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徵明看楚道石的眼神,活像是看见一头猩猩在杂耍。秘术师死气沉沉地回了一眼,低头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基本上,饭桌上只有他和小实在吃,其他人都以跟白徵明差不多的表情盯着。小实毫不客气地连抓带挠,把桌子上差不多一大半的食物全都堆在了自己的眼前,有条不紊迅速利落地全往肚子里塞。素王把眼睛从大人挪到孩子,再从孩子挪到大人,最后终于绷不住,认真地问:“那个……楚兄……你儿子?”秘术师还没来得及撇清,就听见小实清脆明亮地在盘子中间回答(居然还没被食物堵地口齿不清):“一看就不是呀,这位叔叔好笨哦!”甄旻噗地一口把嘴里的水喷在了盘子里,甄晏尽管天生比较克制,但也毫不留情地吃吃笑出了声,甄昱笑得最响,整个房间里回响着她豪放无比的大笑:“哇哈哈哈!小五你哈哈哈……”白徵明被憋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别扭地掰着筷子嘀咕说:“我看分明就是失散多年的亲爷儿俩,都瘦到一块儿去了……”小实反应地超快,继续用敞亮的童音反击素王:“这位叔叔跟那位姐姐一样胖……”小手一伸,正指在大姐甄昱的脸上:“但她肯定也不是叔叔的孩子喔!”在场所有人都对白徵明和甄昱明显训练有素的强壮体格行了片刻注目礼。随即全场爆笑。端盘子的,送水的,扫地的,捧着小屏和香炉的,没一个撑得住,全差点儿笑残疾。甄昱还没笑完,就发现自己也中招了,只好撅着嘴冲小实喊道:“才不是胖!哪里有胖!姐姐是健壮,健壮!”就连楚道石这下也露出了笑意,脸上露出得意来,拍拍小实的肩膀,那意思是这娃真会说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秘术师倒真希望他是自己儿子——起码以后不用吃嘴上的亏了。甄晏拿手绢盖着脸,笑得直抖,等把气倒过来就接着补刀:“真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这桌上哪两个人吃得最多!”说完,她还怜爱地夹了一块肉再加给小实,完全不顾自己姐姐急得一脸汗。整个一顿饭,大人们谁也没吃消停,就光顾着逗小实来互相取笑。最后,还是甄旻说出了小实的身份,不过她也好奇,小实跟那个奇怪的疯子是什么关系。小实嘴里一边不停地咀嚼食物,一边坦荡荡地说:“疯子是姐姐捡来的,现在姐姐在看着疯子,可是冬天来了,姐姐说我应该找个吃饭的地方。”甄旻开心地替他擦嘴,明显被他这张可爱无比的小脸吸引了:“那你不如来姐姐这里,三个姐姐都会很好地照顾你哦!”可是小实说:“姐姐说了,楚先生最好欺负,跟着他会很方便呀。”全屋子人又是笑得死去活来,但是也没人再提带走小实的事情了。大概在这些人看起来,我不过是领了一只猫一条狗而已。秘术师冷淡地想。他们不会有人知道这孩子对我的重要意义的。不动声色地吃完饭,楚道石拉着小实,带着一大包拿都拿不动的馈赠,跟着白徵明的车回府,一路上白徵明简直像退回到了六岁,跟小实没完没了地说些傻话,恨不得把楚道石烦死,秘术师被吵的头昏脑胀,差点儿揍人。但是说着说着,有一段对话意外地飘进了楚道石的耳朵里。白徵明问小实:“那要是一天都要不到吃的怎么办?”哦,他是在追问小实做丐儿的过去。小实回答他说:“那姐姐会带我到城外。那儿的吃的很多,比城里都方便!”“城外怎么能比城里吃的多呢?”“因为有个集市呀。”小实想了想,又补充说,“很大很大的集市。”一边说,他拿手一边比划个大大的圈。“好多人,好多吃的!”“真的?”白徵明明显被勾起了兴趣。“骗你干嘛?”“除了吃的还有什么呀?”“各种各样!什么人都有,有脑袋比牛还大的,有好多条胳膊的,还有能在空中唱歌跳舞的姐姐,还有……”小实比比划划,显得无比开心,白徵明则是听得专心致志,眼珠一错不错。而楚道石则是心里越来越沉:天启城外的集市,粮食供应比城内还宽松,而且有很多怪异的人物……为何脑袋后面传来一阵恶寒……“太好了!!那你带我去吧!”……你x……楚道石脑子里脱口冒出一句脏话。在他背后,一大一小跟久别重逢一样,紧紧地大手握小手,白徵明眼睛里激动地都要泪光闪闪了:“明天好不好?”“不好!”楚道石恶声恶气地打断,白徵明和小实一起缩了一下。