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唐·奥尔森夏日的午后,在自己工作的历史博物馆里,菲利普又想起了那个他提出的建议,当时的他为自己这种草率的行为感到很兴奋,但现在他的心中却微微有些害怕。汤姆·巴克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好兄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啊?”菲利普的脸色一下子就有些变了,赶忙回答:“没有,真的没有。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用不着为那所房子担心,你绝对看不出有人曾进去过,你就放心吧!”菲利普是个单身汉,他家里的摆设确实相当不错,而且他有洁癖。从小到大菲利普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因此从他温文尔雅的举止和精心修饰的着装,别人大概也能猜出他的生活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枯燥乏味。虽然菲利普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但他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符合社会的道德规范。汤姆·巴克雷恰恰相反。从他漫不经心地走进博物馆和他聊天那天起,菲利普就已经看出他是什么类型的人。汤姆体格健硕,身材高大,金发碧眼,身上散发着运动员的气质;他举止豪放不羁,能够让人时刻从他身上感受到坦率真诚和无穷魅力。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把那些传统的社会习俗放在眼里。因此,菲利普没有打算和他发展长久的友谊,但他仍然很喜欢汤姆的兴趣爱好,而且也总被他那激情四溢的谈吐所吸引,尤其是当他谈起他的女朋友安吉拉,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时。菲利普发现自己如此着迷于汤姆的生活态度,甚至汤姆对世俗礼节的藐视和漠然也令他心生嫉妒,这大概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也有对冒险爱情的向往吧。至于汤姆如此处心积虑地培养这样一段没有多少发展可能的友谊的动机,他也从没有怀疑过。汤姆去过菲利普家几次。有一次,菲利普在他这位新朋友的劝说下喝了很多红酒,有些醉意蒙眬,然后就被汤姆的那段看似无望的爱情故事深深感动了,随即做出了那个“安排”。汤姆曾经告诉过菲利普,安吉拉拒绝跟他在酒店或者其他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妓女的地方约会。既然汤姆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住在郊区,而安吉拉与严厉的父母一起住,他们为何不把菲利普的家作为幽会的地点呢?这时汤姆说:“哥们儿,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会理解的。”菲利普立刻打消了他的那个动摇的念头:“我确实想帮助你,汤姆,而且我可以做到。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这又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不便。”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自己的建议:“我在每周三晚上七点从家里出来,直到午夜才会回家。我会告诉你钥匙放在哪儿,冰箱里吃的喝的都有,床单也很干净,你们就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好了。我也没有关系亲密的邻居,所以没人会看到你们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循规蹈矩、木头木脑的,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晚上能出去走走对我也有好处,所以你也是在帮我的忙——你把我的想法告诉安吉拉了吗?”“她听到后一定会高兴坏的,不过我得确认你不会变卦才敢告诉她。菲利普,我该怎样感谢你呢?”菲利普以前认为扮演这种性约会中间人的角色有些违背道德规范,因而对此深恶痛绝,但是现在,他一直以来具备的严格的克制力被过于无聊乏味的生活和希望朋友相信自己是个慷慨大方的男人的愿望给削弱了,这也影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力。菲利普原以为作为中间人,自己会从这次“安排”中享受到预期的快乐和温暖,但是没有。他通常在周三晚上去饭店吃顿大餐,然后看场电影,但是不管他做什么,脑海里都在异常兴奋地想象着那些正在他家里发生的事情。第一个周三的晚上,从外面回到家时,他立马就闻到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女人的香水味儿。他匆匆走过一个个房间,起初满心渴望,接着就彻底失望了。汤姆的确信守诺言,除了一个空的红酒瓶,一条或者是两条湿毛巾,还有那些香水气味以外,菲利普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人曾经来过的痕迹。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卧室。那里,他的手轻轻拂过床单,好像在期待着能够触摸到两具赤裸裸的肉体在一番云雨后留下的温度。直到在打字机上发现那张字条,他才重新感觉到一阵兴奋。“你真是太好了!我非常开心。——安吉拉。”