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等送伞,我在等雨停

晏生/打伞的蘑菇/姜辜/狸子小姐/晚乔 海殊/闻人可轻/森木岛屿/野榈/鹿拾尔 小花作者团联合打造,你不得不看的爱情启示录。 一封寄给你的青春信笺,有关成长,有关想念。 (精彩短篇内容节选) 为什么会恨呢? 明明那么相爱的人啊,周谅今不明白,连心都可以亲手捧着送到她面前啊,她为什么会恨他。 那个他爱到不能自已,恨不得一夜之间与她携手共白头的女孩,为什么要恨他。 ——《后来春雨落汴京》晏生 听说每一只在大海死亡的鲸,最终会回归大海的最深处,在那里,重新开出花来。 所以陈医生,你还会记得我吗? ——《鲸落》狸子小姐 很多东西其实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就像,最开始明明也是你先喜欢的我。 可是,心里的,嘴上的,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其实都不重要了。 ——《可惜没如果》晚乔 她恢复了从前的生活,那一个月的经历像是一场梦。 原来那个人,驻进了她心底最深处,不敢遗忘,不愿遗忘。 ——《承你喜欢好多年》海殊

Chapter1 •时光太匆匆
【我们相爱的时间太短,又太过匆忙。】
鲸落 /狸子小姐
壹•
陈睿看着眼前的女孩,厚厚的病历本拿出来足足可以和他桌上的工具书匹敌,而她的包里还有一沓等着拿出来。
“算了,不用了。”他无奈地打断她的动作,然后随手拿起一本病历本,瞄了一眼时间,是三个月前的,问,“这里不是让你直接住院安排手术吗?”
“我逃了。”女孩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来找我?”陈睿一向认为自己的自控能力还可以,可眼前的女孩,总是可以轻飘飘地击溃他的耐性。
女孩笑着,天真地说:“因为你长得帅啊。”
陈睿紧紧抿着唇才不至于猛地蹦出一句粗话来,这是他工作这么久来,第一次被一个患者折腾成这样。
为了不至于最后败得片甲不留,他决定把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那你是准备直接住院,还是等我安排好手术时间再过来?”
“给我开些止痛药就好,我不是很喜欢医院。”她漫不经心地说着,顺便提醒了一句,“不要上次那种,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陈睿告诉自己尽量放轻松,至少应该保持该有的风度。
明明病情已经严重到片刻都不能耽搁,可她却轻描淡写地只要止痛药。
他知道作为医生,应该劝面前这位患者冷静下来,接受医院给的最合理的安排,可当他直视她的眼睛时,忽然觉得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好像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如果所有药都能在药房里买到,她或许连医院的门都不愿意进。
“那今天打点点滴可以吗?”
陈睿觉得自己还是问仔细些,他并不想和任何一位患者产生任何误会。
“可以。”
见她同意,陈睿这才在病历本上写下该用的药品名以及用量。
只是在他写完后,女孩似是猛然想起,笑着说:“陈医生对吧?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
陈睿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被患者这么直接地问电话号码,还是第一次,而她眼里轻佻的味道,让他有种被戏弄的错觉。
对面的女孩耐性并不高,见他半天没反应,直截了当地解释:“解释一下,我只是想万一我要投诉你之前,应该先听听你的解释。”
不可理喻,是的,她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明明应该是愤怒的,可是看着她弯着眼睛,笑容甜甜时,他居然真鬼使神差地在病历本上加了一串数字。
“谢谢。”她好像很满意,小心地收好病例本,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叫余琼。”
“我知道。”
她是他的患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她并不介意,背上包,踮着脚不慌不忙地离开。
陈睿看着她轻巧的步伐,哪里有半点患者的样子。如果不是各项检验显示,如果不是一张张CT图像,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她已经病到就算手术也只是在短暂延长生命的地步。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这是陈睿最后得出的结论。
不过,很快,她的话好像就得到了应验。
他不过是去病房转了一圈,就看见她半靠在床上,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插着耳机在看电视。
这些都不是陈睿注意的,他注意到的是她点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一般人能够承受的了,而她的手背,已然不堪重负地肿了起来。
陈睿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要知道,病成这样的,一般都恨不得天天住在医院,每天上好的药养着,就算再矫情,也会听从医生的安排,像她这样肆意妄为的,还真少见。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睿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遇到她,一切就变得有些不受控制。
余琼看着陈睿自作主张调慢点滴速度,谈不上生气,却是漫不经心地问:“陈医生,想不到你除了会看病,还会多管闲事啊。”
“你是我的病人。”
“就算是这样,我好像也有自主权吧。”余琼淡淡地提醒。
陈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患者,却依旧礼貌地解释:“从你踏进我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将自主权交到了我手上。”
“还真是自以为是。”余琼别过脸,小声嘀咕。
“自以为是也比你强,我是无权要求你一定要进行治疗,可连你自己都放弃自己,那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
余琼冷哼一声,直接拔掉手上的针头,起身准备离开,她并不喜欢听别人说教。
“你去哪儿?”陈睿问道,伸手拉住她。
“去收回放在你那儿的自主权。”说着,她看了看他抓着她的手,“我这个人向来斤斤计较,你再这样,明天就等着收到我的投诉吧。”
陈睿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为了什么,只是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股傻气,非要去将她抓了回来,甚至是将她按在病床上,重新插上针头,而且为防止她闹事,手紧紧地抓着她。
点滴打完后,余琼看着他的眼神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她愤愤地警告:“我一定要投诉你。”
貳•
陈睿倒不认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毕竟她离开时的那个狠样,他现在还能想起来。
可是,他看了看日历,过去了三天,连申请了许久的职称也评了下来,投诉的事情,好似根本就没有过。
日子都像是被打乱了似的,他居然有些期待着有什么发生,连他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从那天算作第一天开始计算,第十五天,她终于打了电话过来。
终于?他不由得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有着隐隐的期盼,似乎这件事情,让他等待许久。
“陈医生,我现在报个地址,你能过来吗?”
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一世,可陈睿还是从细微的信息中,察觉到她现在的情况。
他没有记错的话,他上次开的药只够一个星期,就算她不是天天按时吃,就她身体的疼痛频率,那些药也该吃完了。
“地址,把你的地址给我!”连陈睿自己都没有发现,那个意识冒出来之后,他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慌乱。
得到地址后的他,甚至忘记了那只是自己会过一次诊的病人,甚至半个月前,还说要来投诉他的病人。
他马不停蹄地去了她家,火急火燎地将她带到医院,甚至担心她不喜欢医院,而带着药将她送回家。
这一系列的过程,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甚至不可思议。
在回去的车上,陈睿才渐渐冷静下来。
吃了止痛药的余琼,显然舒服了很多,就连说话都有精神了些:“陈医生,你还真是古道热肠。”
“嘲讽我?有了点力气就开始嘲讽我?”陈睿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连连逃避着她的直视,装作投入地开车。
余琼倒是来了兴致,干脆开玩笑似的问:“你完全可以不理会我的电话,可是你居然真的来了,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陈睿看了一眼旁边因为生病而瘦到脱了形的女人,喜欢?他就算是再没眼光,应该也看不上她吧?可是被她这么一问,他居然有些慌乱。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重?”陈睿眼神躲闪地逃避着。
“可是我喜欢你啊。如果因为这些而别别扭扭地错过了,岂不是很可惜?”
大概是被她的话给刺激了——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强大的冲击力,昭告着陈睿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他难得坏脾气地瞪着她,警告道:“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保证会把你扔下车去。”
就是这个样子,上次在病房吓住了余琼,今天也是。
她只得听话地闭上嘴巴,却还是用眼睛委屈地控诉着,最终无奈地埋下头,心里却又像是抹了蜜糖一般,甜甜腻腻的。
陈睿觉得遇上余琼之后,自己就变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只是见过一次面,还闹得不愉快的人,可当想到她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心脏会紧张得突突直跳。
“不是说要去投诉我吗?”在给她扎好输液针管之后,大概是觉得这样干巴巴地坐着有些尴尬,陈睿忍不住开了口。
余琼想了想,认真地说:“忽然不想了。”
对于她的话,陈睿倒是不觉得奇怪,就凭这两次的相处,他还是能够简单地判断她的性子,所以从她嘴里说出什么话,都是正常的。
输液的过程中,两人叫了一次外卖,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她吃不了多少食物,可还是在拼了命地吃。
看着她跑去洗手间吐,陈睿不由得皱起眉头,教育道:“吃不下又何必勉强自己。”
“你不懂。”缓得差不多了,余琼才转过头解释,“好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吃饭了,而且,那么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在还能吃的时候多吃一点。”
听着这些,陈睿心里莫名一揪,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他是心疼的,心疼这个年纪的她应该时如花般绽放的时候,却背负着那些。
“你为什么不喜欢医院?”
陈睿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多余,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医院吧,那里能够救死扶伤,却不可能起死回生。
余琼半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真想知道?”稍稍停顿后,笑着说,“以后告诉你。”
此后一连着好些天,陈睿得空都会赶过去看余琼一眼。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热心起来,身为医生多年的他,应该早就看惯了生死,只是不去的话,心里居然会有些不安。
而他和余琼的关系,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亲密起来。
那段时间,他们一般都待在余琼的公寓里,叫外卖吃一顿,偶尔余琼精神好时,也会去楼下的小区散散步。
大多时候,余琼只能闷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开着电视,却又不知道看什么。
身体的疼痛,会折磨得她没有办法睡着,那时候,陈睿一定会接到她的电话。
“陈医生,明天陪我逛街吧。”
现在是凌晨一点,陈睿刚刚结束一台紧急的手术,接到她的电话,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
“睡不着?”他问。
“没有,就是有点想你了。”余琼巧笑着,但是陈睿能够听出她声音里细微的隐忍。
“瞎说什么!”虽然经常听到她这样胡言乱语,可陈睿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纠正,然后直入正题地问,“明天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他正在值班,而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一个晚上都不能休息。
余琼好像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才笑嘻嘻地说:“你应该知道,我随时都在等你啊。”
“又开始乱说话。”陈睿无奈地摇着头,半哄半安慰地说,“先睡吧,明天精神不好我可会反悔的。”
“陈医生,再见!”余琼显然也没有一直打扰的意思。
“再见!”
相熟的同事见他这样,忍不住小声感叹:“陈医生最近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
陈睿下意识地皱起眉,回想自己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旁边的同事已经开口解释:“变得亲和了。”
是吗?陈睿笑了笑,问:“我以前很不近人情吗?”
忽然想起之前有人还嘲讽他多管闲事、古道热肠,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最近好像确实变得多管闲事了些。
叁•
一大早下班,陈睿倒是没有急着去接余琼。
这种时候,她应该刚刚睡下,他正好也需要回家整理一下,一整晚的夜班,并不轻松。
去接余琼的路上,他顺便买了两份早餐。
余琼今天穿得很漂亮,嫩黄色的短裙穿在她身上难得合身。
她显然看出了陈睿眼神里的意味,笑着问道:“好看吧?”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喜悦。
“嗯。”陈睿笑着点头。他没有敷衍,今天的她,在他眼里,真的很好看。
她瘦弱的身体已经很少能够买到合适的衣服了,以前的打扮,常常都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说不出的不对劲。想到这儿,陈睿心里好像被什么猛地一撞,有些难受。
早餐是在小区附近买的,余琼好像很喜欢,将满满的一大份全吃了。
“这两天身体还好吧?”陈睿看她这样,下意识地问。
他很少会问这些,余琼的情况他一直都有关注,也一直都有让她检查,具体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还是抱有一点点侥幸,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毕竟她是个这么率真的女孩。
“昨天晚上确实疼得有些难受,不过后来睡了一觉,已经好了不少。”余琼明显一愣,却还是老实地回答。
陈睿没有继续追问。
相处下来,他对余琼也算是有些了解,自然也就知道,她其实一直在关注她自己的病情,而他没有必要一再提醒。
余琼的兴致好像很高,从坐上陈睿的车开始,就一直说个不停。
“陈医生,你昨天晚上不会是在值班吧?”
大概是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余琼自言自语好半天之后,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陈睿坦然承认:“还好,接完你的电话就在休息室里休息了。”
“哦……”余琼似乎回味了一下其中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才继续问,“那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出来逛街了?”