“那地方一听就很不安全,必然是穷山恶水刁民聚集之处,城里戒备完善,还经常出事儿,到了城外无人保护绝对不行,禁止去,你,还有你!”好吧……以前不过是白徵明一双狗狗眼,现在又加上了一双……四只大眼睛齐刷刷泫然欲泣,杀伤力可不止翻了一倍,楚道石鸡皮疙瘩一身下去又起了一身,决定干脆撇过头去闪避攻击。但是白徵明岂是凡俗人等,立刻爬过来拽住袖子:“楚兄,我有你保护我啊!”“我嫌累。”“我不累!我保证听你的话!”“废话!总之就是不行,说下大天来也不能去,你死了这条心吧。”小实转了转眼珠,在狭小的车里也挤过来,正扑在楚道石的怀里,小孩子热气腾腾的味道熏得秘术师头晕:“先生!我们带五叔去吧!他很乖的!”……五……五叔?……这这这这什么亲密的称呼?这才多长时间?但这次可不能投降,楚道石咬紧牙关,之前被白徵明忽悠过太多次了,只要一跟他出门看稀罕,绝对会闹出杀人流血的危险事情来,上回,上上回,再上上回……简直是血的教训,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行,再弄出事来,自己最近状态很不稳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见秘术师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白徵明只好气馁地暂时坐回去,抱着肩膀打算。但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很不想像从前那样叫上厘於期。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厘於期一定会乐于奉陪的,他总是纵容自己,甚至怂恿自己一起去涉险开心。无论多么荒唐的主意,多不靠谱的计划,只要他提出来,厘於期一定会想办法帮他办到,只要他张口要求。这个世上,没有再比厘於期忠心的朋友了。楚道石?楚道石只会拒绝他,逼他做一些自己讨厌的事情。可就是这样的朋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偷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白徵明没有忘记他看到的场景,尽管他已经伪装地几乎是忘了。甄旻当着自己的面,在生死关头选了厘於期。——他可以解释为情势紧急,也许甄旻没有看见自己,也可以解释成为甄旻只是一时慌乱,随机挑选。可无论怎么安抚自己,焦躁的预感始终像触手一样绞缠在白徵明的心中。厘於期不会抢他的东西,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可是没有什么东西会永恒不变,绝对没有。白徵明深吸一口气,把负面情绪抛开,让精神集中于眼前,他笑着拉住小实的手:“别理先生,他总是说一套做一套,肯定会带我们去的。”小实也被他感染,没把楚道石的禁令放在心上,只是一味描述起自己看到过的景象:“到了那里我带你去看变戏法的,好厉害的!人头会在天上飞哦!”“哦哦哦!好厉害!”楚道石顿时吃了一惊,他猛地扭头,提高了声音问:“你说什么?”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再次整齐一致地瞪圆了大眼看他。秘术师压制住自己仿佛被毛茸茸小动物泪目攻击的错觉,追着问:“你看到人头了?”“对呀。”小实怯生生地说,“可大了……还会眨眼……”楚道石很清楚地想起了早上刽子手的请求。莫名失踪的人头……在黑市上玩人头的戏法师……难道是为了寻找道具而去偷掘人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好解决了,只要找到他,把他赶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就可以平稳地把委托解决掉。想到这里,秘术师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这确实挺有意思的。”“是吧是吧!”白徵明马上顺杆爬,“楚兄也觉得很有趣不是吗?我们明天就去看吧!”“明天不行!”“那后天?”“也不行!”“那到底哪天行?”“我说哪天行了才行,你说了不行。”