝,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疾速向姜恒刺去。“云霄古楼!”云曦大惊,她一眼便认出这招式,正是云霄古楼的一招“十方幻影”。她万没想到对手会是云霄古楼之人,顿时心生彷徨,不知是否该出手相助。她这一迟疑,手中的长枪便慢了下来。瞧出她分心,姜恒斜眼一瞥,冷冷哼出一声。随即,他长戟横起,半月锋刃横扫四方,管对手十影八影,一并斩断!在姜恒雷霆一击之下,那假妇人剑招被破,被玄铁重戟拦腰斩断,身子断成了两截,鲜血与肚肠齐流,当下命丧黄泉。见此情景,别说是那断腿的黑衣人,便是云曦都忍不住惊呼一声:“恒哥!”“云曦,你不要太感情用事。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姜恒淡淡道,他手持长戟,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黑衣人。只见血珠从长戟尖端滴落,他长臂一挥,锋刃直逼那黑衣人喉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与不破阁和云霄古楼又是什么关系?”那黑衣人恨瞪姜恒,下一瞬,他竟不闪不避,挺直脖子迎上利刃!察觉到他的意图,姜恒立刻移戟,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近在咫尺的黑衣人。只见那人脖子在锋刃上一抹,瞬间就断了气。“哎呀,这家伙倒有些骨气,不怕死嘛。”随后进来的张文书咂了咂嘴道。见两名敌手身亡,线索已断,隋云曦点燃屋里的蜡烛,四下查看。只见这不过数尺的小宅里,桌椅床铺极是寻常,无论柜中衣衫还是桌上摆设,都似是普通民妇之家。只是床上枕边有一张人皮面具,眉目皆画,看来那假妇人就是戴着它装女人的了。云曦心中疑惑更深,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探到他耳后,手里传来微微不平的触感。她顺手一撕,果然也扯下一张面具。面具之下,那死者的面目无比陌生,云曦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方才见那假妇人使出云霄古楼的招数,这黑衣人与之又是同伙,她真担心这人是云霄古楼的人。虽然她只在铸剑山庄住了短短一晚,但她真怕这死者,是曾与她照过面之人……姜恒冷眼一瞥,便将云曦如释重负的表情收入眼底。他不言不语,只是将玄铁戟沾血的锋刃,在尸体的衣角上擦了擦,随后,他再度负起长戟,淡淡地道:“走了。”三人走出民居,一路疾行出城。行至镇郊,踏上那满是尘土的小路,云曦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良久,她终是情不自禁,回首抬眼,向那月下的山岭望去。一盘圆月之下,朦胧月色之中,那山峰苍翠挺拔,是说不出的熟悉。云曦只望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十一年,自她八岁离开岐山,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到平遥县,第一次如此靠近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当年,她与恒哥仓皇而逃,连父亲的尸骸都未曾料理,她甚至不知道,爹爹、姜叔叔、姜叔母,还有那些与她谈笑逗乐的师兄们,是否能够入土为安……“恒哥……”她忽伸手扯住了姜恒的袖口,一如年幼时,恳求恒哥莫要向爹爹告密她偷学武功。她的话还未说完,姜恒却已经轻轻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姜恒垂首,望着她那充满恳求之色、隐隐闪动水光的双眸,轻声应允:“好,我们回岐山。”青山翠岭之上,清风徐徐,虫鸣声声。满月如玉盘,倾洒了一地银霜。碧草微伏,夜露凝珠,被月光一映,乍一看,仿佛落雪成白。两道人影踏月而来,脚步轻轻,踏碎霜雪。走着走着,云曦停了步子,抬眼望向那隐于翠林中的屋脊檐角,盈盈明眸中水光轻落,脉脉不得语。姜恒左手拍上云曦的肩头,云曦以手背拭了拭眼角,复又向前行进。二人拾阶而上,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便瞧见了那残破的山门。青石碑早已被砸破,碎裂的石块掉落一地,连同那个朱砂刻写的“枪”字,都已四分五裂。远方的门扉,半面不知所终,还有半面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积了厚厚一层蛛网。拂开那层层叠叠的蛛丝,云曦踏入门中。宽敞的院落,已是一地狼藉,齐膝的杂草掩去了所有骸骨的踪影,夜风微寒,那连成片的翠草便微微起伏,仿佛漾起涟漪微波的湖水。