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评推理悬疑小说套装(共3册)

本作品包括三册高分悬疑小说《大象无形》《梅花钉》《长夜将至》。

幽灵杀手

“叫什么名字?”录口供的警察问。
“纪灿。”男孩说。
“哪个纪?”
“世纪的纪,火山灿。”
“今年几岁?”
"14岁。”
“哪里人?”
“广西。”
“别哭哭啼啼的,”警察用笔敲了敲桌面,“广西哪里的?”
“百色。”
“为什么来这里?”
“不知道。”男孩过了一会儿说。
“什么不知道!”
“那边生活不开心。”
“怎么过来的?”
“搭车过来的。”
“父母呢?”
“都死了。”
“怎么死的?”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是心脏病发去世的。”
“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爸爸前年去世了。”
“你在这个公园多久了?”
“有一年了。”
“家里的其他亲戚呢?他们不管你。”
“我不知道。”
“怎么跟周慕武认识的?”
“聊得来,就一起玩。”男孩低头,眼泪滴在裤腿上。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大概是四月的时候,那时天冷,他是公园的生面孔,我给了他点东西吃。”
“平时他有跟什么人来往吗?”
“没有。”
“这么确定?”
“我们每天都混在一起。”
“昨晚,你在医院干吗?”
“在医院打点滴,吃错东西,坏肚子,拉稀,在医院吊了一晚的点滴。”
“具体的时间。”
“晚上十一点去的,应该,慕武觉得我的情况不能再拖,硬将我送到医院。后来在医院的椅子上睡着了,到了早上八点才醒过来,做了一个噩梦,发现慕武不在,赶回公园。”
“有人说当时你心急火燎赶到公园的样子,像是知道慕武已经死了。”
“我当时做的噩梦就是慕武死了,醒来看到他没在身边,就觉得不太对劲。”
“你们俩还有心灵感应啊。”警察笑道,很快又用严肃的腔调问,“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周慕武不陪你在医院挂点滴,自己回公园?”
“他当时没说要去公园,就说自己有点事,要离开,让我安心在这里休息,他已经交了医药费。”
“有说去做什么吗?”
“我问了,他说是重要的事,就走了。”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你的医药费哪来的?”
“平时卖废品攒的,还有玩公园的一些游戏,我们自己摸索出技巧,用获得的奖品换的。”
“什么样的游戏?”
“套圈游戏,扔球游戏,夹娃娃,下象棋,弹珠游戏,等等。”
“射击游戏呢?”
“对,还有射击游戏,气枪打气球,这个慕武比较擅长。”
“有谁能证明凌晨的时候,你在医院吗?”
“证明?”男孩摇摇头,“我不太清楚,那时我做了一些检查,挂了两瓶点滴,挂点滴期间人比较虚弱,在睡觉。”
“你有什么仇人吗?”警察问。
“仇人,我的?”男孩反问。
“对,你的。”警察看纪灿。
“我没有仇人。”纪灿想了一下,回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警察说,“你认为周慕武最有可能被谁杀害。”
纪灿低头,抬头,眼泪重新涌出,“我不知道。”

“嫌疑人叫纪灿,男,今年14岁,孤儿,在这座怡孟公园已经流浪有一年多。根据公园知情人及他本人的口供,我们知道纪灿跟死者周慕武生前关系密切。周慕武今年16岁,本地人,父母离异,并不怎么关心他,三年前他辍学,到处游荡,大概是今年四月来到这座公园,并跟纪灿成为好朋友。”我们三人刚到命案区域的派出所,一名警察就上前跟我们汇报案情,“根据我们的调查,纪灿符合吴队所描述的嫌疑人特征。”
“怎么个符合法?”大象问。
“是孤儿啊,绝望人士。关于仇人情况,我们对纪灿进行审问,但他给出否定的回答,目前我们还在筛查中,但大致可以猜测,他去世的双亲很可能就是他的仇人之一。比如从小虐待他,容易激起他的叛逆心理。”
“他的父母是死于意外吗?”我问。
“不是,都是病死。”警察说,“但他爸爸是心脏病发死亡的,完全有理由猜测,这很可能是外力所致,对吧?”
