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打了一场混账架。红和兰香在大街上骂了个昏天黑地。贵生和贵锁把各自的老婆修理了一番。兰香被贵生踹了两脚，人们不觉得奇怪，而红被贵锁在大街上当众扇了耳光，乡邻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家纷纷猜测，红可不是个善碴儿，这场架仅仅才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人们都抱着好奇的心情等着看热闹，让大伙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到队上上工，兰香和红好像商量好似的，同时从家里出来了，路上俩人又说又笑，好像比以前还亲密。人们一下子像进了迷魂阵，不知王家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有人说，王家的戏如果让大家看透了，王贵生就不叫马蜂窝了。王家这场混账架与翠竹有关。自从翠竹帮忙把兰香生的三女儿送人后，兰香整天以泪洗面，把眼睛哭坏了，到医院住了半月。从医院回来的兰香，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天跑翠竹家好几趟，去了就问孩子的下落。本来让翠竹把孩子送人，是贵生求翠竹帮忙的，现在兰香又来问孩子的下落，这不是出尔反尔吗？翠竹生气地数落兰香，你们既然不舍得，早干吗去了！要不是贵生哥磕头作揖地求俺，俺不图仨不图俩的，吃饱了撑的管你家的闲事？你是俺的乡亲，要孩子的是俺的远亲，我和你们两家背着扛着一般沉，你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人家就是因为不生育，才要个孩子，抱回去当个宝贝似的，早暖热了。你就是想要回来，人家肯给吗？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今天给了，明天又要回来了。再说了，贵生哥为了和赵家闹事，又编了这么多的瞎话，说生的是儿子死了，如果把孩子要回来，事儿揭开了，贵生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兰香被翠竹数落得直掉眼泪。翠竹见她可怜，就好言劝道，嫂子，我也是当娘的，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孩子已经送走了，你就是再不舍，也认了吧。人家要孩子，就是为了老了有个依靠，你这样问来问去的，人家养着也不安心。孩子去的人家，光景不错，孩子在那儿受不了委屈，比跟着你还享福。兰香掉了一番泪，也觉得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走了。可是，待不了几天，兰香抑制不住对孩子的想念，就又开始朝翠竹家跑。去得多了，翠竹就开始烦了，对她也就没了好脸色，有时候还故意给她闹难看，一见她进门，翠竹就借口有事，领着孩子朝外走，把她一个人晾在家里。兰香为了让翠竹高兴，就想尽办法讨好翠竹。听翠竹说喜欢吃茄子，队上分了茄子，她一个也不舍得吃，都送到翠竹家。家里来了客换饭，她也给翠竹留一碗。家里养着几只老母鸡，下了蛋，她既不舍得吃，也不拿到街上换零花钱，隔上几天，她就端着鸡蛋送到翠竹家。鸡蛋是金贵东西，翠竹死活不要。兰香就把鸡蛋煮熟了，放在口袋里，只要在街上见到翠竹的女儿兰儿，她就掏出鸡蛋给兰儿吃。俗话说，人怕敬，鬼怕送，兰香这么掏心掏肺地敬翠竹，翠竹就是一块石头也让兰香暖热了。翠竹对兰香的态度慢慢地变了，她不再给兰香闹难看，而是好言好语安慰兰香，告诉她，孩子在亲戚家挺好的，让她不要担心。其实兰香的要求并不高，她只要从翠竹那儿听到孩子的一丁半点的消息，就知足了。翠竹一无职二无权，兰香这么敬神一样地对翠竹，乡邻们都疑惑不解，认为她没了儿子，脑袋出毛病了。乡邻们疑惑归疑惑，不至于对这个事上心，顶多是背后念叨念叨罢了。可是红对这件事非常在意，每当红看到兰香巴结翠竹，心里就非常不平衡。如果是以前，两家关系淡薄的时候，红就是看不惯，也不至于这么恼火。贵生家被赵家砸了以后，贵锁和红就拿出了大哥大嫂的姿态。红的表现比贵锁还好，她看着被砸坏了的东西，一边帮忙收拾一边安慰兰香，别着急，你们放心，有哥嫂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兰香没了“儿子”总是哭，红安慰兰香说，别哭了，如果实在想儿子，我俩儿子你挑一个。兰香眼睛哭坏以后，红把家里准备过年吃饺子的半布袋麦子背到集市粜了，贴补给兰香看病。兰香过意不去，说，都是我不好，害你过年吃不上饺子。红说，过年吃不上饺子是小事，你的眼是大事。把兰香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了。谁说剜了眼的转妯娌？兰香和红处得比亲姐妹还亲！红对贵生一家的态度，也感动了村里的人，人们都对红刮目相看，都说红有男人的胸襟，遇到大事分得清轻重。村里一些有隔阂的兄弟妯娌，因为受了贵生贵锁两兄弟和好的触动，都有了回头之意。好几家碰面连话也不说的妯娌，没经过任何人调解劝说，都主动解开了疙瘩。正当红陶醉在人们的夸赞声中，没想到兰香从医院回来后，却忽然疏远了她，上劲儿地巴结翠竹。红搞不明白兰香巴结翠竹的原因，对她的做法非常不满，认为她过河拆桥，分不清远近。