在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中,屋檐早已残破不全,木质的横梁立柱也已褪了色,昔日白墙上,色迹斑斑驳驳,连同当年凄红尽染的鲜血痕迹,也一同于时光中黯淡了。穿过前堂,走进后院,不远处,演武堂的门扉就在面前,牌匾却已断裂在地。只有墙边那一棵老松,仍是傲然挺立,数十年不曾改变。云曦缓缓地走到青松之下,默默地望着曾经她做梦都想进去的演武堂。然而,时至今日,她却没了踏入其中的勇气。见她迟疑,姜恒纵身一跃,飞身上树,他坐在昔日她最爱藏身的松枝上,冲她招了招手。云曦迟疑片刻,也飞身而上。两个人肩并着肩,静静地坐在老松的枝丫上,放眼望去,只见一草一木,皆被月光染上一层淡淡的银色,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岐山山顶,唯有二人默默相伴。那张文书虽然向来多话,但他却并不是个不分时宜、自说自话的人。他知道隋家枪因太平约之故惨遭灭门,姜恒和云曦则是福大命大成了漏网之鱼,自那惨案中保下命来。所以,当他二人说要回岐山看看的时候,张文书非但没有多话阻拦,而且还很是赞成。三人上山之后,他很体贴地提出要去周边逛逛,留姜恒和云曦二人旧地重游、缅怀故人。眼前青山楼宇,似是与年幼时别无二致。落坐青松,让云曦似是回到了从前,那个在山中笑闹、偷学功夫的无忧岁月。好似下一刻,早课的钟声便会响起,师兄们便会齐齐地站定在场上,跟着爹爹与姜师叔学武练枪。而那个顽皮的少年,则会向她狡黠地眨眨眼,再与她斗嘴相欺一般……然而,定睛一看,却见楼宇破败不堪,四野一片荒芜,方觉晃眼便是十年,昔年往事,仿若韶华一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云曦曾在哑叔珍藏的书卷上,看到过这一句词。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意。她垂首轻叹,良久,终是轻声道:“不知哑叔怎样了……”树枝猛地一震,只听姜恒哑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云曦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是想起了一句诗,便想起……”“够了!”姜恒厉声斥责道,“云曦,不许再提起那个人!孙培元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了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你竟然还唤他‘哑叔’,你对得起死去的掌门师伯吗?”从小到大,自从二人相依为命后,姜恒从未冲云曦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听他厉声质问,云曦吃了一惊,转而望向身侧的恒哥,只见他咬牙切齿,一脸愤慨。感受到他的怒火,云曦低下头,缓声道了一句:“抱歉。”姜恒握紧左拳,顿了一顿,方才缓了语气,沉声道:“云曦,你太单纯,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好。”听他这句,云曦抬起眼,一双星眸锁定对方,轻轻地道:“恒哥,有句话我也想对你说,求你莫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她垂下眼,望向他右腕森冷铁爪,缓声陈述:“我知道,加入苍天的这三年来,你日夜苦练武功,与每个人切磋技艺,你口口声声称这个兄道那个弟,但无论是何大哥还是欧阳伯伯,你都从未信任过他们。所以,你才会装上这玩意儿,哪怕入夜也要戴着,以防有人偷袭……”姜恒嘴角紧抿,不言不语,只听云曦继续说下去:“我亦知道,哑叔的身份对你打击很大。我也恨他,我恨孙培元恨之入骨,可我却也爱他敬他,敬爱那个养育我们八年、看我们长大的哑叔……”“他哪里是为我们?他那是为他自己!”姜恒怒斥道,“他做了那么大的亏心事,当然良心不安,拿我们二人来赎罪,说到底还不是自私自利!”“是,他是自私,可他心怀愧疚,夜不能寐,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还不够吗?毕竟,害我隋家枪的真凶是赵瀚,而他……他又何尝能料得到,一纸太平约会是如此结局?”说到这里,云曦抬起头,望向朗朗乾坤,盈盈明月,轻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这些年,我时时想起他默写的佛经。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哑叔一写佛经,他原本漂亮潇洒的字迹,就会变得好难看。现在回忆起来,他握笔的手指总是攥得死紧,他点墨的手腕总会忍不住地轻颤……原来,他的悔意,都凝在字里行间。”