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市图书馆的书库阔大幽深,一排排书架巨碑般林立着。日光灯下,一个女孩推着运书的小车在书架间穿行。她白皙清秀,戴眼镜,腰里别着Walkman,一边听歌,一边将小车上的书按位置插回书架。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鼓点强劲,她跟着哼哼,“人潮人海中……”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爱惜地拂去书脊上的灰尘,打开翻了翻。她翻开封底,取出纸质借书卡查看,这本书还没人借过。确认完,她又把书小心地插回书架。与她文静的外貌不大相称,这是一本福赛斯的谍战小说《豺狼的日子》,描述了一次对法国总统的几乎完美的刺杀行动。她爱看侦探小说,福尔摩斯、阿加莎、钱德勒、奎因、江户川乱步,中国的《霍桑探案集》,都看,后来她又发现间谍小说同样惊险刺激,福赛斯、勒卡雷、弗莱明等。只是这个爱好,她羞于跟别人交流。音乐带动了她的情绪,她轻快地舞动起来。书库里无人,二十五岁的女图书馆员莫兰独自跳着孤独的舞蹈。白天,莫兰坐在借书柜台后,借书还书,整理书籍。她喜欢穿深色开衫,头发系成低垂的马尾,看上去非常安静、内向,像在日光中时刻注意着收束身体的小动物。一本书和借书卡被放在了柜台上。莫兰看了一眼,是《豺狼的日子》。她打量了一眼借书的人,拿过书和借书卡,然后又看了对方一眼。21998年元旦后,春节前,老陆在陆行知家住了十来天。陆行知天天早出晚归,收养陆安宁的事情一直没有再提。这天晚上,陆行知回到家,看到客厅里亮着一盏台灯,他爸正坐在沙发上出神。陆行知小声叫,爸,还没睡?他爸手里拿着一幅画,凌乱的黑色蜡笔线条几乎画满了整页纸,纸的中央,黑色线条包围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红圆上还有个绿色的帽子。老陆说,是宁宁画的,这画的是什么?陆行知知道画的是什么,不敢细说,只说是个玩具。老陆说,你没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宁宁也在吗?陆行知一愣,听懂了他爸问的是哪天,慢慢点了点头。老陆心疼地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该呀,这么小,怎么能经历这个呢,宁宁这么乖的孩子……陆行知安慰说,我们可以慢慢疏导。老陆不语,伸手在苍老的眼角抹了抹。陆行知说,爸,睡吧。老陆示意陆行知坐下,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啊。老陆顿了顿,整理了想说的话,又慢慢讲,我在想你妈,跟她聊天儿。我问她,要是养了儿子这么多年,他不是咱们亲生的,你难受吗?你妈说啊,我是他妈,不是亲生就不是咱们儿子了?还是你自己想想吧,男的总比女的在乎这个。你妈聪明,说得真对。陆行知等着他爸往下说。老陆又说,多少事儿上,女人都比男人有胸怀。我也想明白了……老陆望着儿子,目光豁达通透,说,宁宁就是我孙女,没什么难受的。陆行知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化了,要从眼睛里流出来。第二天一早,窗外还有些黑,陆行知轻手轻脚走进厨房。蒸锅里压着备好的小菜主食,灶台上小火熬着小米粥,他爸起得比他还早。陆行知打窗子看了一眼,老头儿正在楼下遛腿。搁米面的架子上还放着那本地摊文学杂志。陆行知拿起来,看见正打开的页面的文章标题是“神秘的十二生肖杀手”。他笑笑,读了几行,注意力突然被吸引,接着读了下去,居然越读越精神,一直读到文章末尾,愣了一阵儿,转身快步回了卧室。杨漫还在床上睡着。陆行知推了推她,杨漫迷迷糊糊醒了。陆行知说,哎,你帮我查点资料行吗?杨漫点点头。陆行知说,要是英文的,你得帮我翻成中文。杨漫这才清醒了,问什么资料啊?陆行知拿着杂志,看着文章最后一行,写着“根据美国黄道十二宫杀手事件改编”。老陆要走的前一天是个周六,他特意炒了几个菜,请卫峥嵘来家里喝酒,陆行知作陪。杨漫和宁宁不在家,特意出门玩去了,给几个老爷们腾地方,以免他们喝得不痛快。三人围着桌子坐定。