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未见,程文远最后一点少年感都褪去了,在外已是气场强大的精英一名。推门进来的梁明月,却几乎毫无变化。程文远看着她,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他朝她招手,思绪有一瞬的恍惚。“好久不见。”他说。“好久不见。”梁明月坐下,“你说潇潇在你家?为什么不带来——”“潇潇很好,和我女儿在玩拼图。哦,我女儿正好比潇潇小一岁。梁明月,我们聊一聊。潇潇是……”“是阿嵊的儿子。”程文远最后一丝疑虑放下,他没想到梁明月承认得如此干脆。他放柔声音,希望自己的问题没有冒犯到她。“明月,你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抚养潇潇?当年为什么不来棠城?”梁明月当然来过,她在灵堂外徘徊许久,却迟迟没有踏进去。她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家人面前?又有什么必要呢?她和阿嵊的事,跟家人有什么关系?悲伤不会因为多几个人分担而减轻,死去的人也不会因为多几个人爱而欣慰。更何况,她没有勇气见阿嵊最后一面。那天甚至是她和王丛骏第一次见面。十五岁的王丛骏背着书包呆坐在花坛边,他那时还是个肩膀单薄的少年,突来的变故,塌了他家半边天。他也不想进去见哥哥,不愿相信哥哥就这样不在了。梁明月说:“我来过。”“可你没有出现。”“嗯。”“为什么?你不想见我们?”梁明月默认了。“那你知不知道,在得知阿嵊出车祸后,阿嵊的爷爷没撑过去,也去世了。”梁明月皱着眉:“你想说什么?”“我想说说小骏。”梁明月沉默了。“明月,你可能不知道,小骏虽然现在看起来混账,但他小时候很乖巧的。王叔和高姨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在外,没有精力将两个小孩都带在身边,小骏就跟着爷爷长大。程文凯程文璇两个和他差不多大,三个人天天满院子里跑上跑下。我到现在还记得,几个小孩中,就数小骏最爱笑,天生就会逗人开心,就连调皮都让人生不起气来。他还爱撒娇,会示弱,软软萌萌的,张手就让人抱。”“三个人上学,也是小骏最让人省心,一路三好学生拿到大,情书都不知收了几箩筐。”“可是一夜之间,阿嵊和爷爷都不在了。小骏连遭重创,还来不及抚平伤口,就发现自己好像成了透明人。因为不愿接受现实,王叔鲜少再回家,高姨也整日整日地神思恍惚。他们忘了自己的小儿子。而小骏,正处于青春期的小骏本来就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他觉得王叔和高姨不爱他,至少是不够爱他。毕竟阿嵊从出生起就一直被高姨他们带在身边,小骏和父母相处的时光却连哥哥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被这样忽视,小骏受伤又无措,他早就过了能扑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也别扭于在人前展现自己的软弱。于是一半试探,一半灰心,小骏过了一段荒诞的日子。我那时候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他的情绪。高姨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太敢管小骏,反而来郑重地拜托我父母帮忙照看,之后便一张机票飞去了国外的研究所。小骏失望极了,玩得更疯更肆无忌惮,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了。”程文远一边说一边观察梁明月的表情。其实他一开始就是为了王丛骏而来。他对小骏是有歉疚的,尤其在和小凯聊过之后。而梁明月……他作为明白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无法轻易做出评价,一方面他觉得梁明月这事做得太过分,心里却又忍不住为她开脱,想她或许是不知内情,一时昏了头。不管怎样,此时亡羊补牢总还不晚。有潇潇在,没有办法让这两人不相往来。可也正因为潇潇在,事情就还有个缓冲地带。程文远深吸口气,诚恳道:“明月,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让你多了解小骏一点。小骏啊,他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可怜,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在乎,也根本没有看上去那样薄情。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无法收拾……你还要再继续下去吗?”梁明月静静听着,终于开口,也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程文远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阿嵊看见——”“早就没有阿嵊了。”梁明月硬声打断他,“阿嵊死了。他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程文远沉默了一阵:“对不起。”他说:“我会先和小骏谈谈。如果他来找你,希望你能……请你留情。拜托了。”程文远和王丛骏没有谈成。王丛骏听他说和明月碰过面之后,直接问了咖啡馆地址。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能承受。他要见她,要听她亲口说。“我和我哥像吗?”落座后,他笑着问了一句。“不像。”王丛骏一愣,却听她又接着说:“你怎么比得上阿嵊?”这样鄙夷、毫不掩饰的语气,让王丛骏故作轻松的笑意垮了下去。他没什么意欲反驳,以一种凌迟的心态,看对面那人还要说出什么话来。“阿嵊和你完全不一样。他知道光阴可贵,有担当,不逃避,永远能找到方向。