“我不喜欢逛街。”陈睿老实地回答。
余琼倒是毫不介意,笑着附和:“其实我也不喜欢。”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无奈,情绪有那么一瞬间的低落,“不过啊,最近总想去体验一下,好像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
陈睿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微微转了转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向来不会安慰人,更重要的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好像说什么都有些多余。那些情况,余琼自己清楚,他也清楚,那些看似正面的宽慰,在这里反而变成了嘲讽。
照着余琼的要求,陈睿将车停在了市中心。
这时,余琼反倒是安静下来,不吵着去吃东西,也不急着去买什么,就那么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和陈睿说几句话。
陈睿不会主动找话题,却是会回答,也不嫌她啰唆,也不闲累人,就那么跟着。不过,就余琼的那点体力,好像也轮不到他觉得累。
果然,没走多久,余琼就提出要去临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坐。
两人点了一些甜点。
余琼很喜欢吃甜食,却因为她的病情,陈睿并不是很同意她吃,不过今天,看余琼的兴致,他倒是没有拦着。
一整天,两人去看了一场正好上映的电影,陈睿睡着了。吃遍了所有想吃的东西,余琼吐了两回。去了几间正好上新的服装店,却是一件衣服都没买。
等两人晚上回去的时候,余琼已经累到根本走不了路,懒洋洋地趴在陈睿的背上,嘴却还是没有停。
“陈医生,我今天很开心。”
陈睿没有接话,就这么安静地听着,因为就算他不什么都不说,余琼也能一直说下去。
将余琼送回家,帮她烧了水,看着她吃了药,他才准备离开。
“陈医生,等一下!”
嗯?陈睿疑惑地回头,揣测着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琼含笑走过来,身上那件嫩黄色短裙已经换下,宽松的家居服挂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用从未出现过的认真眼神看着陈睿,果决坚定地问:“陈医生,我可以吻你吗?”
陈睿明显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者,你可以吻我吗?”余琼看着他,似是请求。
这样的情况,放在平时,陈睿一定会黑着脸说一句“神经病”然后甩手走人,甚至从此和那个人断绝联系,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放在余琼身上,他忽然就不知所措了。
他应该怎么回答?
拒绝?显然他开不了这个口;同意?怎么能够同意呢,他怎么能够跟着余琼一块胡闹?
在他眉头紧锁焦灼时,余琼已经毫不介意地收回目光:“跟你开玩笑呢,瞧你紧张的,再见。”
陈睿看着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解释只是开玩笑的那一刻,他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隐隐的失落。
这样的想法,还真是该死。
肆•
哪怕早有预料,可是当余琼被紧急送到医院的时候,陈睿心里忽然像是被人灌了辣椒水,火辣辣作痛。
难怪前几天大晚上会打电话说要去逛街,难怪会莫名其妙地问那样的问题。
余琼醒来已是半夜,整个科室的医生忙了好一阵才让她的情况稳定下来,那具残破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居然醒过来了。”余琼看着守在自己病床边的陈睿,状似轻松地说。因为药的原因,其实余琼并没有什么精神,完全靠硬撑着。
闻声,陈睿匆忙抬起头,看着余琼,纠结着,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病危通知这样的事情,宣布起来,总是那么折磨人。
“那个……”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的,陈医生。”她费力地打断他,“不过,老天爷对我好像也还不错,至少病成这样,还有人在病床边守着。”
“你……”陈睿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善言辞,以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找不到任何措辞。
“陪我坐一会儿吧。”余琼倒是不介意,微笑着,只是脸色惨白,应该是很难受的。
“嗯。”陈睿点头,动手加重了药量,将床调到合适的位置,才坐下来,认真得像是听课的学生。
“陈医生,你这人吧,其实无趣得很。”
让他陪着坐一会儿,他就真的只是干巴巴地坐在那儿。
“嗯。”陈睿倒是不否认,他出身医药世家,爷爷是著名的中医,父亲亦是外科专家,而他现在也在外科崭露头角,从小陪着他的,除了满屋子的中药,就是一本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工具书,怎么可能有趣起来。
“我了解的那些,你应该也不会喜欢听。”陈睿坦诚地解释。
“所以,我才不喜欢医院,因为这里的人,要么油嘴滑舌,要么古板无趣。”余琼扁着嘴评价。
“抱歉!”
被他这么一说,余琼倒是没了兴致,干脆半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余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陈医生知道鲸落吗?”
陈睿今天不用值班,就一直守在她旁边。这会儿被她一问,他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余琼的眼睛,心弦一颤,脸上却还是不改平静,诚实地摇了摇头:“你说吧。”
“那可是个很美的风景呢。”余琼感叹,眼睛亮闪闪的满是喜欢,大概是想换个姿势认真地说,最后却只能微微偏了偏头,对着陈睿。
“听说每一条在大海死亡的鲸,最终都会回归大海的最深处,在那里,重新开出花来,而那一过程,被科学家们称之为鲸落。”
余琼由衷地笑着,一改平时笑容里的轻巧,反而看得陈睿胸口闷闷的,只听见她说:“所以陈医生,死亡带来的未必是结束,也许是另一个开始。”
“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陈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些愤怒。不,不是愤怒,而是难受,用愤怒来掩盖的,浓浓的难受。
余琼被他吓了一跳,稍稍平复之后,认真地解释:“我有配合治疗的,我一直很积极地在配合治疗,一台接着一台的手术,永远吃不完的药,那种不知道这次推进手术室还能不能出来的日子,我经历了整整三年。”
“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把我从死神身边拉回来。你说是不是我太美了,死神他老人家看上我了呢?”
“对不起!”陈睿埋下头,深深地愧疚着。
余琼倒是不介意,反而笑了起来:“真是遗憾,怎么就没有把你追到手呢。”
“嗯?”陈睿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她又在拿自己找乐子,却难得没有纠正,“那你要不要现在追追看?”神情认真。
余琼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好半天,她才说:“算了吧,太累了。”
陈睿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安慰道:“那就睡会儿。”
余琼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的眼睛,却在下一秒又忽然睁开,直直地看着陈睿:“陈医生,你会记得我吗?”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陈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笃定地点点头:“会的。”
“会一直记得吗?”余琼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会的。”
听到这个回答,余琼说了一句“真好”,满意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怎的,陈睿忽然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愣在那儿半天,最终柔声说了一句:“余琼,再见!”
余琼没有回答,若不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她,就跟真的已经睡着了似的。
余琼是在半夜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她说什么都要离开医院。
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觉得难受。
陈睿没有坚持,帮她办了出院手续。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余琼之所以这么不喜欢医院,是因为她父母。她父母因为车祸,同时离开了她,而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一个人在医院里傻愣愣地坐了一个晚上。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一点都不喜欢医院。
按照事先约好的,余琼的遗体捐赠了,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办。
余琼说,她也不要那些,这样,就可以当作她只是离开了,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看着余琼被推走的时候,陈睿觉得胸口的某个地方,像是缺失了一块,扯得有点儿疼。
和余琼认识,从那次看诊开始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可怎么会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重要,重要到有那么一丝丝的舍不得。
他后来特地去查了鲸落的意思,原来一条死亡的鲸,坠入深海后,可以养活海底几十种生物,在那里创造出另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
明明斩钉截铁地说,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动刀子,可最后,却还是将自己献给了研究。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陈睿再次笃定地总结。
可是为什么,他居然开始有点想她了?
会记得她吧,会的!
会一直记得吗?会吧!
小编有话说:
一口气看完这个故事,觉得心里酸酸的,呜呜呜呜(咬手帕)。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名字,就被吸引了。看完故事后,更是被余琼身上的那种乐观彻底打动了。印象深刻的一段是余琼因为生病,明明吃东西会很痛苦,却还是努力地吃,她说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在能吃的时候多吃点……看到这里,我简直泪奔,也能体会到男主心疼女主的那种心情,好虐心!
他爱过春风二月 /闻人可轻
一)
那日,山中下了一场大雨,司鸢山顶的百年油桐被雷电劈中,连根拔起不说,且从中间一分为二沿着阴阳两边的山坡滚到了山脚。
弃尘河里冰雪未融,两岸夹带枯叶的水草丛中浸着殷红血迹深深浅浅无限绵长,在那洁白刺目的冬雪层中蜿蜒而上。
那雷不是自然雷,是有妖物在此接受天劫,也不知道受得怎么样了。
河岸上游的乱石丛中,七七八八地倒着些残兵败将,金属猬甲上还有横穿而过的长箭,伤口未干血却流完了。
忽然,有只覆盖在铁衣下握着剑的手动了动,一口闷憋在胸中久久不得释放的气从他口中喷洒而出,带了一口冒着烟的热血。
“将将……将军……”
醒来的小将全身疼痛麻木得使不上一丝力气,却还不忘呼唤他的将军。
回答他的是山谷空旷的沉默和一声撕破天穹的鹰叫。
旁边弃尘河水缓缓流过,刺骨寒凉仿佛穿透了他的骨髓,慢慢将他拖进了绝望漫长的时光尽头——
那是一场惨烈得毫无还手余地的对战,枯守边关三余载,终于在冬至梦醒时分迎来了匈奴王八的伸头之日。
军营里吹起了迎战号角,鼓声震耳,金戈铁马踏地而起,只一瞬间,满目所及皆是战火纷飞。
后来,小将脑子里的画面就没那么清晰了,他只记得他跟着将军一路从漠北退到了这司鸢山,随着那雷电的轰鸣,他被一支利箭穿心而过。
但他却没死。
他没死,那将军呢?
小将咬着牙,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撑坐起来,这弃尘河两岸被春风拂过,青草点点,像是要离冬了。
司娘抱着柳子期飞到了司鸢山顶,晚了一步,自己的老巢——那棵百年油桐被雷电劈中滚下山了。
她叹了口气,将柳子期扔到了油桐树坑里,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居高而下地俯视着他。
千把年不见,新仇旧恨加到一起,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救?她懒!不救?就让他这么死了吧,反正还有下一世。
平凡如人类的他,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她漫长生命里的一瞬间,就如沧海对比的一粟。
可是,下一世如果还是不愿对他好意相向怎么办?
她趴到树坑边,摘掉了他的头盔,束在其中的乌黑长发如瀑流泻下来搭在他的肩上。
真是个讨厌的人!司娘嘟囔了一声,翻身平躺,望着上方雨后洗练的天空,心里着实不愿意救他。
千年前,她还是一只蒙昧未开的鸢,开春时节跟着族类往北飞,途经这司鸢山的时候被人一箭射中了翅膀。从三千米的高空中螺旋而下,眼瞅着就要一头撞到弃尘河边的乱石上粉身碎骨,却在最后一刻被人接住抱在了怀中。
那人手里的弓箭尚且温热,可眼里却没有真正要杀她的意思,还伸手在她受伤的翅膀处温柔地抚了抚。
“真奇怪,你这只鸢怎么一点都不凶,眼睛还这样好看?”那人在她耳边低声诉语,好像射伤她的不是他一样。
“我将你放了,如何?”
要放就放,啰啰唆唆的!
“但我是猎人,放了你不合规矩。”
那你废什么话,要杀就杀,早死早托生,二十年后我又是一只好鸢!
“我给你一次机会离开,若是再遇,你就得死在我的箭下。”
猎人放走了本该死在他手中的猎物,自以为功德无量,却让那本该转世轮回成人的鸢走上了妖道。如今已过千年,这鸢妖苦心修炼终得善果,位列仙班只差一记报恩,报那猎人当年的不杀之恩。
司娘腕上有一块箭伤疤痕怎么也去不掉,仙君说,只要她报得了那猎人的恩,伤疤消除,她便可得道飞升,从此远离红尘和轮回之苦,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
司娘又看了一眼那将死之人柳子期,心里愤懑,着实不明白,当年他伤了自己,自己为什么却偏偏非得救他不可。
所谓不杀之恩,恩在何处?自己该死吗,难道……
“根骨清贵,命不该死。罢了,柳子期,我救你一命。”
二)
浮司镇东,上个月搬来了一户人家。
男的久病在床,女的抛头露面,身边跟着一个不大的孩子,传说是他们的孩子。
柳子期被司娘救了过来,嗓子却因那箭伤暂时说不得话,听到镇上有人这么评价这三个毫无关系的人,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了一丝血气,俊目弯弯,在纸上写着:“司娘可是愿意跟我有个孩子?”