卫峥嵘拿起一瓶本地高度白酒给老爷子倒上,说,先喝我的,没你的闷倒驴有劲。老陆说,我喝不出好赖,到嘴里都一个味儿。老陆把一瓶闷倒驴给了卫峥嵘,说,明天我就回去了,行知不喝,剩一瓶你带走。卫峥嵘问,怎么不多住几天,怕碍小两口的事?老陆说,是也不是,该回去了。行知这孩子,你多带带他。卫峥嵘歉意地笑笑,说,我脾气暴,小陆没少挨怼。老陆说,怼就怼,出人才。两人一口酒一口菜,一人一盅,喝得飞快。陆行知没喝,拿着几页打印纸翻着给卫峥嵘看,说,师傅,你看看,我觉得咱们可以借鉴借鉴。纸上是美国十二宫杀手案的资料,还有杨漫严谨的翻译。陆行知又说,这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案子,到今天还是悬案……卫峥嵘打断他说,当着你爸,说什么案子!老陆说,不碍事,都是警察嘛。卫峥嵘闷了一口酒。陆行知顺杆儿爬,说,案件发生了多起,美国警方排查了很长时间,推断了凶手的年龄、性格、职业、教育水平、家庭状况……卫峥嵘又打断了他,说,不是我不爱听,美国的案子,咱们借鉴不着。美国地广人稀,邻里之间能隔上几里地,这家开枪,那家都听不见,凶手的犯罪条件多便利。咱们这儿,你家放个屁,邻居都能听见音儿,街坊里出现一个陌生人,早被大爷大妈盯上了,大环境就诞生不了美国那种杀手。所以说,美国总结的那一套,咱们这儿根本不适用。陆行知想反驳,卫峥嵘趁着酒兴,不给他机会,接着说,我看过一个美国片,叫……沉默的羊羔?警察跑到监狱里,请犯人帮忙抓人,这种警察干什么吃的?你老看这些东西,不是浪费时间嘛。说完他又征求老陆的意见,您说是不是?老陆说,咳,这恐怕是遗传的我,我就杂七杂八什么都看,福尔摩斯,阿加莎,从小他也跟着看了不少。卫峥嵘又有点儿臊。陆行知说,其实我想说的是,后来美国警方锁定一个人,嫌疑重大。他们取得的最关键证据之一,是来自于这一连串案件之前,他们找到一个更早的被害人,刑侦专家认为是十二宫杀手的第一次行凶,这个被害人跟他是认识的。老陆说,所以呢?陆行知说,我有一个思路,如果柳梦也不是咱们这个凶手第一次行凶呢?柳梦被杀的作案手法比较熟练,甚至很从容,不像是第一次干。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去找找他的第一案?如果找到了,凶手可能就藏在这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网里。陆行知和老陆看看卫峥嵘。卫峥嵘干了一杯酒,说,十二宫杀手美国人逮着了吗?陆行知说,没有。卫峥嵘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了,说,当着你爸,不想打击你的热情。你要找就找去,我不拦你。但是,该干的工作,你别给我撂下。陆行知说,没问题!说完他就站起身,准备闪人。老陆问,去哪儿呢?陆行知说,去市局查卷宗。老陆说,你师傅还在呢!卫峥嵘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耽误咱爷俩儿喝酒。陆行知走了,卫峥嵘跟老陆接着喝。卫峥嵘说,老爷子,你哪年的兵?老陆说,69年,刚结婚就去了内蒙古,回来才生的行知。卫峥嵘感叹说,唉,还是你明智,就该结了婚再去。您爱人呢?老陆说,行知十四岁那年走的,之后就我们爷俩儿。卫峥嵘叹口气,拿起酒,瓶中只剩了一个底儿,说,杨漫她们什么时候回来?老陆说,带孩子去游乐园了,得玩一天,给我们腾地方呢。这儿媳妇没话说,行知有福气,找对人了。卫峥嵘拿起闷倒驴,用牙起开了,有点儿糙汉子的感时伤怀,说,找对人就好,比什么都强。咱们今天把这瓶也干了。陆行知穿着厚大衣,跨上自行车,飞一般出了小区。天气凉了,树都秃了,街上清冷得很。他到了市局档案库,跟值班民警说明来意。民警听说他是“10·18”系列杀人案专案组的,直接开了绿灯,想查什么尽管查。他领着陆行知,去库里抱了一尺多高的卷宗出来。档案库外面有个阅读用的小办公室,有桌有椅,就是整个房间没热气儿。民警也是个老人了,认识卫峥嵘,问陆行知是不是老卫的徒弟,陆行知说是。民警就打趣说,火烧屁股了吧,翻这些老案子找灵感。陆行知不大明白民警为什么用了“火烧屁股”这个词。民警说,听说前两天老卫被叫到市局,各级领导指着鼻子骂了他两个钟头,年前再不破案,恐怕他就得来接我的班儿了。