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幸加入林乙双案及其相关案件的联合专案组以后,市刑警队里的伙计有时在闲谈中提到我,会说:那个从屏山过来的老严脾气不错。姚盼因为案情阻滞而发脾气,会冲我说:你能不能多多少少也上点火!而从嘉兴来的胖刑警王达陆最不明底细,他会搭着我肩膀说:老严你人好,如果不是你在,我和杜学弧那臭屁儿非得天天干架不可,你干脆调到刑警队好了,以后还能常合作……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专案组的大伙儿曾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我自己知自己事。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性子暴躁,光着膀子把犯人打得鼻青脸肿是家常事,沈敏甚至和我闹过几次离婚。我想后来我有所改变,是因为儿子的出生。我的儿子对他的父亲说: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你能代入他们,理解他们的心吗!你能做到吗?”我的儿子从小就十分理想主义,而我接受了他的意见。我问过杜学弧,人和人相识得久了,是不是就能够真正地了解对方。“日久见人心吗?”那个和我儿子一样年轻的警察,一如既往地用懒散而任性的方式回答,“这可说不准,人心的复杂本来就说不清。”我问他:“那你相信什么?”杜学弧嘻嘻笑:“我什么都不相信,也什么都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当看完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的日记,专案组的伙计们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上述三个当事人的日记,一份是录音,一份是手稿,一份用的是盲文,合共百万字。最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找到陈若生的日记手稿,看到的仅仅是扫描件。找到陈若生日记的手稿,是又过了一周的事情。那是后话。这些日记,作为物证列入林乙双和相关案件的卷宗,保存在档案室里。我摘录了其中一部分内容,放在这个故事里。录音和盲文自然进行了转译,但都一一忠实于原本。摘录的原则是,能够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大致了解,从2010年4月到2013年4月,也就是陈若生兄妹搬到本城三年间的生活情状,以及他们心态和关系的转变。我指的是日记所述的情状,但不妨碍以之作参考。另外一个原则是,三个人日记里具有对应关系的内容,尽量予以保留,从而达到各个视角相互印证的效果。日记里还有若干内容,我会在后面选择适合的时机继续披露。为什么不把全部日记披露呢?如果全部展示出来给大家看,未免太过冗长,而且并无意义。至于原因,也是后话。但是我之所以强调这些日记篇幅的巨大,是为了告知大家案件当事人的极致用心,以及在其中的付出和牺牲。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这句话的语意需要修正。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忍不住想提前说。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有多少日子身披盔甲,头戴面具,又有多少日子赤诚相对呢?有些时候,我们深藏自己,唯恐被他人看见;有些时候,我们又从心底里渴望被他人看见,不是为了活得坦坦荡荡,而是为了不至于孤独。事实上,这取决于勇气。你有多大的勇气承担自己在人生路上犯下的过失和错误,就有多大的勇气把自己展示在人前。当然,许多时候,勇气和爱有关。稍微回溯我们找到三份日记的过程。最初的时候,我们从挂在小梅脖子上的铃铛里找到了一张TF卡,里面存储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是陈若离的录音日记,一共有七百二十一份文档;另一个文件夹是陈若生手稿日记的扫描件,扫描图片按月归并成文档,一共有三十五份文档,篇数是五百八十七篇。两者的起始时间基本趋同,陈若离的日记始于2010年4月,陈若生的日记稍早一些,从2010年的农历新年以后开始。对此陈若生做过解释,他从2010年的第一本日记本开始扫描,将扫描文档存在TF卡里,有和妹妹的日记进行对应的意味。再往前的日记,因为数量太多,他一直没有抽出时间逐一扫描。专案组分成五个小组,三个组负责听录陈若离的日记,二个组负责抄录陈若生的日记,大伙儿夜以继日忙了三天,才把日记全部看完录完。根据日记中的线索,我们找到了死者林乙双的杂物仓库。仓库其实是一间四十平方米的民房,一厅一房两居室。那间民房位于一个城中村的边缘,距离林乙双所住的公寓楼不过两百米,步行前往只需五分钟。但是那个城中村在两年前已经纳入市政拆迁计划,其中有一半的居民已经搬走,另外一半大多也以出租屋形式租给流动性人员,那间民房所在的区域因为尤其老旧,几乎无人租用,俨然成了闹市包围的荒野。那间民房以林乙双宠物医院的名义租借,起租时间为2012年8月,租期三年,租金每半年交一次。但实际上租金是由林乙双个人支付,在宠物医院的财务账本上并未体现。林乙双的宠物医院虽然处于停业状态,但并未办理工商注销手续,也没有进行清算审计。这几个因素叠加下,专案组一开始没有发现林乙双名下还有这么个地方,事实上,如果没有日记的内容作为索引,那个地方可能永远无迹可寻。无论是在宠物医院还是林乙双家中都没有找到纸质的租赁合同,而那间民房的业主早已定居海外,半年一收的租金只要到账,其他一概不管,连一张收据都欠奉。专案组找到那间民房以后没有撬门,我和姚盼两个人推门就进去了。门是薄铁门,锁扣的位置早已变形。进门的厅室堆着各种杂物,主要是宠物医院用的物资,用麻包袋装着;另外是林乙双个人的旧物品,譬如轮胎没气的自行车、医学院的教科书、留有水泥和颜料痕迹的塑料桶、易拉宝架子、用剩一点的煤气罐……都是一些可留可弃的东西,乏善可陈。在房门没锁没扣的两个月里,看不出有没有人曾经不请而进,翻过东西。我和姚盼一致判断是没有,或许有路人经过,从半掩的门探头,看上一眼就走了。里面还有一间房间,又黑又小,空空如也,但是墙角的一块地板可以翻起来。钻进去,下面是等大的地窖。地窖靠墙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暖炉,角落拴着一条童臂粗的铁链,末端是一个专门用于禁锢大型动物的牛皮项圈。项圈带锁,但被利器切割和撕扯开,上面血迹斑斑。旁边有一个木制的便器,已经拆散。地上还散落食物的残渣。地窖里还有一些纸箱子。除了最小的那个以外,其他塞满了罐头食品,其中也有猫粮狗粮。最小的那个箱子里只有一个铁盒子。林乙双的日记就放在铁盒子里。黄皮纸,厚厚三本,翻开,星罗棋布都是针点。专案组没人看得懂盲文,只得送到市属的鉴定技术中心做转译。一周以后拿到手,一共有三百六十一篇,长度和内容都和一本猎奇小说差不多。文件从鉴定技术中心带回刑警支队那天已经入夜,专案组把文档打印成册,安排了五个人在会议室集合,大伙儿分段看。我和姚盼也在,大家一边吃外卖一边看文档。饭才扒了一半,一个刑警探员猛然丢开饭盒,喊我的名字。“老严,那个犯人是不是还关在你那边?”“哪个犯人?”“打算到陈若离家里摸鱼的那个偷窃犯,后来还捅伤了你们的人,叫田什么?”“田火?”“对,马上去找他!”那个市局的刑警头脑很灵活,他先翻了最早的几篇日记,然后翻了最后几篇。当看到林乙双打算把陈若离家里的陶罐摔碎那一篇时,立刻反应过来:专案组之前犯了想当然的错误。田火被关在县拘留所里,连夜审讯。“哎,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正脸,我躲在窗户底下。”“你不是说看到那个男人表情很狰狞吗?”“看到侧脸啊!龇牙咧嘴的,嘴角都拉到耳边了——”我们把照片放在偷窃犯的面前,但他无法辨认。“——而且声音足够狰狞。”我和姚盼对望了一眼。“声音很嘶哑吗?”我问道。“简直和用指甲抓黑板一样可怕,明明声量只有嗡嗡地响,但听上去却声嘶力竭。”实事求是说,我们没有从田火那里得到决定性的证词。但大家都自觉地检讨自己,从心底承认当初犯了错。正是因为听说当事人声线异常,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在陈若离家里出现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哥哥,而没有验证其他。后来我们验证了其他,很快证实当初的认定确实错了。但是直至很久以后,我们才真正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这里面还有其他的先入为主。譬如说,陈若生没有想象中的高大。尽管没有身高体重等资料,从现存的照片里也看不出具体身形,但曾和陈若生见过面的《新花色》编辑依月举证,这位长期奔波在户外的旅行作家算不上强壮。“举办读者见面会的时候是夏天,猫侠虽然穿了正式的长袖衬衣,但肌肉的维度骗不了人。”女编辑说她酷爱健身运动,平时习惯性盯着别人的身材看。“会不会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呢?”姚盼问。“女人看腰,男人看肩。猫侠顶多算身材匀称,细胳膊细腿,屁股的形状倒是还行。”“身高呢?”“这个没太注意,感觉比我高不了多少。”相比之下,兽医林乙双更健壮一些。“林医生力气很大的,一只手能抱起哈士奇。医院里五十公斤装的狗粮都是他一个人搬,我要帮忙他说不用……”动物诊所的女助理唐慧仪回忆她的老板时,声调里带着向慕之情,也带着怀念。我们当然也问询了林乙双的前女友吴子珺。“我们好几年不怎么做爱了,那个人还是有些肌肉吧,腹肌也有。不过既然他对我的身体不感兴趣,我也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田火在陈若离家窗外看见的那个男人,能够举起半人高的陶罐摔碎在地。姚盼问依月,照她的判断,陈若生能不能做到这件事?“这个怎么判断得了?小个子也有爆发力惊人的时候呀!”但大伙儿都觉得判断得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林乙双的仓库里找到了假发,深棕色,及肩长。“你是说林乙双一直以来都戴着假发?不可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留的就是长发!”听到姚盼的提问,吴子珺将香烟的滤嘴在烟灰缸里顿了三下。“你们有一起过夜的经验吗?我是指一整个晚上睡在一起。”“当然有!”吴子珺抬直脖子,但下一秒钟,声量却减弱下去,“不是很多……我们没有同居……”“只有有限的次数吗?”“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林乙双在和我睡觉的时候也带着假发?”“如果次数有限的话,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你们一起洗过澡吗?”女子的脸色渐渐苍白。“没……我想不起来了……”“见过他洗完澡的样子吗?他有没有洗头?”“我没有见过他洗头,他洗澡时会戴头套……但这很正常呀,留长发本来就不常洗头!”我和姚盼相互对望,都没有回应那个女子的抗辩。“可是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到吴子珺家采集生物痕迹的需要,同行还有技术科的两个探员,其中年轻的那个低声嘀咕了一句。“因为他是个变态。”姚盼狠狠瞪了那个探员一眼。我不知道吴子珺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脸色变得和锡纸一样。相比于吴子珺的一无所觉,唐慧仪则给出了更接近的证明。她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慎重地开口。“只有一次我产生过怀疑……”有一位狗主人是做快销用品代理生意的,有一次给医院送来一小箱洗发水。林乙双把客人的赠礼让唐慧仪和内勤宋金钰分了带回家。“林医生不拿一些吗?”“不用了,我女朋友的头发是油性。”那箱洗发水品质很好,含有滋润性的精油成分,更适合护理干性发质。“林医生自己也可以用呀。”“我的头发也很油……”林乙双顺口说出这句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似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里面隐含问题。“林医生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头屑,但他的头发容易折断。”唐慧仪告诉我们,她一直觉得她的老板茂密的长发发质发干,缺乏护理。林乙双没有说谎,我们在他家里找到的洗发水也是针对油性发质,并且有一些防脱发的护理液。另外还有一些专用的护发素和营养发膜。我和姚盼到专卖店询问,得到确定的回答。“嗯,这几款都是专线产品,用来护理假发效果最好了。”回刑警支队的路上,我挠挠发鬓,感觉到指甲间的油腻。那天天气潮热,我忍不住望向坐在驾驶座上姚盼,她留着干练的短发,看着十分清爽。“日日夜夜戴着又长又密的假发应该很难受吧,加上是油性的头发……”女刑警目不斜视说:“而且伤害很大,估计那个人的头发和你差不多。”我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额头,不知该不该做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这能叫煞费苦心吗……”姚盼淡淡地说:“那个人煞费苦心的事情多得去了。”后来我们又得到了更充分的证据。专案组的技术同事用电脑软件做了一张图片,将林乙双的长发摘走,然后将陈若生的发型覆盖其上。我和姚盼拿着照片到村里给见过陈若生的人辨认。“不知道,有点像吧。”每个人都说,“我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了,本来就没见过几次。”只有镇上居委会的王主任记得,她捧着照片笑逐颜开。“这不是陈小姐她哥哥吗?”“你确定吗?你见过他几次?”“一次。”胖大妈乐呵呵地咧开大嘴,“就是上次告诉你们的,他们两兄妹牵着手,在夕阳下幸福地漫步。”