菲利普把字条从打字机上撕了下来,把字条上的话读了一遍又一遍,内心感到一阵阵的欣喜和兴奋,那种感觉就好像早些年自己收到女朋友的求爱信时那样。然后他把纸条折了起来,塞进自己的书桌。第二天清晨,当他睁开眼,似乎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获得了新生,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新鲜。一直围绕着他的死气沉沉的氛围和他自己内心的寂寞似乎已经经历了一场奇异的洗礼。那天下午,汤姆兴冲冲地走进博物馆,紧紧握住菲利普的手:“菲利普,是你拯救了我们,这真是帮了我和安吉拉的大忙。我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待在一起了,就好像在我们自己家里一样。我们俩都相信那就是我们的家,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激。”听了汤姆的话,菲利普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他感觉心里被某种东西填充得满满的。“那些花怎么样?安吉拉喜欢吗?”“屋里所有的摆设她都喜欢,她不断地说如果我们能有一套和你一样的房子该有多好啊。”于是这样的安排就继续着。菲利普成了最细心的管家。接下来的几周里,他花大量的时间考虑着如何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更加迎合女人的喜好。他给旧沙发换上了新的沙发套,买了新的沙发椅,而且还把卧室里早已退色的旧地毯换成了色彩艳丽的钩针编织的地毯,还买来几套漂亮优质的印花床单,以及半打价格不菲的毛巾。他在橱柜里存放了大量美味可口的零食和价格昂贵的红酒,而且每到周三,他都在每个房间里摆放各种各样的鲜花。一天下午,汤姆拿着一个小包裹来到博物馆找他。“这是安吉拉给你的,她说要向你表示感谢。”菲利普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个精美的相框,相框里放着一张安吉拉的照片。照片里的那个女人美丽迷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一双大眼睛情意绵绵地看着自己。相框旁边还有一行字,上面写着:送给亲爱的菲利普,是你给了我新的希望。——安吉拉。“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普心里一阵狂喜。她甚至都还不认识他呢!他的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似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接着,他又开始为在哪儿放置安吉拉的照片而琢磨了半天,最后他决定把相框放在床头柜上。这样的话,如果他晚上醒来,只要打开台灯就能看到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现在他似乎陷入了这种奇妙的感觉而不能自拔了。当然菲利普并不是一个傻瓜,他也没有被这种感觉彻底地迷惑。他偶尔会在漫长的午后,自责自己竟然做这种不合常规的事情,并且深深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不过是在别人真实爱情故事里偷偷地享受那份浪漫,而他从中获得的快乐要比从那些看来普通的浪漫爱情故事中获得的乐趣多得多。但他又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伤害到了谁呢?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菲利普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每周三在和安吉拉谈情说爱、共度浪漫时光的是他而不是汤姆,汤姆只是他的一个替身而已。因此他确信在这种谎言里,自己没有一点错。事实上,汤姆本人也在助长他的泛滥的想象。他问菲利普能否把安吉拉的几件衣服留在他的衣柜里。于是菲利普的幻想游戏里又注入了新的刺激物。又一个周三午夜到来时,菲利普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橱柜里多了一件桃红色的睡袍和两件性感的女性内衣。他在睡觉时就把安吉拉的内衣放到自己身边,痴痴地抚摸并亲吻它们。如今菲利普回到家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吃饭,睡觉前的几个小时里再也不是读读书、看看电视或者听听音乐那么单调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很节制,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给自己倒上一两杯红酒,然后一个人端着酒杯一边踱步一边想象着在和安吉拉进行甜蜜的对话。他和她谈论那些发生在他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向她吐露那些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梦想和愿望——那些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的梦想和愿望。菲利普对工作越来越打不起精神,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用半个小时苦恼地回答博物馆馆长的提问。“菲利普,我们在生活中总会不时地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想知道你最近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吗?睡眠状况怎么样?睡得时间够吗?”