陆行知不由愕然,卫峥嵘前几天确实跟分局领导到市局汇报工作,回来之后脸色如常,该干啥干啥,被骂这事儿一个字也没讲。民警补充说,老卫那脾气,还不急得把档案库点了。陆行知在档案库里待了一天一夜,才把卷宗看完。他看得仔细,一句一句往下捋。房间里挺冷,他裹着大衣,缩着脖子搓着手,三顿饭都是烧饼就热水对付的。周日白天杨漫呼过他两次,第一次他正看到一份要紧的卷宗,就没回,第二次呼机响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天都快黑了。陆行知看了一眼呼机,杨漫留言说,咱爸已经回去了。陆行知才想起今天他爸回老家,连忙拿着挑出来的两份卷宗就要往家里赶。他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僵了,扶着桌子站了半天才缓过来。回到家,杨漫说,咱爸不让打扰你。冰箱里放着老陆做了好几天的饭菜。陆行知心里过意不去,给他爸打了个电话。老陆已经平安到家,叮嘱陆行知说,好好照顾宁宁。陆行知吃了口饭,倒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陆行知揣着两份卷宗去见卫峥嵘。到了专案组,他先往会城区刑侦大队打了个电话,问了其中一份卷宗的情况,然后排除掉了这个,只剩下另一份卷宗。打完电话,他看到卫峥嵘已经到了,正小口喝着一杯浓茶。陆行知把这份卷宗放到卫峥嵘面前。卫峥嵘看他满脸疲惫,眼睛发红,头发都油了。卫峥嵘没碰卷宗,说,讲讲。陆行知说,五年以内的凶杀、强奸和强奸未遂的悬案,我都过了一遍,最后挑出来两个,一个会城区的,一个南岸区的。会城区的是强奸案,我问过了,嫌疑人基本能确定,已经意外身亡。最后只剩下南岸区这个杀人案,1995年的。死者是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女性,25岁,叫莫兰。卫峥嵘打开卷宗,翻看着案情记录,问,有什么并案的依据吗?陆行知踌躇片刻说,死者是在住处床上被发现的,死因是窒息死亡,没穿衣服。卫峥嵘看着照片,死者莫兰上半身盖着床单,脸也蒙上了,显然并没有被特意摆成不自然的姿势,又问,现场发现铅笔了吗?陆行知说,没有。卫峥嵘把卷宗放下说,那你怎么确定这是凶手的第一案?陆行知说,我……不确定,但感觉这个最像,大概是直觉吧。卫峥嵘冷笑了一下,说,世界上没有直觉这个事儿,所谓的直觉都是经验里来的。如果能在现场一眼就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是因为看过了一百个现场,你才看过几个?陆行知有点儿不自信,仍坚持主见地说,我想查一查。现在没有更好的线索,年前又必须破案,我觉得不能放弃这个方向。卫峥嵘猛地看了陆行知一眼,也没问他从哪儿听说了年前必须破案这个期限,说,挨骂的是我,不用替我操这个心。陆行知请求说,让我查吧。卫峥嵘有点儿烦,忖度着,努力把火气赶走。他们去了南岸大队,找到负责该案的刑警老严。老严带他们去了莫兰两年前的住处,一个老小区里的一居室。房子是莫兰父母的,他们不住这儿,一直空着。老严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要能帮我把案子破了,我上你们队里送大红花,请你们吃顺兴楼!我不嫌丢面子,这两年,我都快垮了,天天做梦都是破案,睁开眼心里就有块石头。老严指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说,两年前,我一根儿白头发都没有。卫峥嵘说,咱们警察嘛,都明白。进了门儿,房间里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些不好搬动的大件家具。客厅有一套旧沙发,卧室床上只剩下了床板,柜子也空了。整个房间均匀地落了一层灰尘,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来过了。老严指着床说,人就死在这儿,铺盖都存物证了,日用品什么的家人都处理了。这房子空两年了,租不出去。他们把各个房间都过了一遍,确实没东西了,没什么好勘察的。卫峥嵘问,门锁都没破坏?老严说,没有,所以我们判定是熟人作案。