你?你和程文凯两个人,日日呼朋引伴,荒废青春,还心安理得引以为傲。你比得上阿嵊一根手指头吗?”“嗯。”王丛骏点点头,“是比不上。我哥的优点又何止这些。看来你是真的很爱他啊,爱到连他弟弟的床都要爬。不过,梁明月,我就好奇了,既然你心中这么清楚我跟我哥是迥异的两个人,为什么还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和我纠缠?”“你不知道吗?”梁明月挑眉,困惑他会有此一问。“我要听你说。”王丛骏看着她,“我要你一五一十说明白。”他要看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残忍。“因为我太想他了。想念到没有办法抗拒,连一点虚幻的温存都忍不住抓住。你和阿嵊的声音长相如此相似,闭着眼时,甚至难辨真伪。我能怎么办?王丛骏,我那么多次接近你,不过是幻想着他还在我身边。这么说你明白了吗?能让我睹物思人,忍受你的幼稚与浮浪又算什么?”梁明月出口伤人,每个字都化成尖针扎在王丛骏身上。她真残忍。他从来没有被人贬低到这样一无是处。大概在她心中他连灰尘都不如。王丛骏漠然地想。看着王丛骏渐渐灰败下去的双眼,梁明月的心居然也开始抽搐着闷疼。她感到意外,感到慌乱,甚至感到自损三千的痛楚。但她不能半途而废,致命一刀怎么可能温柔呢,要狠准利落,斩断后路才行。王丛骏被捅到千疮百孔,回去后一蹶不振,整个世界黯淡成了黑白。他所求的好像再也拿不回,连回顾都变得难堪。只好放任自己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一样颠倒日夜。程文凯将王丛骏送去医院时,他已经疼到冷汗直流,蜷曲着不肯喊一声。程文凯怒其不争,忍不住地朝他发火:“你还真是厉害啊,阿骏!”“你把自己喝死了又怎样?没用的!她不会来看你!你怎么比啊?人家一个刻骨铭心,一个青梅竹马,你,高仿品!”“滚。”王丛骏嘶哑着声音赶人。“你也就会在我们面前横!阿骏,别人伤你,你有种就千倍百倍地还回去,不然就大人大量朝前看,你折腾自己干什么?”程文凯看不下去了,他气得原地团团转,气王丛骏也气自己,当初怎么走了眼没看出来梁明月是这么个狠角色。亏他之前还对梁明月寄予厚望,还庆幸她的出现让阿骏开始专情。他太傻了,一厢情愿地以为梁明月是阿骏的救赎,没想到她是要拉他进深渊。阿骏凭什么让她这样对待?程文凯找到梁明月,拽着她来医院。梁明月一路上都算配合,到住院部楼下时,她不走了。她问:“你想让我上去做什么?”程文凯冷冷道:“想让你上去亲眼看看,看看阿骏被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没必要再见他。”她的态度这样冷漠,程文凯听得火冒三丈,他忍不住羞辱她:“梁明月,你不觉得你太无耻了吗?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这么不管不顾地把阿骏牵扯进来——阿骏欠你的吗?他……”“说够了吗?”梁明月打断他,“这是我跟他的事。程文凯,我也不欠你。”“你……”“小凯。”程文凯闻声看去,一位气质高雅保养得宜的妇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她戴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疲惫。“高阿姨?”程文凯太久没见她了,一时间有点不敢置信,“您回来了?”高漫云点点头,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上去,我和她说句话。”很多年前,高漫云从阿嵊口中听过梁明月的名字,她也见过最初藏在书架顶的那些画。她算认识梁明月,但还是第一次这样当面打量。高漫云仔仔细细地看她,想看看这个女孩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看着看着,高漫云叹了口气。梁明月身上有股很强的反差感,明明气质清冷如兰,却布满了张扬的刺,叫人情不自禁被吸引。无怪乎她两个儿子都栽在她手上。高漫云并不想就这件事指责她,错过小骏太多的成长,她甚至不如程文凯有资格发声。她只是想告诉她:“梁明月,你不能活在过去。阿嵊在天上,一定也希望你向前看。”梁明月垂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高漫云隔着玻璃看见小骏的刹那,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脸色那样苍白。高漫云没有办法立即走进去,她扶着墙蹲下,双手捂住脸,想慢慢地平复,泪水却从指缝一点点流出。她怎么会这么狠心?高漫云自己都想不明白。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小骏出生后,她因无法给予陪伴,一直心存亏欠,小骏却毫不介怀。他那样活泼可爱,即便一年半载不见,依旧第一时间冲上来叫妈妈,开朗又亲昵。这让他们夫妻俩感到安慰。等到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小骏早已不知不觉地长大。他不再像幼时那样外放,他们便拿捏不好相处的尺度了。高漫云知道这事急不来,需要日积月累的磨合。可是磨合期还未过去,阿嵊突然走了。她在重创下陷入负面情绪的沼泽,满心自责,完全没有自信和青春期的小骏相处。所以她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这些年她看了不少心理医生,如今终于能鼓起勇气,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儿子。王丛骏并没有睡着,听见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时,他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他怔了一秒,又立刻闭上。高漫云心都缩成了一团。