楚道石差点儿被自己的绕口令憋死,所幸的是成功地打击了白徵明的气焰,取得了完全意义的阶段性胜利。“好吧……但是你答应了说要去的哦!”“嗯。待我从长计议,去之前要约法三章,违背的话再也不让你出去了,听见没有?”“没问题!”白徵明和小实一起在车里欢呼起来。楚道石按着太阳穴,心想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了算呢?只要他平安无事地登上至高之位,哪怕是把他用金链子锁在宝座上,楚道石也在所不惜。这是岁正赋予他的使命,他只有遵从,即便代价是要剪掉白徵明的羽翼,戕害他的心灵,把他永远关在密不透风的笼中。那么,在星辰意志到来之前,就让他尽情地先玩乐一下吧。当晚,楚道石用纸鸢通知了吴风。没错,这一招是他跟某个敌人学来的,楚道石虽然不如白徵明能过目不忘,但是他也同样是个不错的学生,只要他没有犯病。星星满天之际,秘术师听见有人轻轻敲他的窗棂。他打开门,一个年轻人站在他的眼前。这人个子不高,有半边脸已经毁容,但是没被毁掉的半边,有着女人一样柔嫩的面颊,嵌在疤痕里的眼睛和正常的眼睛大而犀利,半边唇上飘着一个和气的微笑。他仰头望着楚道石,点了点头,略有点儿结巴地问:“先……生,找我……什么事?”他正是天启地下的执法者,吴风。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少年,但是他脸上的疤痕对于天启城来说,就好比毒蛇身上的警戒色,提醒所有看到的人,最好不要靠近。楚道石的居所就在白徵明府的旁边,外围有白猊的士兵日夜巡逻,但对吴风来说不过是毛毛雨而已。只要他愿意,天启没有打不开的门窗。楚道石把他让进来,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天启城外真的有黑市?”吴风跳上楚道石的椅子,蹲在上面,点了点头:“是。”“你了解情况吗?”“不是……咱的地盘。”楚道石把白徵明的异想天开讲了一遍,同时也把自己从小实那里听来的异象,和刽子手的事情原样复述。吴风皱着眉头,用手搓了搓自己完好的半边脸,半晌说道:“我……不熟那里。但我……能找个……帮忙的。”“可靠吗?”“二爷的……人。”白矩的手下?楚道石也紧锁了双眉,如果不是必要,他真不想动用其他皇子的人,这样万一出了事情,很容易走漏风声。“大爷……放心。”吴风仿佛看出了楚道石的担心,跳下来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原来在翼王白矩的府中,确实雇有不少秘术师,但是白猊借机将天启城的秘术师逐步赶尽杀绝之后,这些人有些依然留在府中寻求庇护,有些则秘密出城,其中又有的人远遁他乡,而有的人并未远走,停留在黑市中逍遥自在。他们现在还是白矩的人吗?吴风认为,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毕竟现在白矩已经不再给他们提供居所和便利,也不再提出要求,徘徊在城外的这些人,可谓闲云野鹤,只求逍遥自在,又贪恋天启的繁华,意图享受,所以基本上只能算是与白矩有过一段过往而已。在吴风看来,秘术师通常来说都是些怪人,很难沟通。但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却跟吴风有过几面之缘,也算是有一点交情,他的名字叫做谢锦芸。据吴风描述,这个谢锦芸,外表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风度潇洒,很是讨人喜欢,没有一般秘术师那种孤傲的架子,因此跟所有人都关系不错,白矩更是视他为密友。但是风声一紧,谢锦芸第一个起身告辞出府,这一点白矩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理解为他这个人骨子里心高气傲,不能忍受任何压制。他走之后,翼王甚至有好几天都显得心情低落,可是也并未再次试图寻找,没有人知道谢锦芸去了哪里。倒是吴风,有一次出城追击仇家,对方被追的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黑市,吴风追进去,刚要大打出手,果然遇到了阻碍,关键时刻,谢锦芸却意外出现,救了他一把,帮助他摆脱了困境。