陆行知说,被害人的脸被蒙上,是凶手下意识的愧疚感。老严不解地问,愧疚?愧疚杀什么人?卫峥嵘打断陆行知继续抛出理论的企图,说,看照片现场挺乱。老严说,是,我们推测,凶手走之前找过什么东西。我们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什么,一件男人的东西都没有。陆行知站在卧室里的老式木制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里外外地看看。他目测了一下衣柜高度,探头进去看看里面的顶,又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然后顺着边儿一点一点摸。卫峥嵘注意到他的举动,问,干什么?陆行知说,好像有夹层。卫峥嵘说,拉倒吧,演间谍片儿呢?老严想起了什么,说,你别说,这姑娘家里有好些间谍小说,还有侦探小说,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爱看这个。老严也把头伸进柜子说,撬下来看看?卫峥嵘不大想掺和这个愚蠢的行动,他顺手抓起床边一根晾衣服用的金属杆子,递给陆行知,说,有劲儿就使。陆行知把分叉的杆子头儿插进柜顶边沿,使劲撬了撬,顶棚的软木板松了。他把软木板取下来,上面是硬木板,中间夹层什么都没有。陆行知有些失望。卫峥嵘拿起晾衣竿,杆头是活的,撬歪了。他把竿头拔下来,想重新安上,却发现中空的金属杆里有东西。他伸进一根手指,把东西取出来,是一张卷起来的白纸。三个警察面面相觑,轻轻把白纸展开,是张铅笔素描人体画,看模样画的是莫兰。只是画上的莫兰摆出的姿势,和柳梦被发现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卫峥嵘和陆行知对视一眼,都看出来了,不会错,每个细节都一样。3因为江边遇害女孩身边的草莓娃娃,这案件直接并案了。2010年的“4·30”杀人案,现在增加了一个被害人,变成了“4·30”系列杀人案。这对南都市公安系统,尤其对江北分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现在科技强大,侦查手段发达,追查这么紧也没阻止凶手杀人,简直是屈辱。老霍上市局开了个会,大概被捶了满头包,回来就叫陆行知过去。陆行知进办公室时,老霍正在吃巧克力,桌子上已经扔了两个包装纸,在吃第三个。压力太大,巧克力的消耗量有点儿控制不住了。陆行知几天没刮胡子了,短发也早该修了,毛糙糙的,眼里都是血丝,看上去有些野气,进门就问,市局什么指示,给多少时间?霍局说,你别管,按你的节奏破你的案,要处分也先轮到我。陆行知说,世贸会之前吧?说着他把一张手写的纸拍在霍局办公桌上。霍局问,什么?陆行知说,军令状,不用到世贸会,一个月之内破不了案,我自动请辞。霍局看着陆行知打了个哈哈,但陆行知没笑。霍局其实也有点儿勉强,没什么心思开玩笑,说,不破案,你辞得了吗?你放得下这个心,也开出租车去?陆行知说,一个月,有用的线索也差不多尽了,还破不了就是他赢了,我败了。霍局突然把巧克力一丢,忽地站起身,罕见地发了火,点名喝道,陆行知!败的不是你,是她们。人死了,一眨眼就没人关心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时候,能帮她们的只有警察!要是你陆行知都破不了这个案,南都市就没别人了!人手不够,我去给你要,想请谁回来,请去!你敢撂挑子,我天天上你家捶门!陆行知笑了笑,说,谢谢,就想听你给我打打气。说完便转身出去了。霍局被闪了一下,喘呼呼地坐下了。陆行知走进专案组,老朱马上递上资料。江边遇害女孩的身份证复印件、户籍登记、指纹档案等都查到了。老朱说,对上指纹了,被害人叫薛红,本地人,是江阴南路柔柔美发店员工。陆行知倒有些意外,说,这么快?老朱说,对,那个美发店被抄过,有案底。陆行知明白了柔柔美发店是个什么性质的店。他和老朱去了法医科找老吕,虽然草莓娃娃已经让他坚信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还是想知道确定的答案。工作台上放着薛红的遗体,被白布覆盖着,老吕向陆行知和老朱说明了检验结果。