我发出嗤笑,刚想反驳“不可能”,没想到大象点了点头,先我一步说道:“有这个可能。”
根据法医推断,周慕武的死亡时间在6月19日的凌晨三点左右。虽案发现场是公共场所,但凌晨三点已经闭园,除北面有一条河外,公园外其他方向都是大路,如果那时作案后出逃,势必被路面监控拍到,因此当晚身处公园的人都有犯罪嫌疑,总共是24人,其中包括流浪汉、商贩、公园的工作人员。经过这些天警察的层层排查,这24人里面,最多有10人符合大象圈定的两个犯罪条件,说“最多”,是因为表面的特征——不管是绝望、患绝症还是迷信体质——易查,但关于个人错综复杂的交际网中是否存在仇人,并且这个仇人遭遇过严重的意外,这个隐藏的信息调查起来需要时间和精力。
我们到达昆明时,已经是6月27日,离命案发生已经过了8天。10个嫌疑人,最终被警方筛减成5人。
加上纪灿,总共有6位嫌疑人。
“纪灿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我质疑,“是有在现场找到不利他的证据吗?没有的话,仅凭犯罪前提项,而罔顾他不可能犯罪的现实,将他列作嫌疑人,这不太合理吧。”
“他确实有不在场证明,但这个不在场证明并非无懈可击。”警察说道,“他打点滴的医院其实算是一家私人诊所,完全有机会利用走廊的监控死角,溜出医院,实施犯罪之后,再回到医院。犯罪时间凌晨三点左右,医院距离公园二十分钟车程,做到无人注意完全有可能。”
“纪灿是有可能犯罪的。”大象对我说,“周昊提过‘行为不对称’,一个人在每件事情上所应对的行为跟他的身份是密切相关的,单单闹肚子,就去诊所做检查,打点滴,收据显示总共花了五百多,这跟纪灿的流浪儿身份是不对称的。纵使他病情严重到需要看医生的程度,他第一选择的,难道不是街边那些平价诊所吗?为什么专门赶去离公园那么远的私人医院?”
“我还是觉得里面有些说不通。”
“包括他的口供所说,他们平时赚钱的途径是给各种各样的摊贩游戏解套,用获得的奖品再去换钱,其中就提到一项气枪射气球的游戏。案发当晚,凌晨两点左右,公园中几处关键的监控都遭受到颜料涂抹,镜头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发生震荡,然后糊成一片,经过我们的勘查,这些监控设备都安装在高处,周围没有依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用装上特制的颜料子弹射击镜头导致,纪灿平时玩枪练就的射击本领,此时派上用场。”警察附言。
“这么说,当晚身处公园的气枪摊主也有嫌疑,他的射击水平也完全能做到这种程度。”我随即说。
“但是摊主的身份完全不符合吴队所画的嫌疑人特征啊。”警察解释,“他即是安分人,又有一个美满家庭,女儿刚刚考上重点大学。”
“问题就出在这里,犯罪前提项是用来事后佐证凶手的,而不是以此为依据,用来指定凶手。这样做是有罪推定!破案最主要的,难道不是找到犯罪的证据吗?”我说,“况且万事无绝对,假如这起案件中的凶手,恰恰不符合这个嫌疑人特征呢?”
“阿雷,”大象看我,冷静地说道,“这个绝对不可能。”
眼看气氛恶化,周昊插嘴道,“打住,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定位嫌疑人吗?一个个排查,但最终定罪的,还是要靠证据,有什么好争的?”
