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从滦南回到东闽之后,关于这个案子的线索就断了。齐春力和徐美珍就像两片普通的叶子,隐没进了人海的森林,我们再也没有了任何关于他们的线索。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DNA的年代,想要在人海中抓住一个逃犯,确实困难重重。老队长也说:“只要他们不再犯案,或者说即便犯案了,没人报警或者尸体没有被发现,他们可以一辈子不被发现。”虽然老队长说的是事实,但我仍旧不愿意放弃。在我看来,这个案子中还有一个疑点,或者说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徐母的离开。徐母为什么要离开渝江,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呢?邱楚义总说我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就是想要出去打工挣点钱,哪条法律法规说不让人家出去了。”我反击道:“她当然可以出去,这是她的自由,但是据我们了解,她在离开渝江县之前,就是当地农机厂食堂的一名打饭师傅,工资不算多,却足够生活,她有吃有喝有住,为什么要离开农机厂食堂,去外地打工呢,一个年过六旬的妇女,应该找不到什么高工资好待遇的地方吧。”邱楚义无奈地说:“喂,你是不是想破案想疯了。”我瞥了他一眼:“没错,我就是想破案想疯了。”之后,我又两次前往渝江,找到之前见过的那些邻居们。他们也说通过了各自的关系打听徐母的情况,始终没有任何回音。我拜托他们继续打听。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联络那些邻居们,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找到”。在发现皮箱男尸的半年后,我终于接到了那通期盼已久的电话。电话是徐母的一个老邻居打来的:“你是公安局的李同志吧,我知道徐美珍的母亲在哪里了!”据这个邻居说,昨天半夜,渝江这边下起了大雨,她忽然想到相邻老宅的窗户没有关,就招呼老伴起来关窗户,结果意外看到了徐母的老宅里亮起了灯。当时,她以为是进了贼,就和老伴过去看了看。没想到敲了敲门,门真的开了。开门的就是徐母。邻居很激动,就问徐母去哪里了,怎么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回音了,她说就是去了临县打工,正好亲戚也在那边,就住在了那边。邻居又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回来收拾一些东西。邻居对她说了半年前,我和老队长等人来到这里了解徐美珍的事情。她非常紧张地问为什么警察回来了解徐美珍。邻居说好像是涉及了一起刑事案件,还说要她及时联系渝江县公安局。她说她知道了,然后邻居就回去了。邻居留了一个心眼,就找来住在附近的儿子。邻居感觉徐母很可能当晚就会离开。没想到她猜对了,雨停之后,天刚刚亮,徐母真的就走了。邻居儿子小心翼翼地跟到了车站,然后看到徐母坐上了开往临县的汽车,他也买票跟了过去,辗转找到了徐母的住处。得到这个信息后,我们没有耽搁,立刻坐车赶往渝江县的临县。按照那个邻居提供的位置,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协助下,我们顺利找到了那处民房。那是一处独门独院的民房,位置很偏僻,周围没什么住户。我和老队长、邱楚义还有协查民警站在巷子口。邱楚义看了看我:“现在好了,你找到她了,可以亲自问一问她为什么离开渝江了。”我没说话,径直走到那处民房前面,叩响了生锈的门扣。接着,我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谁?”我回应道:“你好。”然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四目交接的瞬间,我竟然有些恍惚。这个女孩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徐美珍,也很像那个在皮箱子夹层里发现的徐美珍大女儿园园。那一刻,大脑飞速运转着……还是说,她就是……女孩看到了站在身后的老队长和邱楚义等人,忽然机警地拉住了门闩:“你们是谁,你们找谁?”这时候,我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珊珊,你在和谁说话?”珊珊?她真的是徐美珍的小女儿?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几乎是同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那一刻,她快步来到女孩面前:“你们找谁?”年轻协查民警走到最前面,礼貌地出示了警官证:“您不要紧张,我是辖区派出所的民警,这三位是东闽市公安局的警官。”老太太仍旧充满戒备:“你们有什么事?”年轻协查民警问:“请问,您是袁绪兰吗?”老太太点了点头。年轻协查民警问:“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做徐美珍?”那一刻,站在他身后的我感到眼前这个老太太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握紧了那个女孩的手腕:“是……我有一个女儿叫做徐美珍。”这时候,我挪步向前:“您好,我是东闽市公安局的李广通,我们在侦破一起刑事案件。经查,您的女儿徐美珍和十年前带她以及她女儿珊珊离开渝江县的男人齐春力有重大作案嫌疑。因此,这半年来,我们一直在找您。”在我说出徐美珍涉嫌刑事案件,有重大作案嫌疑的时候,袁绪兰只是微微一怔,没有惊恐和激动,没有反问女儿涉嫌了什么刑事案件,更没有反问案件性质是否严重,反倒镇定地问:“找我做什么,我和她早就没有联系了。”就在我准备继续开口之时,院内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凄厉骇人。老队长追问道:“这是谁在叫?”袁绪兰连忙解释:“没什么,哦,就是……”没等她说完,惨叫声持续传来。我和邱楚义对视一眼,不顾袁绪兰和那个女孩的阻挡,径直冲进院子,然后老队长和协查民警也跟了进来。16前后只有短短三五秒。那一刻,站在院子里的我们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清了屋内的一切。那是……我的心里有过短暂的犹疑。那是,徐美珍吧……没错,那就是徐美珍!此时此刻,徐美珍被绑在一个椅子上。她似乎非常痛苦,发出无法分辨哭笑的惨叫。