指向足够清晰,证据确凿。所谓的甜蜜和温馨俱是幻境。“也就是说,事实上在林乙双和陈若离确立情侣关系之前,这个人就一直以非法的方式潜入陈若离家中,监视陈若离的一举一动。这种监视持续了整整三年。”专案组组长在办公室看罢整理后的材料,抬头问我们。“从各方面的证据看是这样。”姚盼作为主查人给出正面的回答,“在陈若离家中的衣柜内侧、床底、落地窗帘的背后,都发现了林乙双的生物痕迹。哪怕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会在那些地方逗留也十分不合理。另外,在陈若生的床上、衣服还有其他所属物品,也发现了林乙双的毛发纤维。”“后来林乙双变本加厉,企图伪装成陈若生吗?”“结合相关人员的证词和其他证据,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四月初到案发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和陈若离住在一起的人并非她哥哥陈若生,而是林乙双。”“那段时间,陈若生被林乙双软禁在地窖里?”“地窖里残留有人的毛发,铁链和项圈上有血迹,便桶里也有少量排泄物。基因比对的报告在最后面。”“与陈若生一致?”女刑警点点头。“看来证据环环相扣了。”“是的,环环相扣。”专案组组长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旋转了一个方向。“要不要来一根?”姚盼说:“老大抽我就不抽了。”“老严呢?”组长望我。我连忙摆手说不会。组长把烟盒收回,轻轻吐出烟雾。“有人三年来一直潜藏在你家里,最后还装成你最亲的人和你一同生活,真是可怕啊。”姚盼说:“是的,想想都不寒而栗。”“认识林乙双的人,能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吗?”“看不出来,在人前他是一个面慈心善的好人。”“人心真是无底的黑洞啊。”“是的,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组长的眼光在缭绕的烟雾中悠悠打转,然后伸延过来。“有疑点吗?”“有。”女刑警回答。我问过姚盼,林乙双为什么一直戴着假的长发。“陈若生本身是短发吧?如果是为了伪装成陈若生的样子,有必要戴假发吗?”头发短如男性的女刑警听到问题,转头望我。“谁告诉你林乙双戴长假发是为了装扮成陈若生了?戴假发的理由是反过来。”“反过来?”“戴假发是为了和短发的样子进行区分。他跑到你们村子那头偷看陈若离也好,扮成陈若生和陈若离过日子也好,只要把平时戴的假发摘下,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这比什么伪装都简单快捷。”“逻辑上说不通吧?日常生活才是重心,哪有人平时戴着假发,却在需要伪装的时候把假发摘下?他带了假发好多年了。”“我听说有些变戏法的人就这么干,日复一日辛苦地保持着某种伪装,只有在表演时才卸下,从而制造出让观众深信不疑的效果。”姚盼停顿了一秒钟,用手指抵住眉角。“又或者,在陈若离身边才是他的日常,其他时候则是伪装。”看到我讶然张嘴,女刑警不明含义地浅笑,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回复严肃。“没有人说他戴假发是为了接近陈若离啦。正如你所说,林乙双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就是长发,可能原本是真发,也可能这顶假发从未摘下来过。遇见陈若离以后,他只是顺便利用上这份伪装而已。”“我想问的就是这个,他原本戴着假发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姚盼耸耸肩,“还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原因。”“你是说……”“譬如林乙双写日记,为什么要用盲文。”“这……林乙双说打算有一天给陈若离看……”“不是林乙双说,是他的日记这么写。”女刑警纠正我,“总之做这件事的理由单纯是基于变态者的心态咯?但是学习和使用盲文都是相当辛苦的事吧?林乙双真是一个煞费苦心的变态。”“唉,这个真不好说,毕竟他整整三年躲在一个盲人家里,偷窥她的生活,甚至处心积虑伪装成她的至亲……”“坦率说,你觉得这些事情能做到吗?”我再次惶惑地睁大眼睛。女刑警说:“用盲文写字,我倒是想到一个直观的理由。”“是什么?”“看不出字迹。”林乙双的地窖里有一只由木板拼接而成的便桶,已经被人为地拆开,木板散落在地上。地上还有几段薄铁皮,原本是木桶的箍圈。有一截铁皮被磨得开了锋,被囚禁的人就是用这个工具割开了箍住他脖子的牛皮项圈。他爬出地窖,用身体撞开仓库的门,逃出生天。然后他回了家。这是专案组对案情的模拟。“你说的疑点,是指陈若生为什么不报警,而在杀死林乙双以后选择潜逃吗?”听到我的提问,姚盼轻轻摇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先别下结论的好。还早着。林乙双和陈若生兄妹过往还有何种纠葛,他又掌握了陈若生的什么把柄,肯定要按部就班地查。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嘉兴。我说的是当下的疑点。”“是什么?”“地窖里有很多动物的毛发和体液,同时找到一撮人的头发。根据基因鉴定的结果,这撮头发和在陈若生家里找到的头发吻合。”“嗯,由此证明陈若生确实曾被关在那里,别忘了还有血迹和粪便。你觉得疑点是什么?”女刑警轻叹了口气。“你不觉得留下的痕迹太少了吗?”22002年离开嘉兴福利院以后,陈若生兄妹住在一起。那是陈若离人生中,一段难能可贵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中国GDP首次超过十万亿元,整个国家都在高速发展,也在高速变换。伴随各行各业的兴衰更迭,陈若生在很多地方谋过职业。他最早在面包店当学徒,面包店倒闭以后,他到一家外贸企业打工,干了两年。200三年,那家原本一直保持强劲增长势头的外贸企业,因为一个重要贸易伙伴的下游客户所在国家爆发战争,被牵连拖欠了巨额的货款,一度面临破产,缓过劲来以后工厂大量减产和裁员,陈若生就被辞退了。其后,陈若生当过建筑楼盘的粉刷匠,在水产市场当过搬运工,对他有印象的人都回忆说,他总是光着膀子没日没夜地干,那副瘦削的身板似乎蕴含使不完的劲。后来听说废品收购赚钱,他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走家串户收废品。一家废品收购站遭到居民的投诉需要关停或者搬走的时候,他总会恳求收购站的老板给他开一封介绍信,好联系其他的收购站继续接收他的货物。“小陈我和你说,收购废品有时得像游牧民族,秀城收上一段就到秀洲收。老扎在一个地方水草再多也不够,何况还有投诉。”听到收购站老板的劝导,陈若生会讪笑着回答。“不要紧,我可以多跑一些街区,垃圾场那边也有货源。”“掏垃圾的事你也干?你干得不错,跟着我一起换个地方好了。”“我不想搬家,希望留在附近也能转过来。毕竟熟人多一些。”其实从来没有人熟悉他们,只是他希望妹妹能住在熟悉的地方。2002年到2005年这段时间,陈若生兄妹搬过一两次家,其中居住时间最长的是在距离月河古街不远的地方。旧街区有一片区域没有纳入改造范围,虽然房子比较旧,但是交通便利,租金也不算贵。因为靠近景区,生活和商业废品都比较多。开始从事废品收购以后,陈若生兄妹搬到这里,在靠近胡同角落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陈若生每天都把收集到的废品分好类,送到收购站,尽量不带回家。他不希望受到扰民的投诉而被迫搬家。但长期下来,门前还是层层叠叠堆了不少杂物,陈若生用一张旧床垫遮挡。两兄妹出门时需要侧过身,钻出来。床垫外露弹簧的那一面对着他们的家,像一堵带荆棘的围墙。旧床垫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们一家是收破烂的,走到胡同中间就会折返。陈若离曾经想到景区里摆个小摊,卖些义乌小饰物,但陈若生不同意。“人太多了,又有河道,你自己摔倒或者撞到别人都是一堆麻烦事。”看到妹妹沉默不语坐在房间里,陈若生转身出门前会补充一句。“再等一阵,等眼睛治好了再去。”陈若离有时会坐在胡同口,等哥哥回家时帮忙搬东西。陈若生骂了她几次。“让你在家里等就这么难吗?每次你都越帮越忙,我一个人搬比你瞎搭手快三倍。你知不知道你那件外套又被钩了个洞?”陈若离不管,仍旧哥哥一回家就跑出来帮忙。有一天黄昏,陈若生用三轮车拉回来一张断裂的铁床,用麻绳五花大绑,打算回家用工具拆开,第二天再充当废铁变卖。陈若离上前帮忙卸货,陈若生抽出弹簧刀割断绳索,让妹妹扶稳其中一头,不要动,他在另一头发力抬。铁床“哐”的一声滑下来,倒在地上,铁框撞中陈若离的小腿。陈若生抱着床脚,探头大声问:“有没有砸到脚?”陈若离纹丝不动,摇摇头。一个老奶奶在胡同里走过,驻足看了几秒钟,笑眯眯说了一句。“两兄妹真了不起啊,哥哥勤快,妹妹眼睛看不见也能帮忙。”两兄妹默默把铁床搬下来,陈若离走进家里拿工具,递给哥哥,两人手把手把铁床拆开。那天晚上两兄妹没说话,临睡觉的时候,陈若生把一瓶红花油静静放在陈若离的床头。从那天以后,陈若生再没有搬废品回家,陈若离也不再坐在胡同口等候。她知道哥哥心疼她,她也心疼哥哥,她的哥哥是一个自尊心比谁都强的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在过生日那天搭着哥哥的肩膀。“嘿,来不及整理的货物还是搬回来吧,效率高一些。”“嗯。”陈若生吃了一块蛋糕,又喝了一小口酒,“钱很快就能存够的。”2005年农历新年刚过,陈若生兄妹接待了来自远方的亲戚。陈若离母亲是丽水人,她的三哥年轻的时候到斯里兰卡打工,后来在当地结婚生子,并且开了几家洗衣店,取得了外国国籍。多年以来,陈若离的这位舅舅很少回家,妹妹和妹夫在山洪中遇难也没有回国参加葬礼。那一年,他带着家人到中国旅游,经过浙江时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妻子想到乌镇看看,他就顺道来看望两个没爹没妈的外甥。接到老家来的电话以后,陈若生脸色不好看,口上也没好话,但迎接客人那天还是穿上了整洁得体的衣服。陈若离也穿了一条崭新的苹果绿色的连衣裙。舅妈恰好也姓陈,是一个混血儿,在斯里兰卡土生土长,只会说简单的中文。见到陈若生兄妹以后夸了一句陈若离漂亮,之后再没有和两个外甥搭过话。她和她母亲同来,全程挽着她长着鹰钩鼻子的母亲说泰米尔话,偶然说英文。那位老妇人的态度和她的长相一样冷峻,拿起一个工艺品会眉头紧锁,然后放下,话很少。陈若生带错路的时候,她会数落她的女婿两句。斯里兰卡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但在乡下看到衣装廉价的穷亲戚,优越感还是会油然而生吧。同行的还有舅父的儿子,随妈姓,也姓陈,比陈若生大半岁。那个男孩遗传了他祖母的相貌,长得英俊高大。他能说的中文比他母亲多,有着外国人的好奇心性,一路上对表弟表妹表现得热情,但性格有时又过分直率。“我们,一起到妹妹的家,坐坐。”逛完乌镇又在月河游了船,舅父一家准备打道回府,但那个男孩兴致未尽地提议。“而且,没有吃饭,一起的。”陈若生邀请舅父一家在月河古街吃了晚饭,外国老太太没怎么动筷子。饭后,陈若生兄妹送客人去车站坐车,半路他的表哥又问了一次。“不去你们的家,看看?”说这话时,恰好经过陈若生兄妹家那条街。陈若生挺了挺胸膛。“我们家就在那边,来喝杯白菊茶吧。”其实在那条街望不见陈若生兄妹胡同尽头的家,但破破旧旧的街景已经不让人愉快。舅舅很快婉拒了。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但说话声音细若蚊蝇,难得主动拿一次主意。他的儿子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坚持,一路走话也少了。到了车站,帅气的表哥和他的表弟表妹告别。“来我的国家玩。”他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妹陈若离的手,“我很喜欢你,你们。我们是亲人。”他又转而去拉陈若生的手。陈若生把手轻轻抽开。陈若生说:“有机会一定去的。”陈若离笑着说:“谢谢哥哥,不过我这个人呀,去了也是白去。”她的表哥抿嘴想了想,再次伸手拉住表妹的手,并且提高音量。“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国家治病,是免费。”那个年轻人二十岁刚出头,他直抒心中的愿望,然后一瞬间为自己的考虑不周而不安,进而紧忙补充。“也可以付费,我们会帮助你。过来吧。”陈若生面无表情,声调渐渐变冷。“谢谢你们的关心。我给若离治好眼睛,然后再来拜访。”送走了海外的亲戚,陈若生兄妹闷头走路回家。陈若生走在前面,走得有点快,偶然停下脚步等等后面的人,但始终没有拉住妹妹的手。回到中基路,陈若生去买明天的早餐,让妹妹自己先回家。他买了一斤面条,走回来看见陈若离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在一个水果店的门口。一个染了火红头发的青年站在女孩旁边逗她说话,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在女孩绿色的裙摆上打圈,另一只手有意无意触碰女孩裸露的肩膀。陈若离没有闪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陈若生把面条丢在地上,疾奔上前,朝那个红发青年的胸口狠狠推了一把。水果店堆在门口的苹果滚了一地,红彤彤地打转。3我和姚盼的嘉兴之行一度被推迟,在我们起行之前,嘉兴那边先来了人。来的是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刑警,声音洪亮,却有点大舌头,一点都看不出来出生在温婉的江南水乡。同来的还有他的助手,很年轻,神情有时过分严肃,有时又很拘谨。姚盼私下向我埋怨,难怪他们整整八年破不了案。这两位不速之客分别是王达陆和房伟。“事情就是这样啦,我们觉得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陈若生。”王达陆风尘仆仆,一边吃汉堡包一边向我们说明案情。大胖子看来一路上饿坏了,用力吮吸着手指上的番茄酱。“如果不是,那就是他的妹妹陈若离。”