楚道石听得频频皱眉:“那地方有那么凶险?”吴风很坦诚:“法外……之所……三不……管。但是……谢锦芸……混的……还不错。”综上,吴风的建议就是,他因为上次闹事在黑市结了仇,暂时不能过去,但是谢锦芸却吃得开,他派人送个信过去,让谢锦芸负责当向导和保护众人,可保无恙。楚道石思前想后地衡量了一下,觉得也只有如此,当下便谢过了吴风,请他帮助约下时间地点。后者满口答应下来,转身就要离开。楚道石忽然叫住他:“你的伤彻底好了吗?”吴风对他灿烂一笑:“好了!”“那么之前的事情翼王……”吴风摆了摆手:“不……提了。我知道……他老人家。”随即,他轻盈地跳上了高墙,踪迹不见。尽管生死关头被关在了门外,但他还是一心一意地效忠白矩吗?楚道石不免同情地看了一眼吴风快速消失的瘦削背影,心中翻了几滚:恐怕这并非只是出于愚忠,吴风手下毕竟有数百号人,不乏老弱病残,他们的家属包括在内的话人数还要翻上几番,在生存不易的天启城,没有人庇护,恐怕生活的会更艰难吧。在形势不甚明朗的现在,像吴风这样的人,也只能先暂时保持观望,继续呆在自己熟悉的阵营里。皇子们之间脆弱的平衡,不知何时因为何事就可能破灭,底下的人到底是鸡犬升天还是株连九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楚道石不觉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吴风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第二天傍晚,在楚道石正在被白徵明和小实联手吵得快要崩溃之际,有人送进信来。看到楚道石拆信,白徵明抱着小实凑过来,偏着头也要看,结果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翌日辰巳相交之时,北门恭候。谢。”素王用力拨开小实抓着他脸的小手,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楚道石看着他被小实缠的狼狈样,不觉微笑:“通关文牒,怎么,不想去了?”白徵明恍然大悟,高兴地把小实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哎嘿嘿嘿嘿!我们明天可以出去玩啦!”楚道石等他们乐完,皮笑肉不笑地补了一刀:“小孩不许去。”顿时,小实就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撅着嘴抱住白徵明的腿开始撒娇。但是楚道石说话算话,毫无转圜余地,白徵明只好赌咒发誓地保证下次一定带小实去玩,还答应给他买各种各样的吃的和玩的,才勉强算是哄了下去。当然,秘术师不是狠心,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很强烈的感觉,黑市并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而他们这次前去,也一定不会只是逛街那么简单。不能让小孩子看见那些腐烂的人头。楚道石下定决心,不管以前小实过的是什么生活,既然他已经答应“姐姐”来照顾他,就要妥善地把他保护起来,让孩子远离之前那些混乱肮脏的悲惨境地。我要让你这个失职的“姐姐”看看,怎样给孩子提供适当的环境。楚道石暗暗想,也许他可能会失去很多乐趣,但是绝不能再让他跟一个疯子一起,在街上承受那些口水和辱骂。然而掌灯之时,白徵明看着甄府回信的人手中的信笺就是一愣——因为天色已晚,他不便自己去甄府邀请甄旻明天一起去玩,所以只是写了封短柬送去。楚道石看得清楚,那不是平时甄旻用来回信的淡绿色素封,而是一个极尽雕琢能事,金银丝错杂闪耀的典雅纸柬。素王接过来,花了一番心思才把繁复的外封打开,里面的蔷薇色信纸上有着极为美丽夭矫的字迹,流露出写信人自命不凡的品位:旻翌朝无暇,晏为代往。结尾甚至还附了四句骈体,只为了说几句客气话。旻旻有事不能跟白徵明一起出去玩,而一向娇弱,脾气暴躁的甄晏则要跟着去?这可是有些异常。白徵明发了会儿呆,忽然问楚道石:“旻旻不去……你问问厘於期去不去?”秘术师顿悟,但表情不变:“我这就去问。”“不。”楚道石话音未落,白徵明已然制止,他垂着头想了一下,说,“算了,别问了。”