他先展示了颈部勒痕——机械性窒息致死,与前几案作案手法一致;又向他们展示了薛红身上的伤,说,死者头部、面部、躯干四肢有多处皮下出血,软组织挫伤,肋骨三处骨折,造成了肺出血。这么说吧,死前她被激烈殴打过,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老朱提出疑问说,这不像以往的犯罪手法啊,之前哪个被害人也没让打成这个样子,确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吗?老吕没正面回答,而是拿出一张分析单接着说,草莓玩具验过了,上面除了死者的,还有一个人的DNA。老朱问,谁的?老吕拿起一个物证袋,看着陆行知说,她的。物证袋里面是几根头发,袋子上马克笔写着“陆安宁”。薛红被发现的当天,陆行知就去了一趟杨漫那儿,从女儿的梳子上采集了几根完整的头发,拿给了老吕。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草莓娃娃,就是陆安宁三岁时的心爱之物,没想到十三年后她的DNA仍在。杜梅被杀的那天晚上,凶手把它拿走了。陆行知和老朱回到专案组办公室,老朱一眼看见一个身形有些胖的人正跟霍局聊着天,立刻叫,我的天!那人笑眯眯地回过头来,是老杜。老杜也老了,好像更胖了。老朱上去给了老杜一个拥抱,说,不在美国给你闺女看娃,跑回来干什么?老杜说,你说呢,你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案子的事儿,不就是巴望着我能回来?老朱不否认这个意图,说,哎呀,看你老的,美国的饭不养人啊。陆行知和老杜握了握手,问,身体怎么样?老杜伸出大巴掌,噼噼啪啪在自己身上拍了一个遍,说,没毛病,就是闲得慌。怎么样,能回咱们队里吗?陆行知说,回来就是回了。老杜说,什么时候上岗?陆行知说,这就上班吧,走访去。陆行知他们即刻出发。老朱好像比老杜还高兴,兴兴头头地说,哎呀,这两天队里损兵折将,刚伤了一个小伙子,就来了个老大叔!哎对了,老卫也回来了,两个老大叔,Old Uncle。老杜说,别说英语,我现在听见英语就反胃。他们兵分两路,老杜和老朱去了薛红家走访。陆行知叫上了卫峥嵘,去江阴南路的柔柔美发店,询问薛红的小姐妹齐莎莎。江阴南路是条小路,周围都是老居民区,路边都是各种小店铺。卫峥嵘和陆行知开着出租车,沿街寻找着柔柔美发店,边找边讨论着这次的被害人薛红。卫峥嵘说,这样下狠手殴打被害人确实不寻常,和他的惯用手法有出入。陆行知却说,有变数是好事,说明他不冷静了。卫峥嵘觉得不大对劲,说,为什么呢?通常凶手对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才有这么大的怒气吧,现在他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陆行知思考着,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体力下降,没控制好被害人,遭到了反抗,把他激怒了?卫峥嵘说,那也没有留下DNA。陆行知说,也许他留下了,所以才把人丢到江边,想利用流水洗去痕迹。说话间,陆行知看到了柔柔美发店,粉色打底的招牌还在,但是门口的两个螺旋灯筒却关着。透过窗口的大玻璃看进去,里面也不亮,不像还在开张的样子。他们在路边停下车,进了柔柔美发店,发现里面也不是美发店的样子。理发椅和洗头台还在,但空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蛇皮袋。一个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年轻女孩正拆着纸箱,店里乱糟糟的。卫峥嵘退出去又看了一眼门头的招牌,是柔柔美发店没错。陆行知问这个女孩,这儿还理发吗?女孩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说,不干了。陆行知说,你认识薛红吗?女孩停下手说,认识啊,我也正找她呢!我都快累死了,她他妈跑哪儿凉快去了!看来这女孩应该就是齐莎莎。老朱和老杜去了薛红母亲家,是一个中档小区内的一套普通的二室一厅。不平常的是她家的客厅里堆了各种木料、树根。