“是的,但纪灿就是此案中嫌疑最大的人,我来回答你为什么?”大象看我,“事后在湖里捞出的作案工具中,就有一把气枪。假如真的是气枪摊主所为,他用完之后会将枪放回原位。在这些嫌疑人当中,枪法准,熟悉周慕武,摸透公园环境,不在场证明可疑的,就只有纪灿一人符合。现在只欠缺他犯罪的证据,但我会找到的。”

周慕武死在怡孟公园湖心的拱桥底下。与前面同系列案件不同的是,凶手在他的身上用绳索共绑了两处部位,一个是双手双脚,捆绑在身后,在绑结处垂吊一块大石,由大石的重量,拉扯套在脖颈的绳套,重量下拉,绳套收紧,致使他窒息死亡,并将尸体上拉至高处。
案发当天上午八点,一对情侣乘游船至拱桥底不远处时,发现桥下吊着一个人,呈头上仰姿势,似在昂首啼叫,身后垂吊的石头没入湖中。女生发出尖叫,男生惊慌失措,一时忘了掉头,船只漂流至拱桥口,这时男生扭转方向盘,横着的船身碰撞尸体,他们看到死者眼珠暴突。
事后警方从湖的北部水底捞到一把气枪,在拱桥附近水域捞到一把射钉枪和一对黑色化纤材质手套,气枪证实是公园气枪摊贩丢失的一把,弹匣里有颜料痕迹。射钉枪是组装而成,消音,火药驱动,射力强大,里面的钉子与桥底的挂钉吻合。两把枪上都没有指纹,案发时凶手所乘的船只,里面除了一支竹竿,空空如也。
公园内总共有五个关键监控设备遭受损坏,其中两个面向公园南湖位置。两个位于拱桥的东西桥堍,朝向桥中亭。还有一个位于北湖。通过对公园环境的勘查,警方发现在公园东北部的游戏区,有一个监控设备对准的位置正好拍摄到北湖岸。调出案发当天的录像,凌晨三点十一分时,有一只游船靠岸,因位置离得远,加上深夜,只看到从船里走出一个人影。警方之所以将纪灿列为嫌疑人,正是这个模糊人影的身高体型,原比例放大后,跟纪灿本人不相上下。
根据现场环境勘查的情况、证物和监控录像、法医诊断,警方做出推测:凌晨两点左右,凶手先用气枪中的颜料子弹从南到北破坏途径的摄像头,事后将枪扔进北湖,之后将昏迷的周慕武运至位于南湖区域的一艘游船中,朝北开向拱桥底,先在拱桥两面打入挂钉,用绳子固定住船身,再在船上把绳索依次绑在周慕武身上,然后往桥底的石面再打入一枚挂钉,借用竹竿,将周慕武身上的绳结往桥底挂钉上套,随后船开走,因周慕武身下绑着一块石头,脱船之后石头重量下拉,将套在周慕武脖颈的绳套收紧上吊,完成了犯罪。船靠北岸后,凶手溜走。
“为什么作案后,凶手不沿原路开船返回,却开到北湖岸呢?”大象看着循环播放的监控录像,发出疑问。
“说明那个地方离他的逃跑路线最近。”不一会儿,大象顿悟道,“公园的暗道可能就在附近。”
“在你心里,已经将纪灿默认为凶手,所以才会将重点放在找出纪灿作案后的潜逃之谜上。”我不满大象在此案中的做法。他太自信了,太游刃有余了。
“要不然呢?”大象并不掩饰,“把纪灿犯罪的所有可能性都找出来,逐步排除不可能,如果最后还是不可能,那说明此路不通。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我认为破案的最快办法。”
“最快最快最快!”我愤恨道,“我承认你破案很快,但在这起案件中,有一些地方跟之前不一样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什么地方?”大象反问。
“首先,之前出现的所有同类命案中,死者都由一根绳索吊挂,但这起案件中,凶手总共绑了死者两个部位。其次,一切迹象表明,此案中的周慕武,是被当场的绳索所勒死,在之前的案件中,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事前被凶手杀死,再布置犯罪仪式。最后,周慕武天庭并没有扎洞,眼睛也没有蒙黑布。作法的细节和步骤,跟以往案件之间似乎没有关联。还有当时是深夜,周慕武死前并没有被封嘴,大大增添了不可控的因素,假如受害者突然醒过来呢?这些你怎么解释?”我对照着记在笔记本上的疑点,对大象复述出来。
“嗯,你质疑的点,是想表明,这有没有可能是一起非红鬼所主导的模仿犯罪?我能保证的是,这起命案,跟之前的五起命案同属于红鬼的邪教犯罪组织,是实打实的红鬼特色。”大象回我,“第一,这是三案同时爆发的其中一案,如果是模仿犯罪,不可能卡点卡得这么准。第二,命案中所绑绳结是红鬼原创,加之此案中的新绑法,复杂又简洁,只可能是红鬼传授。”
“再看凶手选择的犯罪场所,在水面上,难度无疑加大。公园的拱桥底,有一种奇观展示的意味。这起案件无疑是以往我们遇到过的其他案件中难度系数最大,完成度最高的,以此我猜测,凶手之所以不提前杀死周慕武,是对自己的犯罪非常有自信,心理素质极高,并且有把握受害者在这期间醒不过来,或者哪怕醒过来,他也能安然处置——比如随身携带的消音射钉枪,往受害者头上打一眼,即可快速致其死亡。唯有这样,他才能布置出不同以往的处刑模型,用一块大石头的下坠,将周慕武的脖颈用绳套上提,致他的身躯弯曲成昂首姿态。我猜测,事后,凶手一定会停留在湖边片刻,欣赏自己做出的死亡美学。而之所以不做多余的法术步骤,恰恰也证明了,凶手并不是一个迷信者,他只想用自己的犯罪作品震慑众人。”