她来到床边,一点一点道歉,说自己的懦弱,说她有多爱他,说她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觉,说她错了,错得离谱,他能不能原谅妈妈。王丛骏眼睫颤动,不肯看她,却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任自己的手心被她的泪水打湿。被压至谷底的王丛骏,与高漫云打开了多年心结,状态开始慢慢回升。梁明月那边则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周琪儿站在梁明月旁边,一起目送潇潇走进幼儿园。潇潇蓝色的小书包挂了一只小恐龙,跟着主人一跳一跳的,一同消失在墙角。周琪儿看得想笑,正要说给明月听,却发现明月正静静地看着她。周琪儿:“怎么了?”梁明月:“周小琪,你没什么事要告诉我吗?”周琪儿有点慌,“什、什么事……”梁明月单刀直入:“你和阿靖是怎么回事?”梁明月那天在火锅店看出端倪,本来当下就要问的,后来横生枝节就耽误了。这段时间两人在她面前别别扭扭,无异于不打自招。周琪儿:“我和他能有什么事。”“还装?”周琪儿泄气了,她拖着明月的手:“好嘛,我说。”梁明月一直以为是这半年来的事,周琪儿的时间线却直接从十年前盘起。梁明月越听脸色越青,这叫怎么回事,她完全无法理解周琪儿的脑回路:“你一开始就喜欢阿靖?”周琪儿点点头。“那你为什么不说?”“我不敢说。我怕他讨厌我。他一直很讨厌我。”“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你还是周琪儿吗?”周琪儿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反正我面对吴靖文,胆子就是很小。”梁明月不说话了,她看了会周琪儿,忽然说:“对不起。周小琪。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不然我不会和阿靖去民政局。”“不不不,那个时候我跟他什么都不是,我有什么立场……”“那现在呢?”“啊?”“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看他吧……”周琪儿眼神飘忽。梁明月笑了笑,她说:“明天周五,我带潇潇去棠城玩几天。”“怎么又去?”“去不是很正常,他们也是潇潇的家人。”“只是有血缘关系啊,明月,你可不要双重标准,你自己都不认叔叔阿姨。”梁明月不以为意:“潇潇不一样,潇潇和他们相处得挺好,那儿还有个他喜欢的小姑娘,估计把他放那儿他都没意见。”周琪儿立马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你要把潇潇给他们?你好狠的心啊梁明月——”“你想多了。”梁明月说。梁明月约高漫云谈潇潇的事,前来赴约的却是王丛骏。王丛骏作为王家代表,是抱了死灰复燃的心来和梁明月谈判的。他当然没办法原谅梁明月。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就此作罢。理性和感性总是两回事。他在等待梁明月的时间里,脑子里居然一直萦绕着来日方长。他知道这样很没出息。可是人生中什么最重要呢。他再恨她也不能中止爱她,装得再不在意也不能忍住不看她。他甚至想,高仿又怎样,至少全世界那么多人,只有他货真价实无可替代,只有他能让她想要接近。更何况她明明知道他是谁。所有的刀都落在身上,他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笃定感。想着想着,王丛骏控制不住地期待起来了,他全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然,他不能让梁明月看出来,他要表现得成熟稳重,对她毫无非分之想。时隔几月,两人再次相对而坐,难免想起一点上次的心碎氛围。王丛骏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端端正正喊了一声:“嫂嫂好。”梁明月有些许愕然,她皱着眉:“别乱喊。”“没错啊。”王丛骏摆出小叔子的姿态,表示要接纳梁明月作为家庭的一员。他说:“毕竟,潇潇是一定要回来的。名字也要改回来,王潇予,多好听。”梁明月思索着,一时没接话。王丛骏:“嫂嫂不会不同意吧,那可不行。我们这边是绝对不会放弃潇潇的。”梁明月问:“潇潇会和谁一起生活?”“这个完全不用担心。我家和程奶奶家都非常喜欢潇潇,潇潇也很喜欢我们,他和小涵方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当然,考虑到嫂嫂肯定舍不得和潇潇分开。我们这边有一个很好的方案。”“什么?”“最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我们结婚。反正潇潇叫我爸爸。反正假结婚嫂嫂你也不是第一次了。”梁明月吃了一惊,她瞪向王丛骏,质疑自己是否听错。王丛骏双手上举,诚恳道:“嫂嫂别误会。我可没有半点不尊敬您的意思。也不至于犯贱到再送上门来供你践踏。只是一个提案,不同意便算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到棠城来,和潇潇一起生活。”“潇潇可以过去。”“那你呢?”“我不去。”“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梁明月起身离开。王丛骏终于露出一点着急的马脚,他拦住梁明月这个狠心的女人:“你是说你要和潇潇分开?把潇潇丢在棠城?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你要去哪儿?”梁明月笑了一笑,拿开他的手。“不关你的事。”梁明月真的不见了。王丛骏满世界疯找,问到吴靖文那儿。吴靖文说:“你还不明白吗?遇到你之后,明月为什么肆无忌惮,为什么不见好就收,你想不明白吗?她早就不想撑下去了,也不想有退路。所以才把潇潇还给你们。你找不到她的。找到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