一间开着门的卧室里,一个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雕刻刀侍弄一个树根。这人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只顾忙自己的。老朱他们事先了解过情况,薛红亲生父母早就离婚了,这个人应该不是亲爸。老朱和老杜在客厅腾出的一块地方里挤挤挨挨地坐着,跟薛红母亲聊。薛红母亲情绪低落,倒没有流泪,只是说话声音很小,连带着他们俩也放低了声音,像在说悄悄话。薛母说,她搬出去三年多了,很少回家,不爱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了解她。老杜说,噢,关系不太好?年轻人嘛,喜欢叛逆,她跟她爸关系怎么样?薛母说,我跟她爸早就离婚了,她爸搬到云南去了,没联系过。老杜看看卧室里那位雕刻家,故作意外地说,噢,那位原来不是亲爸,薛红跟他关系怎么样?薛母说,一年说不上三句话。老朱问,吵过架吗?老杜不满地看看老朱,说,三句话吵什么架?老朱说,那看会吵不会吵了。没动过手吧?薛母还没回答,卧室里的雕刻家中断了创作,进了客厅。他不是走进来的,而是坐着轮椅,自己把着轮子拐进了卫生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朱咂吧了一下嘴说,当我没问。老杜朝卫生间看看,又问女主人,你不用去帮把手?我有段时间腿坏了,自己还真不好办事儿。薛母说不用,他会。老杜和老朱对了对眼,打算告辞。薛母往卫生间看看,用蚊子哼哼似的音量问他们,那个……红红前两个月跟我借了五万块钱,怕是……找不回来了吧?老朱有点儿想骂人。但老杜明白,这钱恐怕是背着男人借出去的,安慰她说,我们帮你问问,尽量尽量。美发店里,陆行知跟齐莎莎说了薛红的情况,莎莎情绪立刻崩溃了,坐在箱子上哭了半个小时。陆行知等她哭声渐小,变成了抽泣,才试着跟她聊天,问她美发店怎么不开了?莎莎说,老板娘嫁人了,去非洲了,走之前把店租给了她和薛红,一次性三年,租金打了对折。陆行知看看周围的箱子袋子,说,你们这是……?莎莎说,我们俩合伙开了个淘宝店。人要有理想的呀,青春那么短,总不能一辈子给人……洗头吧。陆行知点头说,嗯,挺好的,你们卖什么?莎莎从箱子里抓出一些内衣袜子、头箍发带等廉价装饰品,随手丢到地上,看上去都是从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陆行知问她,怎么不开实体店呢?正好有地方。莎莎恨恨地说,哪有钱装修呀!淘宝店也挺好,陆行知顿了一顿,语气自然地开始问正事,你跟薛红住一起吗?莎莎说,她住这儿,我回家住。美发店后的洗头台旁边有道门,门上挂着白布帘,布帘上印着“中医推拿”。卫峥嵘起身,撩开布帘,看到后面是个隔间,里面放着一张小床,像是以前的按摩床。隔间里还有些家具和一些女孩子的日用品。陆行知接着问莎莎,薛红有男朋友吗?莎莎说,没有,都太丑了,她要找吴彦祖那样的。陆行知明白了,然后,尽量用委婉的语气问,你们以前开美发店的时候,有没有一些常来的熟人、回头客?莎莎警惕地看了看他。陆行知忙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大胆说。莎莎也是个直肠子,说,有啊。陆行知问,知道名字吗?莎莎撇撇嘴说,怎么会知道,说了可能也是假的,难道给我们看身份证啊。陆行知又问,可疑的人呢?他想了想,又解释道,就是说,看着不像好人的,可能有些暴力行为的人,有吗?莎莎认真想了想,说有。陆行知忙问,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记得吗?莎莎说,长什么样子我说不清,就是个老男人吧,都很猥琐的呀。陆行知听出来了,莎莎脑子里的坏人跟他说的不是一回事,这姑娘思路简单、不敏感,面对真正的坏人也看不出来。这些年经办的各种案件中他见过不少这样的姑娘,她们往往从小学习一塌糊涂,很早辍学,匆匆长大,身体比大脑发育得快,少不更事就被扔进了社会,给虎视眈眈的恶人们输送着新鲜的受害者。然而陆行知还没放弃,又问她,你说的这些人,大概多大年纪?莎莎看看卫峥嵘,说,跟他差不多,她又看看陆行知说,有的跟你差不多。最后陆行知打开手机,给莎莎看曲振祥剪彩的照片,问她认不认识这个人。莎莎辨认了一下,说,这是个大老板吧?