见没异议,大象最后说,“我现在唯一质疑的一点,就是做出这样完美犯罪的凶手,如果真的是一位14岁的少年,那是非常少见的天分。被红鬼利用犯罪,非常可惜。”

大象前后用了三天破获了两桩大案,又因破案过程及时公开,举国皆知,极其有效地打击了邪恶势力,让公众对代表正义方的警察恢复了信心。一时之间,大象几乎成为所有人的关注对象,他走到哪里,人群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对于昆明怡孟公园拱桥一案,大家议论纷纷,好奇神探大象会在几天内破案。
这种关注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在去昆明的飞机上,我发现大象看我的眼神透露无助的讯息,似在向我这个好朋友求救,但转瞬即逝。
“我昨晚失眠了。”大象在飞机上跟我说,“现在很累,但睡不着。”
这种情况,在他大二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当时他是学校侦探社的社长,一次找猫活动,他们无意中发现一桩命案,由于此案完全是由大象主导,破案后,他的名声很快传出学校,传出广州,连北京的权威媒体也对他进行采访。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感觉到大众的目光对他造成的心理压迫。在一次演讲中,有位记者打开闪光灯向他拍了一张照片,他随即晕倒。
医生并没有查出什么,但从那时起,大象开始警惕大众的关注度,特别是闪光灯,这种强光的照射,会让他唤起晕倒在众目睽睽之中的恐慌和生理恶心,在医学上又找不出依据。从医院休养回来,他推掉一切采访,辞去学校侦探社社长的职位,开始做芸芸众生。本来答应过当时协助的刑警李队长,毕业后要当一名刑警的志愿,也一并一刀切断了。李队长为此苦心劝说多次,终无果,伤仲永。
按大象事后的说法,他在巅峰处了断自己的推理路途,并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源自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意识到自己有莫名其妙的软肋,那就是大众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哪怕他有能力完成,但一旦处于这种情境下,就会束手无策,元气大伤,变成硬邦邦的物体,垂直倒下——甚至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所以,毕业之后,他才会选择在家乡当一名普通的地方日报的幕后编辑,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觉亏欠家乡好朋友阿捷的情谊,一方面则是他想隐藏自己。后来他跟我成为朋友,一遇到需要领奖、演说的事宜,他都全权交给我处理。
只是没想到,越压抑自己的才能,剑光越透亮,鞘终不能掩。2009年湖南的“红衣男孩”案,是诱引大象剑出鞘的契机,他深藏的推理潜能被激发,如蓄势的火山喷涌,下了让我意外的毒誓,“一定要找到凶手,花前半生不足惜”。这些年,我一直在探寻他的追凶执念,最终发现,大象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找到自己的使命,或者说使命找上他。就如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船到桥头自然直,很多东西深究下去,唯有本能、天意和万物定律可以解答。
人只不过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仍受控于自然规律,受控于天降大任。
就这样,我跟随大象破案,追踪红鬼,从2009年到2012年,整整四年。事后回望,剧情至此已走向尾声,但最后真正抓住红鬼,时间还要再翻一倍,又整整四年。
大象自信自己已经痊愈,在这些年的磨炼中,他已经从“闪光灯”中脱敏。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自我欺骗。三起命案爆发,大象的斗志也被激发到了顶点,随之而来的,是愈加沉重的关注度,愈加亮的闪光灯,愈加大的压力,愈加大的焦躁,愈加难以入睡的夜晚。他醒来,神情恍惚,黑眼圈深重,问我,“有吩咐昆明那边的机场,不要让媒体进来吗?不接受采访,破案期间请那边做好我的保密工作。”