菲利普如实回答:“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一个人住,菲利普,对吗?”菲利普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没什么。看到你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猜想你是否已经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要不然,就是还有别的什么事。”菲利普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并没有否认馆长的疑虑;相反,看到这个男人误把他的幻想当做真正的浪漫史时,心里反而一阵高兴。在此之后,菲利普开始在他的同事当中有意无意地留下更多的线索去供他们想象,不久同事中间就开始流传关于菲利普坠入情网的闲话:“老菲利普被一个女人给迷住了。”安吉拉的感谢信越写越长,还增加了一些让菲利普非常受用、甜蜜而隐秘的浪漫。实际上,信里那些感谢的话语在任何一个陌生人读来都会轻易地把它们误解成情话。菲利普比以前更加关注自己的外表仪态。他给自己整洁的头发设计了新的发型,买了副新眼镜,也买了件新衣服,就好像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跟安吉拉见面似的。他也不断暗示汤姆,但是汤姆并不支持他们见面,对于这点菲利普很开心,感觉到汤姆把自己当成了一种威胁。要不然,让安吉拉见他一面怎么会这么困难呢?一周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菲利普清楚地意识到直到此时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难以捕捉的白日梦而已。他发现每周除了周三以外到市中心吃几次晚饭是件让人很惬意的事情,也早已养成了这个习惯。这天晚上,菲利普从饭店出来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时,看见前面一家酒吧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从那里走出来两个人。菲利普停下了脚步,汽车的头灯照在汤姆的脸上。没错,就是汤姆。他的手搭在身边一个女人的肩上。这个女人金发碧眼,绝对不是安吉拉。菲利普的全身一阵战栗。当这对情侣十指相扣向前走去时,菲利普紧紧地跟随在他们身后。接着,他们在一个停车场停了下来,汤姆打开车门,然后两人拥抱在一起,极其缠绵地接吻,如入无人之境,似乎要吻到地老天荒。菲利普亲眼目睹朋友的背叛,勃然大怒,气得全身发抖。当汤姆又一次来博物馆找菲利普时,菲利普尽量掩饰自己对汤姆的恼怒和厌恶。“也许我不该提这件事,这事确实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汤姆,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看见你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在哪儿?”“市中心。我去那儿吃晚饭,然后碰巧在停车场停车时看到你和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在一起。”汤姆的蓝眼睛似乎流露出瞬间的不安,泄露了它的主人的秘密。“是哪天晚上?”“周六。”汤姆想了想:“是上周六吗?我说好兄弟,那绝对不可能,那天我姑妈身体不舒服,晚上的时候我们一直在玩拼词游戏。我想你一定是看见了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菲利普耸了耸肩,说:“也许你说得没错,可能我对这副新眼镜还不太适应。”“眼镜很漂亮,老朋友。我不得不说,你这几个星期以来打扮得越来越时髦了。是不是想要吸引某个异性?会不会是在档案室工作的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你说萨拉?别开玩笑了。”汤姆大笑起来:“菲利普,你的脸红了,怎么了?”那天晚上菲利普一宿未睡,一直踱步到黎明。在跟姑妈玩拼词游戏!难道他认为菲利普那么愚蠢,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吗?他在心里不停咒骂着汤姆的背信弃义以及他对安吉拉的背叛,同时又责怪自己的过分殷勤。汤姆是一个擅长欺骗的魔鬼,靠着非凡的魅力和英俊的外表伪装着。安吉拉难道就把自己的爱浪费在这样一个魔鬼身上吗,把自己的希望放在这样一个东西身上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汤姆必须受到惩罚。菲利普经过再三考虑,放弃了联系安吉拉并告诉她真相的想法。他连安吉拉的姓氏和住所都不知道,就算真想联系也没有办法。况且,安吉拉会相信他的话吗?她会不会把他看做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呢?假如汤姆真的有外遇的话,一旦安吉拉知道菲利普对她的情意,那么她还能向谁求助呢?菲利普到了早上终于决定了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周三下午,汤姆来到了博物馆,像往常一样过来向菲利普确认晚上约会的事情,菲利普仍然热情地接待了他。他说:“对不起,汤姆,我们的周三安排可能不得不取消了。”汤姆扬起眉毛:“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不,绝对没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发生了些事情,我想我们必须得谈清楚。”“那么哥们儿,你现在就告诉我怎么回事吧,发生什么事了?”菲利普四下看了看,说:“等我们有时间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吧,现在不合适。