司娘坐在房梁上,端着瓜子嗑得正欢,望着床上那个还没完全恢复神气的将军一时无语。
“柳将军腿都还没好利落,却想着那种龌龊事儿,难怪打仗的时候会被对方一箭穿喉,要我说,你以后都开不了口说话才好。”
柳子期弯眼一笑,在纸上写:“你舍不得。”
司娘看了看自己手腕处的疤痕。按道理说,这柳子期活了过来,疤痕就该消失了,可事情走向并不如此。她心想估计是得等到他完全恢复,这才耐着性子留了下来,又因她懒,事事不愿自己动手,又在司鸢山下捡了个伤兵跟在身边打个杂。
“什么舍得不舍得,我是妖,救你只为飞升,这一点柳将军应该自知。”
“我知。”柳子期在纸上写。
“嗯,你知就好。我外出一段时间,桐心留在你身边。”说完,她不放心又伸出手按在他的胸口处,“我在你身上留个爪印,不管我在哪儿,你让我回来,我就会回来。”
柳子期拉住她,在纸上问:“你去哪儿?”
司娘抽离:“不关你的事。”
司鸢山顶,油桐树坑已被填平,新土嫩芽迎着山风摇摇晃晃,司娘蹲下伸手扶了扶:“相依为命一千年,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的元神我放在了那孩子身上,日后等你长大我再给你接回来。”
小油桐晃了晃脑袋。
“我要去趟无量山,问问仙君,这手上的疤痕怎么还没消。你说这柳子期是不是我命里的克星?”
小油桐又晃了晃脑袋。
“算了,我问你干什么。”
司娘说完,飞身一跃,腾空而起的是一只翱翔天空的鸢,脖颈刺白,褐喙蓝眼,硕大的翅膀铺展开来遮住了半边天,一声清鸣肃啸长空。
仙君卧在无量山的杏花树下,百年杏花醉酒香万里,落英盖住了他素色轻纱袍,白发沾着新鲜的泥土,没等那鸢落下,便自言自语:“来得不是时候啊。”
“仙君,我这疤痕为何还不消?”
仙君起身,醉得颤颤巍巍,吐字模糊:“不是时候啊。”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司娘现出人形。
仙君提酒离开,一阵风刮过,皆是那醉人的杏花陈酿,还有那句不清不楚的“不是时候”。
三)
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几年。
柳子期唤司娘的时候,距离司娘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年,而这两年对她来说不过是去了趟无量山,凡人的时间真是不经用。
柳子期站在京城将军府的前厅里,春风穿堂而过,翻起了他耳边长发又轻轻落下。他低着头在纸上勾画,画的是司鸢山的杏花春雨,枝头立着一只白颈蓝眼的鸢,那鸢的眼睛幽暗,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而那井中有作画的人。
“柳将军你真是好雅兴啊。”司娘抱臂靠在他的门前。
柳子期冲她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里面缺了什么。”
司娘上前,指着那只鸢说:“不是缺了,而是多了,将军对一只鸟这么执着干什么?”
“不应该吗,你救了我。”
“救你……”
“不过是为了自己飞升,”柳子期抢下她的话,“司娘,你飞升了吗?”
司娘转身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端起一杯温凉的茶闻了闻,没喝:“如此看来,我与柳将军的缘分未尽。不妨说说看,你有什么心愿,我若替你实现,大概就能飞升了。”
柳子期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如门外二月明媚春阳。
他向她走来第一步——“手执寒剑定边关。”
第二步——“金戈铁马再多年。”
第三步——“不破匈奴誓不还。”
第四步——“司娘你,可愿意助我?”
“助你。”司娘抬手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入喉苦涩,在舌尖久久不能平息。
从京城出发一路春光无限,沿途花开正盛。柳子期望着身边骑着白马的司娘,打趣:“到了战场,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哭。”
“哭什么?”
“譬如,我受伤。”
“你们凡人就是脆弱,这么脆弱还喜欢舞刀弄枪。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哭,从来没哭过。”
司娘双腿在马肚子上使劲一夹,牵着缰绳先走一步。
一个月后,挥师北上,重新驻扎在两年前被匈奴骑兵夜袭导致全军覆没的地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这一次,柳子期不打算和两年前一样只守不攻,有时候想让王八伸头也许并不一定只能苦等,还可以给它添加个环境,比如在它坚硬的龟背上一刀刺穿或者把它扔进火堆里。
柳子期就那么干了,带着一万骑兵从侧面突袭。横穿漠北,在无尽风沙的夜晚匍匐向前,在烈日炙烤的白天忍痛进击。
历经一个月的惨痛砥砺,这一万骑兵终于在暮春时节抵达匈奴边界的西侧,进入到他们军事力量最为薄弱的腹地。
柳子期对那一万骑兵说,我们今天到此是釜底抽薪,没有回头路,要么大获全胜,要么死。
那晚,新晋单于看上了一个姑娘,强取豪夺,要成亲。匈奴军营里歌舞升平,这一切映进了一双湛蓝的眼里。
那人卧在单于怀中,望着的却是十里外,正在朝这处暗暗杀来的将军柳子期。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柳子期,你要是不来,我可就在那单于的怀中飞走了。”
“不需要那么久,司娘,等我杀了那单于,你跟我南下回京,我娶你,你嫁给我怎么样?”
“柳将军想得倒是美,功成名就还不够,还想要我?”
“我就是贪心。”
司娘端起面前的杯中酒,身后单于下巴上的黑胡子看得她烦躁不已,正想着要不要先帮柳子期在这军营里放把火,突然上空就亮起几点荧荧火光。她咧嘴一笑,一把推开了那臭烘烘的单于,踢倒了面前的酒桌,摘掉头上繁杂装饰,凌空变身,扑腾着翅膀将从远处飞来的火箭接住稳稳地投向地面。
霎时,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军营就被大火笼罩。火光如同决堤的江水,一哄而起,瞬间就将这布局严谨的军营给尽数吞噬。
那单于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司娘原身,怒目而视,怨气直抵心肺,怒血澎湃,紧握的双手骤然松开,从腰间抽出弓箭,直指司娘,那浓密胡子上方的嘴唇念念有词,双目赤红,下一秒就在哀嚎遍野的夜火血光中放出了那支划破夜空飞向司娘的箭。
鸢飞上空,扑扇着翅膀将那火箭尽数投向匈奴的营地,根本顾不得身后正向她飞来的利箭。
直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顺着千年前柳子期留下的伤疤贯穿她整个身体时,她才回过神来。在空中变回了人形,钝痛消失,飞箭穿身而过,伤口血流如注,滴滴洒在脚下的土地上,像夜间开出的荧光花。
这一幕让匈奴单于看得出了神,丝毫没有发现背后风一般默默潜来的柳子期。寒剑在手,飞身向前,不等单于回头,一个飞旋剑光以他的脖子为原点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单于的脑袋应声落地。
柳子期蹬着酒桌往上一纵,稳稳接住了正在往下落的司娘。
一如千年前,被箭射中后盘旋而下的那只鸢,自以为要撞在乱石上粉身碎骨的时候,被他伸手接住抱在了怀里。
四)
燕山将军别苑里有一个天然温泉池子,是将军平定北方匈奴后皇帝赐的。
听说那将军自小风流成性,现在更是在别苑里养着如花美眷不计其数,整日供他嗜酒歌舞,潇洒肆意。
那日风和日丽,桐心从山下采办回来,撞上了离清公主,公主站在别苑门口被小厮拦下。
“你是嫌自己活长了是吗?本公主你也敢拦?”
小厮吓得跪地使劲磕头:“公主饶命,实在是将军说了,不能让外人进来,否则,否则小的脑袋不保啊。”
“外人?”公主裙摆拖地,美目怒视,“我乃你们定北大将军的御赐夫人,不日成婚,他躲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
“我倒要去看看,里面的那些狐狸精是不是真像外人说的那般好,好到他流连于此不愿下山。”
公主说着就要硬闯。
桐心放下手中事物,上前一步跪在离清面前:“公主赎罪,将军北征归来心理受创,情绪不稳定,不一定识得您是公主,万一您进去被莫名伤着了,将军日后定难自处,望公主三思。”
公主扭头看了一眼桐心,秀手在衣裙中紧握,末了转身下山。
桐心松了口气,拿着东西连忙进院。
初春,日光懒暖,柳树枝头抽出了新芽,垂在那方温泉里。
柳子期和衣坐在其中,与他面对面的是那日中箭后再没醒来的司娘。
温泉水中冒着淡而无影的烟气,硫磺滋味缭绕,热气不一会儿就顺着两人的衣衫攀附而上,将头发浸湿后在脸上形成汗珠再滴到池子里。
柳子期移到司娘身边,伸手将她耳边的水汽抚走。温热氤氲的氛围里,司娘那张脸还真是好看得出尘,引得柳子期目光难移,他咽了咽口水,色心上来,凑近想去亲一下尝尝滋味。
突然,水下腹部传来刀刺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再抬头,见那只鸢已经睁开了眼睛,“哗啦”一声从水中起身。
居高临下。
“我是妖,你是人,柳将军你可是想清楚了?”
柳子期会心一笑,张开了双臂懒洋洋地靠在水池边:“你是妖又如何?”
司娘低下头恶狠狠地说:“我是妖当然不如何,但自古人妖殊途,柳将军不怕折寿吗?”
“柳某今生心志已平,接来的时光,哪怕只有一天都想与你一同,若非如此,长寿又有什么意义?”
司娘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疤痕——旧迹未去,新痕又来。
她叹了口气,无量山,只怕是又要再去一次了。她飞身上岸,凌空而起,扑腾出来的水尽数落在柳子期的头上。
柳子期起身指着自己的胸口问:“司娘,之前你说的,遇事唤你,还算不算数?”
司娘没有回答他,沉寂的山中别苑上空只有一声清脆嘶鸣。
那是一只鸢。
无量山上。
仙君还是摇着头对司娘说,不是时候啊。
司娘问:“难道说,那柳子期所有的愿望我都得满足了,才是时候?”
仙君摇头晃脑,只有一句“不是时候”。
五)
司娘一走又是一年,来年开春,皇帝赐婚,柳将军府中,鲜红喜事,十里共庆。
离清公主喜欢十年,终于得偿所愿。
只是坐到了夜深灯枯,撕烂了两块喜帕也没等到柳子期,她唤来丫头,问:“将军呢?”
丫头战战兢兢地回:“将军酉时率军北上,说是匈奴骑兵又犯。”
“撒谎!”
那一声嘶吼,将离清公主对柳子期的全部期盼和爱意统统烧掉,一分不剩。她踢开房门,一身鲜红新衣融进了苍茫的夜色深处。
司鸢山下的浮司镇东,几年前搬来又搬走的人家,今天又搬了回来。
男人已经完全康复,孩童也已经长大,只是少了那个白衣蓝眼的女人。
有人问起,男人也只是笑呵呵地说,闹脾气远游了。
司娘在仙君那里偷了酒,回到司鸢山顶,油桐已经长大可以倚靠,她歪着脑袋问:“这柳子期到底还有什么心愿啊?”
油桐说:“司娘自己问。”
“我问了,万一他说想娶我,那我真的嫁?”
油桐说:“司娘不想嫁吗?”
司娘摇了摇头:“我一心成仙,对红尘俗事没兴趣。”
油桐说:“既然司娘你心无他念,那嫁给柳子期又有何妨?他的命再长,总归不过几十年,等他百年之后,司娘抽身还是可以成仙的呀。”
司娘想了想觉得油桐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他的愿望若不是娶我呢?我在他胸口留了爪印,告诉他,若是有事可以凭那叫我,但他没有。”
“你说的是有事叫你,不是想你了叫你。”
司娘不知道,柳子期确实是日日夜夜抚着心头那个爪印想了一天又一天,甚至真的期待过匈奴再犯,若是再犯,他也能堂而皇之地再叫她出来一次,哪怕是再见一次。
可如今这盛世太平的,他一个将军,还有什么事是能够让她出来的呢?
没有,所以他一直等着。
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第三年的春天。
那个偷喝了仙君美酒醉了三天的司娘才出现。
她从落日余晖里扇着翅膀落进了他的怀中,柳子期将她抱紧,好像一不留神她就又飞走了一样。
她变回人形,醉意未消,柳子期迫不及待地问:“嫁给我,嫁给我行吗司娘,我会对你好的,生生世世。”
司娘头疼:“你死后是要上黄泉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怎么生生世世啊?”
柳子期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里,这里有你的爪印,我会带着,生生世世记得你。”
黄昏落尽,桐心在房外点上了灯。
灯下看郎,柳子期俊目依旧,除了眼角略染风霜,他还是那个几年前被匈奴骑兵逼到司鸢山下弃尘河边的模样,清古冶艳,当世无双。
说是没有兴趣,嘴硬却还是动了心。
“我只给你一生一世,柳子期,做人莫要贪心。”司娘回抱了他,应了他的愿。
六)
青纱软帐外,烛火摇曳,暖意千里绵延。司鸢山上杏花粉落,浮司镇东一夜春宵无度,弃尘河边天亮如同寒冬依旧,雪深千尺。
柳子期乌黑长发散乱在肩头,俊气侧脸映在初晨的日光里,司娘欲伸手去抚,被他抓住,侧身一搂,颀长手指搭在她手腕的伤痕处,柔声问:“可还疼?”