想起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哑叔的脸,那满面刀痕、红白交错、狰狞无比的模样,当场便将她吓哭了。然而,就是那个鬼面叔叔,却轻柔地给自己喂汤喂药,怕她嫌药苦,便又急匆匆地买回糖葫芦,而当她与恒哥准备离开时,他仓皇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几乎是恳求地“啊啊”地叫唤着……如今回想起来,孙培元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岐山灭门,并跪在赵瀚面前求他手下留情?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悔意,弃官而走,操刀自毁颜面,就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两个无助的孩童?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悲哀,默默地看着他们长大,养育两个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孩子?“恒哥,”云曦望着身侧的姜恒,几近哀求地道,“求你放过他,更放过你自己吧!他养育我们,并非处心积虑,胆小怕死。而这世上,也并非只有不择手段的恶人。何大哥将他的武艺倾囊相授,难道对你不好吗?欧阳伯伯视你为忘年知己,将他数十年钻研的武学教授于你,难道对你不好吗?顾良、蔡小蛇、张文书几位大哥,与我们相识三年有余,每每苍天行事,莫不都在一起,我们共同对敌,互助互依,哪怕说是生死与共也不为过。你为何不能敞开心扉,哪怕一点点,将他们视为可信任的好友、可依赖的家人?”“在这世上,我信赖的人,只有你。”姜恒淡淡地道,他也不看云曦,只是遥望面前黯淡的夜空,一双黑眸更显深邃。月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也映在他右腕的铁爪上,映出寒光森冷,“还有,我方才说了,孙培元之事,不许你再提。”冷淡的语调,命令的语气,令云曦心下怅然。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她心知劝不动他,也再不多言,只是默默地望着荒芜的院落。昔日那个痞痞坏笑、骂她“蠢丫头”的骄傲得意的少年,已随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掌,埋葬在冰冷的岐山冬雪之中,再也寻不着了。云曦只道姜恒心结未解,她哪里知道,她口中的哑叔,早已在姜恒的银枪下穿喉而亡,而二人居住了八年的院落,也已化为火海中的烟尘余烬。姜恒亦是心知肚明,若云曦知晓此事,必是心生不忍,同时与他横生间隙,于是他便厉声制止,绝口不提那人之事。就在二人各怀心思、默默不语的时候,只见那岐山半腰,忽闪现莹莹绿光,忽明忽灭。两人对望一眼,当下纵身飞落,无声无息地奔向那鬼火凛凛之处—岐山植被丰富,加之十余年无人居住,山中石阶早已破败不堪。幸好二人身法皆是不俗,才能在这茂密林间穿行不休。大约奔了三炷香的工夫,两人终于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瞧见了那飘移的绿光。阴森的磷光,在林间游移。在这黑暗山林中,说不出的古怪诡异。二人悄然靠近,只见两名黑衣人正扛着一堆尸骨,向一处洞窟走去。那洞窟极是隐秘,四周乔木高耸,藤蔓缠绕,将这洞窟入口遮了个严严实实。若不是亲眼看见有人进出,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竟然有个入口。见鬼火与黑衣人隐入洞中,姜恒刚想上前,忽听头顶“”两声,像是有秋虫啼鸣一般。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树木上方,隐隐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人飘然落地,“唰”地打开折扇,冲他们挤了挤眼睛—这人不是张文书,还能是谁?“好家伙,你们两个可算来了,”张文书笑眯眯地道,“云曦妹子果然料事如神,要不是你来岐山,我们怎么能发现这个惊天大秘密!”忽视他的奉承之言,云曦疑道:“什么秘密?”“岐山藏人的秘密,”张文书轻轻一笑,又道,“方才,我知道你们两个肯定有许多旧事要聊,像我这么热心的人,自然不能打扰你们。于是,我闲来无事,便在山脚下瞎转悠,等你们下山。结果,你猜我等到了什么?”他故意顿了一顿,等待有人捧哏,可没想到姜恒和云曦都未出声,他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道:“我看见有人将四具尸首抬上山来,正是我们方才的两个黑衣对手、一个假女人,还有那个死了多时的县官家的长工。”