徐美珍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出现是否意味着齐春力也在这里?老队长追问道:“老大姐,你和我说实话,齐春力是不是也在这里?”袁绪兰只是无奈地摇头。我和邱楚义立刻冲进屋内,试图解开绑在徐美珍身上的绳子。袁绪兰却制止道:“你们不要解开,她会抓伤你们的……”我推开袁绪兰的手臂,质问道:“她为什么会抓伤我们?”看着不断撞击着椅子的徐美珍,袁绪兰突然情绪崩溃:“她疯了,她是一个疯子,她是一个精神病!”我忽然松开了手,抬眼看向了老队长和邱楚义。徐美珍疯了?很显然,他们也没想到袁绪兰会说出这些。徐美珍为什么会疯?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齐春力又身在何处?在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袁绪兰为什么又会和她们生活在一起?越来越多的疑问充斥着我的脑袋,我必须解开这些问题!老队长最先开了口:“老大姐,你先平复一下情绪,刚才我们和你说了,你的女儿徐美珍涉嫌一起刑事案件,这起刑事案件其实是一起系列杀人案件,徐美珍和当年带走她的齐春力是杀人嫌疑犯!”听到“杀人犯”三个字,徐美珍再次嘶吼起来:“阿力,求求你了,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人了,阿力,求求你了,放过我,放过我和珊珊吧……”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们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在刚刚,徐美珍的那句话里透露了太多信息。她提到了阿力,也提到了杀人,她提到了放过,也提到了女儿。好像在那个瞬间,真相就要呼之欲出。突然,徐美珍又像变了一个人,表情变得凶狠凌厉,开口骂道:“臭婊子,你又开始和我作对了,是不是,如果你再他妈的和我讨价还价,我就活活打死你,然后打死你闺女,最后回到老家打死你那个可恶的老娘!”惊恐,震撼,后脊发凉!我们甚至没有从刚才的话中回过神来,又被徐美珍的惊人变化惊呆了。几乎是同时,袁绪兰一把捂住了徐美珍的嘴巴,一边捂,一边呵斥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紧接着,徐美珍又变回了之前惊恐唯诺的样子:“阿力,看在这么多年我出卖自己的份上,你放过珊珊吧……”袁绪兰仍旧呵斥着,已然是徒劳。徐美珍的仍旧说着:“珊珊只有十多岁,她还是一个孩子啊,你把我送给那些男人吧,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求你别伤害我的女儿……”眼见已然无法捂住徐美珍的嘴巴,也无法捂住泄露的真相,袁绪兰只能落寞地放下了手,像是放掉了最后的抵抗。她跪在那里,低声啜泣:“作孽,作孽啊……”我侧眼看了看老队长,他示意我先不要开口。这时候,徐美珍好像认出了袁绪兰,凄惨地笑了笑:“娘,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袁绪兰缓缓站起来,轻轻抱住了徐美珍的头:“我的儿啊……”徐美珍继续说着:“我应该听你的,我不该猪油蒙了心地离开食品厂,我不该和那个畜生离开老家的,我更不该带着珊珊跳了火坑啊……”袁绪兰将徐美珍抱得更紧了,好像在那个瞬间,有谁要将她抢走一样。将头埋在母亲怀里的徐美珍哭泣着:“娘,你放心吧,我已经把那个畜生杀了,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不会来祸害我们了……”短短几句话,徐美珍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良久,老队长才开了口,像是问询,又像是开导:“老大姐,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在徐美珍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真相,那些被他们杀害的无辜之人也需要真相……”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女孩也开了口:“婆婆,咱们就说了吧,说了,也就安心了……”袁绪兰没有回应,只是嘤嘤啜泣着。这时候,女孩抹掉了眼角,对我们说:“警察叔叔,我来说,我来告诉你们发生的事情。”我和老队长凝视眼前这个女孩,听她继续说:“我是徐美珍的女儿珊珊,我母亲杀了人,她和齐春力那个畜生杀了人,我母亲为了我,把齐春力也杀了……”我不敢想象,那么沉重残忍的话题在这个女孩的口中竟说得如此平静。那一刻,四目交接。那个冷漠绝望的眼神我见过。就在当初找到任雪花,她描述着齐珊珊带她去民心河边,去废弃果园时候,站在那里的情节,我想象出来的齐珊珊的眼神。和我现在看到的眼神一模一样,就像一座如何也无法融化的冬天。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普通的阳光,普通的空气,普通的时间流逝;对我来说,那又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下午,失魂落魄的袁绪兰,格外冷静的齐珊珊,疯言疯语的徐美珍,在她们口中,那些年的悲惨和罪恶被娓娓道来。我、邱楚义和协查民警分别坐在老队长的两侧,在袁绪兰和齐珊珊的安抚下,徐美珍逐渐平复了情绪,然后就像一个正常人,对着袁绪兰说:“娘,我饿了,我想吃饭了……”袁绪兰让齐珊珊端来了饭菜。看着徐美珍吃了起来,袁绪兰若有所思地说:“我对阿珍说过,从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男人开始,我就感觉他不稳当,如果以后他们在一起了,阿珍一定会吃亏的,我劝她,她不听,春燕劝她,她不听,谁劝她,她都不听……这一切都是命,这一切都是她们的命……”袁绪兰的叙述将我们带回了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徐美珍已经离婚,带着两个女儿生活,由于工作原因,没办法照顾孩子,就将两个女儿放在了她这里。袁绪兰回忆说,即便到了现在,像是徐美珍这种年轻丧夫,带着两个女儿的女人也是不容易再婚的,更何况还是在十多年前,徐美珍遭受了很多白眼,也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那很苦,也很难,其中辛酸和苦味,只有徐美珍自己知道。袁绪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也时常开导女儿,让她不要在意,但是漫漫长夜,她也会看到徐美珍独自守着窗子,潸然泪下。