案子于他,慢慢变成是他求胜的关卡,而不是主持正义、惩恶扬善的使命。我知道,他开始撑不住了。

没有一个噩梦这般真实,因真实而可怖。纪灿从周慕武的惨死梦境中醒过来,外面已是艳阳天,他浑身发冷,拔掉手背上的针头——一个圆圆的血珠,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中晕头转向,跟随人群挤入电梯,踉跄着跑出医院,坐进出租车,赶到公园,下了车。
他一直跑,汗水濡湿整件T恤。他想着等下见到周慕武,要紧紧抱住他,对他哭上一哭,再对他胸口打一拳。
但抱不到了。那个噩梦成真。纪灿几乎在看到拱桥处围着的游船,桥上人头攒动盯着桥下看,就预感到有坏事发生。
纪灿脸上流汗,嘴唇发白。
今年昆明的春天来得迟,四月初,春寒陡峭,纪灿记得,在他经常流落的公园游戏区,他看到一个生面孔。脸色蜡黄,布有雀斑,表情倔强,目光冷峻,身形消瘦。纪灿在暗地里偷瞄他,只觉得亲和,直到那个男生发现,主动走上来,跟纪灿说话。
两个孤独的男孩,由此走到一起。
纪灿把周慕武当作好朋友,当作哥哥。在这一年间的流窜生涯里,纪灿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这种边缘生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生死由天,但周慕武的出现,使他意识自己是一张白纸,而他也甘愿在周慕武身边做一张白纸。他把好的东西都给周慕武,开始默默想望未来,筹划奋进。好像周慕武只要在他身边,纪灿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后来在睡觉的时候,自己不自觉抱住了周慕武,吓了一跳,借着梦游的幌子,赶紧恢复原状,闭上眼睛再也睡不着,内心涌动出让他陌生的暖流,暖流汇遍全身脉络,至眼角,化作具体的泪珠滚落。这个自发的闪电,虽短短一瞬,却刻骨铭心,纪灿深信自己会记忆终生。
他没想到,周慕武回抱了他,很自然地对纪灿说:“灿弟啊,明天我们都去洗个澡呗,我们都好臭呀。”
“嗯!”纪灿扭过头去,不让周慕武发现自己的哗哗泪水。
纪灿后来被关在派出所的留置室里想,如果自己不闹肚子,不去医院,是否就能长久地维护跟周慕武在一起的生活,哪怕他们永远脏臭,居无定所,被人冷眼,一事无成,但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他甚至开始怪周慕武,为什么要坚持带他去医院,闹肚子也不是没有过,每回不是都安然挺过来了。他就是太享受周慕武的关照了,愿意听从他的指挥,他说灿弟,我们往右,纪灿眼睛不会看向左。周慕武说,灿弟,你脸色这么差,听我话,走,我们去医院看看!纪灿无力抵抗周慕武的关怀,他只想全盘照收,被慕武牵着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纪灿这么关心过。
但为什么慕武会被人杀死?到底谁杀死了慕武?
面对警方慢慢显露出来的怀疑、逼问,纪灿都开始有点动摇了,他想,会不会就是自己杀了慕武呢?
要不要就此承认,一了百了。

距离我们到达昆明,已经过了两天,大象的侦查几无突破。他晚上也并不回房休息,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纪灿当时打点滴的医院中,一遍遍研究纪灿“金蝉脱壳”的方式。
“你对这起案子怎么看?”我问周昊。
“我也认为大象在此案中的破案法过于武断了。”周昊说,“在我以往的工作经验中,嫌疑人最后被证实是凶手,那他之前的口供一定有别扭或矛盾的地方。纪灿的口供我看了很多遍,完全就是一个局外人本能的反应。”
“是的,昨天我跟纪灿聊了很久,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周慕武的感情,已经是超出友情范畴了。”我说,“这种感情假不来。”
“但大象太一意孤行了,除非他自己证明此路不通,否则很难说服得了他。”
“我们可以帮助他证明此路不通。”我说。
在大象的预估中,他认为掌握了嫌疑人的犯罪前提项,破获三桩命案最多只需要一周时间。确实,陕西安康前程模具厂的命案,他用了一天破案。四川巴中古亭命案,也只用了两天侦破。到了这起昆明怡孟公园拱桥命案,他明显是遇到了难关,加之他对自己设定的破案时限的临近,公众和同行对他的期盼的压力,他急于求成,深陷牛角尖。
“我们用最务实的方式,从外向内一步步抽丝剥茧,来证明纪灿不可能犯罪。”我说,“将大象扳回正轨。”
从其他嫌疑人入手。
老汤担任公园看园人已有六年,住的房间在公园正门口,有两层,第一层白天工作用,第二层休息用,因只有一个门,出入一定会被公园正门的监控拍摄到。案发当晚,大门不动,直到早上五点半他出门开园。