“哦?”姜恒挑眉道,“你可看见那些运尸人是什么模样?”张文生摇扇笑道:“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要看个一清二楚啦!抬尸的一共六人,除了两名黑衣人外,其余全是县城里的百姓。”此言一出,云曦与姜恒二人都是惊诧非常,普通县民,为何会在这三更半夜,将尸体抬上岐山?二人当下将眼光投向那黑暗的入口,一切秘密的答案,便在山中。事关岐山,姜恒和云曦当然想调查清楚。至于张文生,更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三人一拍即合,当下决定进洞查探。姜恒武功最高,走在最前开道,云曦居中,张文生负责断后。拂过重重藤蔓,只见洞窟阴森幽暗。姜恒率先步入其中,侧耳倾听,确定前方脚步声已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了,这才招呼二人跟上。只见洞窟内狭窄异常,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碎石杂乱,石笋竖立,石壁上粗糙斑驳,石块凹凸不平,好似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然而,当三人行了数丈之远,地面却渐渐平整起来,而那石壁也越来越光滑。又走了数尺,四壁竟是用青石铺得规规整整,好似一个墓道般。在这阴森幽暗的甬道中,万籁俱寂,三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洞窟蜿蜒向下,仿佛是隔离了明世与幽界一般,越是向前,便越觉得周身阴冷。“又是鬼火又是尸体,难不成这是个墓?”张文书越想越奇,他引燃了火折子,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却见前方甬道极是漫长,目光所及,是一团漆黑,万事万物皆被黑暗所笼罩。姜恒剑眉微挑,他手持玄铁长戟,以枪柄轻轻撞击地面。金石相击,发出沉厚的声音,他皱起眉头,沉声向身后的云曦嘱咐道:“你小心。”他话音还未落,突然,那青石砖缝猛地一沉,竟向下陷落!与此同时,墙壁上齐刷刷地扫出数排短箭,一拨接着一拨,一拨快过一拨!眼看那箭雨兜头笼下就要将姜恒射成刺猬,他朗声一喝,向后急退数步,一戟荡去第一波箭矢的同时,长戟一挑,竟是穿石而入。那陷落的青石被他扎了一个正着,又在姜恒的猛力上挑之下,恢复了先前的位置。登时,箭雨停止,墙壁又恢复如常,若不是一地狼藉的短箭,谁能想到墙壁中暗藏杀机?“恒哥,”云曦轻声唤他,“你少待片刻,让我看看。”说罢,云曦从张文书手中借过火折子,借光观察四壁。不多时,她直起身,道:“这里机关重重,如果贸然前进,只是徒增伤亡罢了。不过,好在方才有尸体经过,倒为我们指了路了……”“呦嘿,这尸体怎么还能指路?”张文书大奇,他立刻凑过头去,想在地上寻找蛛丝马迹。“张兄,你看,”云曦伸手指向地面青砖,看似平平无奇,但细看之下,却见灰尘的深浅有些许不同,“这石道连通外界,难免有些浮灰。而刚才你说有人出入,却不曾见到脚印,想必是他们有意隐藏。但是,就在这里,却有两条浅痕,应该是不慎让尸体的双脚碰到地上,拖拽而成的。”说罢,云曦抬起头,望向姜恒道:“恒哥,我们就顺着这两条痕迹所经的路线,应是能避开机关暗器。”姜恒微点头,未出声,却听那张文书拊掌笑道:“云曦妹子果然冰雪聪明,观察细致入微啊!”姜恒眼角微动,他自云曦手中接过火折子,仍是走在最前面,并且处处留意脚下,依照那拖痕前行。而云曦和张文书,则紧跟着姜恒,顺着他的落脚点踏下。可就是这样,仍是不时有意外发生—时而有短匕疾射而出,时而飞箭如雨,时而脚下一沉,砖块陷落,险些跌入黑暗深渊之中。这一路,三人走得是步步惊心,幸好他们武功都是不弱,身法更是不俗,这才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终于,青石砖体的石壁告一段落,只见前方立着两扇厚重石门。石上绘有烈火与长剑图案,那剑上纹路,竟是与云曦当日在贺千秋手上瞧见的冲霄剑一模一样。云曦心中疑虑更深,再想起先前平遥县中那假妇人的剑招“十方幻影”,她当下有些许动摇。若这一系列怪事真与云霄古楼有关,那该怎么办?云霄古楼竟在岐山暗设洞府,究竟是何用意?这件事贺大哥知不知道?恒哥先前杀人弟子,若是他在这里,岂不是要兵戎相见……各种问题涌了出来,云曦瞬间走了神,脚下步子也有所迟疑。就在这时,忽然,一块千斤大石自洞穴顶部轰然落下,正击向云曦天灵!“小心!”跟着她身后的张文书立刻飞身上前,整个人将云曦撞了出去。两个人跌作一团,而那巨石轰然落地,震得尘土纷纷。待到烟尘散尽,定睛一看,那巨石落点与二人双脚不过半寸。