有难的时候，哥嫂舍命帮你，日子刚好一点，就忘了本，对外人比对家人还近。都说四两换半斤，人心换人心，我这么掏心掏肺地对你，为啥就换不回一两半两呢。你当着我的面，拿着东西给外人，不是明摆着瞧不起我，不拿我当回事吗？红这个人，是个炮筒子，心里有火不发出来，憋得难受。有一天，红站在兰香家门口与几个妇女说闲话，见兰香端着一小筐油菜饼从家里出来了。几个妇女知道她又去翠竹家，都瞅着兰香笑。红干脆挖苦道，兰香，今儿不是十五，你又去哪儿上供呀？红的话让几个妇女都大笑起来。兰香不好意思了，从小筐里拿出小饼，让妇女们吃，妇女们推辞了一番，见兰香真心实意，都礼貌地接过来吃了起来，唯独红接过以后，随手把小饼扔进了旁边的猪圈里。兰香急了，嫂子，你不吃就算了，怎么扔猪圈去了。红冷笑一声说，我家那么多东西喂了狗，也没觉得心疼，你一张小饼喂了猪，就心疼了？兰香听出红的话不凉快，忍了忍没理她的碴儿，扭身朝前走了。没想到，红追在她的后面大声说，早知道这么不知好歹，有东西喂了狗，也不填你家这个贱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红这句话骂得太难听了，兰香脸上挂不住了，她回过身，涨红着脸冲红嚷，嫂子，你这是骂谁？红气势汹汹地说，我在骂狗，骂一条喂不乖的狗！兰香被红骂得面红耳赤，她心里的火也慢慢着了起来。都说蔫嘟萝卜辣死人，平时蔫不拉唧的兰香，说出话来也呛死人，我是狗，你是我大嫂，你是什么？兰香一下把红惹急了，她不再指桑骂槐了，也不拐弯抹角了，指着兰香的鼻子揭摆起以前她对兰香家的好。俗话说，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原本是妯娌间的情意，现在却成了红攻击的武器。兰香心里的亏欠和情分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屈辱和愤懑。她也拉下脸了，和红吵嚷起来。妯娌俩在大街上吵得不可开交，把很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腾出来了，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正当俩人骂得无法收场的时候，贵生和贵锁听到信儿赶过来了。贵生上前踹了兰香两脚，贵锁扇了红一个耳光。打完后，他们连拉带拽，拖着自己的老婆回家去了。回家后，贵生把兰香臭骂了一顿，然后让兰香跟着他一起到贵锁家给大嫂道歉，兰香不去，贵生瞪眼把脚一抬，兰香乖乖地跟着贵生走了。到了贵锁家，红正在骂贵锁。贵生笑着给红开玩笑，嫂子，火力还这么猛呀。红看不起兰香，却对这个在大队当会计的小叔子有点敬畏，她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等红住了声，贵生才说，大嫂、兰香，你们俩给我听着，珍珍已经给咱家丢了人，你们有事在家里斗，别再到大街上丢人了，行不？红和兰香都低头不说话。贵生问骂架的原因。兰香不说，红把对兰香的不满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完后，红抹着眼泪委屈地说，我这个当大嫂的，掏出心来对你们，可兰香是怎么对我呢？我还不如个外人呢。我并不是看重兰香送给翠竹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我看重的是妯娌之间的情分。兰香撇过我，去巴结翠竹，我这个当嫂的，能不心凉么？红说完，贵生狠狠地骂了兰香一顿。贵生警告兰香，如果以后再看到你朝翠竹家跑，我就打断你的腿！明白了红生气的原因，兰香心里的火渐渐地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讨好翠竹，却刺激了大嫂。想想红以前种种的好，兰香觉得自己有点理屈了。贵生骂她，她一句也没回嘴。贵生赔了不是，又骂了兰香，红心里的火也渐渐小了。只是，她对兰香讨好翠竹还是耿耿于怀，嘴里反复嘟囔，我就纳闷儿了，翠竹到底给你啥甜枣吃了，值得你这么上心地巴结她？见红解不开这个疙瘩，贵生犹豫了一会儿，就把兰香讨好翠竹的原因说了。红这个人，火着得快，灭得也快。当她明白了兰香巴结翠竹的原因，心里的疙瘩一下就解开了。红是个遇事欢，什么事都愿意在自己头上揽，显得她比别人行。她一个劲儿地埋怨贵生和兰香，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和她商量？如果和她商量，说下老天爷来，她也不同意把孩子送人。红问贵生，孩子给了哪儿？我把孩子要回来。我正缺闺女，你们不养我养。贵生说，计划生育正紧，要回来要按三胎罚款。红一点也不在乎，罚款就罚款，就是把房子拆了，也得保住咱家的孩子。红的话，说得兰香心里热乎乎的，她一下忘了和红骂架的事，开始向红诉说委屈，把孩子送人都是你兄弟做的主，抱走了孩子就像摘了我的心。兰香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红连忙安慰兰香说，别哭，有大嫂呢。走，咱俩现在就去找翠竹，问她把孩子给哪儿了？贵锁也要跟她们一起去。贵生拦住了，他说，你们先别忙着动，听我把话说完。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先不说翠竹说不说孩子在哪儿，就是说了，暖热了的蛋那么容易掏么？