直至那个叫做齐春力的男人走进了徐美珍的生活。齐春力二十出头,个子不高,有些清瘦,外地人,他在徐美珍上班的食品厂附近的一家皮鞋厂打零工。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袁绪兰问过徐美珍,徐美珍就说是偶然遇到的,然后就成了朋友。二人认识之后,齐春力就开始主动追求徐美珍,去食品厂找她,给她送礼物,不是高跟鞋就是连衣裙,还都是百货大楼没有的款式。哪个女人会不喜欢呢!徐美珍也是女人,自然不能例外。虽然齐春力挣得不多,但是全部花在了徐美珍的身上。对于她这种寂寞悲伤的女人,这种追求是致命的。这让徐美珍逐渐卸下防备,沉溺其中。很快,两个人就确定了关系。徐美珍也不顾旁人眼光和议论,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齐春力的出租屋。对于二人的关系,周围人并不看好。第一,齐春力是外地人,不算知根知底;第二,齐春力没有正式工作;第三,二人年龄相差六七岁,且徐美珍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徐美珍将齐春力带回来的时候,袁绪兰也是这么说的。17母亲对于女儿永远充满担忧,袁绪兰自然也不例外。她害怕女儿吃亏,吃男人的亏,尝爱情的苦,受婚姻的罪。只是,当袁绪兰向徐美珍说出自己的担忧,并且表示不赞同二人关系的时候,得到的并不是女儿的理解,而是强烈的反弹。在对待齐春力这个问题上,徐美珍和袁绪兰站到了对立面。袁绪兰的眼睛就像两口呼啸的井,悲伤和绝望,遗憾和不甘,全部从那里通过,从这里到那里,从现在到曾经:“只要提到齐春力,我们就会吵,她说齐春力爱她疼她呵护她,对待园园和珊珊也是视如己出,她还说自己和齐春力在一起,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快乐和满足。”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徐美珍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请假,甚至旷工,只为了和齐春力在一起。袁绪兰劝过她,好朋友春燕也劝过她,但徐美珍就是铁了心要这么做。有些心,一旦变成了铁,就再也变不回来了。之后,徐美珍也不怎么来袁绪兰这里了。她们母女的关系也越来越差,隔阂也越来越深。这种日子过了半年多,袁绪兰的外甥女,也就是徐美珍的大女儿园园就出了事。袁绪兰也是园园出事的那天晚上才知道的。在此之前,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徐美珍母女了。当她知道园园被活活烧死的时候,无法置信,更无法接受。袁绪兰质问徐美珍这到底怎么回事,徐美珍失魂落魄地说园园躲在柜子里玩,然后睡着了,没想到出租屋突然着了火,园园被意外烧死了。袁绪兰大骂徐美珍,骂徐美珍害死了园园,枉为人母,如果不是她执意和齐春力在一起,她们也不会搬过来,园园更不可能出事。园园死后,徐美珍一直郁郁寡欢,袁绪兰劝她搬出齐春力的出租屋,但是她没有同意。直至有一天,徐美珍找到袁绪兰,说他们要离开渝江了。袁绪兰追问原因,徐美珍说齐春力的一个朋友在南方投资做生意赚了钱,他也想要过去赚上一笔。袁绪兰问齐春力哪里来的钱,徐美珍说就用自己攒的一万多块钱。袁绪兰说那是给园园和珊珊上学用的,如今园园没了,也应该留给珊珊,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男人去投资什么虚无缥缈的生意。徐美珍非常坚持,还说齐春力不是外人,她也相信齐春力有能力赚钱。虽然袁绪兰极力反对,但是徐美珍就像中了邪一样,就是要带着珊珊随齐春力离开渝江。袁绪兰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虽然她不同意徐美珍和齐春力在一起,但是起码他们还在渝江,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还在所有亲友邻居的视线范围之内。这也算是对于徐美珍母女的一种保护,哪怕这种保护是单薄的,微不足道的。如果他们离开了,徐美珍母女连这单薄的,微不足道的保护都将失去。袁绪兰没有办法了,就找到了齐春力,以同意他们在一起为条件,让他们放弃离开渝江,前往南方做生意的想法。没想到齐春力却说他没有强迫任何人,这一切都是徐美珍自愿的。袁绪兰感叹道:“到了现在,我还记得当时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他在笑,很轻松又很可恶,那样子就好像把阿珍狠狠地攥在手里了,只要他不松手,阿珍就永远逃不掉。”在袁绪兰找到齐春力不久之后,徐美珍就不顾反对,辞掉了食品厂的工作,在所有人质疑的眼神中,带着珊珊随齐春力离开了渝江。在离开的前两年,徐美珍还和袁绪兰保持着联系,都是她打来长途电话。虽然徐美珍的做法让袁绪兰无法原谅,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况且还有年幼的外孙女,因此,袁绪兰仍旧非常惦念在外的她们。袁绪兰询问她们的生活近况,生意状况,徐美珍一直就说很好,但是从她的语气之中,袁绪兰感觉徐美珍过得并不开心。袁绪兰告诉徐美珍,母女没有隔夜仇,如果不想在外面了,可以随时回来。徐美珍听到这些后,竟然嘤嘤地哭了。之后,徐美珍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袁绪兰再也接不到对方的电话了。袁绪兰最后一次接到徐美珍电话的时候,徐美珍在电话里哭了,然后袁绪兰就听到了齐春力的咒骂声,接着哭声变成了惨叫,不仅仅是徐美珍,还有珊珊。电话那头的齐春力似乎在殴打那对母女,但是电话这头的袁绪兰除了嘶吼哭泣,什么都做不了。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自那之后,袁绪兰就和徐美珍失去了联系。她不知道她们在哪里,遭遇了什么,又是死是活。袁绪兰想要去找徐美珍母女,但是人海茫茫,全国数亿人口,她要去哪里找呢?这种日子过了七八年,袁绪兰一直不敢搬家,也没有更换号码,她甚至不愿意出门,她害怕徐美珍再打电话过来。直至去年冬天,她真的再次接到了徐美珍的电话。准确地说,她是接到了外孙女珊珊的电话。电话中,珊珊的声音让她感觉有些陌生。简单的寒暄之后,珊珊说出了她们所在的位置,还说徐美珍的精神出了问题,时好时坏,她们想要回渝江老家。当时,袁绪兰追问齐春力在哪里,她们这么打电话过来,还说回到渝江老家会不会被齐春力殴打的时候,沉默良久的珊珊说了一句“他,被我妈杀了”。杀了?没错,杀了。那一刻的袁绪兰彻底慌了,她没想到徐美珍杀了人。