“好险,好险,差一点儿就和阎王老子下棋吹牛了,”张文书连声道,随后,他望向云曦,打趣地道,“像我这么英勇的人,当然是要英雄救美啦!云曦妹子,有没有一点点感动?”知道张文书说话就这腔调,在谁面前都不忘自卖自夸两句,云曦淡淡一笑,向他抱了一拳:“多谢张兄救命之恩。”姜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冷冷地转过身,用火折子照着石门上的图案。只见那长剑剑柄之处,似是刻画着一枚玉石的形状,那玉石较之别处颜色偏浅,也更为圆滑一些。姜恒当下判断,这是由人触摸而成。他当下后退数步,以长戟的柄部击向那玉石—只听“哧”地一声,两道烟雾径直朝门前喷来。幸好姜恒以戟击之,站得稍远,否则定被喷个正着。他慌忙疾退数步,躲开烟雾范围的同时,左手捂住身侧云曦的口鼻,自己则屏息以待。不多时,那喷射的烟雾终于停息,而那两扇石门,则随即缓缓开启—面前的景象,让三人惊呆了。只见前方一片开阔,天圆而地方,整个洞窟上下数仞之高,几乎可以塞入一个九层宝塔。而三人所站位置,则是半腰。沿着石壁,上下两边接是数千层的螺旋形阶梯,一则通至穹顶,一则通至地底。地面之上,一座巨大的熔炉内,火光不熄,红亮的铁水顺着石质的沟槽缓缓流淌。数十名工人正在炉边打铁锻造,极有韵律的铿鸣声,声声不绝。“原来是岐山前主大驾光临,恕老夫有失远迎。”伴随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一座天梯从天而降。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把铁质的拐杖,站定在那木梯之上。木梯两侧吊着绳索,正系在穹隆的顶部以滑轮固定,而另一端则远在数丈外的地面,连着铰链与轮盘,正有一名上身赤裸的武者推动转盘,令木梯缓缓滑下。那老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脸色极是黯淡,他的眼角满是褶子,鼻翼、面颊上皆有褐色斑点。看他模样已是风烛残年,定是有八九十岁了,可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老者虽拄着拐杖,可背脊却是笔直,没有一丝弯曲。那隐于白眉下的双眼,目光依旧犀利。老者将三人上下打量一遍,淡淡地道:“玄铁戟,材质不错,品相一般,只可惜重量不够,锋刃也偏了毫厘,不能发挥战戟的杀伤力。依我看,应该是刘大眼所铸。”云曦又惊又奇,恒哥的这玄铁戟,的确是拜托苍天中的一位刘姓奇人所铸。这老人家竟能从兵器中看出铸造者,光这眼力就让人啧啧称奇了。“郑理?”姜恒沉声吐出两个字。那老者听后,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半晌后方才止住笑意,朗声道:“不错,不错,这么年轻的娃娃,还能记得老夫的名字,你倒是有心了。”听二人说话,云曦随即恍然,原来这老人家就是不破阁的阁主,亦是当年鸿蒙道人的二徒弟郑理。对啊,不破阁和云霄古楼师出同门,招式相同也不奇怪。而且不破阁更善于武器锻铸、机关制造,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怎么没想到呢?云曦暗暗咋舌,此时的她,还未明白关心则乱的道理。“请。”郑理侧过身,作势让三人登上木梯。三人面面相觑,微一思忖,张文书率先登梯,道:“这里这么多人,没上百也有八十的,若有心对付咱们,只需把门关上围殴便是,何须多此一举?也罢,上就上了,倒看看你这地窟窿里有什么宝贝!”“小子倒是痛快!”郑理笑道,随即望向云曦与姜恒二人,“隋家的丫头,难道你不想看看这岐山里头是个什么样子?”听他这么说,云曦便也踏上木梯,姜恒则随后跟上。只见郑理以杖击地,地面那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肌肉汉子,立刻再度推动绞盘,让木梯缓缓升上穹顶。站在木梯上,只见这洞窟四壁,规规整整地开了数百个门,每一层、每一扇门,皆以壁上的阶梯相连接。想必这里便是不破阁众弟子们休息、饮食、铸造以及练武的地方了。木梯越是向上,那门洞的数量便越是下降。待木梯上至穹顶,只见前方凭空探出一块平台,其上桌椅茶盏一应俱全,便如寻常屋舍的正厅一般。郑理踏出木梯,走向平台正前方,在主座上稳稳坐了,随即示意三人落座。三人刚一坐下,便有一名汉子端上茶水,待客之道亦不输那云霄古楼的铸剑山庄。可云曦一想到自己正坐在数仞高的平台上,下方便是虚空,这茶喝得总觉不是滋味儿。云曦抿了一口,便将茶碗放在一边的茶几上,只听郑理朗声道:“你们三位,应是苍天中人吧?”“不错,”姜恒淡淡应道,随即望向老者,“谁能想到不破阁竟潜藏地下,还是在太平约首先起事的岐山。郑老爷子,你这一招够妙的。看这洞窟体量,怕是也要用上十余年吧?不破阁的锻造之术果然天下无双,技艺非凡。”郑理颔首道:“小子倒是有眼光,这洞窟共花费十年六个月零四天,方才全部开凿完成。”