房伟则一直用白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绷着脸补充,但声音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姚盼告诉对方,陈若生失踪了,我们也正在找人。“我去,那不是白跑一趟?”两个外地来的警察面面相觑。“我们已经发出了全国通缉令。”我说道。“哦啊,那就行,你们这边发了最好。我们手头的证据还差那么点,上头不给批。”胖刑警“呼”地松了口气,肚子铅球一般往下坠落。姚盼问:“目前都有什么新证据?为什么八年前没有指认?”王达陆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笑容带着自以为是的狡黠。“还不是因为监控录像啥的,现在技术大大进步了,清晰度也处理得更好。”我和姚盼都知道外地来的警察有所保留,毕竟陈若生也是我们这边的嫌疑犯。姚盼说:“他的妹妹陈若离现在拘留在这里。”“啧,姚大姐你真是有一茬没一茬。带我们去见见人如何?”“为什么八年前没有指认呢?”王达陆翘起手,用眼尾瞥了他的助手一眼。房伟清清嗓子,说道:“我们收到举报信,说在案发现场见到陈若生。”我们这边的女刑警立刻扬起眉:“就因为八年后来了一封没来头的匿名信?”这里我不禁想插一句话,姚盼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刑警,她心思缜密,敏捷过人。而我则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把握她在一瞬间所做出的判断:既然对方说“举报信”而不是“有人来举报”,说明举报人素未谋面,身份不明。而后来由她介绍给我认识的另一位警察,洞察力则更是让人望尘莫及。外地的年轻警察卡了壳,这让他的胖头领不自在地挥手。“我们没说是一封信吧?”姚盼说:“你现在不是说了吗?”我想姚盼是不高兴对方喊她大姐,而且把她的办公桌弄得满是面包屑,所以要报一箭之仇。她的性格多少有些较真,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但这并不代表她从无异性缘。那时候,嘉兴来的胖刑警闷了一会儿,却展现出讨好的笑容。“你不知道的啦,那封举报信……”“信中说明了现场情况对吧,证明写信的人确实有所目睹。”姚盼没让对方说完就接话,“但那封信肯定写得不够详细,不然嘉兴不会仅仅派……会派更多的人来。”本来我们的女刑警要说“仅仅派你们这两个人来”,但最后考虑了对方的脸面,所以改口成“派更多的人来”。我需要澄清,在这里记录两地警官的掐架,没有贬损谁的意思。把老王王达陆写成个笨胖子只是调侃。许久以后我也知道,姚盼曾和嘉兴市刑警支队的某人有过一段渊源,所以才会口无遮拦。而我和王达陆还有房伟后来都成了要好的朋友。事实上,在这宗案件的最后关头,将真凶缉拿归案,让一切画上句点的人正是王达陆。也许是因为这个案子太过沉重,所以我会偶做调侃。“好啦好啦——”王达陆在姚盼面前举起白旗,他绕着舌头说,“行行好,办完手续带我们去见那个妹妹如何?”姚盼淡淡说:“我事先提醒一句,嫌疑人从拘留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汉堡包的餐纸在一瞬间被粗厚的手掌揉成乒乓球大小,嘉兴的刑警站起身,神情却变得又冷又硬。“我就问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红发青年,她总不能说没见过吧?”我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时间。因为时间在这宗案件里其实至关重要。有几件事情发生的时间间隔得非常紧密,可以说是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直至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这一切皆是当事人用尽心力的计划安排。包括陈若离开口的时间。王达陆找上门的时候,专案组刚刚看完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的日记,正在归纳案情。而事实上在那个时点,陈若离仍旧未曾真正开口。当我们告诉她我们找到她和她哥哥日记的电子文档时,她只茫然说了一句:“小梅,它自己跑回来了?”其后又再度陷入缄默。后来专案组又找到林乙双的日记,我们将日记本放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阅读,但她拒绝翻开。哪怕我们反复将日记的内容向她阐述,她也只是流泪摇头,一言不发。陈若离一直呈现一种不愿面对现实的姿态,无论我们如何恩威并施,始终无法打破她的壁垒。在当时,专案组上下也对她的心情感到理解,如果日记中所记载的事情属实,她心中所受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根据合理的推测,在案发那天——可能是个滂沱的雨夜,她的哥哥陈若生逃出笼牢,赶回家中,然后和夺走他身份的人爆发激烈的冲突,直至其中一方被杀死。在此过程中,陈若离在哪里,又做了什么呢?她可能被隔离在外,或者因为眼不能视而无法目睹整个经过。可以想象,她在那个时候一定惶恐至极,也困惑至极。但无论如何,她不会一无所知。陈若离的供述佐证了我们的推测。我在前面已经和大家说过,最后让陈若离开口的,是来自远方她哥哥的消息。在我们带着王达陆一行办理完探视手续,准备向拘留室走去的时候,那个消息紧随而至。一个值班的警员从后面追上来,喊住我们。“嘉兴公安局来电话,有通缉犯的消息……”众人停步,两双对望,姚盼面向报信的警员开口:“你说吧。”“有人曾在海盐见过陈若生!”我们带着这个消息走进拘留室,陈若离就抬起头来。我想我应该补充一个细节,关于陈若生的消息是同步而来的。其实在走向陈若离拘留室的途中,最先接到电话的是房伟。他压着听筒,脸色骤变,然后凑近自己老大:“局里说有消息……”王达陆的络腮胡子跟随圆滚滚的下巴鼓动了一下,大概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故作慷慨地向姚盼和我望来。“什么消息?该说就说。”房伟还没有作声,值班警员已经后发先至,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我和姚盼都不由得修正了印象:原来这个走路摇晃的胖子比表面看上去更懂得审时度势。我问:“是不是有人根据通缉令提供了线报?”警员没有回答上来。“不,和通缉令无关。”房伟摇了摇头,“又来了一封举报信。”实际上,那封举报信举报的内容和陈若生并无关联。大约在三个月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嘉兴市海盐县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一夜之间,全城多处电线杆和楼房外墙,被人贴上了反党反人民的标语。时值举国同庆的劳动节假期,当地政府相当恼怒,但是标语均用水彩笔手写而成,而且贴标语的地方恰恰都是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的犄角旮旯,所以无迹可寻,始终抓不到肇事人。结果几天之前,一封举报信突然寄到了县公安局。举报信的落款是“一位退伍老兵”。举报人表示自己已经关注了这件“让人愤怒得发抖”的事情几个月,本来他以为犯人很快会被抓住,没想到却迟迟没有结果。他坚信政府执法部门正在全力以赴地追查犯人,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想为此略尽绵力,是以来信提供一条重要的线索。犯人在全城贴标语的那天深夜,他曾起床上厕所,从窗户瞥见一个人从街心走过,肩上背着一个大包。那个人在街角的取款机旁边徘徊了很久,然后快步离开。举报人承认,他不能肯定那个人是犯人,所以之前没有举报,但此人形迹可疑,有谁会大半夜背着包在街上晃悠呢,更重要的是不远处的巷子里就贴了好几张标语,据此他促请政府深入调查。别的匿名举报可以不管,但这件事不行。县公安局立刻调取了那条街的监控录像,然后又使人到银行要了ATM机的监控录像。结果显示真有其人。这个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带帽风衣,兜帽扣在头上。他在ATM机的亮光前来回走了五分钟,但最终没有提款。ATM机上方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只拍到满是胡茬的半张脸,但是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拍到了他身背的包。那是一只哥伦比亚牌的旅行包,黑一道黄一道,磨得破破烂烂,仿佛背包的主人刚从战地逃生回来。旅行包是蓝色的。在多张陈若生的照片里,他都背着一只蓝色的哥伦比亚旅行包。专案组在陈若生的家里没有找到这只旅行包,所以做出了嫌疑人在潜逃时把包背走的推论。事实上,在对嫌疑人的通缉令里也有描述:男,三十一岁,甲字脸,短发,中等身材,可能携带一只蓝色的哥伦比亚旅行包。陈若生兄妹出身嘉兴海盐,全国通缉令从一开始就发到了当地的各镇各乡,但事实上,谁都不认为嫌疑人在逃难时会首先选择往老家跑。调到银行监控那天,负责看录像的派出所警员犹犹豫豫把录像的截图拿给上司看,他的上司又发了个传真给县公安局看,县局刑警大队的头头当即跳了起来。只用一天的排查就有了结果。五月初的时候,那个背包客曾经在一家不用登记姓名的小旅店入住,技术人员从破旧的小房间里提取到各色各样的毛发纤维,还有上百枚指纹。基因比对的结果没这么快出来,但指纹的对比却是顷刻间的事。有三个指纹和嫌疑人一致。“你,你们找到我哥哥了吗?”“目前还没有,但是已经派人过去了——”当陈若离焦急提问的时候,姚盼平淡回答。实际的情况是,当时我们还尚未出发,负责找人的是嘉兴当地的警力,姚盼这么说,是为了激发那个失明女子的信念。“我们很快会找到陈若生的。”姚盼同时也是在激发在场其他人的信念。嫌疑人离开那家旅店,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那个人说自己钱包被偷了,我不知道他是把我这里当派出所呢还是当善堂。”旅店的女老板把烟灰弹到警察的脚边,看上去一点都不怕被追究无证经营的责任。从那以后,嫌疑人再次消失,行踪成谜。当我们再次从另一个渠道得到消息时,才明白他凭空消失的原因。“在此之前,先谈谈死者如何?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们找到了你、你哥还有死者的日记,清楚知道你和死者的关系,但我们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死的……是谁?”女孩木然问我们。“我们在你家后院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确认,死者的名字叫林乙双。这个问题我们之前问过你很多遍——你认识这个人吧?”“真的是他吗……”“你自己也不确定?“我不知道,哥哥说是他……”“说说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个变态。”嫌疑人惶然抱头,陷入回忆,“可是哥哥说已经把他赶走了……”“说说你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姚盼俯下身,冷冷重复她的话。来自嘉兴的刑警从旁补充:“还要说说八年前在嘉兴的事情!”“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女孩仍旧摇头,然后突然抬起,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在我哥哥房间,还有一本日记本!”4陈若生从十六岁开始打工,一直从事体力工作,但从未放弃过学习。他上过夜校,但是在第二年,那个民办学校突然要提高学费,他没有继续念下去。后来他又在网上报名了一个函授班,结果直到提交论文才发现那个学校子虚乌有,是个骗局。“虽然没有毕业证,但是我也不是一无所得。”妹妹都要哭出来时,他笑嘻嘻地安慰。其实他无比心疼被骗走的几千块钱,但是他更心疼妹妹心疼他。从那以后,陈若生没有再参加过学习班,但他仍旧坚持挑灯夜读。他口中说的有所得,也非虚言,坚持学习让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另一片天地和追求。他先是给电台写信,有一个都市节目的主持念过他写的几篇散文。后来他以“白霜”的笔名,又给几本儿童读物投过稿,发表了一个远征异国的冒险小故事。“总有一天我要在知名的旅行杂志上写文章,写真实的故事!”陈若离听完那个冒险小故事眼睛又湿润了,那时候她的哥哥举了举拳头。“然后带着你去旅行。”有时在家喝了点酒以后,陈若生会低声哼起歌曲。他最常哼的歌是You Raise Me Up。唱歌的时候,陈若生的声音会变得清澈而忧郁,和那首由爱尔兰作家布兰登所填写的歌词一样意境悠远。仿佛他真的攀上了高峰,眺望到遥远的海峡。陈若离也很喜欢那首歌,坐在哥哥旁边静静地听。“真好听。”“什么好听?”陈若生迷离着眼睛,骄傲地翘起下巴。“歌好听,哥哥唱得也好听。”有一段很短的时间,陈若生在打工之余在街头唱过歌。陈若离会陪同他一起,有时是伴奏,有时是和音。但是没多久陈若生就没有再去。“实在腾不出时间呀。”他对妹妹说,“我想试试给视界网投稿,已经做好了被拒一百遍的心理准备。写文章和唱歌只能二选一了。起码前者比后者的概率大一些吧。”陈若离提出反对:“但是唱歌才是你的梦想呀!”“别开玩笑了,那只是个玩。我们现在哪有闲情功夫去玩?真要说梦想,从这个胡同巷子走出去才是我们的梦想。”陈若离想说,那明明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梦想,但没有把话说出口。“那我继续去唱吧,我觉得我们唱得很好,会受到关注的。”“你也不准去!”陈若生将酒杯在桌上顿了顿。“为什么又是不准?你不去我自己去还不行吗?”陈若离也发作起来。“总之就是不准。”妹妹哼哼笑了两声,激将说:“我看实际的情况是,你没有我受欢迎,你比我唱得好,但是我比你有特点……”陈若生把酒杯摔在地上:“你敢再说特点这两个字,我揍你!”陈若离懵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哥哥不再带着她去街头唱歌的真正原因。