不想自讨没趣吗?秘术师行了个礼,平静地退下。楚道石早上是被一阵低低的喧闹声吵醒的。他不快地睁开眼睛,费力地翻了个身——最近他每夜都在做一些沉重的怪梦,晨起即忘,唯有那种郁积的感觉缭绕心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起彼伏的声音还在窗外继续,秘术师还不太习惯叫人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于是就自己起身披好衣服开门去看,门刚开,就有仆人充满歉意地跑过来:“吵醒先生了,我这就把闹事的人赶走,您再接着睡会儿吧。”“不用了,是谁?”听到楚道石发问,仆人们让出通道,露出一个人来。秘术师定睛一看,正是头两天找上门来的那个女人。她还是穿的一身斑斓,廉价首饰在头上乱晃,头发有些凌乱,可能是刚才吵架所致。她一看见楚道石露面,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生!先生您帮我找了吗?”声音十分悲切,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楚道石示意旁人把她扶起来,好言安慰:“我记得此事,你只管回去,如果有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你的。”女人磕了个头,低劣的金钗有一枝断掉,在地上弹跳着滚到一旁:“先生,我不配去报官,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求求您一定要帮我!”楚道石听得心中既同情又烦躁,看着被架起来的女人,忍不住问她:“天启茫茫人海,你怎么肯定我一定能找到?”女人尽管情绪十分激动,但是却没有哭,她定定地直视着楚道石:“我妹妹就在府里当差,她说您一定能办到的!”“你妹妹?”楚道石有点儿摸不到头脑。有人悄悄跟楚道石说:“先生,就是王爷身边,那个叫做小乐的,您不记得了?”哦!楚道石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小乐留在家里的姐姐,就是廊下这个女人?他的同情之心不觉又增加了三分,因为她恐怕还不知道,她那个妹妹小乐,早已经李代桃僵,换了个人,现如今,哪怕就是迎头遇上,估计也不认识她这个姐姐。不过,虽然她如此信任自己,以至于不顾一切跑来骚扰,可此事也只有放到改天,当下之急是把她赶走,好陪白徵明出门游乐。想到此,楚道石亲自上前,让仆人放开那女人,郑重地保证说:“我一定代为寻找,必有回复。”女人得到了允诺,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只是抓住楚道石的袖子,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他的右额角受过伤,有一条眉毛没有了,留下了很奇怪的伤疤,您一看就能认出来。”秘术师再三表示自己记下了,那女子终于松手,黯然趸出门去。经过这么一闹,显然觉是睡不成了。楚道石洗漱穿戴,嘱咐仆人看着小实吃饭玩耍,不要让他跑出门,然后赶奔白徵明的府邸。没想到,素王早已起来,刚刚在院子里锻炼完毕,出了一身汗,正让几个下人给擦拭更衣,看见秘术师进来就笑:“楚兄你今天很早嘛,平时都要睡到把早饭都误了。”“赶上放风的日子,再起晚了我怕你屁股着火。”“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心里早就火烧火燎啦!”“快点吃饭!小晏的嘴可比我毒,要是迟到了咱俩都别想好过。”白徵明缩了缩脖子,穿好衣服,跑到早已摆好的饭桌边,跟楚道石一起草草吃了几口,周身打扮整齐,有人牵过马来,两个人出了角门,果然,一辆小车早就候在了那里。帘子一挑开,甄晏不耐烦的脸冒了出来:“你们两个是在描眉打鬓吗?粉底上了几层啊?!”两个大男人只好嘿嘿嘿笑了几声,纵马跟上。今天恰好是难得的冬日晴天,太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已经基本融化的薄雪,只剩下角落里还有些残余,道路上已经是干燥清洁,相当好走。出城之后,甄晏下了车,换上一匹小母马,在下人的帮助下斜着骑上,准备向黑市的方向进发。