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我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身后传来脚步声,妻子沈敏来到我身边。“在听那个女孩的录音吗?”沈敏问我,我回答说是。动笔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时常重听陈若离的录音。她的日记录音是电子文档,不过后来我和她单独谈了几次话,用的都是便携式录音机。当我按下录音键,发出“咔嗒”的声音时,坐在铁窗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一下。“用录音机吗?”我问:“可以吗?”“当然,谢谢你了。”陈若离用录音笔记日记,用电脑处理伴奏音乐,但是每次最后的模唱歌曲,她都用录音机。“小时候哪里有什么录音笔,福利院的孩子也没有钱。只是有一次院里来了一批捐赠物品,里面有一台二手的小型录音机,可以放干电池和用手提着,按键一按就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后来哥哥得到了它。很多孩子都眼红得不行,但眼红也没有用,谁让我哥唱歌唱得好呢!我哥时常抱着那台录音机,在水池旁的小树林里边唱边录自己的歌。现在我还保存着好些他的歌的磁带,连You Raise Me Up这首都有!他真的很喜欢唱歌。嗯,那台录音机是陈妈妈为他要来的,其实我也多少有些眼红呢……”我问陈若离,我能不能把她所叙说的这些往事写进故事里。女孩笑着说:“就看在你专程用录音机录音的份上吧——我替他们说可以。”这个女孩的性情在几年来渐渐恢复了明朗。她依旧深深怀念过去的时光,无论是甜蜜还是伤感均坦然地怀念。她学会了自己为自己浇灌,先是生存,然后生长。是以我也取得了她的同意,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当然了,在故事中我还是使用了化名。陈若离、陈若生、林乙双,他们三人的名字,我都多少做了修改。就像他们都用文字对自己的人生多少做了修改,在里面带上自白,也带上愿景。若离从未分离,若生始终在生,独木成林也终成一双。陈若离后来定罪为过失伤害和过失致人死亡,两罪并罚,因认罪态度良好,被判处三年五个月有期徒刑。这个故事写到这里时,她即将完成罪罚。她和远方的另一个哥哥保持了书信联系,但我没有问她今后的打算,我想这并不重要,她已经能够凭借自己展开新的人生。只不过,我希望在她展开新的人生一页时,能够把这个故事交给她。“别把故事写得太直白哦。”女孩笑盈盈地对我说,“这个故事不复杂,但是我们的感情很复杂。”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我会和沈敏谈起陈若离的本性。这个女孩自打年幼之时起,就狡猾、任性、骄傲、偏执,她胆大妄为,却又无比怯弱……“你说的都对。”沈敏说,“不过我想归根结底,她是勇敢的。她使劲张开双手,只是想抓住周遭的仅有。有时候她会把手伸得更直,那是因为她知道在那条黑暗狭窄的通道的对面,有她渴盼触摸的事物和渴盼看见的人。”妻子靠着我的肩膀。“你还记得严夏小时候,有一次爬到树上抓知了结果下不来吗?”“嗯。”我答道,“那傻小子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上树容易下树难啊。他总是忘记重要的事情。”“你记得他后来是怎么下来的吗?”“跳下来了。那棵树有三米高吧,其实他有胆量跳下来,也完全可以爬下来。”妻子笑着看着我,摇头:“那不一样,因为你向他伸出了手。而且你喊了一句,你可以做到的!所以他鼓足勇气一跃而下,而你和他所坚信的一样,稳稳接住了他。”儿子的往事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也想起在嘉兴福利院时,杜学弧和我说的一番话。“八岁的陈若离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穿行,并非因为她天然地免疫黑暗,而只是因为她具有比同龄人更执着的心志,以及更强烈的动因。”我问他是什么动因?杜学弧笑答,当然是为了偷零食。我想,我是蓦然醒悟了驱使人前进的动因。那份动因其实很纯粹,也很简单。后来,我们发现位于陈若离故乡的山上,留有她的兄长遗物的山洞背后,原来还有一条狭窄的石缝。石缝很长,一直延伸到山崖的另一端。小时候,如森林里的动物般野性难驯的陈若离,时常带着她的小伙伴在山上乱窜,她宣称自己长大以后要成为最伟大的旅行家,要穿过所有未知的路径,看见所有未知的风景。所以她在找到这个山洞时,固执地要钻进石缝向前爬。“这是一条全新的秘密通道!”她在中途被卡住,进退维谷。没有小伙伴能帮助她,他们吓得四散而逃。陈若离独自夹在冰冷的岩石的狭缝里,孤独、恐惧,哭得几乎昏厥。直至等到太阳渐渐西沉,一个声音唤醒了她。“若离,是我!”“哥——你在哪里?”“我就在这里,别哭,别怕。听我说,我观察过了,我这边更宽敞——所以你要继续向前爬。”“我做不到,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好害怕……”“你可以做到的!”她的哥哥大声地发出指令,“睁开眼睛,虽然很微弱,但是你一定能看见前面的光。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前进,我就在这里。这里还有你想看见的风景。”陈若离止住泪,挤破自己的衣衫和皮肤,沿着从狭缝里透入的微光的方向前进。她笔直地伸手,最后紧紧握住另一只同样地笔直伸长的手。她看见了明亮,也看见了她哥哥的面容。在夕阳的金黄光辉里,陈若生和陈若离两兄妹手牵手,并肩站在山崖的边缘,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海洋。杜学弧告诉我,在福利院那条同样狭窄暗黑的隧道里,陈若离能够能人所不能,毫无畏惧地前进,是基于相同的动因。她坚信在隧道的另一头,有她渴望的人和事物在等待。“若离,我们一起执行这个计划,你一定可以做到!”陈若离告诉我,每当想起她的哥哥对她说的话,她总会面露笑容。“若离,执行计划——我一听就浑身有劲了。”我想,当我向我儿子伸出手的时刻,他也曾充满了信心和干劲。“喵——”猫的叫声打断了我和妻子的回忆。沈敏轻轻拍我的肩膀:“小夏都饿得叫唤了,说好今天由你负责照顾它,别忘记了。”我从书桌前站起身,把那只灰扑扑毛茸茸的英格兰折耳猫抱起来。犯罪案件尘归尘土归土后,我们一家人收养了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它原来叫小梅,到我们家后我们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叫小夏,和我儿子严夏同名。我儿子十六岁那年因吸毒过量去世,现在已过去整整十五年。“忘不了。”我对妻子说,抱着小猫向门外走。妻子叫住我:“给小夏洗个澡吧。我们也洗个澡。”我问:“等等要出门吗?”“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突然想去看看儿子了。可以吗?”我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们都学会了深深怀念心中那些逝去的时光,无论是甜蜜还是伤感均坦然地怀念。(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