但是,冷静之后的她就匆忙出门了,按照珊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里。那是一处城中村的破旧民房。三间正房,一间厢房。院子里的酒瓶烟头肆意丢弃。走进正房,更是凌乱不堪,房间里还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人的体味。说到这里,袁绪兰不禁悲从中来:“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我再看到阿珍的时候,她会变成那个鬼样子……”这时候,袁绪兰看向坐在一边的徐美珍,那眼神很复杂,有怜悯,有悲伤,也有憎恨:“当时,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呆呆的,像是不认识我了,我喊她,过了很久,她才认出了我,然后扑到我怀里,哭着说总算是见到我了,她还说自己想要回家,做梦都想要回家……”我适时地问道:“所以,你就带她回了家,不,准确地说是来到了这里?”袁绪兰应声道:“其实,我想过带她回到渝江老家,又害怕邻居们发现,指指点点,就在这里租住了一处民房,我们祖孙三人就这么住了下来。”我又问:“徐美珍到底得了什么病?”袁绪兰答道:“精神病,回来之后,我也带她去过县里的医院,大夫说就是精神病。”老队长也开了口:“为什么没有入院治疗呢?”袁绪兰无奈地说:“就是没钱。当时,大夫也说了,虽然她偶尔也能认人,但是大部分时间属于精神错乱的状态,病情算是比较严重了,即便入院治疗,效果也不会太明显,更何况费用也不低。”我继续:“所以,你选择了在家照顾她?”袁绪兰咬了咬唇瓣:“是的,说真的,我也不放心再把她交给任何人了。从去年回来之后,我就和珊珊轮班照顾她,但是她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她就是她自己,有时候,她又会变成齐春力,就像刚才那个样子,骂人,打人……那个鬼啊,即便死了,还是不肯放过阿珍,不肯放过这个家呐……”我看了看老队长,又看了看邱楚义。我们都知道,徐美珍是被齐春力控制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具体过程,我们并不了解,仅仅是从涂继顺、欧鸿鹏等人的口中得知了部分信息。接下来,透过齐珊珊的叙述,我们逐渐了解到了离开渝江后,徐美珍母女最真实最恐怖的经历以及徐美珍的大女儿园园的死亡真相。在听完所有故事之后,我忽然感叹,原来早在园园被烧死的时候,齐春力就将徐美珍以及她今后几十年的人生狠狠攥在手里了。他可以要她喘息,也可以要她的命!18“妈妈在和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提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后悔。”齐珊珊若有所思地说,“她说,后悔遇见了齐春力,后悔听了他的话,住到了一起,后悔吃了他弄来的奇怪粉末,后悔为了保住自己,保住我和婆婆,而没有说出真相,更后悔就这么被齐春力威胁,辞去了食品厂的工作,拿出了积蓄,带上我,和齐春力一起离开了渝江……”“那好,我们从头开始说。”我打开小本子,一边询问,一边记录,“你的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她是被齐春力活活害死的。”齐珊珊答道。从齐珊珊的口中,我们恍然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妈妈说,她和齐春力处对象之后,齐春力一直不喜欢姐姐和我,尤其是姐姐,因为姐姐也非常讨厌齐春力。他们处对象之后,妈妈就带着姐姐和我住到了齐春力那里。姐姐很拒绝,总是说要搬走,但是妈妈不同意。”齐珊珊一字一句,说得不疾不徐,“之后,齐春力一直找各种机会欺负姐姐,姐姐也找妈妈说过,但是妈妈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就是不痛不痒说齐春力两句,齐春力不仅不收敛,反倒变本加厉。”“说一说你姐姐的意外吧?”我提醒道。“妈妈说,她从来没想到那天姐姐也在家,她听齐春力说姐姐在外面玩了。”说到这里,齐珊珊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其实,姐姐被齐春力喂了安眠药,关在了厢房的柜子里,然后,齐春力拿出了一小包很奇怪的药粉,妈妈问是什么药粉,齐春力说是一种吃了能让人快乐的药粉……”“毒品?”我适时地打断。“是的,后来妈妈告诉,齐春力给她吃的就是毒品。”齐珊珊应声道,“她吃了毒品之后,感觉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就像进入了仙境一样,然后她看到了一旁的炉子,她就特别想要点燃一些东西,在齐春力的怂恿下,她竟然点燃了床单,然后是被子,最后是衣服,当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被点着了,她想要灭火,却发现火势太大,只能和齐春力跑了出去……”“珊珊?”见齐珊珊停了下来,我轻声唤道。“随后,有人打了火警。在大火被扑灭之后,消防员在厢房发现了被烧死的姐姐。那一刻的妈妈才意识到,姐姐没有在外面,而是在柜子里。”齐珊珊叹了口气,好像在自己的叙述中,她也回到了当年的大火之外,她看到了忙碌的消防员,看到了围观的邻居,看到了惨叫的徐美珍,也看到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烧焦的姐姐,“当然了,那时候的妈妈不知道姐姐是被齐春力喂了药,关在了柜子里,她以为姐姐的死都是她造成的。姐姐死后,妈妈一直非常后悔绝望,但是更让她后悔绝望的事情还在后头。”“我想,园园的死亡成了齐春力威胁徐美珍的砝码,吸食毒品和烧死女儿足以让徐美珍对齐春力唯命是从。”那一刻,老队长猜测道,“对吗?”“没错。”齐珊珊叹息道,“姐姐被烧死之后,齐春力对妈妈的态度彻底变了,他说妈妈是杀人犯,吸毒还烧死自己女儿的杀人犯,如果妈妈说出去或者报警,不仅妈妈吃不了兜着走,我和外婆也会受到牵连,以后没法做人。”“所以,徐美珍才辞去了工作,带你随着齐春力去了南方?”老队长补充问道。“妈妈是这么告诉我的。”齐珊珊答道。“好。”我提醒道,“你继续说。”“一开始,我对于这种生活没什么印象。”齐珊珊继续回忆,“妈妈说,当年她和外婆说的齐春力去南方找朋友投生意都是骗人的,齐春力就是想要离开渝江,让妈妈脱离原来的生活环境,家人,同事还有朋友,他想让妈妈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方便他随意掌控。”“事实证明,他做到了。”老队长若有所思地说。