“也就是说我隋家枪刚一灭门,老爷子你便把主意打上了岐山?”姜恒挑眉问道。郑理笑而不答,倒是张文书笑道:“朝廷和太平盟的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岐山里竟会别有洞天!而隋家枪既亡,他们怎么也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这腥风血雨的起点,倒成了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若非平遥县令的命案,想必这太平日子还能持续下去,”姜恒接话,淡淡陈述,“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命案,打断了老爷子的计划。朝廷官府再度将目光投向这平遥县,若一经调查,便能发现,这平遥县民中,大部分都被顶了包。”张文书以扇骨击掌,道:“原来如此,破阁门中百余名弟子,总要吃喝拉撒,你在这岐山山腹里又不可能自己种自己养,说到底还得靠市镇供养。于是,你就把主意打到平遥县上,所以才会有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假妇人!我就说这么大个县城,怎么连个孩童都没有,原来这县民全部被你不破阁的门人顶替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朝廷若有心清剿,百万雄兵,怎能荡不平一个武林?这道理,想必苍天的诸位,该是再明白不过,”郑理以铁拐轻击地面,沉声道,“我不破阁,只因自甘祭献铸剑,便被视为邪魔外道,成为众矢之的,乃至不得不隐居山野,避祸而居,何其悲哉!”云曦不由得疑道:“自甘祭献?请问阁主,您是什么意思?”郑理抬起眼,目露憧憬之色:“古往今来,若铸神器,无不需要以人为祭,方能有人之灵性。干将、莫邪以死明志,欧冶子铸鱼肠、巨阙,哪一个不是剑中有灵?便是寻常刀剑,开锋也需见血。我不破阁弟子自甘以骨血祭献剑魄,与人何干?如此浅显的道理,愚人不明,反而怒指我不破阁,又是何其悲哉!”虽是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说起铸造一事,郑理仍是难掩愤愤之色。云曦见状,却忍不住腹诽,什么自甘祭献,好端端地让弟子投炉铸剑,这不是歪魔邪道,又是什么?这老人家年纪虽大,技艺虽高,但是思维却与常人不同,钻进了牛角尖,难怪当年鸿蒙道人要将他逐出师门。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郑理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人之力,为何有这么多弟子追随?包括百里刑在内,还有今日所见的伪装平遥县居民的弟子,非但不逃脱,反而忠心耿耿,宁死也不吐露不破阁的秘密。这又是为何呢?思及此处,云曦瞥去一眼,不着痕迹地打量那端茶的汉子,只见对方眼神清明,并不似被药物控制。这般,让她心中更疑,于是便冲郑理笑道:“阁主,这山腹洞窟神乎其技,可否容许在下参观一番?”听她赞美,郑理咧开干瘪的嘴角,伸手做了一个“请”字。隋云曦道了一声“多谢前辈”,随即便踏上升降木梯。察觉她的意图,姜恒冲她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云曦则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只见那大汉走到平台边缘,将两指塞入口中,吹了一个响哨。地面的弟子随即开始动作,推动绞盘,让木梯下降。用了两盏茶的工夫,木梯才降落至洞窟底部。云曦还未踏上地面,便觉得一阵热浪滚滚而来。只见地上的不破阁弟子们,大多在那硕大的熔炉边忙忙碌碌。匠师们忙于打铁铸造,手中的又红又亮的铁器浸入冷水中,顿时发出“哧啦”的声响,升腾起徐徐青烟。另有十余名汗流浃背的弟子,推着小车运送矿石,循环往复,仿佛不知疲累一般。还有数名黑衣人,负责将尸骨投入熔炉内,先前那名假妇人、县令家的长工都在此列。云曦这才明白,原来那长工也是不破阁门人,大约是为了监视县令一家故意潜伏。而义庄中出现的黑衣人,约莫是想将同门的弟子带回山中,投炉铸剑,只是未想到正好被他们三个撞上。隋云曦的目光逐一从那些弟子们的面上扫过,只觉得这些人对待铸造一事,竟是无比虔诚,仿佛这是世上最崇高的事情一般。她几次试着搭话,可众人皆是忙碌非常,竟无人理会于她。转了一圈,云曦将目光锁定在那推动木梯绞盘的汉子身上,走上前,旁敲侧击地问道:“这位大哥,身居地底十年有余,你不想家吗?”“家?”那汉子惊奇地望着她,“这里便是我的家。”云曦一愣,随即会过意来:“你是说,你从小就在不破阁长大?”男子点头称是。二人攀谈之中,云曦终于搞清了不破阁弟子忠心耿耿的缘由。