在街头唱歌的时候,每当轮到她和声,鼓掌的人就会多起来,有时还有口哨声。听众会往打开的吉他盒子里投入零钱,但也有不少听众会直接把钱塞进陈若离的手里,嘱咐她拿稳了。哪怕有些人故意蹭她的身体,女孩也会微笑着说谢谢。月河边有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在路过时还问过陈若离一次,有没有兴趣去他店里唱几首,如果客人点歌能提成。酒吧老板笑嘻嘻地说着他的邀词:你很有特色。有一天饭后,陈若生又唱起You Raise Me Up,陈若离开始静静地听,然后也开声轻唱起来。两兄妹合唱了十多遍,直到深夜。陈若生也一直写日记。他将生活的艰苦和甜蜜一一记录,告诉他的妹妹:“过几年,我们把生活进行对照,会发现一切都好起来了。”有一个月初的晚上,陈若生兄妹两人到河边散步,一直走了两个小时。看到月亮已经沉向西边,两兄妹开始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陈若生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到胡同口,陈若生松开妹妹的手,推了她一把,让她自己先回家。望见妹妹进了家门,他转过身,贴着墙角等候。一道长长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到脚边,陈若生冲出去,揪着那道黑影摁在墙上,另一只手举起拳头。那道黑影被吓得脚步踉跄,靠着墙不敢动弹,红彤彤的头发在月亮和路灯的光芒中闪烁着一种没有生机的颜色。陈若生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他见过。几天前这个人在路边向陈若离搭讪,他把他推了个人仰马翻。那个人陷在一堆苹果里爬不起身。路边的水果店店主跳出来高声咒骂,陈若离怕惹麻烦,拉着哥哥的手匆匆走了。回家以后,陈若离对她哥说,你老是这么冲动,不是你想的那样……陈若生打断她,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少点惹事,你忘了福利院的事吗?那天他们刚送走了越洋而来的富亲戚,他们帅气的表哥拉着陈若离的手,邀请她到国外治疗……陈若生的心情压抑到极点,说话也失了分寸。当他反应过来,心生后悔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一言不发走进了房间。之后几天,两兄妹谁也没有再谈起这件事。当陈若生认出了那个红发青年,手上的拳头几乎就要打下去。“等,等一下——”红发青年慌了神,脸色青白如纸。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让陈若生克制住了暴怒。“为什么跟着我们?你想干什么?”“我,我就是想认识一下……”“你给我离远点,我妹妹不想认识你!”“不不,我是想认识你……”红发青年双手摆动,嘴角突然勉勉强强地裂开了一下,“你们两兄妹以前是不是在中基路那边唱过歌?我记得,我也喜欢唱歌……”陈若生兄妹在距离中基路五百米的旧街区里住了将近三年,后来搬了家。他们没有交过朋友,也没有人和他们交朋友。陈若生密密地保护着他的妹妹,也密密地保护着他自己的自尊。哪怕有人主动向他伸手,他仍旧选择拒之门外,包括那个名叫童江的爱好音乐的年轻人。那一次,是他的人生距离交上一个朋友最近的时刻,但他没有卸下防备。“我呀,其实一点都不怕生。我喜欢认识不同的人,也向往和他们交往。对我来说,每一个陌生人都是通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我对他们的所知所见充满了好奇,我想那里面一定有壮阔的未见的风景……他们的所知所见会成为我的所知所见。”多年以后,陈若离在回想往事时会淡淡喟叹。“但是哥哥更倾向于与他人疏离,所以从开始到后来我都只能亦步亦趋……当然这是个可笑的借口。我就是这么贪心的一个人……“陈妈妈对哥哥的影响太深了,他很早就学会了拒绝信任,拒绝接受惠赠,只是默默地自己努力,心无旁骛地保护好身边的一切。”其实,陈若离自己深知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她的哥哥如果不是深深信任一个人,就不会做出后来的决定。她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候她虽然已经选择原谅,但心中仍旧带着愧恨。“而我怎么都学不会像哥哥一样明智……”大约四个月以后,童江重新来到陈若生兄妹的住处之前,手里捧着一张神秘园乐队的专辑,他惴惴不安又满心期待地敲响房门,然后又失落地离开。那个时候,红发青年自然没有想到,和许多年轻的飘零的生命一样,自己的人生也即将走向终点。2005年劳动节前夕,陈若生没日没夜地干着废品收购的生意。几个收购站都准备在假期期间歇业。“小陈你也休息几天吧,过节的时候很多人都出门,没有人丢垃圾的。”收购站的老板毫无保留地把实情告诉陈若生。陈若生回到家对妹妹说:“五一节我们去苏州玩吧——反正那段时间废品不多。”本来陈若离满心欢喜,但是哥哥的后一句话让她闹了小情绪。“我不想去。”陈若离故作生气说,“谁说那段时间废品不多的,节前节后会有很多剩余商品要处理吧,还有纸盒木箱什么的。”“但是人们会出门吧,就算上门收购也……”“不是说普通民众,商店、市场还有厂家,他们都要丢东西吧?”妹妹的话让陈若生自顾打了个响指。若离的脑筋果然比自己转得快。商店、市场、厂家当然不能直接上门去收购,他们有自己的废品处理链条,但是总会有剩余。剩余的东西最后也总会集中在一个地方。四月底的那几天,陈若生每天都扎在垃圾场。果然和妹妹预测的一样,那几天运来的垃圾里有大量的残次商品,以及能卖好价钱的包装材料。陈若生满载而归,心中愉快而充实,深夜到家总会喝上二两酒。随着节日的临近,货物开始减少。陈若生打定了主意,五一节那天再干一天活,把货物屯起来,然后和妹妹去游玩三天。这样等回来的时候,刚好又能赶上节后的废品高峰。5月1日快傍晚的时候,陈若生在山冈高的垃圾堆上巡巡望望,一边躲避工作人员的视线,一边来回收集最后的战利品。这时候,远处尘土飞扬,传来卡车咆哮般的引擎声。没想到今天这么晚了还有一大车!陈若生的后脑涌起一股热浪,似乎宿夜的酒精燃烧起来,他从垃圾山的坡顶飞奔而下。一块突出的预制板无声地裂开,横亘的那一截绊住奔跑者的左脚,他的右脚则踏了个空。陈若生疲乏的身体像一只从口袋掉落楼梯的橘子,在山冈上翻滚,最后在靠近坡底的地方被一张巨大的皮革沙发稳稳挡住。那张沙发没有坐垫,木框像倒塌的积木,边缘伸出棕熊爪子一般的铁枝,锈迹斑斑。一根二十厘米长的铁枝插入了陈若生的大腿。52005年5月1日,陈若生在嘉兴一家区属的红十字会医院有一份医疗记录。他的左边股直肌受到严重的刺破伤,刺穿物是一根来自垃圾场的生锈铁枝,创口直径一厘米,几乎贯穿半条腿。在伤者自行拔出刺穿物的过程中,又进一步扩大了创口。考虑到刺穿物含有大量的致命细菌,值班医生为伤者紧急注射了破伤风抗毒素,每隔十五分钟打一针,一共打了四针。那天夜里天降暴雨,而且时值劳动节假期,医院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急诊科医生值班。林乙双是其中之一。当我们掌握到这个信息时,心里都生出感慨的念头:陈若生兄妹和死者林乙双之间的业障,正是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起始。那时候,林乙双刚从医学院毕业两年,职级是住院医师。和他一同值班的是一名主治医师,叫雷广昌。八年之间,雷广昌转职过几家医院,我们几经周折找到他的时候,他在一个社区诊所当医生,已经是快退休的年纪。“哎——哪里还记得清楚?”那个身材干瘦的老医生慢悠悠地拖长声音,他胡子花白,但一张嘴能看见又黄又黑的牙,搞不清是烟抽多了还是茶喝多了。“小姑娘,你知道我生平看过多少个病人?”姚盼向他强调是2005年的五一节当天,还下了大雨。“那就应该是林乙双看的,那天就我和他两个人在唠嗑。”“那你对林乙双是有印象了?”“怎么可能没印象,那个小伙子能耐得很。”“你和林乙双共事了多久?”“不到一年——”雷广昌浑浊地干咳。他的医生生涯十分潦倒,前后在八个医院干过活,最后在花甲之年才捞到副主任医师的职务。他在2004年调到那家区属二甲医院,但那一次,先从医院离开的人是林乙双。“不过,他被开除的时候大大地闹了一场,把医院都闹翻了。”我开口问:“你知道林乙双被开除的原因吗?”“我和别人知道的都一样。”老医生事不关己地努努嘴,“听说是不按规定章程提药,结果用了一批过期的破伤风疫苗,还给病人打了针。”“为什么医院里会有过期的破伤风疫苗?”“过期了就是过期了,细节谁搞得清?反正说是准备销毁的,问题在于有人不按章程办事,才导致了误用。”“官方说法吗?”姚盼微微笑,“如何不按章程办事,细节也搞不清吧?”雷广昌举起茶杯,重重地呷了一口,杯子的边缘有一圈深褐色的茶垢。“小姑娘,你要翻旧案是你的自由,但我可什么都没说。”女刑警耸肩说:“我们不是药监局,要查的人是林乙双,不是医疗黑幕。何况,这些事和您也没有半点关系。”我问:“你觉得林乙双会不会是背了黑锅,所以被开除的时候才会采取报复行为?”老医生发出“簌簌”的吸水声,沉默良久后放下茶杯。“随便你们怎么理解吧。林乙双那时候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谁让他自己承认因为病人的情况比较紧急,所以直接去库房拿了药……不过要我说呢,年轻人就是太偏执。黑锅背了就背了,无非是受点处分,何必不依不饶地闹?还闹得这么凶,值得吗?你看,结果把自己的前途整个搭进去了。”我说:“听说他在档案室放了火。”雷广昌从鼻子“哼”了一声:“我猜啊,他是想跑到档案室找疫苗进货单一类的证据,但当然是什么都找不到。所以他一怒之下直接把档案室烧了。你说这人心理是不是有问题,怎么干得出这么狂妄的事?本来医院里有些人还多多少少对他抱有同情,这一闹都觉得没救了。能让这种人继续当医生吗?我是第一个反对。”姚盼问:“因为这件事,林乙双被吊销了执照吧?”“我觉得追究刑事责任都不为过,但是院长说宽大处理,把他开除算了。”女刑警笑笑说:“那是当然,如果把林乙双送进公安局,院长大人心里也担惊受怕吧。”老医生撇撇嘴,兀自端起茶杯喝茶。事情逐一对应起来。2005年6月前后,嘉兴一家区属的红十字会医院被爆出使用某批次过期疫苗的丑闻,舆论曾经炒作了一番,但最后不了了之,事件以一个住院医师被开除并吊销医生执业资格而画上句点。这个被开除的医生就是林乙双。事因林乙双违规给病患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导致一批本来准备销毁的过期疫苗开了封。虽然林乙双坚称是鉴于患者伤情严重不得已而为之,但这并不能成为违规取药的借口。或者说,这个违规的事实恰恰给了院方口实。“警察同志,那个事件早就有结论,又不是大事……”那家医院的院长早已换人,但新任的院长在面对突然来访的警察时还是额头冒汗。“好好回答姚警官的问题,没说要找你的麻烦!”王达陆借了一个本地警察给我们镇场子,这提高了我们问话的效率。“一共有多少病人注射了过期的疫苗?”姚盼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具体数字不记得了,前前后后几十例吧。”“这么多?”“呵呵,别看我们医院小,但是病人很多。烧伤烫伤也需要打破伤风针……”姚盼打断他:“那批疫苗不是5月1日才开封吗?”“是5月1日……”院长眼睛有些失焦。“林乙双给病人打破伤风针,不是2005年的五一节吗?”“哦——没错就是那天。因为药房的值班员临时不在,那个叫林乙双的实习医生擅自去拿药。所以说是违反规章制度的行为引发了事故!”院长眼睛翻了翻,“幸好我们发现得及时,马上给患者免费补打了疫苗针,将隐患消除于萌芽状态。”“每一个患者都补打了?”“这个,因为不是所有患者都留有联系方式……但我们主动发了公告。”“所以后来没有病人出事?”“当然没有,不然就是大事了!”院长打个激灵挺直腰杆,“其实那些疫苗只是过期了一点点……”“失效率是多少?”“失效率……”“过期疫苗的失效率。”“这个……肯定不到1%。”“原来这么低,”女刑警说,“真幸运啊,幸好是小事。恭喜你们。”“是啊,谢谢。”院长道完谢才发觉自己谢错了,脸上的神情扭扭捏捏,半晌再次挺直腰。“但是,无论多小的事故我们都会严格追责!我们对违章人员,也就是那个实习医生采取了开除并且吊销执业资格的处分。这是我们对公众负责到底的决心。”姚盼冷冷地说:“您记错了,不是实习医生,是住院医师。”专案组组长在电话里听罢下属的汇报后问:“这就是林乙双日记里提到和陈若生兄妹的恩怨咯?因为匆匆忙忙地打针,结果连工作都掉了,所以记恨上病人及其家属。”“我想是的。”姚盼说。“那么,这部分也对应上了。”“嗯,也对应上了。”姚盼挂断电话后良久沉默。我问她:“你在想什么?”“我敢肯定,那批过期疫苗不是从五月一日开始启用的。”姚盼一边前行,一边闷闷回答,“无论是那个院长还是雷广昌,都对五月一日这个日期印象不深。”我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那些疫苗可能早就在用了,保不准还有其他,林乙双很明显是被医院当作替罪羊,所以他才会满腹怨恨。唉,我们应该过问这件事吗……”姚盼摇摇头:“我对黑幕没兴趣。我关心的是林乙双怨恨的理由。”“嗯?被迫背黑锅,换谁都会怨恨吧?”“我是说他怨恨陈若生兄妹的理由。”姚盼望向我,“如果事情的由头不是五月一日那天,林乙双何来怨恨陈若生兄妹的理由呢?”“这……也算由头吧?毕竟他那天违章取药,所以才给医院抓住了口实。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陈若生兄妹在五一节那天着急要打针,背黑锅这件事也许不会落到他头上。”“这也能构成怨恨的理由吗?”我叹道:“谁说得清人心,怨恨完全可以无中生有,何况林乙双本来就是个异常偏执的人。从他火烧档案室的报复行径就可见一斑。”姚盼嘻嘻一笑:“你说得对。”我一时间未能掌握她笑容的含义,仍旧意犹未尽地补充:“再说了,林乙双对陈若生兄妹做的那些事,怨恨无非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借口……”我很快停住没有继续说,因为我的拍档越走越快,已经和我拉开了距离。我忍不住追上去发问:“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妥当?”姚盼说:“其实没什么,只是觉得林乙双果然是个变态。”“你说说。”“不惜违反规章也要给病人治疗,事后却因此记恨病人并施加恶行,只能说明这个人足够分裂了。”