司娘摇头:“我是妖啊,妖不会疼。”
“真的不会疼?”
“当然。”
“那昨天夜里在我耳边说好疼,让我轻一点的是谁?”
司娘耳根一红,一掌将柳子期推到墙上,翻身下床。柳子期笑得开怀,再回神,自家新娘子已经穿戴整齐跑出房间了。
桐心这几个月老得很快,本来就是被油桐元神续着命的伤兵,随着油桐树劫后重生,元神一点点地归位,桐心的生命迅速枯萎。
司娘有些心疼,瞒着柳子期给他度了好几次灵力,但他还是在春尽夏初的夜里合眼长眠了。
当初桐心参军跟着柳子期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弓箭都拿不稳,到今天也不过十年光阴,本是生气盎然的年纪,却这般衰老地死去,柳子期于心不忍,想带他回京城厚葬。
司娘不用揣测,在他那黯淡愁离的目光中了然一切。
隔天清晨,柳子期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京城将军府中,窗外海棠花开得繁盛,枝头立着一只白颈蓝眼的鸢。
柳子期心里喜欢得紧,翻窗而出将那鸢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脑袋,问:“嫁我,可好?”
司娘不耐烦地变回人形:“不是已经嫁了吗?”
柳子期指着将军府的大门:“我要你从这个门被我八抬大轿光明正大地娶进来,将来在我家族谱上,你的名字要写在我的一侧,待我百年之后,你可以成仙,但柳家后人都会知道,你曾是我柳子期的。”
“柳子期,莫要太贪心。”
已经许了你一生一世,你还要怎样?
“你知道我就是这么贪心。”
柳子期的眼神让司娘感到害怕,她后退一步逼自己说:“你要的这一世,我给你。与你百年同好的妻子名义我不要,族谱上你想写谁的名字就写谁的,你可以成亲纳妾,就是别束缚我。”说完就扑棱着翅膀朝司鸢山飞。那油桐元神刚归位,还脆弱得很,她不放心。
长空辽阔,悠远又无尽,柳子期站在那满园鲜花盛开的将军府,只觉得司娘留下的话让他心疼,那程度远比战场上被刀剑穿刺。
当日那离清公主新婚之夜愤然回宫之事被皇帝强压了下来,念在柳家三代忠良的份上将那责罚一直留在心底,期盼的就是有朝一日柳子期能够浪子回头。若是那样,柳家荣盛必将长久不衰,反之灭门也不无可能。
此次回京柳子期本没有打算长留,只想把桐心葬了之后就同司娘一道返回浮司镇。
这想法在心底萌生,可还没等到他一只脚踏出将军府大门,柳老将军的长枪就从眼前飞过横插于门上。
“你当这是哪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柳老将军的话在他身后响起。
“孩儿自是把这里当成家。”
“家?”柳老将军绕到他面前,年事已高的老人,精神却非常好,“一脚踏出这将军府,将上上下下百号人的性命弃之不顾,这就是你所谓的家?”
“我与那离清公主之间没有感情。”
“没有就培养!”
“孩儿已经娶得佳人,今生定不会负她。”
“哦,姓甚名谁,哪家姑娘?”
“司鸢山的鸢妖,司娘。”
从柳子期离开到在浮司镇安家,柳老将军一直派人跟着柳子期是知道的,所以柳老将军问了,他也不打算隐瞒。
司娘的存在老将军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手下嘴里听到和自己儿子亲口承认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震撼。
“弃了。”
这是老将军最后的退步。
柳子期朝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亲您从来没教过我何为放弃,所以孩儿不会。”
“不会,就给我现学。”
老将军扭头将手下早就准备好的马鞭夺过,一声声一句句含着所有的心碎和无望抽打在柳子期的背上。
只一下,那鞭子就撕破了柳子期的衣袍,血痕醒目,再一下,血流如注顺着脊背流到地上,泅成一摊。
柳老将军声音恨恨:“与一只妖在一起?”
柳子期面不改色:“是。”
“不愿娶公主?”
柳子期咬着牙一动不动,神色依旧:“是。”
又是一鞭子——“我当你是被蒙心了,但我只问你一句,你改是不改?”
“孩儿没错,所以不改。”
柳老将军浑身战栗,如蚁过心,痛痒难耐,只能举起马鞭使出开山劈石的力气往柳子期身上挥去。
柳子期从始至终,腰背挺直,脸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却没哼叫一声,直至口腔里溢满鲜血一口喷了出来,老将军才为之一顿。
“你……你是不是死都要跟那妖怪在一起?”
柳子期点头:“孩子今生心志已平,没有辜负您和圣上的栽培与期望,接下来为数不多的日子,想跟心上人一起度过,父亲您要是还没出完气可以接着打,孩儿受得住。”
“你……”
破碎的布料挂在那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柳子期也不曾想到,当初那在司鸢山上醒来,眼前的白衣姑娘怎么就悠然入心,日后温情不多的时光里让他越陷越深,直到现在,死都不想放手,这份感情说多了都是桎梏,可他心甘情愿啊。
老将军望着眼前无药可救的孩子,放他过去也是家族祸害,不如举鞭打死一了百了。
那致命一鞭手起将落的时候,忽然被一道阴风定住。老将军定神一看,将军府大门处有一个姑娘,白衣蓝眼,逆光而来。
垂死之人松了口气,终于贴面倒地,轻轻唤了一声:“司娘。”
“我在。”
七)
油桐元神归位后,原身长势飞快,不出几日已经长得和遭雷劈之前一样粗壮了,若是在一年之后经受住天雷劈身的考验,从此就能脱离树身游历修炼。
司娘答应它一年之后定来守着,不会再让它遭受一次原身毁灭。
再说那柳子期虽然被司娘尽全力恢复了皮相,可到底是伤到了根骨,再加上他与司娘结合本就有违天理,在余下不多的日子里便赖着司娘带他游山玩水,肆意得很。
走到过风镇时正值中秋佳节,柳子期想要吃月饼,又不让司娘用灵力给他从别处变过来。司娘没辙,只好问客栈老板借了工具,两人靠在黄昏的木窗前揉面和馅儿。
平淡娴静的日子过起来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柳子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司娘举起做好的月饼给柳子期看,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说的那个生生世世,你不必当真,等我走后,你去成仙,将我忘了最好,可千万别去找我。”
司娘手一顿,心尖如刀刺过,随即一笑:“那是自然。”
“那样最好了。”
柳子期俊目一弯,靠在那落日尽头的窗口,耳边长发飞起又落下。司娘只是不愿承认,其实他的笑容早就在她心里生根了。
又过了两天,他们离开过风镇的时候,听说京城柳家造反,皇帝正举兵清扫。
司娘望了一眼柳子期,不等他回话,就带着他飞跃山川湖海直抵京城。
可惜,还是去晚了一步,京城柳家已全部葬身火海无力回天。
自古以来,权大者死,何况是像柳子期这样两次北上最后平定匈奴的旷世大将,皇帝想要找个借口除掉这一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离家远去不愿娶公主不过是想表明自己绝无窥探皇帝江山霸主地位的心愿而已,如此这样,也没能让皇帝放过柳家。
柳子期单手扶着司娘,望着面前的汪洋火海,一口鲜血喷出。正在这时,身后一道寒光穿透夜风,嘶鸣的空气像游子归家般心切地穿过柳子期的胸膛。
至此,柳子期都没有感觉到痛,他艰难地扭身,伸手欲抚上司娘的脸,可惜再也伸不过去了。
“司……司娘……”
司娘倾身前去,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仿佛那天和地之间所有的光与影都是幻觉,而真正存在的只有他们两个。
“我喜欢你!”柳子期说完,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眼睛慢慢合上,双手垂落。
求而不得,始终是求而不得,生前连句喜欢都不敢说,最后即便是说了,也没等到司娘的回应,这一世,算是苦的。
“柳子期……”司娘睁大了眼睛。她不能哭,她是妖,她不会哭,她摇着柳子期那渐渐变凉的身体,“你不准死,我只许了你一生一世,你若死了,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柳子期……”
明明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明明知道红尘轮回生老病死避免不了,可为什么会难过?
八)
司鸢山的油桐树,时隔十年时间再次历劫,那只活了一千多年的鸢答应护它,让它平安脱险。
那日山中风雨飘摇,雷电交加,千年鸢妖凌空展翅,替那树精将天雷受了。
不出半日,人间一片清明和气,仿佛那妖风邪气只是一个幻觉,根本不存在。
油桐脱离了树身,有了人形,跟在司娘身后。
“咱们不是无量山吗?这条路是通往京城的啊。”
司娘摇了摇头:“无量山什么时候都能去,京城去晚了可是要错过好戏。”
“司娘你是要去寻那柳子期的来世吗?”
“胡说。”
“那不然你为什么不去升仙?”
为什么不去,手腕上的伤疤虽然没有了,可那仙君说还不是时候,她能有什么办法。
山中一年去尽了人间几百年,王朝更替,这世界早已不是当年那皇帝的天下。
京城今天热闹非凡,状元府娶亲,迎的是当今皇帝的女儿,离沅公主,喜上加喜。经过路过没有不去喝杯喜酒的道理。
据说,今年的状元钟择疋才貌双全,风华内敛,当世无双。
司娘心中一顿,和油桐纷纷隐去身形混进人群。
状元高头大马,胸前别着大红花,丰神俊朗,穿街策马掀起一阵春风。
司娘现了形,当街一站,与他对立而视。
当初说好了不会寻他,可当他死去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口中生生世世记得她的话是否是真的。所以,她带着油桐来了。
“让开,让开……”
钟择疋策马前来,丝毫没有被眼前姑娘的出现给影响,以至于油桐将她拉开的时候,她还在怀疑,那个钟择疋是不是真的是柳子期的后世。
他下马入轿抱起了今生光明正大迎娶的妻子,风风光光地从她面前经过。
“柳子期,”司娘回眸,“是我啊!”
那钟择疋却没有为之停顿,甚至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都没看她一眼。
他不记得了!
他根本不记得屁的生生世世!
甚好……
她本该高兴的,可心底却没来由地蹿出了火苗。她眯着一双眼睛,瞬间移动到婚礼大堂,定住了所有人,唯独让钟择疋目睹这一切。
她一步步走向他,扯开了离沅公主的盖头。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前世就要嫁给他的离清公主,换了个名字,还是公主。
钟择疋惊吓着往后退,手脚发软:“你是谁?你做什么?来人啊,有人闯……”
司娘及时出手在他脖颈处猛砍一下,钟择疋应声倒地。
没给油桐反应思考的时间,司娘抓着公主和钟择疋飞走了,婚礼大堂恢复如常,可新郎新娘却不见了。
钟择疋被狠狠摔到了弃尘河岸边的乱石上,刺痛让他瞬间清醒,入眼便是婚礼上那个胡闹的姑娘。
“你……你要做什么?你是什么?”尽管见到行为异于常人的司娘让钟择疋吓得灵魂出窍,但他还是不忘死死护住离沅。
“你护她?”
“笑……笑话,她是我妻子,我不护她,难道护你?”
是啊,说得都对,可是凭什么呢?是你说的生生世世,最后却又始乱终弃,去护别人?
“你喜欢她?”她问。
钟择疋将离沅抱得更紧了:“当然。”
“你好好想想,你究竟喜欢的是谁。”
“我这一生,在最艰难的时候遇到的是离沅,自然喜欢的是她。”
“最艰难的时候?”
状元钟择疋年少家变,是离沅公主拼死保护才没被除根,长大后娶她爱她都是应该的。
司娘衣袖一挥将离沅狠狠甩了出去,然后一把揪起钟择疋,撕开了他胸前的衣服,那心口处殷红的爪印无声地证明着,面前的人就是柳子期。
她这百年来,穿越所有江河湖海,寻遍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为了不想他,她偷喝了仙君无数杏花醉,醉了许年,寻了这么久,还是迟了吗?
柳子期是贪心的,她司娘也一样吧!
可是,你要他那颗心干什么呢?
不是说好了,升仙吗?
管他是柳子期还是钟择疋,管他娶谁爱谁喜欢谁,司娘,你转身啊!你走啊,找仙君,去成仙啊!