原来,郑理一心痴迷铸剑,无儿无女,在不破阁创立之初,他或买或捡收养了数十名男孩儿,从小将教他们打铁铸造的技艺,也将自甘祭献的信念,牢牢地灌输给了他们。“你们就不怕死吗?”当问到这个问题时,云曦指了指熔炉,忍不住道。男子却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斜眼瞥她:“天下之人,谁不会死?而我们不破阁弟子,身死之后,魂剑相融,化为剑灵,永生不灭!”云曦心下一惊,郑理灌输给这些人的信念,将生命寄托于虚无的剑灵,令他们自戕自尽,分明就是邪教!这“歪魔邪道”几个字,还真是半点没说错!话分两头,当隋云曦在洞窟底层查探、并与不破阁门人对话的时候,此时此刻,在洞窟穹顶的平台上,须发花白的郑理,正以铁杖击地,向姜恒与张文书道:“这太平约,非黑即白。如今天下大乱,朝廷与太平盟将矛头指向武林同道,若不同气连枝,必被逐个击破!”张文书摇起折扇,笑道:“阁主此言差矣,太平盟的矛头并非是天下武林同道,而是歪魔邪道才对。”郑理冷眼瞥他:“所谓歪魔邪道,不过是太平盟一家之言,若是我不破阁灭亡,你们以为,苍天能长久得了吗?如今武林非黑即白,你苍天却两不相帮,须知这黑道尽灭之日,便是你苍天堕入歪道之刻!”这句话,倒将张文书说得愣住了,郑理说的确实有理。太平约将武林各家分得非黑即白,而苍天则是他们这些不愿黑亦不愿白的武者,用以避世互助的组织。若不破阁这样的黑道尽数被灭,那半灰的苍天,便要成为铁板钉钉的黑道了。半晌,他以扇骨敲击着座椅扶手,笑道:“你的意思是,让苍天与你不破阁联手?”“不错,”郑理微微颔首,道,“此次请三位前来,正是想商谈此事。”“请?”张文书疑惑道,“难不成山上的磷火,是你故意引我们出现?”郑理得意说道:“岐山上一草一木,都别想逃过我不破阁的掌握。三位刚出现在岐山,我便收到了消息,瞧出了你们的身份。若非有意邀约,凭三位的能耐,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穿过山洞甬道。诸位,莫将我不破阁的机关,想得太简单了。”张文书暗暗一惊,但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原来如此,那便多谢阁主手下留情了。不破阁隐藏岐山,这计划本该是天衣无缝,若非平遥县的命案,想必阁主也无须与我们联手。不过,话说回来,两派联手应对太平盟,就目前局势来看,还是解阁主您的燃眉之急,我苍天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郑理铁杖一挥,沉声道:“我不破阁所铸兵刃奇器,尽可归汝等所用!”张文书挑了挑眉,他轻摇折扇,瞥向一旁的姜恒。只见姜恒面无表情,却并未质疑什么。张文书随即笑望郑理:“既是如此,阁主,苍天与不破阁联手一事,回去之后,我必会向组织禀明。”“好,那就有劳!”郑理随即起身,他挺直脊背,向那汉子道了一声“送客”。汉子走到平台边缘,刚要以响哨命人将木梯送上穹顶,就在这时,走在他身后的姜恒,忽伸出右腕利爪,自那人后背猛地刺了进去!铁爪入心,穿胸而过。那汉子哪里料到与阁主缔结盟约之人,忽而暴起发难,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软软地瘫了下去。姜恒手臂一扯,自那尸体后背扯回利爪,随即冷眼望向郑理与张文书二人。后者更是看得呆了,惊道:“姜兄,你这是做什么?”鲜血顺着那银色的利爪滑落,滴落在姜恒脚边。先前一直未说话的他,此时冷哼一声,道:“我只是想见识一下,阁主对于两派联手的诚意。”先前见弟子被杀,郑理紧握手中的铁杖,似是要发动攻击,可终究还是忍下了。他面色如常,并不恼怒,只是沉声道:“这样的诚意,可够了?”“够了,”姜恒冷冷地道,“阁主果然好本事,为求自保而与苍天联手,视门人命如草芥,这样的诚意可叹可敬。只可惜,我更不能遂了你的愿。”话音未落,姜恒手中长戟已是刺出!他身形迅猛如电,招招凌厉,长戟如黑龙一般,重重地劈向郑理面门,眼看就要将对方斩成两半!忽听“铿”地一声,那郑理瞬间自铁拐中掏出一柄长剑,正是冲霄剑之赝品。别看那长剑浅薄细长,却是硬生生地拦下了姜恒这雷霆一击!但论力气,已风烛残年的郑理又怎敌得过姜恒,登时向后退去好几步!他一手持剑抵挡,另一手却袖口一扬!只听破空之声,姜恒早料到有此一招,霎时向后腾空而起,数道短箭擦着他的面颊划过!见两人分开,张文书立刻上前阻拦:“住手!姜兄,有话好好说,不破阁有心与苍天联合,共同抵挡太平盟,有此助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好事?”姜恒冷笑道,他长枪一挑,挑起那红木大椅便向郑理砸去!郑理大吼一声,冲霄剑直劈得木块纷飞,姜恒趁机疾行数步,一人一枪,几为一体,向郑理直冲而去!忽然,一对判官笔拦住了姜恒去路,只见张文书急道:“住手!姜兄,大局为重啊!”