她一回头,发现白徵明和楚道石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什么好看的?”白徵明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来:“晏晏……你……你居然还会骑马?”甄二郡主翻了个白眼,别说,就连翻白眼的的表情也很漂亮:“成天看大姐上来下去的,只要不是傻蛋都会了好吗?”两个人讪笑着一左一右护送着甄晏,来到了约定见面的地方,果然,有个人正等在那里。这人个儿不高,从上往下看估摸着也就到白徵明肩膀的位置,但是腰细腿长,穿衣讲究,在晨光中显得风度翩翩。见三人来到,他仰头看过来,原来是个圆脸,两腮圆鼓鼓的,还有一双出奇大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只慵懒的猫,笑起来有不少褶子,目测得有近四旬了,但是不知为何,却丝毫没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老态,反而显得潇洒自如,活泼矫健。楚道石跳下马,拱手施礼:“敢问可是谢锦芸先生?”对方笑嘻嘻还礼:“正是。”一边说话,这人的眼神一转,正打在甄晏脸上——今天甄晏果然反常,不但亲自骑马出门,而且也没有带帽子或者面纱,精致面孔一览无余,被阳光映照的雪白晶莹,益发光彩夺目。谢锦芸就这么面朝着楚道石,毫不避嫌地盯着甄晏,眼神相当露骨。瞬间,白徵明楚道石心里对谢锦芸的评价低了下去。这人看上去风姿伟仪,怎么如此好色,真不可貌相。但是甄晏却似乎不放在心上,反而也不客气地回看过来,直接对上谢锦芸的注视,两个人竟然彼此看了起来,谢锦芸倒先低下头转开眼神,面上挂满笑容,接着对楚道石说:“您就是楚先生?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不同凡响。吴风的信我已收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天就由我引三位游市。不过这荒郊之地,聚集的是些粗人,这位小姐不知能否……”“谢先生放心,我若不适,定提前知会,速退便是。”甄晏的回答习惯性地透着冷峻。但是谢锦芸像是十分受用,笑容更大了些:“如此便好,这边请。”说是黑市,其实就是在天启城外一块相当大的空地,上面搭了许多的棚子。这些被草草搭建起来的棚子当年的用处,是给一些流寓郊外的乞丐,以及极少数因照顾田地暂时不回家的农民提供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天启人口膨胀,日益繁华,依附于城中各行各业的人渐渐增多,但是他们又显然无力在城中谋得住处,就只能在城外也跟着搭棚,随着时间流逝,棚屋杂乱无章地连在了一起。但是,真正让棚屋转变为黑市最终形成规模的,依然是白猊回城之后所推行的措施。他严厉查禁运往城内的各类物品,但凡觉得有疑义的,能扣则扣,很多做流通买卖的人,望风而逃,只得把一些东西在棚屋中交流,寻求机会带进城中。在这期间,天启城救济穷人的济泽堂倒闭,也让大量贫民被迫只能离开,也厕身此地,提供了相当的劳力,于是这里便自发地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组织,内部自生自养,进不了城的物品就在这里贱卖,很多人借此颇也过得去。之后,就有人为了更加便利,疏通了棚屋的构造,拆掉一些碍事的,再搭些好点儿的,理出几条通道来供人穿行。于是没过多久,这里便卓然成型,每日里熙来攘往,好生热闹。天启虽然知道这里有黑市,也曾讨论过是否要加强管理,但是白矩进言,认为不过是乡野村夫小打小闹,可以给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们一点依靠,免生事端,城中只要定期派人过去收收税也就罢了,不必强行制约,大家乐得省事。这番话听得文帝连连点头,便制止了力主关闭的白猊,除了收税之外,任黑市自生自灭。楚道石听白徵明回来复述的同时,立刻就意识到,白矩是在自保。他曾经听到过白矩手下与他的对话,翼王一直在暗中贩卖私盐和武器,这些东西被白猊使手段挡在城外之后,恐怕都是流进了黑市交易。