“我不许,不许你找别人。”
带了一点委屈、一点期望、一点娇嗔,她一步上前抓住了钟择疋的衣服:“你不要找别人。”
“择疋……”那边的离沅已经醒来,发出轻微的呼声。
钟择疋心疼地看向离沅,使劲将司娘一推:“你放开我,你这女人好不知羞!”
司娘手一顿,再去抓他的时候,只见钟择疋眼疾手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恨意相向,硬生生地捅进了司娘的心脏。
司娘瞳孔扩大,惊恐地盯着钟择疋,不敢相信:“你想杀我?”
钟择疋厉声说:“不应该吗?你伤了离沅。”
“因为,我伤了离沅,所以,你要杀我?”
“对。”那把匕首没停,继续朝心脏更深处捅进。
司娘一把握住刀柄:“柳子期,这就是你说的生生世世?好啊,我帮你!”说着,带血的手抚上了钟择疋的手背借他更大的力量将匕首全数插进心房。
疼,为什么?妖不是不会疼吗?
应声倒地时,因无力支撑人形,她在钟择疋惊吓得魂飞魄散的眼神中变回了原形。
九)
醒来,入目是一只寒铁鸟笼,衣着光鲜的离沅正站在她面前。
笼子被道士施法,她出不来,只好用头去撞。
离沅嫌恶地后退,钟择疋缓缓出来,搂住离沅,温柔至极地宽慰:“别怕,我在。”
“择疋,我听说,鸢爪是非常有灵性的,一直想要,不如你替我将她的爪子砍下,送我当成百年同好的礼物,如何?”
钟择疋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毕竟她是……”
“笼中妖而已。”
司娘冷哼一声,却眼睁睁地看着钟择疋一步步向她走来,手中明晃晃的还是那天的那把匕首。
“钟择疋,我会死的。”司娘平静地说。
“你是妖,即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钟择疋擒住司娘的一对翅膀。
罪有应得?
——我何罪之有啊钟择疋?
司娘哽咽:“钟择疋,你会后悔,你会的。”
“我不会。”
手起刀落,一道炙热的血光洒在钟择疋脸上,沿着他的睫毛滴到眼睛里。他心脏一揪,举起满是鲜血的双手,那手里一对鸢爪骤然缩小,殷红一对坚硬无比钢铁不入。
再抬头,鸟笼中囚禁的那只鸢慢慢隐形,化至虚无,最后消失的是那双湛蓝的眼睛,冰凉的眼泪落在寒铁上,碎掉了,一句决绝的话留给了他:
——柳子期,欠你的都还给你,伤你的也被你伤了回来。
——那就这样吧,钟择疋,我祝你和公主的百年同好地久天长。
早知道就不来了,何必,何必多此一举地挣扎。
可是,没有早知道吧!
鸢爪咣当落地,钟择疋心头那个红爪印像滚烫的烙铁刺进了他的心脏。他在地上滚作一团,脑海里光影一样闪现着前世记忆如同洪水泛滥,喷涌而至,一下子把他给淹没了——
钟择疋伸出手往空中一抓,什么都没有,落下时只碰到了一对坚硬的鸢爪,那是司娘的,被他生生割了下来。
司娘没有灵力,恢复不过来的。她说她会死的,她没有开玩笑。
千年前,那猎人放她走时说,再遇见,你一定会死在我的箭下,如今看来,到底是谁也没逃脱掉命运的安排。
……
油桐找到司娘的魂魄,将她抓住送到了仙君那里。
仙君还是那个仙君,坐在杏花丛中醉生梦死。
“求你救救司娘。”
仙君摇了摇头:“救不了了,时候到了。”
“仙君是说,司娘可以升仙了?”
仙君摇摇头:“千年前,柳子期第一次放了这只命该绝的鸢,就已经改天逆命了。千年后,柳子期与那离清公主本就该拥有两世姻缘皆被她破坏亦是改天逆命,两两相抵,可以了。”
“仙君,小妖不懂。”
“这世上不该有鸢妖这个仙,所以她成不了仙;柳子期与离清缘定两生,终究还是要在一起。这就是天命。天命不可违。”
“那……那我们司娘……”
“司娘的灵力在钟择疋那里,他若放手,她重回原形,可以走上轮回之道。下一世成人,或许还能与他续上一段姻缘。”
所谓殊途,只能如此同归。
油桐转身而去。
京城状元府,昏迷几个月的钟择疋终于醒来,睁眼床边就是那桐心前世的模样,张口就问他要——
“还我司娘的灵力。”
钟择疋面无神色:“出去等着。”
从枕下摸出那把发着寒光的匕首,一介文人毫不畏惧,反手向外将刀尖戳向自己的心脏,完完整整把心头那块红爪剜了下来。
寒铁匕首咣当落地,鲜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耳边一阵风过,窗外青空鸢鸣长啸,直至远方,钟择疋颔首微笑——
“傻瓜,”钟择疋吊着最后一口气说道,“下次早点来,早点来,我还要你的。”
小编有话说:
当时这篇给我看的时候,特别点明是很虐心的古风文。作为看了很多虐文的小傲娇编辑表示不信!但看完后很想抽自己耳光。司娘去找转世的柳子期的时候,我还心想,真是口是心非的女主,之后便是心疼女主,当一个人意识到喜欢的时候,有什么比被喜欢的人忘记还要痛苦的呢?
雁丘 /晚乔
【第一章:他年隔世】
望向拽住自己衣袖的女子,萧谷凝眸,眼底有几分警惕。
“你是谁?”
“我……我是……”那女子像是紧张,说话结结巴巴,一句连贯的话都讲不出来。半晌,她像是想起什么,“啊,我忘了,我的模样和从前不太一样,你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
萧谷打量她一番,态度松缓了些:“姑娘,你认错人了。”
楚平烟摇头,一副笃定的模样。
“你虽是年轻回去了,但我还是记得你的。”楚平烟得意地笑,“你的魂魄还是一样的,所以,即便你不是变得年轻,而是变了模样,我也还是会记得你,绝不会认错。阿陌,阿陌,你还记得少时救下后每年都来寻你的那只雁吗?我便是那只雁啊!”
楚平烟终于将自己想说的话表达清楚,于是满意地笑了,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模样生得倒是娇俏可爱。
萧谷想着,随后在心底落了一叹,只可惜,是个傻子。
【第二章:一往情深】
窗外月色明朗,屋内却是昏暗。
台上燃了一豆烛火,灯花迸开,响了极轻的一声。
那娇俏的女子恹恹地趴在桌上,带着鼻音:“千秋,你说,他怎么就不信我呢?”
被唤作千秋的雁儿窝在桌上不理她,被戳烦了才勉强眨几下眼,表示自己听到了她的话。
光得到眼神却没得到答复,楚平烟不甘心地继续戳雁儿:“你干吗不说话啊?”
大抵是被磨得久了,雁儿终于站起来,开口,竟带出人声。
“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信你?”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分明那样熟悉。”女子长叹一声,“你说,我要怎么样,他才会理会我,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千秋不言语,只是望着她。
“你也觉得我冒失吧,关于这几日我跑到他府上的事情?可是,他不记得我了,我只想让他想起来……”
楚平烟将小小的一张脸尽埋在手臂里,也许是头低得太快太急,那发便散在了千秋的爪边。千秋低头看了眼,在桌上走开几步。
百年,对于妖而言并不很长,于人却已是一个轮回交替。萧谷已经不是阿陌了,如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信你?
你就算不明白,但我并不是没有告诉你,你为何不愿相信呢?
果然啊,傻鸟即便化了人形,还是一只傻鸟。
这时,那女子传出一声含糊而又沮丧的闷哼,可怜兮兮地抬了头,却正对上千秋的眼睛,于是不由得一顿。她想,他一定是又要劝她什么做人要通透的话。
千秋见她这副呆愣又可怜兮兮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打算安慰她。可还没开口,却不防被她动作飞快地揪了一根毛,还没来得及吃痛便见她恶狠狠笑出了声。
“居然敢压着我的头发,找拔!”
楚平烟以为他又要劝她。她想,他想说的话,她不能让他说出来。
当时,千秋只觉得有一股热气直直冲到脑袋顶——这只傻鸟,怎么想都由着她算了,他要是再管她,那他就跟她姓!
千秋转身不愿理她,却看见她得意地举着那羽毛转到他的面前,笑得肆意又张扬,一瞬间弄得他更气了些。
被这么一激,千秋索性闭了眼睛,不再理会。
他一向当她什么都不懂,于是她也只当自己什么都不懂。
不懂,就可以在没有找到的时候继续理所应当傻兮兮地寻找那早已入了轮回之境的人,当他还在这世间。就可以在看到萧谷的时候犯傻兴奋,当自己找到了,当他真的是阿陌。
【第三章:就中更有痴儿女】
千秋立在枝桠上看着那习武场上的布衣少年,见他一杆银枪舞得极快,只听风色不见形影。忽时一个旋身而跃,再落地时是直冲向下,枪身一弯挡了些冲击,他借势而起,行云流水又是一招。
轻风拂过带来些许动静,似是有人行来,可萧谷反身一旋却并未看见来人。而再有感应,那人已是来到他的身侧。
敛息凝神间,萧谷低身回手将银枪往前一送,一连串动作只霎时便完成。
可是,在看清来人时,他却皱了眉。
那银枪枪尖直抵她的咽喉,稍有差池便要血溅当场。这般场景连千秋看了都惊得差点落下树去,她却恍若未觉,眸底兀自闪着兴奋的光,稍稍退远一步盯了枪头细细看着。
“从前只知你文才出众,却不知枪法也使得这么好。”
萧谷收回那枪立在地上,抚额。
见他这般模样,楚平烟歪歪头:“累了?累了便要休息。”
眼前女子神色真切不似作假,可看在他眼底却是沉的。
往日的萧谷只顾无奈,可前几日却在友人无意的一句话下,对她生出些怀疑。
这个女子来历不明又行踪诡异,友人随口——或许她是敌军派来接近你的,可能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这委实不过一句玩笑话,萧谷却放在了心上。
他做过许多设想,可楚平烟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预料之外。这个女子太过怪异,他想不通。既然如此,便不再想了。
萧谷冷冷开口:“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楚平烟见他这般模样,似是被惊着了,愣了半天才开口:“我只是想你了。”
萧谷被这句话狠狠地噎住,半天才回过神来:“除此之外?”
楚平烟对上他带了冷意的眸,想了许久才开口:“如果你说的目的,就是我前来找你的原因,那么,大概也只是因为想你,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萧谷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你喜欢我?”
楚平烟笑着点头,一下一下非常用劲儿,点得人都发晕。却在看见他的表情之后,愣在原地。
“你不信我?”
陷入思绪的僵局里,他当她是敌军派来接近他的细作,自是不信她。
这般想着,萧谷却还是笑着走近她:“既是要取我信任,那你便需为我做事……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楚平烟一顿,歪歪头,却觉得他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喜欢一个人,自然该要帮他的,以前她只是只雁,不能帮阿陌做些什么,而现在……
可她会做什么呢?
想了许久,直到无意间看到千秋,这才眸色一亮,开口答他:“你大抵是不知道,其实我很厉害的。这么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想得到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说着,她抬头望向他,很是郑重的模样,“但有一点你得记住,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是我喜欢你。”
【第四章:天南地北】
楚平烟说谎了。
她将自己说得无所不能,其实她不过一只刚刚能够化形的雁,能做些什么?真正会做很多事情的是千秋。
可有一点,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
她从未想过,千秋也不过是一只雁,他怎么就什么都会,怎么就无所不知了呢?
其实,所谓的强大全能,不过是每一次她来寻他帮忙,他都不想让她失望罢了。那轻松应答的背后,楚平烟从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有多累,吃过哪些苦头。
她对萧谷说她会很多事情,因为她觉得千秋会便等于自己会,毕竟千秋从未拒绝过她。这是一种习惯性的依赖,也是一种习惯性的自私,只因他对她太好,好到让她都没有了感觉,将这全当成了自觉。
却没想到这一次,萧谷问的那些事情,她来问千秋,千秋却怎么也不愿答理。
楚平烟拿着鲜嫩的果子诱他开口:“千秋,千秋,你便告诉我吧,那烨国的军事地图和密报什么的到底在哪里能拿到?不用你去拿,你只需告诉我,我自己去。”
本不愿理她,终是耐不过她软磨硬泡,千秋睁开眼睛。
“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的,他不是阿陌。”
楚平烟一顿,复又笑开:“对啊,他不是阿陌,他如今叫萧谷。”
千秋望着她:“他们之间的区别并不只是一个名字。”
楚平烟眸色一暗,但也只是眨眼之间便恢复了一片清明。要不怎么说这世间事情都是凑巧?正巧就是那时,千秋眨了个眼,倒是没有发现。
他以为她只认故人,不知道人世间是有轮回的。他想告诉她,同一副皮囊里,记忆不同、心性不同、喜好不同,那便不再是同一个人。
可其实她比谁认得都清楚,只是,她修行许久,找了很多法子,好不容易才化得人身,而她如此,也只是为那个人罢了。若这世间早已无他,她这样努力修习又算什么?所以,千秋说的那些话,她从来都是选择不信。
手里的果子落了满桌,楚平烟揪住千秋的翅膀,摆出一副凶狠模样。
“一句话,你到底告不告诉我?”