姜恒右腕一扬,铁爪猛地划向张文书肚腹。后者连忙退避,而姜恒寻得空隙,再一次向郑理冲去。郑理弓步疾退,左袖微抬,却见姜恒由下而上挑起长戟,以那半月形的锋刃狠狠砸向郑理左腕,登时,只听一声脆响,那暗藏袖中的机关,已被他一击破坏!“两袖暗藏弓弩,一次十发,”姜恒冷眼扫过对手,“若我猜得不错,前胸还应藏着一副机关,一组飞针?”郑理目露凶光,满是褶子的皮肤微微颤动。姜恒冷笑一声,一脚踹起矮几,同时纵身飞起,重重蹬在穹顶上,借力旋身,整个人如利箭一般向郑理袭去,直击对方心门!“姜兄!抵御太平盟,事关苍天兴亡,大局为重!”张文书一对判官笔迎上姜恒长戟,他一边阻截姜恒动作,一边苦苦劝说。然而,让张文书万万没想到的是,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拉力。下一刻,一柄冰寒的长剑已横在他的脖颈上。郑理竟趁乱劫持了张文书,他一手扣住张文书的双腕,一手横剑在其脖颈,怒瞪姜恒:“退下!”姜恒收招而立,他手握玄铁戟,冷眼望向面前的二人,只见郑理恨声道:“老夫看你是隋家后人,知晓你与太平盟有不共戴天之仇!有心共同对敌,哪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我是与太平盟不共戴天,”姜恒冷冷道,“但你门人百里刑三番四次害我性命,当时我就立誓,要你不破阁血债血偿!”郑理脸色一变,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只见血珠从张文书颈项上滑落,张文书苦劝道:“姜兄,莫要意气用事啊!”姜恒冷冷瞥了张文书一眼,随后冷眼锁定郑理,下一刻,他左臂扬起,掌中长戟,径直向二人飞去!“毁我岐山,你,该死!”长戟如落雷般击出,重重地穿透了张文书的心门,又从他的背后穿过,扎入了郑理的心房!张文书瞪大了眼,他做梦也想不到,姜恒竟会下此狠手。他张了张口,血水却从口中溢出,一句“为什么”终究是未能说出口,他只能恨恨地瞪着与自己相识三年的友人,死不瞑目。而那郑理,已是近百岁的老人,心房被长戟穿透,当下就断了气。姜恒走到二人身边,用力地抽回了玄铁戟。戟身翻出了皮肉,那锋刃还卡了半颗心脏,鲜血淋漓。姜恒皱起眉,他从地上拾起那把掉落的冲霄剑,在张文书的尸体上划了数道剑痕,将穿刺的伤口砍了个血肉模糊。然后,他抬起一脚,将郑理与张文书二人的尸体,齐齐地踹下平台,直直地落入炼炉里。尸身自高空坠落,瞬间坠入炼炉,激起了滚烫的铁水,将周围的匠师烫了个正着。一时之间,哀号声不断,可更多的人见自家阁主身亡,却是齐齐地跪拜在炼炉四周,高声喝道:“魂剑相融,万古神器!剑灵既出,永生不灭!”那机关算尽的不破阁阁主郑理,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到,经他长久的教导,门人竟将他的死亡视作投炉铸剑,连为他报仇的心思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站在地面的云曦惊呆了。她只有怔怔地望着那熟悉的青年书生,与老者叠在一起,双双坠入炼炉。而就在二人掉落之时,忽然,有一件什么物事飞了出来,掉落在炼炉之外。云曦慌忙上前捡起,那是张文书爱不释手的折扇,合起的扇骨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云曦颤抖着拉开折扇,只见扇面的尽头,以鲜血写了一个“兰”字,字迹还未干透。她心下一惊,惶然地阖上扇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头萦绕不散。云曦忙将扇子藏入袖管中,疾奔上阶梯,想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刚爬上半腰,就见姜恒正站在石门处,颓然垂首,哀声道:“张兄,他……他与郑理同归于尽了……”接着,姜恒将郑理要求与苍天联合之事说了,然后,又说张文书拒绝郑理的提议,激怒了对方,两人缠斗之中,不慎跌下高台。“事不宜迟,我们速速离开,将此事告知何大哥他们。”姜恒急道,随即拍开石门,领着云曦走出这地下奇穴。二人又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出那漫长的甬道。当二人行出山穴,只见东方天际已是泛起了鱼肚白。姜恒走在前面,疾步下山。云曦却是越走越慢,脑中疑问不断,异样的不安在心头扩大。瞥了一眼姜恒前行的背影,她偷偷地从袖口中掏出折扇,轻轻打开了扇面,那个血书的“兰”字,在白扇之上,更显触目惊心。忽然,一滴露水自树叶上滑落,正滴在那个“兰”字上,水滴润了三横上方的一点,竟将那血迹往下渗了开去,仿若一个未写完的“羊”字。登时,云曦心头一寒:“兰”为起笔,添划为“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