白矩与白猊不同,他手中没有任何兵力,因此,用钱雇佣听从自己的人,是他扩张力量的唯一手段。麒王白猊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而他正好手中缺的是钱。因此双方暗中的角力,就在于这些物资的流通,白猊进一步,白矩就退一步,此消彼长,翼王心中怕是已经变得焦躁万分,如果文帝再听从长子的劝谏关掉黑市,那白矩的东西都会变成青烟消散,所以,万万不能让白猊触碰这里,白矩使出浑身解数保护自己的财产,这私底下的弯弯绕,寻常人就算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这里。这些事情,楚道石并没有透露给白徵明。他认为现在时机还未到。等他们两败俱伤,各自暴露出致命要害时,那才是楚道石张开利齿之时。白徵明尊重他的哥哥们,但楚道石可没那个义务。他要做到的是把素王推上王座,在那之前,其他人不过都是踏脚石而已,没什么分别。等来到黑市的入口,谢锦芸微笑着示意:“再往前马进不去了。”楚道石和白徵明跃下马来,看着前面一望无际的棚屋,不约而同地开始担心甄晏的脚力。谢锦芸适时地献上殷勤:“我去雇个二人抬跟着,如果姑娘脚下累了,随时坐上去就是。”甄晏客气而疏离地答谢:“那谢谢先生了,我可以先走走看。”说完,她让过谢锦芸,没有半点踌躇地一步就踏了进去。白徵明紧随其后,谢锦芸笑着跟从,对着棚屋第一个摊上的小孩子讲了两句,后者一溜烟地跑走。楚道石站在最后,抬头看看遮蔽了日光的肮脏顶棚,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自其中蜿蜒而出,顺着他的双腿盘旋绕上,秘术师的心底不觉寒冷,总觉得哪里异样。此地必然凶险万分。他长年以来积攒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够聪明的话,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但是看着已经昂首阔步进去的白徵明和甄晏,楚道石知道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只有一步迈进。但愿吴风推荐的谢锦芸,不要像他表面上那样不靠谱。大概是因为并非集日的原因,黑市今日有些冷清,通道中一眼望去,只有零散几个游人的身影,不少摊上只有昏昏欲睡的摊主。白徵明平素喜欢在天启集市中晃悠,也算是对这种场合十分熟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与城中集市完全不同。那些摊子上,基本上都没摆着货物,多的是一些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词汇。在谢锦芸的指点下,白徵明拿起一张纸条,把它横在手中,摊主才睁开眼睛,问道:“看吗?”谢锦芸从旁点头说:“愿闻其详。”白徵明看着纸条,上面写着:“半云。”什么意思?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摊主从桌前退开,掀开背后的帘子进去,转瞬回来,手中小心翼翼地擎着个小盒,众人凑过来,就见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漆黑的光滑器皿,上面还有小孔,形状如塔。还没等他们发问,摊主打开那器皿,在里面放进一块香,点火引燃,随即盖上盖子。过了没一会儿,就见那孔中升起股股白烟,但诡异的是,那烟竟然不升上空中,反而缓缓下落,绕着那香塔盘旋成一股柔软的白气,氤氲馥郁,就好像一团团的白云,漂浮在桌上。白徵明看的眼睛都直了,连连拍手称赞:“好个风雅之物!”于是他直接问了个价,掏出钱来便要买下。其他人看的啼笑皆非,谢锦芸过来按住素王的手:“公子莫急,前面还有很多好物,现在就买,带在身上好生沉重。”白徵明的身份,楚道石思考过后还是让吴风知会了谢锦芸,所以在外一律都称呼素王为公子,免得无事生非。摊主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谢锦芸:“谢大哥,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谢锦芸笑着拍拍他的手:“我替这位公子定下来,算在我账上,回头送进城。”