“是的,他做到了。”齐珊珊应声道,“妈妈说,在齐春力那里,他想要她做人,她就可以做人,他想要让她当狗,她就要当狗,他想要她连狗都不如,她就真的连狗都不如。”徐美珍还告诉齐珊珊,在他们离开渝江之后,他们在一个叫做焦河的县城落了脚。由于徐美珍有一万多块钱的积蓄,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加上徐美珍还去了一家皮鞋厂打工,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不过,危机总是会从那些看起来平淡,甚至不起眼的生活中生发。当你回神之时,它已经露出了獠牙。也就是从那时起,齐春力沉迷于赌博。很快,徐美珍的积蓄就被挥霍一空,工资也被充作赌资,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徐美珍和齐春力吵过,结果就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被踩在脚底下,还被警告说让她多打工多挣钱,如果敢跑,他就去渝江把她吸毒和烧死女儿的事情抖落出来。最后,徐美珍屈服了。对于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屈服。在她未来的生活中,还有无数的屈服等着她去认领,去吞下,去消化。徐美珍乖乖听话,不仅没日没夜地干活,还找人借钱,供齐春力赌博。起初,她是为了齐春力能够开心。后来,她是为了齐春力能够不再打她。“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能够看到妈妈,她总是在上班,下了班还要去干活。”齐珊珊的语气落寞又无奈,“偶尔妈妈陪我一下,还会被齐春力打骂,他会骂很难听的话,我问妈妈他为什么要骂我们,妈妈就是抱着我哭。”“徐美珍是什么时候不再打工,而成了一名卖淫女的呢?”老队长继续问。“妈妈说,就是在离开焦河县之后。”齐珊珊再次撕开回忆。徐美珍对齐珊珊说,为了躲避赌债,齐春力带着徐美珍和齐珊珊来到了一个叫做马桥的县城。来到马桥之后,齐春力仍旧是天天赌博。他的赌运似乎很差,几乎逢赌必输。在一次输钱之后,齐春力和一个赌友聊天,那个赌友说卖淫来钱快,他就上了心,回去就找了徐美珍,让她不要黑白打工了。当时徐美珍还以为齐春力大发慈悲,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愤怒至极,齐春力竟然让她在上班之余做小姐,做卖淫女,还说如果以后客人多了,也可以不用打工了,就全天做这个。虽然徐美珍极力反抗,还是没能拗过齐春力。在齐春力的殴打和胁迫之下,徐美珍做了卖淫女。虽然被迫脱掉衣服,成了那些陌生男人的胯下之人,但是,徐美珍也在齐春力那里争取到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让齐珊珊知道,同时要让齐珊珊上学。齐春力同意了。19从那一天开始,徐美珍就掉进了一个吃人的泥沼,越陷越深,越深越坠,越坠越爬,却终是没能爬出来。起初,徐美珍就是白天上班,晚上接客,接客地点就是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至于客人,都是齐春力招揽来的,至于嫖资,也都被装进了齐春力的口袋,成了不折不扣的赌资。徐美珍用身体换来的钱,第二天就会被齐春力输个一干二净。没多久,齐春力就让徐美珍辞去了工厂的工作,成了一名彻底的卖淫女。很多时候,徐美珍睁开眼就会有客人,断断续续地一直到晚上。她倒在那个充满让人作呕味道的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即便这样,齐春力仍旧不满意。因为徐美珍卖淫的钱远远不够他赌博挥霍。后来,齐春力就想到了用徐美珍接客来抵偿赌债。虽然徐美珍极力反抗,但是抵抗不住殴打和威胁,还是屈服了。在此期间,齐珊珊读完了学前班,成了一名小学生。这也是让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徐美珍唯一欣慰的事情。“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是做那个的了,那么小的房子里,每天都有男人进进出出,我没办法不看见。”说到这里,齐珊珊侧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徐美珍,“那时候的我太小,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只是感觉妈妈很脏,我不想和她吃饭,不想和她说话,更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你知道齐春力杀了人吗?”这时候,老队长话锋一转。“我……”齐珊珊点了点头,“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老队长又问。“应该是六年前吧。”齐珊珊想了想,“我记得,我已经读二年级了。”“当时,被齐春力所杀的人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吗?”老队长问。“不是。”齐珊珊摇头道:“后来,我听妈妈说,那时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杀人了。在此之前,齐春力就已经杀了一个人,但是妈妈说,当时是误杀。齐春力想要偷取那个嫖客的钱包,被发现了,那个嫖客就想打齐春力,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齐春力误杀了对方,然后他们就那个嫖客装进了麻袋,半夜的时候运到了荒郊野地,埋了。”“说一说你是怎么知道齐春力杀人的吧?”老队长又问。“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厢房里写作业,然后来了一个男人。”齐珊珊咬了咬唇瓣,将我们带回了那个普通又遥远的夜,“那个男人之前也来过,我就没有在意,就继续写作业。后来,我听到那屋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走过去看了看,竟然看到那个男人躺在地上,脖子上勒着一根腰带,妈妈坐在床上哭,齐春力正从包里掏钱。”后来,据徐美珍向齐珊珊复述起那一晚的事情,当时齐春力注意到了那个嫖客鼓囊囊的腰包,而那个腰包就放在脱下来的裤子上。那个男人还对徐美珍说他看不惯工地负责人,不在工地干了,明天就要偷偷回老家了,因此今晚还想要过来玩一玩。至于腰包里的,就是他攒下来的钱。当时,齐春力带着徐美珍母女已经搬到了东闽市的金阳村,即便是徐美珍以身抵债,仍旧是入不敷出。