“一句话,不告诉。”千秋态度坚决。
可是,态度坚决也耐不住某只傻鸟耍无赖啊。
是了,楚平烟什么都不会,耍赖撒泼却是一直在行的。而这一招,对千秋尤其有效。
【第五章:说与何人】
烨国的营帐里,刚刚将那些宗卷翻出来,千秋又想起那个女子一瘪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无奈抚额。有极弱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仿佛时光也定格在这一瞬。
楚平烟不会看见他这般模样,面上是无奈的,唇边却含了笑。
千秋看着手里的宗卷,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却是那个女子,至此,不由得落下一叹。
他怕是上一辈子,欠过她许多东西吧。
这阵子楚平烟都没有去寻萧谷,不是不想去,只是觉得她没帮他寻到他要的东西便不好去。可千秋说他要的东西太难找,告诉了她地方她也找不到,于是,便将这差事揽了过去,却是几日未归。
好不容易千秋半夜驮着这些回来,楚平烟心喜,第二天一大早便抱了宗卷跑去萧府门口等。
为了这些东西,千秋好像很累的样子,楚平烟想着,如果见到萧谷,一定要替千秋问他多要些好果子,要顶好的那种,鲜嫩可口,叫人吃得满口香甜。
大概是太过激动,站在门口小半天,她好不容易打算好了,刚站起身想敲门,却就是这个时候,门忽然开了。眼前的人,她是认识的,是护院的张大哥。
“你是来找总都统的?”张护院看向眼前不住点头的女子,皱了皱眉,“怎么,总都统都去军营里几天了,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
萧谷什么时候接到的军令、什么时候离开、这一仗要打多久,他从未和她说过。
兴高采烈跑出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却是满目失神。千秋看着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这时才知道,原来同一个人做着不同表情,差别竟是这么大。
以前看她笑得太开心,总想打击她,如今见她满脸的不开心,却又想逗她笑。
可是,千秋忽然发现,那么爱笑的一个小姑娘,现今他却怎么也逗不笑她。
“喂,你要不要去找他?”
那么努力地说了那么多笑话她都只是含糊应付,却独独这一句话,点亮了她暗淡的眼。
楚平烟回过神来,将千秋举高,一下子被注入了活力似的。
“对啊,千秋你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带我去找他!”
被摇了几下几乎要晕掉的千秋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做这种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又耗修为又耗心力,身边还要带着这么一个几乎算得上累赘的傻鸟……
明明是满心的抱怨,可是,当对上她含笑的眼,他却只说:“收拾收拾,待会儿就走。”
【第六章:君非故人】
楚平烟从不知戎马生涯是怎么回事,想象里,沙场之上该是风烟招摇,一片壮丽的。却不想,真来了这里,却只看见风起月隐,满是萧寂。
她拍了拍身上背着的包裹,那里面装的是她要给萧谷的卷宗。
对着眼前简陋的帐篷,楚平烟有些疑惑,这就是传说中的军营?可是为什么无人把守?
“你要不要进去,巡夜的人要来了。”
千秋在对面的帐顶上看着她,语气里似是有些不耐。
楚平烟回首眨眨眼,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才一点一点做贼似的挪了进去。
挪什么挪?千秋翻了个白眼。
萧谷向来机警,帐外有人他怎会不知道。
营帐里,因为不知来者何人,萧谷握了匕首假寐着,却在听到极小声的一句“原来睡着了”的时候心底一惊,翻身坐起。
看着忽然起身的萧谷,楚平烟满心的失望化为惊喜:“啊,原来没睡着!”
借着昏暗烛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萧谷的眉头皱得很紧:“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我来把这个给你。”
下意识接过几乎是被丢过来的小包裹,萧谷疑惑地看她一眼,却终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打开了包裹。
楚平烟原以为萧谷看到这些东西会很开心,却没想到他翻开那些卷宗的时候只是有那么一瞬的惊异,看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所以,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楚平烟有些失望。
良久,萧谷终于翻完卷宗,眼帘微抬,望向眼前女子的眸色也有些复杂。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在问她话,真是意外的惊喜。这东西不重要,事情没办好,她以为他不会再理自己了。可是,张口欲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纠结半晌,好不容易编好了理由,又被他抬手唤停。
“不好说便不用说。”萧谷按在卷宗上的手有些颤抖,似是激动,却很快被他掩尽袖中。
然后,他问她:“你想要什么?”
他这么问,心底却是在猜,猜她会说希望他喜欢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然而,却似乎猜错了。
萧谷看着眼前的女子扯着衣角纠结的模样,心底升起几分警惕。
楚平烟想了很久。
他方才抬起头,问她想要什么,那样的表情,好像她要什么,他都会给一样。既然如此,她拧着眉头,她想要他像从前那样对她笑,对她好好说话,想让他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他其实从未忘记过她,哪怕,哪怕已经过了一个轮回了……
把所有的期盼都想过一遭,她一咬牙,终于决定还是以功臣为重,这毕竟是千秋弄来的。
她于是开口:“你有好的果子吗?要很好很好的那种,入口香甜,不带一点酸涩。”
他一愣,像是意外,之后忽然便笑开来。而他的这一笑,也让她高兴了。原来替人着想真是有回报的,她为千秋要报酬,他却一并给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我找到你以来,你第一次对我笑。”楚平烟随他笑开,却用余下的两个字轻易止住了他的笑意。
因为她唤他:“阿陌。”
【第七章:情是何物】
她到这儿,恰好是首战初歇,营地里伤亡不算重,他也不用将她一人留在营地,出去作战。萧谷并没有对她的到来表示出什么疑惑,反是她心虚得很,自己提了出来。
面对这个问题,萧谷神态不变:“既然都有本事拿到那些卷宗了,你能到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以后不给我惹麻烦就好。”
有了他这句话,她于是安心待了下来。
只是,楚平烟偶尔也会不解,明明大家看见她无故出现在军营里,却为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呢?
她这么问了萧谷,他却摇头轻笑不语,似乎没什么好解释的。再去问千秋也是一样的结果,除了一点,千秋笑得没有萧谷好看。哦,还有一点,千秋骂了她一句傻鸟。
接下来的日子是休整养兵,准备再战。
军中其实有规矩,不留女子,恐有不祥。在楚平烟这儿,却是无人敢说。
大家都晓得,总都统从不做没有道理的事,不论新兵老兵,没一个是不信他的。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留她,是替他收集情报。
经过几次试探,他终于确定,那些情报都是准确无误的。
他从不问她情报来源,只是日夜相处,萧谷觉得自己对她的感觉慢慢变得奇怪起来。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疑惑才上心,她在军中的一举一动他都留心关注,毕竟她的身上有太多疑点。
可是,那份因怀疑而上的心……
是什么时候,转变了?
靠在营帐柱边,萧谷看着稍远处正给马刷着毛的楚平烟,神色有些恍惚,像在发呆一样。
这时候,一个黝黑的汉子笑嘻嘻地蹭过来:“总都统,那姑娘是你心腹?”
萧谷沉默良久,像是自我挣扎:“她不是可信之人。”
汉子一蒙:“啥?总都统这话说的,怎么……”
“如果有那么一个女子,她与你素不相识,初次见面便一直缠着你说喜欢,唤你作另一人的名字却不似认错,莫名其妙地对你好……说这件事情是正常的,你信吗?这世上真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和喜欢吗?”萧谷说着,微微垂了眸子,像是自言自语。
楚平烟停下手中动作,回眸望他。
萧谷见了,心底没由来地一紧,但转念一想,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应是听不到他说话的。果然,她只是对他笑了笑,又回身刷马毛。
千秋停在一旁:“他以为你没听到,好像松了一口气。”
楚平烟的动作一顿:“听到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吗?”
千秋一叹,旋起翅膀转眼便飞远了。而在离开之前,他分明留下了一句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不错,她是在自欺,可她哪有欺人,千秋分明是一只雁。
强自牵起的那抹笑意终于散去,楚平烟摸着脸,似乎是刷毛的时候有水溅上来了。于是轻轻拍了那马,抱怨了句,可那抱怨的声音也有些颤。
萧谷说信她,可他终究不信她。
楚平烟想着,忽然觉得奇怪。
他不信她,为何骗她?她早说过,她会为他做这些事从不是为了取信于他。
又或者,他连这句话也不信吗?
【第八章:只影向谁】
凭借着对敌军作战方案的熟悉,萧谷一军再战告捷,那庆祝的酒喝了一整日。楚平烟也想凑热闹,却被一人一雁拦住,莫说是喝酒,他们连碰都不让她碰。
萧谷陪着他的弟兄们在外,却把她关在营帐里,于是楚平烟也闷了一整日。但她哪里是个闷得住的人?于是,理所当然,千秋便被她揪着蹂躏了一整日。
这样下来,平衡多了。
日暮时分,萧谷终于回到营帐里,随手甩给她一件披风。楚平烟接住,也不问什么意思什么情况,只他一个眼神便伶俐地将那披风系好,抬眸,正对上他带笑的眼。
她不问他做什么,是因为不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答应。就像那些情报,有很多都是她背着千秋自己去寻的。毕竟做得多了,楚平烟也觉得那果子不太够,除非更多的果子。
但这边境偏僻,要找好果子实在为难,她不舍他为难,一点也不舍。
却没想到,他叫她出来,是给她带了些米酒。
坐在沙丘上,眼前是一轮硕大的血色夕阳。楚平烟接过酒囊,望向萧谷的眼神带了些奇怪和不解。只是不知是不是夕阳太大太红,竟在萧谷面上染了几分颜色,楚平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看不到自己脸上是不是也被染了色。
萧谷轻咳两声:“这米酒是不醉人的。”一顿,又补充一句,“便是醉了,也有我在这儿。”
楚平烟一笑,拔了塞子便把酒往嘴里灌。
果然很好喝,比果子还甜,难怪大家喝得这样开心。
漠上的日落似乎格外凄艳壮丽,也许它见惯了以死相拼的战争,是被鲜血染红的。
当夕阳只余了一点儿在外,下方霞光满天,抬头却能看见暗色背景下的星子闪烁。
楚平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天,也从未见过这般放松的萧谷。她想,太美好的事总是显得不真实,但这或许会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她这么想着,于是也就这么和他说了。他听了,忽然便笑出来,随口开她玩笑,一副毫无拘束的模样。
卸下那些负担和防备,萧谷似乎也能变得开朗。楚平烟看着眼前男子,不知看了多久,只知道他似乎说了很多话,她偶尔点头,偶尔应和,最后却是一句他说的也想不起来。
而她再回过神,是他看着她,似在等待她的回答。楚平烟一下子慌了神,却强作镇定,用的是千秋曾说过的万用型答句。
她看着他:“其实,这样也不错。”
“不错?”萧谷一怔,随即低下眸子,不言不语。
正当楚平烟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时,他却忽然笑了,笑得极轻。
“是啊,不错。若是战败正好身退,可是我能退,我的弟兄们却不行。”萧谷落下一声浅叹,“所以我不能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有责任的,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家国大义,还有我的兄弟,他们于我而言,远远比活着更重要。”
楚平烟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却隐约听懂了萧谷语气里的无奈和沉重。她从不愿看见他的难过,于是轻轻抚上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萧谷一顿,侧过身来,正巧对上她映满星子的眸,正巧看仔细她面上的关切。
此时此刻,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可是,萧谷有感觉,楚平烟却似毫无所觉。直到萧谷就着她落在他肩上的手一扯,将她扯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她才算终于有了些反应。
可是,她的反应却让人哭笑不得……
楚平烟的声音有些闷:“你若不愿看见我的脸,我转过去就是了,干吗把它埋起来?”
萧谷一愣,低低笑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却不说话。
他一向觉得言语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却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第一次认同了那句话——有的时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月色疏朗,星光明亮,在他们的身后,那一直停在一处的孤雁,忽而便飞远了。
【第九章:一别前尘】
兵法有云,知机者神。而萧谷对于敌方军务了如指掌,按理说,该是占尽了先机。
可是,清楚了敌方,却防不住暗鬼。
军队里早有细作与之勾结,便是他们再占尽先机又如何?