要是认识他,我们还用开这个破店吗?陆行知和卫峥嵘从柔柔美发店里出来,就在江阴南路上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盘饺子,边吃边聊。卫峥嵘还惦记着刚才陆行知给齐莎莎看曲振祥照片的举动,提醒陆行知说,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觉得曲振祥犯案的可能性有多大?不等陆行知回答,他又接着指出,曲振祥刚刚被咱们敲打过,这个节骨眼上,除非他是铁打的神经,或者丧心病狂了,才敢犯案吧。陆行知没说话。卫峥嵘放缓了口气说,我也想替郭胜利出口气。有时候,咱们拼命怀疑一个人,可能就因为知道他是个坏人,犯过罪,该被法办,但他犯的不一定是咱们要抓的罪。陆行知说,老卫,我懂。有时候拼命怀疑一个人,还因为害怕,怕这个线索丢了,就又回到了零点。卫峥嵘对这种担惊受怕再熟悉不过,就像在原地绕圈子,当年他都快绕出精神病了。两人吃着饺子,陆行知一盘儿扫光了,卫峥嵘才吃了一半。陆行知喝了口水,抽张纸巾把嘴擦了,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有种预感,薛红的案子又是个死胡同呢。凶手对咱们的套路太了解了,避监控、反侦察,指纹、DNA……一点痕迹也不留。卫峥嵘出着神,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莫兰案你还记得吗?陆行知说,卷宗都快背下来了,我现在都不确定莫兰到底是不是第一案了,不就那张画嘛,姿势一样,万一是巧合呢?说不定是临摹的哪一幅外国名画。卫峥嵘问,莫兰案的物证现在在哪儿?陆行知说,队里。卫峥嵘说,生物物证当年白晓芙冷冻保存了,莫兰指甲缝里有极少量皮肤组织,那时候白晓芙说没有检验价值,等DNA技术成熟了,也许能检出结果。陆行知忽地站起来了,不等卫峥嵘吃完就结了账。两人直奔南大生化系。白晓芙当年所在的实验室已经今非昔比,环境好、设备新,到处一尘不染。一位男实验员在,姓楚,三十多岁,卫峥嵘看着他的面相,大概算了算,12年前,他只怕大学还没毕业。一问,小楚1998年刚好毕业,那一年对他来说是个节骨眼,所以事情记得很清楚。小楚说莫兰案那些物证,肯定不在这儿了,白老师出了那个事……去世的时候……一提到白老师,陆行知注意到卫峥嵘的脸色变了。小楚说,1998年我刚留校。白老师去世,实验室是谢老师接管了。然后,到2002年,就跟你们公安系统分割了。那些物证的去向,恐怕得问谢老师。陆行知问他谢老师现在的去向,小楚说,他作为访问学者去英国了。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说,这会儿那边是半夜,可以先发个电子邮件。小楚拿出纸笔,给他们写了电子邮箱。卫峥嵘呆呆地坐着,看起来有些恍惚。从实验室出来,他们一直走到了卫峥嵘的出租车跟前,老卫还恍惚着。他把车钥匙递给陆行知,陆行知明白,卫峥嵘正想着白晓芙,就接过钥匙上了驾驶位。路上,陆行知开车,卫峥嵘在旁边沉默地坐着,半晌不发一声。卫峥嵘很少这样感情外露,陆行知还有点儿不习惯了,想找话打破一下安静,就说,2002年,咱们法医科装备升级,老吕还差点退休呢,觉得太难了,学不会,没想到现在成专家了。卫峥嵘望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的街景,没接陆行知的茬儿,喃喃地开口,说,人的脑子,真是奇怪。刚开始的时候,我一天数不清想起来多少回,睁眼闭眼都是她。我心里疼得忍不了,就想给自己一枪。就算过上几年、几天想起来一回,心里还是疼得像捅了刀子。现在,一年中有几回,在医院里看见白大褂,会冷不丁闪一下,心里像堵了块东西,过会儿也就化了。说实话,她的模样我都有点儿记不真了,像拍照片拍虚了,知道什么样子,但是要仔细去想鼻子、眼是什么样,又记不清楚。陆行知从没跟卫峥嵘有过个人感情方面的交流,一时有些没词儿。卫峥嵘说,1998年我离开警队,有一半的原因是为她。顿了顿又说,一大半吧。陆行知不知怎么安慰他好,卫峥嵘回过头,说,没想到吧,老卫还有这一面。陆行知艰涩地说,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