就这样,齐春力再次萌生了抢劫嫖客的念头。之前,他不过就是偷窃嫖客的腰包,自从上一次误杀嫖客且没人找到他们之后,他似乎是找到了生财的新路子。杀人劫财,一了百了。金阳村外面的美容美发店和按摩店,几乎店店里面都是小姐和卖淫女,在金阳村里也有很多小姐和已婚卖淫女。来到这里男人都是偷偷摸摸,即便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了,想要在这个村子里找到凶手也不容易。就这样,齐春力一直在物色对象,直至盯上了那个瘸腿的男人。没错,他就是多年之后,在民心里河里打捞而上的皮箱男尸王金尉。齐春力认识王金尉。在此之前,王金尉已经多次来过,原因就是徐美珍便宜又配合。在此期间,齐春力对于王金尉的家庭情况和工作信息了解得七七八八。本来,齐春力并没有将王金尉列为劫财对象。但是,当那天晚上,王金尉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齐春力知道对方拿到了一笔工资,还有之前积攒的钱财,鼓鼓囊囊的腰包,死死钳住了齐春力的眼睛和呼吸。至于王金尉的命,根本不值一提。就这样,当王金尉趴在徐美珍身上,奋力冲上顶峰的时候,齐春力已经悄然走到了他的身后,没等王金尉反应过来,齐春力就用皮带勒住了他的脖子。王金尉不停扑腾着,但是架不住齐春力那一颗要杀人的心。徐美珍知道齐春力要杀人了,也知道自己无法抵挡。王金尉就这样被杀死了,躺在那里,再也没了动静。然后,齐春力急忙打开了那个破旧的腰包,掏出了那厚厚的一沓钱。也就是那时候,听到了奇怪动静的齐珊珊走出厢房,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接着,拿到钱的齐春力招呼徐美珍一起处理尸体,他也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齐珊珊,他并没有任何遮掩,只是警告齐珊珊闭嘴。最后,齐春力和徐美珍将身材矮小的王金尉塞进了那个从渝江带来的大皮箱中。徐美珍从渝江带走了很多东西,那些年却都陆续丢掉了,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那个大皮箱子是最后一个带出来的东西了。他们却用它装了尸体,然后带到河边抛弃了。说到这里,齐珊珊沉默了。“其实,那天晚上,我也跟了出去。”她落寞地说。“你不怕吗?”我追问。“怕?”她冷笑一声,“我当然怕了,但是我更怕独自在家。”“你看到了什么?”我又问。“我就站在很远的一个角落,看着他们将箱子推进河里。”好像那一刻,我也听到了扑通一声,箱子掉进了河里,也掉进了齐珊珊无声的人生,“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那条河里,那个位置,有一个皮箱,箱子里藏着一个死人。”随后,齐珊珊又向我们说起了齐春力劫杀的其他嫖客,前后一共五人,其中就包括我们根据任雪花的提示,在废弃果园里发现的,后来确定为张瑞明的尸体。虽然那时候的齐珊珊只是一名小学生,但是心智已经比同龄人成熟了很多。“所以,你才经常去河边,去废弃果园,甚至还带着你的同学任雪花去了那些地方。”老队长又问。“我只是感觉这些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去那些地方看一看。”齐珊珊应声道,“我没有朋友,只是和雪花有些共同话题,也就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虽然十多岁的齐珊珊知道了很多,但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正是她的这种“分享”才让我们发现了更多受害者的尸体,这个劫杀嫖客的系列案件才得以浮出水面。20逐渐长大的齐珊珊曾经追问徐美珍,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齐春力控制,为什么不报警不逃跑不求助。徐美珍听了只是哭,哭着说不能报警,也不能逃跑。当时的齐珊珊不懂徐美珍为什么这么选择,明明可以拥有更好更自由的生活,却偏偏要匍匐在这个男人脚下,任由他踩踏蹂躏,吸血剥皮。“徐美珍为什么要杀掉齐春力呢?”老队长适时提醒道。“因为,齐春力那个畜生盯上了我……”齐珊珊怔怔地看着徐美珍,“他想让我接替妈妈,成为他新的控制对象和抵债对象。”那一刻,我们跟随齐珊珊的叙述回到了他们在滦南的那段悲惨日子之中:来到滦南县之后,徐美珍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经常生病。即便生病了,齐春力也要徐美珍接客,一旦她稍有不从,就会拳脚相加。在这种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日子里,徐美珍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而几经转学的齐珊珊也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在滦南县滦南镇小学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辍学去了一家制刷厂打工。十三四岁的齐珊珊正值花季,身体也已经发育了。这引起了齐春力的注意,也引起了那些从齐春力那里拿到“睡票”嫖客们的注意,其中就包括那个叫做大宁子的人。那时候的齐珊珊不会想到,齐春力即将把她推进狼窝。那天晚上,齐春力说出去吃饭,想要带着齐珊珊一起去,顺便让她吃点好的。徐美珍有些担心,又害怕齐春力打骂,就同意了,出门前,特意嘱咐齐珊珊要多留心。齐春力确实是参加了一个酒局。酒局上都是成年男人,他们不怀好意地盯着齐珊珊单薄的身体。齐珊珊什么也没吃,就是喝了一杯水,却再也没有离开那个酒局。在那个酒局之后,齐珊珊被包括大宁子在内的七八个男人轮流强奸了,她的下体流了很多血,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最后,那些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齐春力走了进来,丢下了一句“快点起来”,就出去了。伤痕累累的齐珊珊被带回了出租屋。当得知女儿被那些男人轮奸,而这一切都是齐春力的主意,为的就是偿还赌资的时候,徐美珍彻底疯了。她冲上去厮打齐春力,就像一头发疯的牛,只是这种反抗最终以齐春力的还击而结束。那天晚上,徐美珍抱着齐珊珊哭了半夜。她对女儿说对不起,她被齐春力控制了,糟践了,残害了,现在害得女儿也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也就是在那一晚,徐美珍将这些年的遭遇和经历,能讲的,不能讲的,全都讲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她吸了毒,还害死了大女儿园园的事情。