我莫名梗住,说不出话。女刑警淡淡说:“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林乙双。”那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她在医院里向院长询问的最后问题。“林乙双放的那场火大吗?”“还好是发现得快,没有蔓延,不然那时候肯定要抓那个疯子坐牢。”“烧掉了什么?”“就是一些档案资料,现在已经查不清了……”林乙双日记的另一个部分也得到了对应。尽管和我们原本预想的不尽相同。“等俘虏醒过来,我就在他耳边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他的秘密,他当年干过什么事……”林乙双抓住了陈若生的某个把柄,但这个把柄实际上和林乙双无关。那个把柄是一个红头发的青年,名字叫童江。“那个小子没染发,头发天生就是红色的。”王达陆叼着烟,把童江的照片递给我们看时说。我惊讶问:“他是中国人吗?”“百分百纯种,爸妈都是土生土长的江浙人士。”姚盼说:“我听说头发发红可能是体内潜伏某种病症的征兆。”王达陆吐掉香烟的滤嘴,有时他脸颊上积累的脂肪会遮挡他内里的表情。“这个不知道了,不过那孩子身体确实不大好,听说从小就这疼那疼的——但无论怎样都是爸妈的心头肉,何况是个好孩子。他在人间只活了十六年。”我问:“死者生前品行良好吗?”“嗯。”王达陆说,“性格温和,喜欢交朋友。不认识他的人会被他那头红发吓唬到,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人畜无害。被人无端端推倒在地也不生气,反而顾着帮水果店的老板捡苹果。”姚盼淡淡问:“他是怎么死的?”“在一条小巷里被人用刀刺死,中了两刀。一刀刺中心脏,然后补了一刀在肺叶。”嘉兴的警察回答,“凶手是一心要他的命。”姚盼脸色铁青,我也呼吸发紧,有一阵说不出话。“嫌疑人是陈若生吗?”我开口问。“巷口的附近有个破旧的监控摄像头,拍到疑似陈若生的人和童江前后脚路过了一次。不过这在八年前,也算不上是铁证。”“为什么?”“因为童江遇害的时候,陈若生有不在场证据。”我愕然看着王达陆,后者继续陈述。“童江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分左右,而监控摄像头拍到他和疑似陈若生的人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另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是,那天晚上陈若生在九点三十分回到了家。在他家的路口坐了个酒鬼,说看见陈若生走回家,然后一直没有出来。”“酒鬼的证词?”“说是酒鬼,其实也不过是喝了几杯,坐在路边歇脚。他坚称自己没喝多,一定不会看走眼。他从九点坐到十一点,期间边抽烟边打电话,但半步都没有走开。”“这……死者有可能是九点多遇刺,然后过了一小时才死亡吗?”“我们当时也做过相同的推测,但不成立。”王达陆说,“死者被第一刀刺伤心室,但没有立刻死亡。根据法医的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把短刃的弹簧刀,那时候刀还插在胸口,所以出血量不大,死者沿着小巷挣扎逃生,沿途留下少量血迹。一直走到巷子的另一头快到马路的地方,刀被拔出来,血液喷溅,随即肺部被刺中第二刀,这一刀让他立刻断了气。”王达陆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我说凶手是一心要他的命。”我想了想,问:“陈若生家离命案现场有多远?”王达陆答道:“你的问题问到了点上。说实在的,不远不近,大约就是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我们当然侦讯过陈若生,因为有人举证在案发的几个月前他曾经在中基路,也就是他原住地的附近和死者发生过肢体冲突。但他的回答是不认识童江这个人,案发当晚也没有见过一个红头发的青年——事实上,他说当天晚上从来没有经过那条小巷。”“但是监控录像……”“所以说只是疑是。那个监控摄像头像素很低,加上是夜晚,只能看清衣服都是灰扑扑的工人服,和陈若生当天穿的衣服一致。坦率讲,那一带穿这类衣服的体力劳动者也不在少数。”说到这,王达陆又停了一下,“而且,后来我们都判断,监控录像拍到的人是陈若生的概率真不高。”“为什么?”王达陆望了我一眼,回答:“因为陈若生腿上有伤啊。案发一个多月前,他曾经被铁枝插穿大腿,那之后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但是监控录像里拍到的人健步如飞,没看出腿脚有什么毛病。”我心中有一个炸弹轰隆隆地爆开,从内而外,直震得耳膜发疼。但那时候,我只是抑制焦躁谨慎地发问:“你们……有察看陈若生的伤情吗?”“当然让他掀起来看了。”嘉兴的警察肯定道,“一道刚结痂的伤疤,又红又肿,看着都疼,能好好走路才有鬼了。”我内心激荡更甚,好一阵无法开口。王达陆又抽了根烟,搓搓圆头鼻子:“无论如何,现在有人明确指证,在案发晚上十点看见了陈若生从死者身边逃离,再加上举报信里的东西,足以证明陈若生和死者存在关联——”那个嘉兴的胖刑警比他外表更谨慎和严格,其中一个证据是初次和我们相见时,哪怕面对姚盼的多番挑衅,仍旧没有立刻将所有底牌亮出来。事实上,那封八年后从天而降的匿名举报信,之所以引起警方的重视,是因为随信附有一份证物。那是一张神秘园乐队的专辑光盘,里面收录了You Raise Me Up这首歌。光盘装在一个精美的印花纸袋里,袋子上贴了一张纸条:陈若生先生收,童江敬赠。光盘、纸袋以及纸条都沾满血迹。血迹证实来自死者童江。这件证物在八年前的命案现场并未被发现,有人将它拿走了。“——这回再找不到证据抓住凶手,老子也不想干了!”王达陆面露愤懑之色,他的神情有时会和他的滑稽形象不相符,但偏偏代表了他真实的内心,“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喜欢唱歌,出事的那天他揣着一副口琴出门,告诉家人要学习一个前辈到街头去演唱,结果一去不回……我们只从他身上找到染满鲜血的口琴。”我心中更感怅然,扭过头,突然发现姚盼一直不发一言。“怎么了?”姚盼轻叹了一声:“童江中了两刀,一刀心脏,一刀肺叶。”“有什么问题吗?”王达陆睁着眼睛看她。“没什么问题。”女刑警摇摇头,“只是和林乙双的死因很像而已。”专案组组长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问姚盼林乙双的日记是不是对应上了,其实潜台词问的是另一本日记:如果林乙双的日记真实可信,是不是意味着另一本日记一派胡言。在那个时点,从各方面收集到的线索和证据都与陈若生兄妹以及林乙双的日记所记载的事情相吻合,仿佛一件定制的衬衣,从肩宽到袖长无一不量体合身。唯有纽扣多了一颗。我们在陈若生书房里找到的另一本薄薄的日记本,就是那颗多出来的纽扣。如果只是为了穿衣出门,那颗纽扣不加理会也未尝不可,将其摘掉丢弃就好。但警察的职责,不仅仅是为了穿衣出门。无论是我,姚盼和专案组的其他干警,在看到那本不足万字的日记本以后,都陷入一种困顿而迷离的思维中,并且在其后的每一步侦查中绷紧了神经。每每发现相关联的线索,心中就会情绪激荡,我在听到王达陆的话时就是这般心情。这种情况越到后来越多。我最常在脑海里翻滚日记里的一段话,并且浮现出一幅离题万丈的画面。“我没有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去过旅行。我的腿有伤患,一下雨就疼,怎么能一个人登上雪山?若离,不要相信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走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6每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和成长经历有关,但路径往往因人而异。相同的经历并不一定会造就相同的性格,因而也不会造就相同的人生。譬如长期身处逆境,有些人会怨天尤人,在怒火和绝望中横冲直撞;有些人会自强不息,心性变得刚硬如磐石,身躯也刀枪不入;有些人则会深深躲藏在自己织造的甲壳之中,以麻木和幻觉抵御伤害……只不过,其实他们都并无他求,他们心中住着常人所难理解的扭曲和恐慌,仅仅只是想抱紧所拥有的微薄的现在,并且生存下去。陈若生是一个身心都特别坚韧的人。在垃圾场受伤以后,他把铁枝连血带肉拔出来,几乎用爬行的方式离开现场。本来他想自己去医院,但移动到一个角落体力就耗尽了,只得给妹妹打电话求助。陈若离打车来到垃圾场的门口,但找不到哥哥的具体位置。出租车司机不愿把车开进垃圾场,让她自己下车找。夜色下,广袤的垃圾场荒无一人,陈若离伸手触摸所能触摸的一切,在散发着恶臭的废墟里跌跌撞撞。然后大雨开始下起来。她在漆黑的雨幕中一边喊一边找,一个小时以后耳膜听见了哥哥微弱的呼声。两兄妹似是依靠心灵上的连接近乎奇迹地相逢。那时候她的哥哥趴在湿淋淋的泥地里,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陈若离摸到一手的血,又瞬即被雨水从指间冲走。她大声说要到垃圾场的值班室找人帮忙。一身血与水的陈若生用力扯住了她。“不准去——”陈若生用气若游丝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如果他们知道出了事故,以后我也不用来了。”垃圾场当然不允许拾荒者进来捡漏,不过只要你不惹事,更多时候管理人员只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但是如果发生事故,天晓得往后会采取何种封闭措施。陈若离心里又酸又疼,想骂哥哥是个疯子,更想说哥哥的伤要让垃圾场负责,但这些话没有说出口,事后也没有。陈若生兄妹两人都有一种倔强,在他们的一生中时时固执己见,但却从始至终没有为自身的遭遇追究过别人的责任。因为伤口太深,陈若生连续发了几天高烧,直到一周以后才恢复清醒,能够开口喊妹妹的名字。趴在床头醒来的陈若离泪如雨下,说以后再也不准你到垃圾场拾荒。“没事,忘了你哥哥刀枪不入吗?”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干枯得像死去的树。陈若生有一把美国蜘蛛牌的弹簧刀,是十九岁那年赌命赌回来的。那时候,他在一家外贸工厂打工,放了工会和工友去喝酒。有一个叫洪永龙的班长酒量很好,而且喜欢闹,每次都要把一桌人全喝翻才算完。陈若生年少气盛,和那个班长对喝过两回。第一次喝完,洪永龙吐了一地,陈若生忍住没吐,洪永龙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能耐。第二次喝,洪永龙让同席的两个女孩陪着喝,爬上桌子叫唤,陈若生把他拉下来,说龙哥差不多了,大家也累了,走吧。洪永龙跳下桌子时摔点摔跤,又和陈若生说了一次,你小子能耐。陈若生知道洪永龙对自己生出芥蒂,不再和对方对酒,每次给洪永龙敬酒,都说龙哥你随意,自己闷头喝掉。洪永龙升职成副调度员那天,大伙儿给他庆祝,洪永龙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唱歌。大伙儿敲桌拍手给他伴奏,陈若生也跟着做,把碟子和茶杯反扣过来,用筷子在上面敲,叮叮咚咚敲出了节奏感。大家都叫好,陈若生忍不住合着洪永龙的歌声唱起来。有一阵伴唱的声音盖过了原唱,洪永龙突然拿起一个饭碗丢到陈若生身上,把他的手臂砸红了,饭粒也挂了一身。从那以后,陈若生尽量和洪永龙保持距离。有一个时期,他和一个同岁的女工走得很近,厂里给没回家的工人举办中秋节活动的时候,他唱歌,那个女孩给他伴舞。就在两人将要确定情侣关系的时候,陈若生听说洪永龙也看上了那个女孩,并疯狂地进行追求,他就故意和那个女孩疏远了。有一天晚上洪永龙喝多了酒,喊了几个小弟把那个女孩拖进工厂后面的小树林,把女孩的裙子撕得稀烂。虽然最后没有实施强奸,但那个女孩受到极大的刺激,没多久就辞职回老家了。陈若生知道这件事后心如刀割,不停联系那个女孩,但对方已经把他拉进了黑名单。洪永龙和厂长有些亲戚关系,后来又被提拔成监工,负责给车间工人打分算绩效,时不时给陈若生穿小鞋。一个老工心好,牵头给陈若生和洪永龙摆和头酒。饭桌上陈若生给洪永龙敬了酒,话没多说。洪永龙觉得陈若生是个软柿子,火气也消了,用手肘压着陈若生肩头说,听说你有个妹妹住在孤儿院,长得很俏,不过是个盲眼,龙哥我不介意,下次带出来一起玩吧,大不了把灯关了摸黑玩。陈若生一把把洪永龙推开,他身材瘦小,但膂力惊人,那含恨的一推让洪永龙猛摔在地,饭桌被掀翻,酒水淋了洪永龙一身。洪永龙的几个小弟跳起来,围住陈若生。摆和头酒的老工不敢说话,躲到外面。陈若生深知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不能退让,不然保不准洪永龙要盯上陈若离。他砸了两个酒瓶,一手一个,把洪永龙的三个小弟送进医院。本来陈若生很有分寸,不想让洪永龙受伤,但洪永龙酒喝多了状若疯狂,玻璃瓶在他脸上刮了一道口子。那场架打完,陈若生就被工厂解雇了。陈若生心想也好,离开是非之地,免得以后再生出事端。那时候,他工作的那家外贸工厂受到合作伙伴的牵连,开始大幅减产,工资已经拖欠了四个月。陈若生要求结清欠薪,公司让他先回家休息等消息。陈若生身上多处受伤,在家养了一周的伤,再回到工厂时,公司说在进行债务重组,财务人员也更换了,让他再等等。他讨薪讨了一个月,最后公司告诉他,他所在车间的工资已经全部发放完毕,不在岗的工人工资由监工代领了走,而那个监工已经离职,公司也联系不上。这自然是一派胡言,后来陈若生打听到,那个监工,也就是洪永龙,和厂长闹了矛盾,他用手里掌握的黑资料讹诈了工厂一笔钱,而名义上则是代领了工人的工资。公司一口咬死工资已经由洪永龙领走,让他自己去找洪永龙要钱。陈若生联系了几个被拖欠工资的工友,大家都很无奈,有的说算了钱不要了,有的要说到劳动局门口静坐,但没人敢去找洪永龙。那笔钱说大不大,讨薪的工人没几个,陈若生知道哪怕去劳动部门上访也无补于事,就给洪永龙打了电话。洪永龙在电话里说,钱都帮你好好存着,早就等你来拿了,喊上你妹妹一起来吧。陈若生空着手一个人到了约定的地方,是一个废旧的仓库,里面除了洪永龙,还有十几个人。因为上次打架被陈若生打怕了,那些人手里都操着家伙,一哄而上,把陈若生按住跪下。洪永龙一个小弟手持弹簧刀,在陈若生脸颊旁划来划去。