粮草里有人下毒,是极下作的迷药,不至于危害性命,药性不重,也不至于被查出来。
只是,身体乏困着上战场,无异于送死。
挥枪卷下一颗人头,萧谷强撑着睁开眼睛,却只看见往日熟悉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
他头脑一昏,咬着牙在大腿上割了两刀才提起精神,却终究敌不过那药性发作,终于,眼前渐渐黑暗。
而在那之前,他萧谷脑海里最后的记忆,似乎是一只雁。
那只雁儿直直地朝自己飞来,像是不要命似的。他眯了眯眼,一直看向它飞来的地方,看着它慢慢接近,看着它被飞来的乱刀斩下血肉。
这战场,鲜血淋漓,是你该来的地方吗?真是一只傻鸟。
在昏迷之前,萧谷以为自己的命应该是交待在那儿了。
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天。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前半生的记忆,只到此为止了。
【第十章:君应有语】
稍微动一动,身上就疼得厉害,像是挣开了哪道口子。男子坐起身来,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继而抬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昏暗的不远处似是相互依偎着的两人。
他的动静很小,可这样细微的声音,还是惊动了那边的人。
他一愣,刚想询问,却是在他开口之前,那边传来一个女子游丝般的声音:
“以前不能言语,没有办法问你,后来可以说话,却一直忘记问你……阿陌,千秋说,你一直只是把我当宠物,偶尔玩笑,喂喂吃食,哪有什么感情……是真的吗?”
短短一句话,她分了三次才说完,好像很艰难。可他听着,却是一头雾水,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千秋抬眼,面上满是淡漠,只是在看到他似是迷茫的眼神时,还是冷了一下。一个弹指,烛光映亮了满室。
这时男子才得以看清,不远处是一个清俊少年,但他怀中的那个女子却奇怪。浅瞳白发,唇色如雪,微颤着的长睫上似覆了层霜,冰雕一样。
他只是惊异,却一点不难过。
因为他不认识她,不知道,往日里,她是那样活泼的一个姑娘。
那样活泼的一个姑娘,此时却安静得像个死人。
千秋微眯双眸,望向他,那眸中似是有光微闪,一瞬而过。
微光在眸底消失之后,千秋叹着落下一笑。
果然,这便是命吗?
沉了口气,千秋知道他什么也不再记得,却还是为她不平,想了想,缓声开口:“在我眼里,她什么都不会,只会让人担心,可她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既是如此,萧谷,你至少该记住她,她叫楚平烟。”
这句话之后,女子的身形渐渐变小,也散出微弱荧光。千秋心底一窒,旋即起身。
见他抱起女子,似欲离去,萧谷忽然心下一慌,却不知慌的是什么。
他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只是急急开口:“你是谁?”
少年脚步未停,答非所问:“我没有名字,只是,我曾经问过她,她最喜欢什么,而她告诉我,她喜欢长久的东西。”
话音随着他的步伐远去,少年与那女子便消失在了门帘之外。萧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底很堵,这种感觉,怪难受的。
不知走了多久,千秋怀中的女子忽然便化成一只恹恹将死的雁。
千秋一愣,轻抚那雁儿的羽翼:“待我寻到一僻静处,便把我的内丹渡给你疗伤,你以后至多是灵台蒙尘,恐怕,除了记忆里最深的那个人之外,你都要记不得了。”
他笑意微苦。
“其实,我不希望你忘了我,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反正我也要离开了……这……这其实没多大影响。要撑住啊,你要知道,只要活下来,便有机会。平烟,你还是可以回来寻他。”
那雁儿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听见。可是,不管她听没听见,那模样温柔的少年仍是兀自说着。却就在说着的时候,他忽然吐出一口血。
千秋眸色微黯,随意地擦了一下,自背后生出双翼,极不适的模样,却始终忍着。
到了最后,他也化作了一只大雁,影孤无力,却仍驮着她向天上飞去。
【终章】
把鲜果摆在石碓前,女子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离开。
这里被人唤作雁丘。听说,曾有猎人捕到只奄奄一息的雁,刚刚将它打死,却忽然从远处又飞来一只,哀哀叫着,盘旋在死雁的身侧不肯离去。后来,有个文人路经此地,听了这故事,唏嘘一声便买下那两只雁,将它们埋骨在此,立了石碑,以此纪念。
揣着剩下的鲜果,女子走到不远处的另一个石碑前。
刚刚那里,是所有人的雁丘,而这一处埋了雁骨的地方,只有她知道。
蹲下身摆好果子,她扫了扫石碑上的灰。
“千秋,你这里都长草了,从前那样爱干净的一只雁,现在是怎么变得这样能忍的?”
女子一边念着,一边仔细拔着附近的草,被划伤了手指也不在乎,只是一直念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与这几日心底的担忧。
念了许久,最后,又念出一句疑惑:
“你说,我想不起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我在这儿,究竟是在等谁呢?”
有轻风将话音吹散,如同不远处打马而过扬起的尘土,细细碎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年轻的男子收了马鞭,在看到一个“雁”字的时候,微微皱眉。
“总都统,这儿你以前也是来过的,想起来了吗?”
那年轻男子想了想,摇头。
“再去别处看看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女子像是有什么感应,蓦然转过头来,正巧看见男子蹙眉跨马,接着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那个人……
她皱了皱眉。
那个人,骑得真快啊!
小编有话说:
远方有一处,名叫雁丘。那里有一只傻鸟守着一只雁,却不知自己在等着谁……比起楚平烟和萧谷的感情,我更心疼千秋,这个站在旁边无私帮助女主的人,他的感情似乎一直被女主忽略。
后来春雨落汴京 /晏生
1.
推杯换盏间,周谅今喝得半醉。
时间接近晚上九点一刻,他放在饭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跳出来的备忘录上显示了几个字——十周年。
被酒精泡过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今天是十周年纪念日,他和祝初晞认识的十周年纪念日。
不顾众人挽留,周谅今踉跄着出了包厢,叫了代驾。半小时后他回到住的青曦园,却没上楼,坐在楼下花坛边散散身上的酒气,怕进屋熏着祝初晞。
初秋的风还带着暖意,像祝初晞说话时温温软软的声音。想到这里,周谅今扯松了领带,低着头傻子似的笑了起来。
左边脸颊陷进去一个浅浅的酒窝。
成熟俊朗的脸上,有了青涩的少年感。
独自坐了一会儿,周谅今再也忍不住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串号码。
“喂,初晞——”在酒精的怂恿下,说起话来竟然有点像在撒娇,再过几年,就是三十岁的男人了。
祝初晞似乎也扯着电话线偷偷笑了两声。
周谅今望着楼上窗户口透出来的光,眯着眼睛:“祝祝,十周年快乐!我们认识都十年了……”
祝初晞吼他:“亏你还记得!记得还敢这么晚不回家?”
“是是是,我错了。祝初晞同志,可以宽大处理给小的一个弥补的机会吗?只要您愿意,一定鞍前马后伺候您!”
“你人呢?”
“在家楼下。”
“那还不滚上来?”
“醒酒呢。”周谅今摸了摸头顶,天上好像掉了滴雨下来,他伸长了腿,特欠揍地说,“媳妇儿,我走不动了,你快下来背我回家。”
祝初晞乐了:“又做梦呢,是吧?”
周谅今也笑了。
天空飘下来的雨越来越密,遥远的路灯下,星子一般往下坠落。没一会儿,周谅今身上的衬衫湿了大半。
雨是冷的,浇下来更冷。
他打了个冷战,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家里走。那里有盏昏黄的灯为他而留,身后落在地面上被拖长了的影子,被大雨浸没。
2.
周谅今认识祝初晞十年,十年前,槭树胡同还在。
那时候,胡同里住着许多户人家。胡同两边种满红叶槭树,每到秋天,就是一道风景。周谅今每天骑着单车在那里穿梭,车轮从一地落叶上碾过。
祝初晞和她外婆搬过来的那天傍晚,周谅今从学校考完数学回来,心情也不错,口哨吹得响亮,校服被风吹得鼓起,书包斜挎在肩上。
直到晚饭的时候听妈妈说起,隔壁搬来了新邻居。周谅今点点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平静无风的秋夜,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夜里周谅今被渴醒,起床喝水时,听见隔壁隐隐传来歌声。那歌声诡谲,像老电影里的戏腔。周谅今觉得自己八成是听错了,坐在床头屏息凝神侧耳,那声音越飘越远,渐渐消失。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上课就没什么精神。
英语晨读,周谅今趴在桌上用本书挡着,就这么混过去了。眨眼到了班主任老姚的数学课,铃声停了之后,他才把盖在头上的校服扒拉下来。
今天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老姚用他那把烟嗓在介绍,随后周谅今听到一个好听的女声:“大家好,我叫祝初晞……”
周谅今用手掌支着头,目光朝前方望去。
粗汉老姚少女心,每天清晨经过花店都会带来一束风信子,半簇紫色半簇白色,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摆放在讲台的一角。
从周谅今这个角度看过去,鲜艳浓烈的花束就好像别在少女的衣襟上。
他看见秋阳,看见秋阳中无数飘浮的粉尘,看见花,看见花束后如蹁跹掠过秋天湖面的白鹭般的女孩儿。
——她叫祝初晞。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最后一排,在全班唯一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了下来,成了周谅今的同桌。
她拿过他搁在桌面上的数学书,翻开了第一页看了看:“哦,原来你叫周谅今。”
她对他笑:“我认识你。外婆说隔壁家在A中读高三的小孩儿就叫这个名字,放学后一起走吧。”
3.
半个月后,槭树胡同死了第一个人。
冯家的媳妇淹死在附近的池塘里。清晨,尸体浮上水面才被人发现。周谅今和祝初晞一起出门上学,看见胡同里闹哄哄的,还停着警车。
周谅今赶紧带着祝初晞离开,载着她去学校。两个人在路边买油条豆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初晞,昨天晚上你听见有人唱歌吗?”说完,又纠正,“不,应该说是唱戏。”
祝初晞疑惑地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周谅今昨晚又听见了那个飘忽的声音,祝初晞和他家只有一墙之隔,还以为她可能也会听到。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冯家媳妇不明不白地死了,警察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这件事就这样落下帷幕。槭树胡同闹了一阵之后,又恢复了宁静。
周谅今也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一如既往,上课下课,过着学校生活。枯燥的高三,随着祝初晞的到来增添了色彩。每天早上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站在隔壁一墙泛黄的爬山虎前,等待里面的女孩儿出来。
心事微妙,连风也温柔起来。
有天吃晚饭,周妈妈忽然问:“你跟隔壁的初晞走得很近?”
周谅今不明所以,微怔:“怎么了?”
“别走太近。”周妈妈只说了这一句,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周谅今没看明白她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眼神,惶恐、逃避,还夹杂着一点点厌恶、一点点内疚。
高三理科七班。
祝初晞的身份证不知怎的被人翻了出来,引来呼声一片。
有人指着她的出生年月日感到不可思议:“居然比我大五岁!”
班上普遍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唯独祝初晞,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仍在读高中,多少让人感到诧异。
周谅今一把从别人手中夺回身份证,塞回祝初晞手里,触碰到她汗津津的冰凉的手心。
上课铃一响,切断了这场风波。
祝初晞学周谅今一样把书立起来挡着脸,压着声音问:“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比你们大这么多……”她低声说话时,嗓音总是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
周谅今心跳得飞快,脸上挂着笑调侃:“你可不就是个奇怪的大姐姐!”
“姐姐,明天请吃早餐吗?”
“姐姐,英语卷子借我参考参考。”
“姐姐,姐姐,姐姐——”
“周谅今,你有完没完!”
两人相视而笑,祝初晞眼睛里闪闪熠熠,心里的烦闷顿时消散。
老师走至两人桌前,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
傍晚祝初晞留下来值日,周谅今留下来等她。
两人拎着大袋的垃圾去扔,横穿过操场,体育生还在托着铁饼训练,在夕阳下挥汗如雨,像一匹匹负重前行的烈马。
祝初晞看得出神,出声感慨:“这才是青春啊!”
周谅今笑话她:“难道你已经七老八十了?”
祝初晞点头:“和你们比起来,我确实老了呀。”阳光跳跃在她薄如蝉翼的睫毛上,她轻阖上眼睛,挡住刺眼的光,“我十二岁才开始上学,所以比你们晚了五年。”
周谅今听出了她话里的倾诉欲,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十二岁之前呢,你没有上学,在干什么?”