很多很多个夜里,徐美珍都会梦见园园,梦见浑身烧焦的园园说想妈妈了,也恨妈妈了。那些故事就像一个腐烂的桃子,轻轻一戳,腐败的汁液就汩汩而出,继续用力,汁液就越来越多,肆意喷溅,直至淹没整个漆黑的夜。听到这里,我们不禁沉默了。袁绪兰也不由得抱住了身边的徐美珍和齐珊珊,悲从中来。那一刻,我恍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徐美珍绝望地坐在窗前,她的眼角干干的,已经没有任何眼泪可以流出来了。接着,她缓缓侧过脸,看向了我。那个眼神很深,像一口没有结局的井。我知道,那时候的徐美珍已经下定了决心,杀掉齐春力的决心。我想,或许徐美珍早就对齐春力起了杀心,只是她一直在忍耐,毕竟一旦杀掉他,很可能会害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而她很可能还对齐春力抱有一丝幻想,感觉他不会伤害齐珊珊。如今,事实证明这仅仅是她的幻想。齐春力不只是伤害齐珊珊,还想要一口吞掉,就像当初吃掉她一样。她必须做出反击,保护唯一的女儿!“正是因为齐春力设计让大宁子等人轮奸了你,徐美珍才动手杀了他,是吗?”良久,我才开口问道。“没错。”齐珊珊点了点头,“在出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三天晚上,齐春力又出去喝酒了,他似乎很开心,还破天荒地给我们带了熏肉。回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妈妈让我去厢房睡觉,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我听话地回去了。我不敢睡觉,只是那么听着。过了很久,妈妈拖着一个大麻袋出了正屋,我跑出去,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说那个畜生死了,再也不会来危害我们了。我知道,妈妈把齐春力杀了。”“尸体呢?”老队长补充问道,“徐美珍怎么处理的齐春力的尸体?”“我不知道。”齐珊珊这么回答。“你不知道?”我和邱楚义异口同声地问。“当时,妈妈让我帮忙将大麻袋抬到一辆小推车上,将我锁在了家里,然后就出去了。”齐珊珊解释道,“所以,我并不知道她把齐春力的尸体丢到了哪里。”我看了看老队长,他的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在某一个瞬间,他又问:“那后来呢,你又为什么联系了你的外婆呢?”“齐春力死后,妈妈的精神状态突然变得很差,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就会变得很奇怪,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齐珊珊答道,“妈妈说,她的脑袋坏掉了,趁着她清醒,让我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让外婆来接我们回渝江,我顺利联系到了外婆,然后外婆过来了,我们就一起回到了渝江。”“我见到她们的时候,阿珍还认得我。”这时候,袁绪兰补充道,“但是回来之后,她清醒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直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询问最后,齐珊珊交给我们一个小本子:“这个是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妈妈的一个兜子里发现的。”接过本子,然后轻轻翻开。本子开始的几页就是零零散散记录了一些琐碎事情,比如买了什么东西,花了什么钱,翻过那几页,我看到了贴在上面的一张工作证,工作证是一个叫做周汝岗的男人,他是远在外省的松江县人,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叫做旺龙机电的公司。我翻过这一页,然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王……王金尉?”那页纸上贴着的竟然是王金尉的身份证。照片下面还写着一行字:东闽市金阳村东民心河。那里正是齐春力和徐美珍抛尸的地点。我立刻给老队长和邱楚义等人看了看。在接下来的翻阅中,我又看到了其他男人的信息,有身份证,有名片,甚至还有工厂的宣传页。每个人的证件下面,都写了一行字。其中,我看到了张瑞明的身份证和名片,在他的证件下面也写了一行字:东闽市金阳村南果园子。没错,这些人都是齐春力和徐美珍劫杀的嫖客,那一行行小字应该就是他们抛尸弃尸的地方。21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错,齐珊珊也进行了证实。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徐美珍为什么会这么做。徐美珍已然无法解释,老队长尝试着站在她的角度进行了推测。老队长说有两种可能:其一,愧疚和罪恶感使然。虽然杀害那些嫖客并不是徐美珍的主意,她也不是主谋,但是毕竟参与了杀人和抛尸,她内心充满了愧疚和罪恶。因此,她通过留下那些被杀嫖客的信息来缓解内心的这种感觉;其二,隐蔽的罪证。从齐春力劫杀第一个嫖客开始,徐美珍就在有意识留下那些被害者的信息了,她通过这么一种方式收集被害者的信息,一旦有一天他们杀人抛尸的事情败露或者她和齐春力站到了对立面,这将是她强有力,足以威胁齐春力的砝码。关于这两种可能,老队长更倾向于第二种。他说了一句让我铭记至今的话:“相比那些可怜的愧疚感和罪恶感,人性之中的自保才是真正的强大。在自保面前,任何细碎的感觉都是一种多余的矫情。”接下来,通过那个小本子上的信息,加上齐珊珊的协助,我们辗转多地,最终找到了除了王金尉和张瑞明之外的其他被害者中的两个。至于另外一个,由于记录地点模糊以及齐珊珊记忆的偏差,搜找一直没有更多进展。至此,齐春力和徐美珍劫杀嫖客的连环杀人案件终于取得了重大进展。在外县市公安机关的协助下,我们也联系到了那两个被害嫖客的家人。其中一个被害者在其失踪之后,妻子就郁郁寡欢,带着孩子吃安眠药死了,至于另外一个被害者家属,当他们得知自己的丈夫或父亲当年因嫖娼被杀,被埋尸多年,既愤怒又无奈。当年,他们的失踪给家里带来了灾难,如今,他们的“出现”让灾难再次翻涌而至。