摊主这才眉开眼笑地不再说话。这时,之前谢锦芸叫的二人抬,在一个男孩的引领下走了过来。看来是经过特意的安排,负责抬椅的是两名壮健的女子,脸色黧黑,个子矮小,也没什么话,只是对着谢锦芸点了点头,就跟在了甄晏的身后,亦步亦趋。甄晏只是回头看了两眼,甚至都没客气一下,反而凑到那新奇的玩意儿旁边,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眼神闪烁,流露出莫大的兴趣,可白徵明嚷着要买,她也不答腔,似乎看看就够了。谢锦芸凑过来,在一个近的有点暧昧的距离上说:“您要是也喜欢,我也送到府上。”甄晏不露声色地退了一步:“费心。”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白徵明插进来:“谢先生不必破费,我那个其实也是买给她玩。”谢锦芸在白徵明伟岸的身影之下,笑了笑绕到了另一边。楚道石看得有点反胃,自己转到旁边去看。果然,那些摊子上,他只要把纸条拈起来横放,就自然有人问他,他若是有兴趣看看,对方就会出示货物,那些东西多数奇奇怪怪,但装饰作用大于实用,看上去不过是一些玩乐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对于白徵明来说,能喷吐出七色雾气的鱼缸,把人照到变形的镜子,打开就能鸣唱的盒子,视远处如近的圆筒,还有色彩斑斓的外国鸟类等等,可真正是桃源深处的好物,恨不得件件都搬回家去。秘术师只好每一样都拦下来,反复阐明甄府里可没有多余的地方放这些怪异的东西。还真被他说中了,白徵明满心里想着都是讨甄旻欢心,他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些花俏的东西,想想甄旻房间里确实早就被自己送的东西塞满了,加之人又没来,只好怏怏而去,看个稀罕就完了。但甄晏的兴趣明显高得过分,她几乎是每个摊子都要询问一番,也没喊苦叫累,同时嘴中不停默念着什么,眼睛转得飞快,不知道在动什么心思。眼看一条通道逛完,楚道石心里惦记着小实说过的人头,便急着问谢锦芸:“谢兄,请问这里是否有人会神奇戏法?愿闻其详。”谢锦芸回过头来看他,眼睛眯起来:“真巧,我正要带几位前去观望。”白徵明又高高兴兴地插话:“太好了!!我早盼着了!”谢锦芸用手指点:“就在那边,很是有一些,几位看看哪个好看,我们就进去瞧一眼。”等拐过现在的这条通道,眼前豁然开朗,本来一直是阴暗的棚屋,不知为何这里却异常明亮,抬头望,居然顶棚是透明的。之所以人能发现那里有棚顶,是因为那一层几不可见的内侧表面,绘满了透彻清爽的各色图案,珍禽异兽,各色花鸟,都只有细细的轮廓,勾勒地清晰无比,却又完全不阻挡光线肆意照射,跟之前的晦暗破旧相比,居然显得十分堂皇。这里的摊位也与刚才不同,是一个接一个的圆形帐篷,尺寸不过只能容下两人。人若是要想细看,需要将头探进去。而每个帐篷口处,都有桌椅,有人闲坐。谢锦芸走过去,随意捡了一桌,叩了叩桌面:“受累。”对方从手中的书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谢锦芸和他身后的人,随即把自己正在看的那页书撕下来,三两下叠成一只纸鹤,把手一抖,那纸鹤就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白徵明鼓了两下掌表示激赏,但是楚道石知道他只是出于礼貌。因为这手楚道石已经从过去的某人手中习得,不算是什么特技,白徵明也曾目睹,但是既然人家特意表演,当然还是要捧一下场。甄晏在一旁,表情显得毫无兴趣,还没站了一会儿,点手叫二人抬,自己坐了上去。谢锦芸看出几个人无甚感动,就对那人摇了摇头,后者也没怎么失落,只是把纸鹤招呼下来,一挥手又重新拼在书上,继续读了下去。接着,谢锦芸走到另外一家,同样叩桌请求,这桌的人能够凭空倒酒,空气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佳酿,香气扑鼻,白徵明笑着点头,可看他那眼神,分明又嫌弃这酒不够味道,于是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