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今晚得加班。我并不想打扰你与安吉拉的约会,不过十一点后你有时间到这里来和我见面吗?你从我家出来时,能不能顺便来这儿一趟?我会把博物馆的侧门给你留着。”汤姆不假思索地回答:“没问题,那就一言为定了。”“汤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告诉安吉拉说你要来见我。”“这次谈话是有关安吉拉的?”“噢,可以这么说。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你一定会理解的。”汤姆一离开,菲利普的心立刻紧张起来。他把手头的活儿做完,整理好办公桌,然后走到地下室。那里朦胧的灯光,几十年来一些赠送者用欺骗的手段硬塞给博物馆的手工工艺品都堆在那里。以前有一天自己带着汤姆游览博物馆,汤姆装扮成吸血鬼的样子躺在一个远古石棺的厚重的盖子上,想要吓唬自己,想到那幅情景,菲利普不禁觉得好笑。现在他在架子上找了找,拿起一块石头,它有着哥伦布到达美洲前文化的特征。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感觉大小适中,就是它了!菲利普带着石头回到办公室,把它放在自己办公桌的角落里。在她的一封感谢信里,安吉拉曾经提到过康乃馨是她的最爱,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花店驻留了片刻,然后在家里简单地吃了晚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都在忙着干活儿,他的确有些工作要做。偶尔他的注意力会分散开去,去看桌子上那块相貌丑陋的石头。当他听到侧门被打开的声音时,瞄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十一点一刻。十二点后,菲利普驾车回家,身心俱疲。当他快到自己家时,看到一幅不同于往日的情景,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辆救护车和两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停在门口,前面走动着一群人。菲利普跳下车,径直跑向房门,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后他被允许进入自己的家。菲利普先是在家里,然后被带到警察局,被连珠炮似的审问了好几个小时。整个过程中,菲利普的脑海里萦绕的都是那个满身血迹的尸体躺在他的床上的恐怖景象,挥之不去。三个侦探神情严肃,他们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他所犯下的罪行,不断地把所谓的事实灌入他的大脑,而他已经精神恍惚了:“菲利普先生,安吉拉·巴克蕾的尸体是在您的家里被发现的。杀人凶器来自于您的厨房,上面只有您的指纹。死者的照片就放在您的床边,您的衣橱里挂着她的几件内衣和睡衣。那件扔到您的脏衣筐里沾满血迹的衣服是您的,这您也承认了。在您的桌子里还发现了死者写给您的信,而您居然坐在这儿跟我们说您从来没有见过她?”就在这时,菲利普才意识到这场颇具创造力的可怕的骗局。菲利普被迫接受那个不能反驳的事实——安吉拉是汤姆的妻子。汤姆早已看透了菲利普的性格特点。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装出一副寂寞、沮丧的样子,然后像个魔术师一样,编织出一张梦幻的迷人网,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谋杀自己的妻子并且嫁祸于菲利普。他想,汤姆之所以会选择那个特殊的夜晚来谋杀安吉拉,大概是因为菲利普已经告诉他要取消每周三的安排,或者知道菲利普会一个人在博物馆工作而没有人证吧。他很好奇,汤姆究竟是靠什么花言巧语诱惑安吉拉来到他的家,让她在那儿穿上自己的衣服,最后用带有自己指纹的刀杀害了她的?侦探们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前,一个未留姓名的女人来过电话,她说听到菲利普家中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即使菲利普现在神情恍惚,但是也依然能够准确地推断出那个报信女人的身份:她就是菲利普在市中心看到的那个和汤姆在一起的女人。每周三晚上和汤姆在菲利普的家里共度良宵的不是安吉拉,而是这个女人。将之前所有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菲利普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向侦探们证明这个离奇故事的真实性,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无辜。最后,想到自己的处境,菲利普将身子缩到椅子里,痛苦地号叫了一声,陷入绝望的沉默之中,再也不回答任何问题了。侦探们说,他们还没找到死者的丈夫。菲利普想,可能这确实是个难题,这个谜底得等到有人再次打开博物馆地下室的石棺时才会揭晓。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可能是几十年。每当菲利普半夜时在自己的牢房里惊醒,总有一丝淡淡的诡异的微笑在他脸上露出来。他又陷入了那个不堪一击的梦幻当中。在梦里,他依然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但是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安吉拉在那里陪伴着他,而且是永远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