至于这起连环杀人案件中的两个犯罪嫌疑人,齐春力和徐美珍,一个被杀害掩埋,尸体不知所踪,一个由于长期被控制和残害造成精神出了问题,在杀人之后恶化了这种状态,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可恶可恨,害了别人性命,最后,自己也丢了命,一个可悲可怜,以为杀人之后可以获得解脱,却永远掉进了错乱的精神世界。案件如期终结。至于徐美珍,也在公安机关的介入下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接受系统治疗。案子告破,全队上下都非常高兴。只有我,发现老队长的微笑中暗含着隐约的忧戚。那天晚上,老队长带班值班,他惯例坐在办公室翻看案卷的副卷。我特意买了二斤熟食,去了他那里。老队长见我来了,摘下眼镜,笑道:“还是你小子有良心,知道我值班辛苦,给我买点熟食填填肚子,比邱楚义那个兔崽子强多了。”我笑了笑:“您放心,这句夸奖我一定带到。”老队长咂了咂嘴。我从包里取出两罐健力宝:“值班不喝酒,我就带了两罐饮料。”老队长感叹道:“我正想说想要喝点什么呢,你小子就拿出来了。”我轻轻拉开拉环,清爽的橘子味喷涌而出,然后,我将健力宝推到老队长面前:“您看什么呢?”老队长一口气喝了半罐饮料:“齐春力杀人案的副卷。”“这案子已经完结,移交审查起诉了,您还看什么呢?”“我在看关于袁绪兰和齐珊珊的询问笔录。”“她们的笔录有什么问题吗?”我有些不解。“笔录本身没有问题……”老队长若有所思地说,“但是……”那一刻,老队长缓缓抬眼,眼神忽然变得阴晴不定,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忽然冷峻起来。“但是什么?”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但是,我感觉她们说得并不一定就是真相。”老队长继续道。“不是真相?”我反问。“我感觉袁绪兰和齐珊珊隐瞒了部分信息。”老队长应声道,“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作为支撑。”“您感觉她们隐瞒了什么?”“关于齐春力的被杀。”“他的被杀有什么疑点吗?”“徐美珍杀害齐春力仅仅是齐珊珊告诉我们的一个结果,但是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采纳她的这种说法。”“您是说,杀害齐春力的并不是徐美珍?”“不,我是说,徐美珍杀害齐春力仅仅是一种可能。”“一种可能?”“大通,你感觉在齐春力被杀这件事上,有几种可能?”老队长将问题丢给了我。“嗯……”我思忖道,“第一种,就像齐珊珊说的,她被齐春力盯上了,她被轮奸这件事触动了徐美珍的底线,徐美珍单独作案,杀人抛尸,齐珊珊确实不知道齐春力尸体所在;第二种,母女作案,主动作案,徐美珍和齐珊珊一起杀害了齐春力,徐美珍是主谋,齐珊珊是帮凶,从杀人到抛尸,齐珊珊都参与了,她知道齐春力的尸体所在,但是隐瞒了这个信息;第三种,仍旧是母女作案,被动作案,齐春力想要继续侵害齐珊珊,在这个过程中,不管是徐美珍还是齐珊珊,只能被迫动手,杀人抛尸。”“其实……”老队长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一种可能。”“还有什么可能?”我反问。“杀害齐春力的是齐珊珊和袁绪兰。”“您什么意思?”“你所做的假设,不管是单独作案,还是母女协同,不管是主动作案,还是被动杀人,全部基于徐美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也就是说,在齐春力被杀的时候,徐美珍是清醒的。如果齐春力被杀的时候,徐美珍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问题,或者说,她已经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样子了呢。”老队长继续推测道,“如果那时候的徐美珍已经精神失常,那么齐珊珊就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她很可能已经成为第二个徐美珍,受制于齐春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齐珊珊想要彻底摆脱齐春力的控制,并且成功带走母亲,只有杀人,但是,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无论心智还是体力上都无法和齐春力相提并论。因此,她必须有外援,她唯一可以信任并依靠的外援只有自己的外婆袁绪兰。”“您的意思是说齐珊珊偷偷联系到了袁绪兰,然后祖孙二人合谋杀人抛尸,最后将徐美珍带了回来?”我追问。“没错。”老队长夹了一块熏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关于齐春力被杀的四种可能,每一种可能的发生率都是一样的,但是,这些也仅仅都是可能,在有且仅有齐珊珊询问笔录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采纳她的说法。”“虽然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我感叹道。“人心都是复杂多变的,人性的本质也是趋利避害的,任何人都是如此,齐珊珊和袁绪兰也不例外。”老队长继续道,“其实,不仅仅是齐春力的被杀,在我们找到袁绪兰和齐珊珊,听到齐珊珊叙述齐春力和徐美珍劫杀嫖客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方面的猜测,那就是齐珊珊到底是否也参与了劫杀嫖客。”“您怀疑齐珊珊也是帮凶?”“也仅仅是猜测,就像刚才说的,这些也仅仅都只是可能,在有且仅有齐珊珊询问笔录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采纳她的说法。”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这时候,老队长突然笑了:“好了,今天的胡思乱想到此为止。来吧,陪我喝一杯。”我立刻打开一罐健力宝,轻轻碰了上去……老队长说过,有些案子,尤其是缺少更多人证和物证的案子,最终的侦破得到只是一个相对真相。至于绝对真相,往往只存在这案件中某一个人的心中。就像齐春力和徐美珍的这个案子,知道齐春力和徐美珍劫杀嫖客以及齐春力被杀真相的只有齐珊珊。相对真相可能就是绝对真相,相对真相也可能和绝对真相大相径庭。在之后的十几年中,我仍旧会时不时地回想起这个案子。不仅仅是真实且残酷的案情,还有老队长和后来的我关于案件可能性的猜想和咀嚼,以及每一种猜想和咀嚼之后,幽深复杂,迷离难解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