洪永龙大马金刀坐在他面前,脸上有一道刚愈的疤痕,不算深。陈若生跪着说,龙哥,我划伤了你的脸,你在我脸上还一刀吧。洪永龙说,我划你的脸干吗,你那个瞎子妹妹又看不见。陈若生说,那你说怎么办。洪永龙说,听人说你喜欢写作文,真没看出来,又是车间技术能手又能写字,看来这手是真巧,你用这只手摸过你妹妹下面没有?众人都哄笑。洪永龙说,手背上开一刀吧。众人按住陈若生的手,拿刀的小弟举起刀。刀要落下时,陈若生肩膀猛地一缩,上方压住他的人失了重心,倾向一旁。刀在离陈若生手掌两厘米的地方戳中地板,拿刀的小弟没经验,差点被水泥地的反震力震脱刀。陈若离反手把刀抢过来,向四周抡圆了。那些人都是生手,吓得往后退步,把陈若生围在中间。陈若生执着刀指向洪永龙,说,龙哥,我的手不能废,废了我养不活我妹妹,但我说了还你一刀就会还你一刀。说完举起刀,用尽力气扎进自己小腹,没至刀把。鲜血顺着刀把和指缝,像没扭干的拖把的水“滴滴答答”流到地上。那件事结束以后过了两天,有人从陈若生家的窗户投进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有一万块钱。那之前,陈若生在月河古街附近看中了一间小房子,讨回那一万块钱后,他交清了房子的押金和租金,然后购置了家具。做完这些事,他就到孤儿院把陈若离接了回来。其实陈若生去问洪永龙要钱的时候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他在外套里穿了两件皮革背心,那把弹簧刀的刀刃有七八厘米长,穿透皮革,会刺入身体五厘米,但没人知道这五厘米是否致命。陈若生离开现场的时候,那把用命赌来的弹簧刀还插在他身上,后来他觉得刀的质地不错,就留下来随身带着。割麻绳、削木头、起钉子、防身,样样都很就手。这些事情陈若生一直没和妹妹说,直到几年后他在生日那天喝了酒,把弹簧刀拿出来眼神迷离地把玩不止,陈若离追问刀的来历,他才轻描淡写地道出一二。“没事儿,你哥哥是刀枪不入的。”7出发去嘉兴之前,我和刘亮说了一声。刘亮大叫可惜。“我还没去过乌镇呢,记得给我带手信。”林乙双命案刚立案的时候,我和刘亮作为基层派出所的民警,被上级指派协助市公安局的专案组进行调查。因为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我和刘亮搭档开展了一些基础性的搜查询问工作。后来,我们村和邻村发生械斗,负责调解的警员小张又被流窜盗窃犯田火刺伤入院,刘亮就被调回去处理村民纠纷。专案组组长把我留在市局,和姚盼搭档。那段时间,我住在市局安排的宿舍里,偶然回村,刘亮都要拉着我问案情进展。所以刘亮让我给他带手信是假,他关心的是嘉兴之行能不能给案情带来突破。“我有种预感你们这次能直捣黄龙,一切都藏在那座城市里,包括事情的因由和我们要找的人。”刘亮的话对了一半。我们在嘉兴逗留了一周,不久就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人;但找到那个人以后,却发现真相依旧在遥远的地方。我、姚盼和王达陆一行一同乘飞机到嘉兴。到达后兵分两路,我和姚盼核对在林乙双日记里提到的事项,也就是他和陈若生兄妹相遇,以及被吊销医生执业资格的事情;王达陆和房伟则和嘉兴市公安局二次成立的专案组成员会合,重启调查八年前的童江命案,并且会同海盐县刑警大队追查陈若生的行踪。姚盼一开始抱怨嘉兴市公安局派来一胖一瘦,两个看上去不够干练的警察,其实有失公允。八年前的童江命案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专案组早已解散。这些年江浙地区的经济发展一日千里,国家行政机构也随之深入改革,人员调动频繁。当年嘉兴市刑警支队童江命案专案组的几个主要成员,有高升的,有调到外市的,也有离职下海的,要重新召集起来已经殊不现实。唯一能归队的就是王达陆。八年前,王达陆资历尚浅,是南湖派出所的片警,作为最早接报赶到命案现场的警员而被编入专案组。专案组解散那天,他独自一人回到命案现场,艰难地折着肚子,蹲在十六岁的死者躺卧的巷子口,蹲了一个小时。男孩年幼、瘦小而鲜血淋漓的身躯在他脑海里翻转了一个小时。八年后,局里接到匿名举报信,王达陆给上级打报告,一力主张重启调查。知悉陈若生兄妹已经迁往外地,他表示哪怕是自己出旅费也要过来找人。刑警支队长就指派了从刑警学院研究生毕业的房伟和他同行。掌握陈若生兄妹和林乙双命案的有关情况,同时又收到陈若生的行踪线报以后,王达陆和房伟连夜整理情况简报,这使得我们在飞机降落萧山国际机场时接到电话:童江命案的专案组已经重新成立。8月13日那天,我和姚盼刚从嘉兴市卫生局离开,王达陆打来电话,问我们这边进展怎么样。姚盼告诉他林乙双丢饭碗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这会正准备问老大要指示,是不是回过头来追陈若生兄妹的情况。王达陆在电话里说这事先放下,快过来海盐。他的声音有些喜形于色,我能想象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别瞎忙了,找到人直接问就是。”最先找到的是陈若生的蓝色旅行包。王达陆等人到达海盐后,吩咐当地刑警大队增加警力扩大搜查范围。考虑到陈若生身负通缉令,而且身上现金不足,各类能够让人勾留、廉价而不需要身份登记的场所都是排查的重点。事实上,陈若生在海盐暴露行踪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目前还在当地逗留的可能性不好判断。所以线报刚传来时,搜查力量没有全面投入。但是王达陆出差带回来的信息,提振了上级的信心。“哥哥说过要回家……”听说有人在海盐见过陈若生以后,陈若离喃喃低语了一句。因为这句话,专案组的部署自上而下,警力深入到陈若生兄妹出身的乡镇。不久传来消息,在镇上一个打工人员集聚区的菜市场里,有人见过那只哥伦比亚的蓝色旅行包。“是这个牌子,哥伦比亚的牌子我认识,样子和颜色也对。”一个鱼档老板告诉挨家挨户询问的警察。“背包的是这个男人吗?”问询的警员举起照片。“不是。”鱼档老板把鱼刀扣在砧板上,“是一个捡垃圾的,经常来市场捡菜头菜尾,连鱼鳞鱼鳃也不放过。”搜查人员很快找到了鱼档老板所说的人。那是一个流浪汉,有轻度的精神障碍,住在一条横跨臭水沟的桥洞底下。搜查人员从他用塑料板围成的家里找到了背包。构成房门的塑料板有一块比较短,背包挂在上面,刚好能挡住雨水。之前大家在监控录像里见过那只背包,现在找到了实物。那只背包在三个月前已是破旧不堪,仿佛是战地记者的家当,而这时候的实物则更像是从弹坑里挖出来的。背包一边背单已断,用一段尼龙绳接驳在一起,正面和底部都破了大洞,像小丑的嘴巴一般裂开,已经失去装载的功能。如果不是因为拾获者脑子有毛病,也不会背着到处走,进而被目击看见。背包遍布火烧的痕迹。断裂的背带和洞穿的包面焦黑发硬,像钢丝球一样卷起。于是王达陆给姚盼打电话,让我们过来辨认。“你们鉴定一下是不是这个,我找到的。”胖刑警得意扬扬说。其实我和姚盼也没见过那个背包,我们手头只有陈若生背着背包的照片,以及他的编辑对那只背包的印象和形容。但我们从嘉兴赶到海盐,看到那只残破不堪的背包时,心里都涌现一种莫名的悸动和直觉:毫无疑问,背包的主人就是陈若生。“这——个——包,地方——在什么地方捡到这个包?”搜查的警员费了大劲和流浪汉对峙,并且从他口中问出信息。我们甚至领着流浪汉来到他所指向的地方。“就在这里从天而降,天使送给我住的地方,还有翅膀。”这时我们才注意到,那只破烂的蓝色背包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翅膀样的图案。但没有天使给他送东西,流浪汉用手指向的是一座高耸的垃圾山。镇环卫局的垃圾车每天将附近八条乡村没有分类的垃圾拉到此地,然后像泄洪一般倾倒而下。大家骤然感到一筹莫展。王达陆有些发急,他身先士卒,典着肚子在垃圾场跑来跑去,差点从垃圾山滚下来。而他嘈嘈闹闹但坚持不懈的举动最终取得了成效。一个年届退休的环卫工人被吸引过来,他向我们打报告,说对那只蓝色背包有印象。“应该是六月底的时候。那天我刚好跟车回镇上,中途在路边小便,看到一只破背包丢在地上,就捡起来丢进车里。”老环卫工人满手黑污,腰间别着一杆旱烟,说话的态度认真而负责。“所以这个背包是在乡村的路边捡到的?”“嗯,在山脚的树林边缘,太不讲文明了。”我们驱车来到环卫工人所说的位置,并且联系了附近村的人。一问之下,发现“不讲文明”的论断也许并不准确。那片山林连绵几十公里,横跨上百条自然村,然而背包被遗弃的区域却鲜有人踪。那个背包被丢在树林的边缘,距离县道不远,但再往里就是茂密的植被和陡峭的山路,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专门经过那里,然后随手遗弃一个破烂的旅行包。“八成是野兽叼下来的。”接洽我们的村主任提出这个观点。那片山林时常有野猪、山猫、蜜獾、狐狸出没,有时还有狼和黑熊。王达陆打电话向专案组的领导请示,要求增派警力搜山。等了半个小时,那边回复同意。王达陆挂上电话,但脸上的表情没有舒展,摊开手问我们意见。“大海捞针啊!要从发现背包的地方为原点开始搜吗?是不是应该通知过来的人带齐开山的家伙?”王达陆从警车的尾箱抽出一个大铁铲,朝茂密的树丛挥舞了几把,但似乎并不就手。那个大胖子从垃圾场出来后就满身泥污,但我发现隐藏在他笨拙的体态下,有巨大的力气和干劲。这时候,姚盼要来一张当地的山林地图,思考了片刻,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从这里开始搜吧。”那个圈距离发现背包的地方隔了十公里。“这是哪里?”王达陆问,“陈若生的老家不是这个村吧?”“隔壁村。”姚盼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若离小时候喜欢到这里爬山,后来因为遇到山洪而双目失明。”嘉兴的警察听取了我们的意见。搜山人员分成十队,以姚盼画的圈为圆心,日夜不停地倒班找。我还记得消息传来的那天黄昏,我从山上交接回来,浑身酸疼,心情也很沉重,沿着村道慢慢散步。走到村委会附近时,我看见姚盼一个人站在广场的一角。那里用木头砌着一个大讲台,村干部开会或者村民办庆典活动,主讲人可以高高俯视整个广场。那时候,姚盼就站在讲台上面,面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仿佛身处一枚倾斜的聚光灯中。我喊了姚盼一声,她招招手,让我也上来。我爬上高高的讲台,走到姚盼身旁,发现广场之外的视野开阔得让人心生感动。姚盼指着远方被夕阳和晚雾笼罩的群山,霞光在山峦上镀了边,犹如一条金色的蛟龙在云中穿行。“真美。”我说,“以前我也常常带着我儿子眺望山景,也是站在村头很高的地方。”姚盼望了我一眼,说:“你肯定比我熟悉这样的风景。”我摆手说:“别管我,你说你的。”我的搭档静静点头。“我听说陈若离眼睛还能看见时,很喜欢站在这里给村里的孩子们做演讲。她常说有一天要去到最辽阔的地方,让全世界都听见她的声音。我想在她的记忆里,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这番风景。”听到姚盼的话,我再次极目远眺那片金灿灿的光芒,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稚气陈词时,心中曾奔涌的激动和坚信。很久以后,我回想姚盼用到的“记忆”二字,不禁因为这个词语的准确而忧伤。“翻过对面的山头,能够看到更加壮阔的风景。”我说道,“所以陈若离从小就爱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翻山越岭,她希望有一天能找到攀登到峰顶的路。”姚盼笑道:“你也做功课了嘛——那边能看见海。”我笑笑说:“能告诉我知道这些对破案有什么用吗?”“目前我也一无所知。”女刑警坦率地摇头,“只不过有人告诉过我,搞不清一件事情的真相,是因为真相不在那里。这个时候,不妨试试往更前端、更久远的时间张望。因由总坐落在最初的地方。”当夕阳消末不见,我们从讲台走下,看见王达陆向我们奔跑过来。在山麓的东南端快接近海的地方,一个山洞里有篝火的痕迹。山洞洞口很窄,还有几块大石头阻挡,人要侧身爬进去,适合隐蔽和防御野兽,但通风不好,也不利于逃生。为了方便搜查,王达陆拦腰把大石抱开。于是,警员们在山洞里找到了若干野营的工具、日用品和满地的烧酒瓶。和每一样东西的表面都又黑又黏,像抹了掺糨糊的锅灰。一个TPU材质的防水袋包裹着一叠日记本,袋口密封得很好,但袋身所剩无几——边缘如冰淇淋般融化,留下灰黄相间的弥散圈。山洞里所有的物品都被焚烧过。防水袋里的日记本像一堆烧剩的纸钱,层层叠叠,已经分不开一共有几本。仿佛因为某种时空相交的超自然现象导致了事物的错乱嵌合。其中一大半内容化为灰烬。但剩下可以分辨的部分,仍能清晰告知我们日记的主人是谁。日记的主人就在不远处。山洞的尽头躺着一具焦黑、残缺、腐烂成骨的人类尸体。左边大腿残留的肌肉和骨骼组织有一道隐约可见的伤痕。腰带上插着一把弹簧刀。尸体运下山后,嘉兴市刑警支队的法医办公室花了两天的时间做基因鉴定,结论是:和嫌疑人残留他处的生物痕迹一致。我们要找的人原来早已死去。82005年5月,脚伤初愈的陈若生回了一趟嘉兴福利院。他找到院长,表示想查询妹妹刚入院时做过的眼睛检查报告。院长对他两兄妹印象很深,虽然并非好印象,但是事过境迁,也没有理由非要为难一个从福利院出去的孩子不可。然而当陈若生提出调阅医疗报告的要求,她心里还是骤然升起一种警惕,进而板起脸孔。“离院时,所有档案不是都交给你们个人保管了吗?”“档案里没有医疗记录呢。”陈若生脸上挂着笑容,诚恳回答,“毕竟我和若离都没有得过大病——在院里的日子一直蒙您照顾了。”“你到医疗室查吧,那里有什么就是什么了。院里的条件你也知道,能做的事情我们都做了,希望你能理解。”陈若生知道院长的顾虑是什么。陈若离八岁入院,患有无法视物的眼疾,从道义的角度院方应该多方为她寻医。但这并非法定的义务,福利院资源有限也是客观事实。福利院长期有十多个身患残疾的孩子,如果这些孩子在成年后一一跑回来以“贻误治疗”的名义向院方问责,没有哪个负责人能吃得消。事实上,这样让人心冷的案例不时都有,所以院长面对回访的孩子的态度才会说不上热情。这些陈若生都理解。他有一种顽强的自尊,哪怕遇到糟糕透顶的待遇,也从不愿向他人追究责任。更何况有些追责本身就不公平。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向院长道了谢,自己到福利院的医疗室查档。福利院的信息化建设很滞后,孤儿们的档案资料零零碎碎。陈若生在灰扑扑的档案室里翻了一个小时,最后只找到两份妹妹的视力检查报告,结论一栏写着:弱感光,视功能障碍。