“跟外婆一起生活。”祝初晞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周末,周谅今打着借复习资料的幌子,去了隔壁。
是祝初晞开的门。在她家的小院里,周谅今第一次看见了她外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剥豌豆,穿一件旧款的灰布袄子,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两截枯瘦的、长了老年斑的手臂。手臂上戴着银晃晃的镯子,反着光。
周谅今走过去打招呼:“外婆好。”
老太太抬头,灰扑扑的眼睛像蒙着一层尘,随后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周谅今一愣,祝初晞把他拉到了屋里:“外婆不太喜欢见生人,你别介意。”
“不会。”周谅今倒不在意。
他其实还想问,为什么这个家只有初晞和外婆,但那些话只是在脑海里徘徊了几次,就沉了下去。
4.
熬到高考前一天,周谅今和祝初晞说好了考完之后要给自己放一串鞭炮,庆祝庆祝。
后来,鞭炮还没放完,胡同尾的崔家传来一嗓子哭号,差点盖过鞭炮声。
崔家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崔拐子,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杂物间里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崔拐子吃喝嫖赌样样来,最惜命,只嫌一世不够长,不太可能会自杀。
大家把之前冯家媳妇的死和这联系起来,心里打起了鼓。
凝重的气氛再起在槭树胡同散开,如病菌滋生传播,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猜测都有。
周谅今记起,似乎昨晚又听到了那个唱戏的声音。婉转的嗓音,凄婉哀戚的调子。饭桌上,他问爸妈:“咱们这一片有谁会唱戏吗?”
爸妈都说没有。周妈妈却像想起什么,眼神都变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半夜老听见有人在唱戏。”
“儿子你可别吓我,我看你是之前高考压力太大,高强度复习下出现幻听了。现在考完了,就好好放松一下,和朋友出去玩都行,别闷家里了。”
周谅今想想也是,转头就去约祝初晞。
六月繁星灿烂的夜晚,少年久久埋藏在心中的种子悄然钻出地面。他看着站在院门前的祝初晞,只顾着笑。
“你笑什么?”
“初晞,明天一起去虚子峰爬山吗?”
“太热了。”
“山里可凉快了。”
“不想背包。”
“我来背。”
“还有水和食物。”
“我来背。”
“不想走路。”
“我来背……你……”
周谅今囧,蛙声和风里飘荡着祝初晞的笑声:“你确定你要背我爬山?”
我确定啊,非常确定。
如果你肯弯腰俯身趴到我背上来,要么我和你一起登顶,要么我累死在半山腰。
祝初晞踢了周谅今一脚:“你骂谁呢!当我是猪吗,背我还能累死你了?”
死寂的槭树胡同里,年轻飞扬的笑声显得朝气又突兀。
5.
高考成绩出来,周谅今的分数上了一本线,报了本地的一所重点大学。祝初晞落榜,决定复读。
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失望,只是说:“再读一年高三,我又老一岁了。”
周谅今拍拍她的肩膀:“不老不老,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哥哥,这样听起来我比较老。”
“不好意思,非常嫌弃。”
周谅今的大学离复读学校很远,他每次都要穿过大半座城市去找她,拎很多吃的,牛奶、水果和零食,复读学校的门卫全认识他了。
他跟门卫说:“我家有个妹妹在里面读书,营养要跟上。”
他跟祝初晞说:“你哥哥打零工赚了钱,就想试试能不能把你养胖点。”
祝初晞穿着校服,扎高高的马尾,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容稚气青涩,一点也看不出来是混在高中生里的成年人。
周谅今拍脑门,仰着头笑:“得,越长越回去了。”
祝初晞寄宿,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外婆一人在家,反倒是周谅今经常去看她。
老太太冷漠孤僻,却挡不住年轻人的热情,慢慢地,态度也有所转变。看周谅今帮忙扫院子和择菜,有时会给他倒茶,偶尔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
周谅今看着老太太挎着竹篮出去买菜,走在路上,那些平日见人就打招呼的邻里与她擦肩而过,甚至有点避之不及的意味。
初晞和她外婆在槭树胡同一直是不怎么受欢迎的存在。
周谅今想,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就因为老太太高冷吗?
一次偶然的打听,似乎让他找到了答案。
“槭树胡同这片,有谁喜欢唱戏吗?”
周谅今跟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闲聊时,对方含混不清地告诉他,十八年前住在这里的一个叫阮清霜的女人,有一把好嗓子,把《思凡》唱得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那阮清霜呢?”
“人不在了。”对方避讳地摆摆手,“人不在了。这么多年了,她女儿跟她妈妈居然又回来了……”
周谅今走在路上还在揣摩最后这两句话的意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自高处狠狠跌落,像玻璃器皿砸碎在地上,里面盛着的红色液体迸出,蜿蜒地流到他脚下。
这是槭树胡同无缘无故死的第三个人。
周谅今每每想起亲眼所见的那一幕,胃里翻腾,一阵干呕。
这次死的人叫刘意,是周妈妈的闺蜜,两人关系极好,也常来周家。周谅今始终无法忘记她跌落在地时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
家里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周妈妈躲在屋里哭泣。
周谅今敲响她的房门:“妈妈,你认识阮清霜吗?”
怎么会不认识,十八年前槭树胡同里人人艳羡的女子,长着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一把嗓子能唱断人肠。
那样美的女子,单身带着一个孩子和老母亲在槭树胡同里生活,又怎能不招惹闲话。
阮清霜是烈性子,每一次听见有人嚼舌根,当面就对骂回去了。她漂亮、热情、泼辣、生机勃勃,不知是多少男人梦中的红玫瑰、心尖痣。
十八年前的盛夏,知了嘶哑鸣叫,呼吸间都是燥热。出事那天,是冯家媳妇和刘意联手把阮清霜骗去了崔拐子家。
“阮清霜那样的女人,睡了就好了,睡了她就是你的了。”
“以后她无依无靠,我就是她男人,她不跟我跟谁?”
崔家门窗锁死,阮清霜在反抗中看见了床底的锄头,摸出来砍到了崔拐子的左腿。他的一条腿,是那时废的。
阮清霜从崔家出来时,披头散发像个鬼,盛夏的日头要把她晒得灰飞烟灭。
她从河边过,脚下打了个滑,沉下去,扑腾两下,就没有了动静,又或许不是打滑,是她故意的。
她还有个五岁大的女儿,叫祝初晞。有个年迈的母亲,是猎户人家出身。
阮清霜回来寻仇了,槭树胡同里又传开了。
祝初晞也从学校跑了回来,直往院里冲。
外婆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厅喝茶,眼神平静淡漠。知了叫个不停,跟十八年前的盛夏一模一样。
这次警局派来查案的人手多了一倍,势必要把案子破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找街坊问话打听情况。
再过几天就到高考,周谅今怕祝初晞受这事影响,总过去陪着她。高考两天,他也守在考场外,和校门外无数等候的家长没差。
祝初晞考完出来,看见外面站在拥挤人潮中的少年,愣在原地。她迟迟不动,眼睛里不断分泌出滚烫的泪。
“周谅今,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你会永远照顾我吗?”
“会。”
“那你会娶我吗?”
“会。”
那天,他们沿着一路树荫,慢慢走回家。同一时间里,祝初晞的外婆去警局自首了。作案手法、作案时间和目的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然后在警局服毒自杀。
简单的葬礼上,前来凭吊的人寥寥。
惨烈的往事告一段落。
同年,祝初晞考上了周谅今所在的大学,他们顺理成章地交往,陷入热恋。
周妈妈知道以后,反对过,但见周谅今坚持,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当每次提起祝初晞时,她脸上写满了隐晦的愧疚。
周谅今浑然不觉。
6.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周谅今因为社团活动,两人约会看电影时迟到了五分钟。祝初晞撕了电影票扔他脸上,转身走了。整整一晚上,周谅今联系不到人。
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
无缘无故地生气、闹脾气、砸东西,周谅今忍了忍,把预备摔门而出的祝初晞截住,他抱住她,让她冷静下来。他声音隐忍:“我哪里做得不好?”
手指掐进掌心里,祝初晞反问他:“我是不是很烦?”她眼中充满倦意和疲惫,自言自语地呢喃,“我这么会这么烦……”
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契合,裂痕却在无声无息中产生,可周谅今连弥补都无从下手。
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他背得出祝初晞的课表,每天按时接她下课、去食堂、回出租屋。她给他织围巾,长长的暖暖的毛线,好像把他的心也这样缠住。他努力学习和工作,想毕业之后给她最好的生活。她会做他爱吃的菜,两个人一起下厨时穿着情侣款的围裙。他恶补她喜欢的所有电影,想要离她更近,想要懂她的敏感和心情。她定期买篮球杂志,在杂志夹着花和情书,一起递给他。
他以为他们是注定会在一起的。天长地久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这个理工科男生却笃信不疑。
可祝初晞看着他,看着面前的这张年轻的、鲜活的脸,闭上了眼睛。
她说:“周谅今,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周谅今,我恨你。”
为什么会恨呢?
明明那么相爱的人啊!周谅今不明白,连心都可以亲手捧着送到她面前啊,她为什么会恨他?
那个让他爱到不能自已,恨不得一夜之间与她携手共白头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恨他?
那年他在数学课上抬起头,看见秋阳,看见秋阳中无数飘浮的粉尘,看见花,看见花束后如蹁跹掠过秋天湖面的白鹭般的女孩儿。
现在,那个女孩儿离开了他。
7.
冯家媳妇、崔拐子、刘意……与当年阮清霜的死相关的人,其实还差了一个,周妈妈。
阮清霜不慎滑入河中,扑腾着喊救命时,怀着孕的周妈妈从岸边经过。她只犹豫了一秒,便决然走开,没有叫人来帮忙,她是把阮清霜推向死亡的最后一只手。
五岁的女童目睹了所有,她跑着赶过来,阮清霜已沉入水底。
人性有多恶。
当幼童亲眼看见母亲溺亡,旁人无动于衷,恨意在那时就已经种下了。那时她不知道,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变成她一生之中最爱的人。
——“十二岁之前你没有上学,那你在干什么?”
她跟着外婆不得已住在西街最乱的那一带混生活,在那里生命低贱,如蝼蚁,被碾碎,被践踏。
她学会了各种生存技能——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危险,如何让你讨厌的人在你面前露出恐惧,如何让脆弱的生命转瞬消失。
她学会了唱戏,如阮清霜一般。
她刚搬回槭树胡同时,每次动手杀人之前感到焦虑,总要轻轻唱几嗓子,没想到却被周谅今听见。
对往事一无所知的少年望着她笑,灿烂中透着天真的笑颜,散发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朝气。
他每一次对她笑,她就拼命控制心里的魔。她想,她不能伤害他的亲人。
那是他的妈妈,周谅今的妈妈。
外婆主动替她顶了罪,一切仿佛尘埃落定。那时候,祝初晞已经开始服用抗抑郁的药物。
她常常被药物的副作用折磨,彻夜失眠,无法缓解的头疼,有时还会产生幻觉。她变得十分易怒。
面前的周谅今常常触动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渐渐害怕面对他,于是找各种理由无理取闹地与他争吵,借此躲开他。
祝初晞离开周谅今的那一个月,住在教堂里。
一个月后,她在纸上陈述了自己所有的罪,选择了和外婆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那一阵,她停药之后,在压抑的痛苦中想起与周谅今在老姚的数学课上的场景。
她说,我叫祝初晞。下面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有个男孩儿抬起头来看她。
那一瞬间,祝初晞闻到了微风朝阳中风信子的花香。
闭上眼睛的时候,好像又回到那一天。
她看见秋阳,看见秋阳中无数飘浮的粉尘,看见书本,看见层层叠叠的书本后藏着的白杨般让人感到美好和温暖的少年。
她因他懂得爱,因他懂得隐忍恨。
因他而慈悲,因他而明白生命可贵,并不轻贱。
因他回头着岸。
8.
周谅今打开门,对空荡荡的屋子轻轻说:“初晞,十周年快乐。”酒意全消,他瞬间清醒过来。
十年了,后来春雨落汴京,只君一人雨中停。
满室寂静的空气,无人应他。
小编有话说: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一句话:恨让人痛苦,爱让人解脱。
刚开始并没有想到故事是这样的走向,不过我发现了前文中很多伏笔,比如唱戏声、外婆的冷漠……然后慢慢地到后面的反转。真相一一揭晓,不禁让人唏嘘。女主走后的现在,男主对着空气讲话,假装她还在,这种自欺欺人的爱,也沉重得让人心酸。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