气枪摊贩的老婆可以作证,当晚她凌晨三点半的时候起床上厕所,那时丈夫正在床上睡觉。“那时家里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03:33,所以记住了。”并且她透露,在上厕所期间,因厕所窗口朝湖,她听到一声很大的水声,“像是石头落水的声音。”而她自己的体型跟案发监控录像中的模糊人影对比,一眼即可排除嫌疑。
一位流浪汉正发高烧,身体极其虚弱,单单让他把石头扛上游船都很难做到,更不要说完成那么复杂的犯罪。况且他是四天前刚来的公园,对公园整体的环境还不熟悉。在他的口供中,他提到:“那晚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湖面有游船开动的声响,我觉得声音很安详,躺着听了很久,直到声音停止,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出现幻听。”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入手。
现场最大的疑点,是那块绑在死者身下使绳子束紧的巨石。石头为立方体,重达三十多斤,这块石头是凶手取于西桥堍的泥地,原位置留有一个石坑。
“凶手从南湖开船,南湖附近的湖边也有很多同等重量的方形巨石,为什么他要去西面桥边搬运这样一块石头过来呢?两地的距离有八百多米,搬一块三十多斤的石头过来并不轻松,也增加被发现的风险。”周昊说。
“嗯。”我记在本子上,“一定是有什么非这块石头不可的原因。”
“案发后侦查人员在拱桥洞附近找到飘着的一对黑色的化纤材质手套,上面有颜料痕,基本断定是凶手作案时佩戴的手套。按正常的逻辑,一般是作案之后销毁手套,但凶手为什么在拱桥底下布置完尸体后,就把手套扔了?”周昊提出另一个疑问。
“靠岸后再扔不迟,扔得确实不是时候。”我说,“这案子疑点太多了。”
“公园东北角游戏区那个监控设备拍下了事后凶手潜逃的身影。”周昊跟我走向公园那个监控头的下方,“但是你仔细看,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我仔细观察,摇了摇头。
“这棵树位于监控头的西南方,”周昊拍了拍树干,我顺势抬头看,听到他说,“你注意了没,树上有一枝横生的枝干,被人为掰断了。”
“看起来是最近被掰断的,”树枝上果真有一个新鲜的断截面,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
“对,被折断的树干,假如延伸出来,恰恰就挡住了监控摄像头投向北湖岸的视野,造成的后果就是,事后哪怕我们调取监控录像,只看到树叶颤动,根本不会发现凶手靠岸的身影。”周昊说,“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五个摄像头被损坏,而没被损坏的一个,本来不可能拍下凶手,结果遮挡的树枝被人为截断。”我说,“这是一个被忽略的重大线索!”
从死者身上入手。
周慕武死时穿的是黑衣黑裤,案发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他陪纪灿到医院做了检查和治疗,大概十二点多离开医院。他跟纪灿说自己有重要的事,但却没说去哪,公园的大门录像也没有他进入的身影。
“从法医的检测结果得知,周慕武身上并没有被击打的伤痕,或者食用或吸入迷药的特征,也就是说,在死前,周慕武很可能是有自主意识的。”周昊说。
“慕武在死前知道自己会死?而且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我惊讶道,“他在医院跟纪灿所说的‘重要的事’,就是去赴死?”
“嗯,这才能解释一个我们忽略的疑点,那就是两个人在吃的食物一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单单纪灿闹肚子,而周慕武并没有什么事。”周昊说。
“因为周慕武要暂且摆脱掉纪灿,所以设局在纪灿的食物中加了泻药,然后强迫纪灿住院,好让自己赴死的计划成功。这就是为什么大象一开始觉得纪灿当晚‘行为不对称’的原因,而我也从纪灿口中得知,他住院,完全是遵从周慕武本人的意愿。”我恍然大悟,“这就解释通了,树枝是事前周慕武所掰,他知道凶手作案后计划的潜逃路线,希望给警方留下证据。”
“现在我们要查明的就是,周慕武离开医院后,到底去了哪里?以及见了什么人?他们又是通过什么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公园里作案的。”周昊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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