两份报告的时间都是入院的第一年,后来这种检查再没做过。陈若生在心中微微叹气。“欺负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孩子,你们不感到羞耻吗!”许多年前,院长在福利院的礼堂里对着全院的孩子训了一次话。那是陈若生和那些欺负他妹妹的孩子狠狠打了一场架,鼻梁被打折以后的事情。陈若生想起往事,心底就涌起宿命感。他手里捻着那两份报告,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也对。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陈若生碰见了蔡湘湘。那个女孩是他的旧识。蔡湘湘漂亮而早熟,在青春年少的时候,陈若生因为能打架和会唱歌在福利院里独领风骚。蔡湘湘主动向他示好,两人在树林和宿舍楼的角落接吻。后来陈若生不再理会她,蔡湘湘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和陈若生关系不和的朱大虎身上。再后来发现朱大虎的心思投向了陈若生盲眼的妹妹,她不禁恼羞成怒,将情敌一把推入荒弃的水池之中。陈若生走出医疗室不久,有人在身后轻盈盈地拍他肩膀,他就回过头来。蔡湘湘烫了头发,抹了胭脂口红,穿着鼠毛色的云肩和紫色的裙子,耳垂上月牙状的吊坠闪闪发亮,显得干练而华贵。“陈若生你一点都没变。”女孩笑盈盈地说。从福利院离开后的几年里,陈若生兄妹几乎没有和同院的孩子们联系过。人和人的攀比之心哪里都有,而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在这方面更加敏感。刚在院长办公室坐下的时候,院长就告诉陈若生,蔡湘湘约了她见面,问陈若生要不要叙个旧。陈若生摇头拒绝。这时候碰个正着,他只得努力挺直胸膛和蹒跚发痛的腿,以微笑代替作声。“若离的眼睛没什么事吧?”女子发出关切的语音。陈若生知道蔡湘湘曾和院长谈过话,也许她一直在门口守候,眼望着他一脚高一脚低地从医疗室离开,从而向他问出这个问题。既然是问题,那么无法不回答。“没事,最近想再做个检查。”女子又发出惊诧的语音:“你的嗓子怎么了?”“生了一场病,没什么。”“听声音吓死人了!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是受伤了吧?”“嗯,摔了一跤。”“不会好不了吧?”“什么?”“我说你的腿,还有声音,不会以后都好不了吧?如果是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我办了一个少儿培训班,本来还想请你当音乐老师。”陈若生冷冷回答:“我不知道。”向外走的时候,蔡湘湘亲昵地搀扶陈若生的肩膀,陈若生向后退了一步。“你先走吧,我走得慢。”女子明朗地笑起来。“你们两兄妹要多保重啊。”“有心了。”蔡湘湘向前走了几步,轻飘飘地回过头,细长的手指夹着精致的手提包。“有空多聚聚。上次聚会陈妈妈也来了,她记挂你得很,反复说你唱歌获奖的事。”这句话让陈若生如坠冰窖。从公交车下来,走进离家不远的街道,陈若生骤然停下脚步,心脏无法自控地扭紧,进而因为大腿的伤口传来剧痛而无力站立,只能蹲坐在路基上。他知道回到福利院总会想起往事,但不曾预料这种回想会如此汹涌。“妈妈,可是水已经凉了。”“再唱一首,我最喜欢听我的若生唱歌了。”十一岁那年,陈若生依恋着作为母亲的替代的陈妈妈,而陈妈妈也在那个男孩身上灌注了更甚于亲子的爱。陈若生玩得满身泥污的时候,她会在夜里把陈若生带到无人的澡堂,重新为他烧一桶热水。“你自己肯定没洗干净,陈妈妈帮你再洗一次。”陈妈妈用木勺一勺一勺往男孩身上浇水,用毛巾为他搓背,男孩开心地哼起歌曲。陈妈妈就会说,真好听,再唱一首。陈妈妈将沐浴液细细涂满陈若生的全身,当手掌一次又一次滑过股间,陈若生有时会在那个驼背的中年女人面前勃起,羞得面红耳赤。陈妈妈不以为忤地微笑,若生也长大了。陈若生第一次遗精的时候也告诉了陈妈妈,陈妈妈说内裤我帮你洗吧,但那条内裤已经又旧又破,陈妈妈就给陈若生买了一条新的。市里组织福利院的孩子参加文艺会演,陈妈妈给陈若生报了名,送给他一件浅绿色衬衣和一条吊带裤。陈若生穿着新衣服,在舞台上独唱《鲁冰花》,拿了会演的一等奖。演出结束,陈妈妈欢喜地抱着男孩,两个人的眼眶都红了。陈若生知道陈妈妈喜欢喝酒,晚上溜到陈妈妈的宿舍,说要陪陈妈妈喝两杯。陈妈妈接待他进门,说傻孩子喝什么酒,等你长大再喝,今天喝橙汁吧。宿舍里没有橙汁,陈妈妈说她去捎一点,让陈若生在房间里待着别出来。陈若生趴在陈妈妈宿舍的窗户张望,看见旧楼亮起微光,墙壁上一个后背隆起、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徐徐掠过,心情又是恍然又是喜悦。他在陈妈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发现床铺枕头下面有一件东西露出一角。他禁不住好奇拉出来看,是一条蓝色的内裤,正面有一片发白的硬硬的污迹。内裤的橡筋因为老化没了弹性,还有几个破洞,那是他的内裤。十二岁的男孩其实什么都懂,陈若生懂得更多,甚至于从那个夜晚起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彻底死去。他把内裤塞回枕头底,若无其事陪着陈妈妈喝了半晚的橙汁。那天以后,陈若生从精神上拒绝了陈妈妈的热情,在身躯上远离她的怀抱。他对妹妹陈若离说,我们去旧楼的仓库偷零食吧,你的眼睛看不见,没有人会怀疑,反正本来就有人在那里偷东西。那时候,他一半抱着灰暗的心情,一半也确切地考虑到报复。但这个举动在当时没有给陈妈妈制造出足够大的麻烦,反而让妹妹陈若离陷入困境。陈妈妈持续不断在他耳边说陈若离让人不省心,你作为哥哥要好好管教的话,这些话最终全面唤醒了他的反抗意志,同时成为他守护妹妹的原点。他为陈若离出头,两兄妹紧紧抱团在一起,以此宣称与陈妈妈的割裂。从此往后。陈若生兄妹作为整体,终其一生和陈妈妈分立在对峙的两端。然而,单就陈若生个人而言,他对陈妈妈的情感自然更为复杂。相比于失落、幻灭和憎厌,更多的时候却是惶恐占了上风。他比谁都清楚,尽管他把握各种契机制造形势,勉力挣脱陈妈妈的触碰,但却脱离不了她的视线。那个人始终盯视着他。哪怕是在她监守自盗的行为曝光而被撤掉护工职务之后,这种盯视仍旧没有消失。陈若生和蔡湘湘在阁楼的阴暗处接吻的时候,会突如其来地感到如芒在背,转过头,诡异的高高隆起的黑色身影在更阴暗之处晃动,形如孩子们之间传说的巨大鼠妖。那个时候,陈若生会骤然感到手足冰冷,然后粗暴地将蔡湘湘推向一旁。十六岁那年,一个全国性的选秀歌手比赛在嘉兴市设立分赛场,陈若生认认真真准备了一整月。比赛的前一天晚上,陈妈妈从值班室探头,叫住走出宿舍楼的陈若生,说知道他明天要参加歌唱比赛,觉得很怀念,所以给他兑了一杯蜂蜜糖水。陈若生心中说不出的恻然,举杯将蜂蜜一饮而尽。第二天起床,他发起低烧,咽喉长满血泡,只能发出“咝咝”的声音。陈若生默默忍受了这些事,原因连他自己也无法阐明——直至他发现危险同样地伸向他的妹妹。蔡湘湘将陈若离推入池塘的时候,还有两个人在场,一个是陈妈妈,另一个是陈若生。陈妈妈站在水池的旁边,默默注视在水中挣扎的女孩;陈若生则躲藏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向落水者伸出援手,但心境截然不同。朱大虎意外身亡以后,陈若生在院长的怒吼声中向前踏出一步,最后亲手将陈妈妈从福利院送走……往事的回想告一段落后,陈若生从路边摇摇晃晃站起身,但内心的摇晃并未消失。他不自觉地张望四周,确认在他身边密密麻麻川流不息的每一个都是陌生的身影,然后稳定情绪,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家。在家门口,他听见卧床的妹妹微弱的咳嗽声,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如伸入了冒着青烟的红色火钳,那种疼痛就和喝下陈妈妈给他兑的蜜糖水的时候一模一样。“反正他们也死不了。”陈若生每每想起陈妈妈从水池边离开时口中念念不休的话,总会感到冰冷颤抖,咽喉却在燃烧。而那个时候,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肉体上的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让他暗下决心。陈若生曾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那个熟悉的高高隆起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盘踞在他心底硕大无朋的可怖之物。9我想说的是,给山中发现的那具尸体做尸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表面烧伤应在90%以上——这是从残存的已经皮革化的软组织上判断的,而白骨化的程度是80%。所以与其说是尸体,称之为尸骨更为准确。高山里气温较低,山洞里空气流通也不好,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软组织腐化的进程。哪怕排除这些因素,死者的死亡时间也理应超过一个月。陈若生在海盐县城里被目击是五月初的事情,其后则彻底失去了踪影。这让专案组有理由相信,被通缉人不久即身亡在深山密林之中,这就是此后再没有人见过他的原因。死因大概率是一氧化碳中毒。经过说不上解剖的解剖,确认了残留的器官组织有衰竭的痕迹。体内没有残留明显的灼伤痕迹,可以理解为死者在焚烧蔓延之前或者不久即已死亡,因而并未大量吸入浓烟。在左股骨的三分之二处有一道刮痕,相邻位置的肌肉组织几乎完全液化,无法准确判断创伤的原本状态。除此以外,没有发现其他显著伤。根据男性耻骨联合面年龄分级标准,大约是六至七级,如果扩大宽容度,三十五至五十岁都属于可采信的区间。上述就是验尸报告的全部信息。不过,总体来说,结合陈尸现场的其他痕迹线索,以及案件调查至今所掌握的各种证据,已经足够两个专案组进行案情还原。2013年4月30日晚上,被软禁整整一月的陈若生从林乙双所租民房仓库的地窖中逃脱,他冒雨赶回家,和盗用他的身份夜宿在他家中的林乙双发生搏斗,期间用一把弹簧刀两次刺中林乙双的胸口,林乙双毙命当场。当夜,陈若生将林乙双的尸体掩埋在后院,简单收拾包袱,开始了逃亡之路。5月1日上午,他在镇上一个自助提款机提取了两万元现金,然后一路转乘无须实名登记的交通工具来到嘉兴海盐。他在海盐盘桓了数天,可能因为钱包遭窃一类的原因几乎身无分文,深夜时分曾打算再次到自助提款机提款,被ATM机的监控摄像头拍下录像。但嫌疑人想必担心行踪败露,最终没有取钱。那之后,他跑到乡村的深山密林,藏身在隐蔽的山洞中。进山前他购置了一些物资,包括罐头食物和煤油,还有一些酒。这些物资均在海盐南部一个小村庄的杂货店购得,距离发现尸体的地方直线距离八公里,但走山路要一整天。当搜查圈以陈尸现场为圆心进行扩展,很快找到了这家杂货店。店老板给出证词,疑似人员购物的日期是5月11日,唯此一次。根据时间和食物消耗量来推测,嫌疑人曾在山洞中宿住了一个多月。某日,山洞里发生一定程度的失火,嫌疑人吸入过量一氧化碳身亡,死后身体曾被火焚烧,直至焦黑,这加快了尸体的腐化速度。这个部分存在两种可能,第一是意外。嫌疑人藏身的山洞洞体很深,出口狭窄,通风不佳。也许在六七月份某个燥热无风的夜晚,篝火将灭未灭,释放出大量有毒气体,而嫌疑人因为醉酒或其他原因未能及时警觉——然后在生命的尾声勉力挣扎了片刻,打翻煤油瓶,因而催生火情……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故意为之了。将自己灌醉,然后助燃火焰,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只不过无论是何种缘由,从结果上说都不影响嫌疑人及其案件本身的归宿。嫌疑人身穿的衣物、脱落的指甲等等事物,都残留了林乙双命案死者的毛发皮肤纤维。插在他腰间的弹簧刀检验出死者的血迹。作为结案所需的物证,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力。嫌疑人的尸体留在嘉兴当地。8月18日,我和姚盼乘机返程,专案组的工作已近收尾。分别的时候,王达陆有些依依不舍。但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再聚首会来得这么快。回到局里,专案组组长召集所有人开会,会上提了三个问题。第一是陈若离与林乙双命案的干系。得悉兄长已死的消息后,陈若离的情绪跌至谷底,但自我封闭的状态得到解放。对于案发当晚的经过,她的回答是一无所知。“也就是说,4月30日晚上,陈若离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姚盼接口专案组组长的提问,“根据她的供词,她最后记得的事情是晚上突然有人闯入,然后她被某人捂住口脸,随即失去了意识——直至第二天早上,她哥陈若生将她唤醒。”“所以,陈若离与林乙双被杀以及尸体被掩埋的过程毫无干系。”“是的,根据她的供词。”“可信?”专案组组长用手指轻敲桌面。“不好说,也不好抓漏洞。陈若生赶回家后引发了一定程度的混乱,林乙双当即用药物让陈若离陷入昏迷,这样的场景也可以想象。”“或许陈若离推卸了自身的责任,但是没有证据,对吧?”“是这样。”女刑警淡淡说,“毕竟那个人目不能视,她要坚持这一点我们也无可奈何。”组长问:“她后来为什么不报警?”“按照她的说法,是因为困惑太深。”姚盼回答,“陈若生出走前,把林乙双的变态行径告诉了她,但因为时间仓促,她根本无法全盘接受。陈若生手头也没有证据。”“因为没有拿到林乙双的日记本?”“嗯——”负责搜查地窖的警员发言,“我们在地窖的角落发现林乙双的日记本,放在一堆纸箱的底部,比较隐蔽。由此可见,陈若生从地窖逃走时没有找到这些日记。”组长颔首,继续望向案件的主查人:“兄长出走,情人失踪,带着深深的困惑在家中独居了两个月,直至埋在院子里的尸体被发现,这就是陈若离的说法?”主查人姚盼点头:“陈若离声称自己不知道院子里埋了尸体,陈若生只告诉她林乙双已被赶走,从此不会再出现。从四月到六月间,她给兄长和情人分别打过多次电话,但是电话无法接通,她渐渐不敢再打,也始终没有下定报警的决心——这种行径很难称之为合理,但如果代入她的境况,那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也不是无法理解。