贵锁说，知道了地方，大不了多去人，把孩子抢回来。贵生问，抢回来？后果你们想了吗？红不以为然，咱自己的孩子，要回来，天经地义。贵生说，大嫂，你想问题太简单了，这孩子要不得。红张嘴想说话，贵生摆摆手截住她说，你先别插言，听我把道理好好给你们念念。孩子被抱走这么长时间了，人家总不能白养吧，最起码得给点奶钱吧。给多少呢？这要看人家张嘴大小了。孩子是咱硬要的，不是人家送回来的，人家的嘴能张小吗？就是要个三百二百，以我现在的光景，也给不起啊。红说，别说三百二百了，就是千儿八百，嫂子也给你凑，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孩子要回来。贵生说，已经拖累你们不少了，再这么下去，你们的日子也没法过了。贵锁也不甘心，就因为怕给钱，孩子咱就不要了？贵生叹口气说，不光是钱的问题。当时把孩子送人，是我求翠竹办的。如果把孩子要回来，就把翠竹彻底给得罪了。做人咱得讲信用，这样出尔反尔，在街面上传开了，以后谁还信咱？谁还跟咱打交道？还有，孩子要回来，罚款是小事。我是党员，说不定还要开除党籍。咱王家一大家子人，就我在大队混个事儿。虽然大队会计官不大，比不上支书大队长，但有实权。谁想办事，离了我这个章还不行。咱爹临死的时候，百般嘱咐我，让我一定小心行事，千万不要把咱王家的印给丢了。现在咱村台乱当上了大队长，他一直记着珍珍的恨，正想找碴儿把我给换了。如果这一胎是个儿子，为了咱王家的香火，不当这个官，我也认了，到那边也好跟咱爹交代。可是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咱划算不？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贵生又接着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你们没想到。赵家找来闹事的时候，我为了把事儿赶紧平息了，编瞎话说，兰香生的是儿子，死了。如果这事闹明了，我在村里怎么做人？赵家会怎么看？台乱当着大队长，势头正旺，他会不会带着赵家人卷土重来？这都不好说。咱家因为珍珍，已经在村里丢了大面子，如果再因为这个孩子，被人看笑话，咱王家就永远别想在村里抬头了。贵生最后这番话说进了三个人的心里，红也不坚持要孩子了。红见兰香一直抹眼泪，反过来安慰兰香说，既然贵生说孩子不能要，咱就忍了吧。说句不该说的，你如果实在想不开，就当是孩子没了，自己慢慢劝自己吧。见三个人都平静了，贵生又说，老话说，家和万事兴，咱一家人如果和和气气，拧成一股绳，外人就不敢小瞧咱。反过来咱一家人打打骂骂，外人不光看不起，还会找碴儿欺负咱。所以，以后有什么事，咱家里事家里办，千万别像今天这样，闹到街面上丢人现眼了。红和兰香都低下了头。贵生反复强调，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娘儿们家嘴窝浅，一定要记住，孩子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朝外说。红表态，贵生，你放心，嫂子虽然好说，但知道轻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贵锁也顺势数落了一句，你们俩这么吵吵闹闹，不定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家的笑话呢。贵生冷笑一声说，等着看咱家的笑话？大嫂，兰香，你们妯娌俩明天一起到街面上，让别人好好看看咱家的“笑”话。兰香点了点头。红说，怪不得人们都叫你马蜂窝，你的窟窿眼儿就是多。一家人把事情说开了，火也就消了，事也了了。兄弟俩开始抽烟喝水，妯娌俩也说起家常话。红悄悄对兰香说，都是珍珍这个死妮子，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咱妯娌俩可要商量好，一辈子不许她进王家的门！红偷着说话也比别人声音大，她这句话贵生和贵锁都听见了，贵生起身走了。贵锁嚷红，你胡呱呱什么？红对兰香发牢骚，你看看，你看看，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还护得跟蝎子巴巴似的。兰香悄悄对红说，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妹子。嘴上恨，心里还是亲。你不知道，贵生在梦里好几次都喊珍珍呢。王家的一场风波，在贵生的周旋下，平息了。兰香不再像原来那样，整天朝翠竹家跑了。只是在街上遇到翠竹，还是忍不住朝翠竹跟前凑。翠竹每次看到兰香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都不是滋味，好像把孩子送人是犯了罪一样。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揣进了翠竹的心里，搞得她晚上睡觉也不踏实。管闲事落闲事，翠竹没事的时候，总是偷偷跑到亲戚家，反复叮嘱孩子的父母，既然要了人家，就要当亲生的养。孩子越长越漂亮，有一次翠竹去了，亲戚就让她帮忙给孩子起个名字。望着孩子粉嘟嘟的笑脸，翠竹想起孩子的两个姐姐一个叫枝儿，一个叫叶儿，她脱口就说，孩子长得像花儿一样，就叫花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