也许直觉早已告诉她答案,但她选择了一直等待。”“等待她哥哥回来?”“是的。”众人有一阵都沉默。沉默间,专案组另一个刑警补充:“陈若生兄妹的家里地处荒郊,离山林不远,但稍加思考就能得出结论:杀人者把尸体掩埋在自家院子里相比于匆匆埋在野外确实更保险一些。这个举动说不上离谱。至于陈若生没有把埋尸的事情告诉自己妹妹,虽说有欠考虑,但也解释得通。大多嫌疑人最初都抱着避避风头就回家的打算,但到最后发现无法做到——在某个时刻,他们会自觉走投无路,于是选择畏罪自杀……”组长缓缓点头,转而问我。“一个晚上能够把尸体埋进后院吗?我听说四月份的时候泥土还很干燥。”我回答说:“我们到气象台查过天气,4月30日晚上下了一场雨,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雨量很大,一个院子的泥土估计能湿透。这样的话,一个晚上的时间应该够了。”组长说:“好,这个问题暂且如此。第二个问题,凶器是那陈若生携带在身边的弹簧刀没错?”负责鉴定事项的警员举手作答:“林乙双的尸体腐化程度已经很高,但经过反复比对,致命伤的形状毫无疑问和那把弹簧刀相吻合。何况,刀刃的锯齿和刀把都提检到血迹。”“司法证据确凿呢。”组长挠挠下巴的胡茬,稳重说道,“再确认一次山中尸体的身份,看样子就该结案了——”我打长途电话问王达陆,他那边的案子是不是也可以完结。“领导是这个态度。”王达陆在电话那边吃着什么东西,这让我听不出他的态度。“不是说陈若生具有不在场证据吗?有人证明他在案发之前就回到家,然后一直没有离开。”我问道。“他家所在的巷子尽头是三米高的围墙,但如果硬要翻过去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作证的人虽然一直坐在巷子口,但毕竟喝醉了酒,不能排除看走眼的可能性。”“八年以后才重新推翻当初的人证?”“这叫因势利导,事到如今,你能说有何不对吗?毕竟前有举报信的证词、证物,后又有了血迹的实证。”“那把弹簧刀也有那个男孩的血?”“是啊。”王达陆在电话那头嚼着舌头,“在刀把的弹簧卡槽里残留了血迹,有你们家林乙双的,也有我们家童江的。领导认为找到凶器案子就跑不了了。”“犯罪动机呢?”“激情杀人,这类问题好解决。毕竟陈若生和童江确实相识,而且曾经发生冲突。”我感到无言以对,微微哦了一声。“有一句话叫——”王达陆以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死无对证。嫌疑人已经死亡,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利于将一宗悬案趁此归档了。”“那……你的态度呢?”我问出口。咀嚼声停顿下来,片刻后语音重新响起。“我也认为陈若生就是犯人,起码和童江的死脱不了干系。从这个层面说,童江在天之灵也算得到告慰吧——唯有一个小瑕疵我感到不释怀。”“是什么?”“刀刃差了一厘米。”“一厘米?和死者的伤口相比?”“嗯。根据童江的尸检报告,两处刀刺伤的宽度是三厘米,深度是八厘米。而在山洞里找到那把刀,刀刃的形状基本吻合,宽度也是三厘米,但是刀刃只有七厘米,差了一厘米。”“这……会不会是误差?”“是啊,你和领导的观点完全一样。”王达陆暧昧地“咯咯”笑,“毕竟童江的尸体早已火化,当初的检验报告哪怕有些微误差也代表不了什么。坦率讲,如果是长了一厘米,那什么事都没有,刀子没捅尽嘛,正常。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合上卷宗——可惜是短了一厘米。”我说不出话,这个误差看似微乎其微,但却让人心头升起异样的不安。我感觉王达陆后面还有话。“还有吗?”“除了陈若生、陈若离和林乙双几个关系人,刀把上还有不明人员的指纹。”“哦……”“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对吧?一把外带的刀,被人触碰到的场合太多了。除非能找到对应人。”王达陆有点自嘲,他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关于刀的问题,不过说不上是瑕疵。”“你说说看。”“陈若生一直持有一把弹簧刀。我们走访过一些人证,那把刀是他十九岁的时候从流氓手中抢来的,之后一直随身携带。”“嗯,那不是有力的证明吗?”“那把刀是美国蜘蛛牌的,样子很漂亮,一个收购站的老板认得刀的标记。”“那又……”我说了两个字,语音却突然卡在喉咙。“不一样吧?”王达陆道,“山洞里发现的弹簧刀不是蜘蛛牌,而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国产刀——那把刀,不是陈若生常带的那一把。”我脑海里一阵嗡嗡作响。但嘉兴的胖刑警已经再次发出“吧嗒吧嗒”的进食声。“其实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啦,没有人规定一个人要一直用一把刀对吧。只不过,我追查了这宗命案八年,免不了会胡思乱想。”我呆呆问:“你的怀疑是……”“插在陈若生皮带里的刀,根本不是他的。”在那个尸骨躺陈的山洞里,可以称之为重要物证的,除了沾染血迹的弹簧刀,还有被火焚烧而残缺不齐的日记本。满满一口袋,已经无法统计具体的数量。但是从残存可辨的纸张上,我们找到了与陈若生的扫描日记相对应的内容。如果大家还记得,我在前面摘录的陈若生的日记,最后的日期是2013年3月29日。事实上,从储蓄卡中导出的日记扫描文档只截止到3月26日。最后一篇日记另有出处——正是火焰中剩余的文字。这符合逻辑。陈若生在3月27日假装离家出行,居住在县城的旅馆里;而在写完3月29日的日记以后,他遭到林乙双的囚禁。是以3月26日往后的日记,他自然无法进行扫描,也无法存储在小梅脖子铃铛的储蓄卡里。我们在山洞里找到残余的日记本,事件的经过从而得到补完——到那一刻为止,各方的线索、情报、证据如同沙砾倒入漏斗,粒粒汇聚成形状清晰的塔楼。“结案也未尝不可。”姚盼望着专案组组长的眼睛,“前提是撇开第四份日记。”那是专案组组长提出的第三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它横空而出之初,就一直如魔咒般盘旋在专案组每一个人的心头。陈若离在2013年4月某一天的日记里,曾经提及因为某件事而陷入极度惶恐的境地,但内容语焉不详。一开始我们以为她是察觉了某种蛛丝马迹,对盗用她兄长身份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恶魔产生怀疑。但直至她亲口说出,我们才知道这种惶恐来自另一个地方。“我没有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去旅行过。我的腿有伤患,一下雨就疼,怎么能一个人登上雪山?若离,不要相信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走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陈若离在她兄长陈若生的房间里,找到记载上述文字的日记本。“这份日记要怎么解释呢?”组长问。然而,案件终点就在眼前的期待和喜悦笼罩住了专案组。“总而言之,这是干扰因素。”大家如是积极地分析,“别忘了,林乙双是个变态。这份莫名其妙的日记难道不是他炮制的吗?一个明显的证据是:这份日记同样是用盲文书写。他故意在陈若生的房间留下这份日记,目的正是为了让陈若离看到,从而陷入无以名状的疑惑和恐惧中。这个目的最后也确实地达到了……”诚然,不和谐的部分剔除即可。何况,日记出自林乙双之手的解释本身并无破绽:自圆其说,省时省力。变态者的行径自然不必深究。事实上在后来的某个阶段,还有大量的证据指向这个判断的正确性……无论如何,我要说的是,在那时候这种观点占据了上风,就连专案组组长也一度心生动摇,几乎宣布就此结案。而我、姚盼,以及王达陆等另一宗命案的经办警员们,将在未解的困惑中选择妥协。假如没有后来的那个消息的话。我要修正前言。在那个尸骨躺陈的山洞里,最重要的物证不是弹簧刀,也不是日记本,而是尸骨本身。王达陆代表嘉兴市公安局给我们打来电话。那个电话相当正式,王达陆显然不擅长打这类官腔,所以故意用煞有介事的语气说话,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但我能感到他的声音里传达着更复杂的感情:严肃、紧迫,同时又有一种释然。“事情是这样,我们市刑警支队的法医鉴定中心发现死者左臂三角肌位置残留的肌肉组织有一个不明的结节,尽管市局已经签发了尸体的焚化授权书,但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是进行了二次检验。”专案组组长召集姚盼和我在办公室接听电话,他沉稳发问:“请继续说。”“经检验,那是因接种牛痘疫苗而留下的疤痕。生化检验也证明,死者体内留有天花抗原。”王达陆故作停顿,续道,“基于这个发现,我们又再次对死者左股骨的划伤痕进行鉴定,但有些可惜,非粉碎性骨损伤无法准确判定伤痕的形成时间。只不过,我们法医鉴定中心的主任给出谨慎的意见:从划痕的浅表状况看,创伤时间不应超过五年。”姚盼对着电话大声说:“喂,你到底在说什么,直截了当一点!”组长没有阻止。电话那边的外地刑警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顿:“嘉兴地区停止接种牛痘疫苗是1981年5月,而陈若生出生于1983年1月。”我们所有人都屏住气息。“二次尸检报告稍晚会正式发文给贵局。”嘉兴刑警声调毫无起伏,但让人感觉是故意为之,“但基本明确的一点可以先行口头通报:山洞里发现的死者不是陈若生。”隔了静默漫长的一秒钟,王达陆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在严峻中又带有期望。“孙局,我们局提出并案调查的建议。”林乙双命案和童江命案并案后,王达陆翻阅林乙双的卷宗,突然嗷嗷叫起来。“原来林乙双也留长头发呀?”“我们之前没给你看过照片吗?”我没有抬头地说,而姚盼已经骤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什么叫‘也’?”王达陆眨着眼睛,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大胡子:“哎?对了,我也没给你们看过八年前的视频——陈若生那时候也是长发哦。”直到此时,我们才惊觉在整个案件的调查中遗漏了多少东西。姚盼走进专案组组长的办公室,下巴微微收缩了一下,然后果断抬起。那时候,她的神情又有点小欣喜。“老大,能不能找那个家伙帮忙?”因为组长点了头,这让我后来得以认识那个名叫杜学弧的年轻警察。102005年5月23日,陈若生坐在妹妹陈若离的床侧。他伸手摸她的额头,估计有三十九度。烧退一点了,不至于像前几天一样如开水般滚烫。但不能掉以轻心。由炎症引起的发烧每次都反反复复,尤其在半夜体温会突然飙升,直达危及生命的数值。总之,一天还在发炎,就一天无法让人安心。躺在床上的女孩双目紧闭,从眼睑到眼眶形成红彤彤的椭圆,皮肤浮肿发亮,像两枚雏熟的樱桃。炎症没有一点消退的迹象。陈若生心头萦绕着不祥之感。几年来,妹妹的眼睛急性感染的频率日渐增多,而且每次情况都十分糟糕。但没有一次的高烧程度能和这次相比。接连几天,陈若生在妹妹的榻侧寸步不离,直至今天才抽空到福利院走了一趟。一开始,陈若生以为是此前大半个月妹妹昼夜照顾受伤的他,身体太过疲惫而病倒,但现在不安却在扩大。陈若生隐约感到妹妹这次的感染非同寻常,但没有立刻就医。事实上,他早有无以名状的宿命般的预感,但正因如此才不肯相信,进而生出顽抗的心情。这个时候,他不禁心生后悔,担心因为自己的怯弱耽误了妹妹的病情。如果到晚上还不退烧,就去医院。他暗自下定决心。“哥……”妹妹转醒过来,对她的兄长发出轻声的呼唤。“你回来了?”陈若生打算回答,一瞬间却觉得喉咙深处伸出冰冷的钢铁般的爪,将肌肉、血管和神经死死钳住。一阵强烈的恐慌直插心脏。“嗯……”他牙关紧闭,用尽全力发出答应声。所幸的是,喉肌痉挛的剧痛渐渐退却了。“那就好,我今天也感觉好多了。”陈若离将手伸出被窝,陈若生抬手握住。他仍旧张不开口,静静等待呛咳的冲动过去。“哥,我想听你唱歌了。”陈若生感到自己脸上呈现苦笑,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面肌痉挛的原因。“啊,对不起——”妹妹收回了自己的愿望,“你的嗓子是不是还在疼?明天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我没事。”喉咙的沉重阀门扭开了,痉挛在远去。陈若离的眼睛蓦然涌出泪水。“啧,干什么呀!”陈若生慌忙找消过毒的棉布,泪水会让妹妹的眼睛刺疼。“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听到哥哥的声音我就忍不住哭,对不起……”“哎,破铜锣一样的声音吓到你了。”放在床头的棉布已经用光,陈若生想起身去取,但妹妹用力拉住了他。陈若生说:“别哭,没事。”“我不哭了。”陈若离拉住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果然止住了,“无论哥哥的声音变成什么样,我都一样喜欢。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只要我能闻到你的味道就好。”陈若离将脸庞埋进哥哥的手掌,像一只小鹿用鼻子的尖端一遍又一遍接触,但手上的力气在慢慢减弱。陈若生俯身轻吻妹妹的额头,却碰到一片滚烫,这让他发现妹妹的体温开始簌簌上升。妹妹仍旧握住他的手,但意识陷入迷离。房间里的光线从昏黄变得黯淡,太阳已经沉沉落下。陈若生呼喊了几次妹妹的名字,陈若离没有回应,他急忙将妹妹从床上抱起。但下一秒,他几乎跪倒在地。大腿和后背传来撕裂一切的疼痛,这让他的躯干收缩、扭曲,坚硬如板,陈若生觉得自己被绑在了十字架上。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兄妹两人一急一缓的呼吸。良久,陈若生将妹妹稳稳放下。他跌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仰着发硬的脖子,用细长的手指将长头发拨至脑后,然后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薄薄的名片,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