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窈窈:“……”他疑心她喜欢宋行楷,以此威胁呢。沈阶道:“宋家死一个宋行楷没关系吧?”杜窈窈驳,“杜家死一个杜窈窈也没关系吧?”沈阶认怂,“我错了。”“你不怕我和他做鬼夫妻,生鬼宝宝啊?”杜窈窈故意道。“怕……”沈阶低声叹气,“不杀他了,老婆快点好起来吧……”杜窈窈的病情愈发严重了。沈阶让严谨带众人向前赶路,他留下找村庄、寻郎中给杜窈窈治病。严谨不从,众护卫不敢。使臣死了,他们就算回去,也无生路。寻了两日,前方是一村子,半路杀出百号劫匪。蒙面黑衣,身手矫捷,擅长用毒,出手狠辣。和那天袭射马车的,是同一批人。沈阶把杜窈窈交给严谨,“你带她走,他们的目的是我。”“大人!”严谨抱着昏迷的杜窈窈,犹疑不定。沈阶的剑未提起,一黑衣人的快刀已至,他侧身闪躲,命令严谨,“快走,你带二十人,务必务必护她周全!”“大人!”己方寡不敌众,严谨迈不开步。“这是命令!”沈阶稍一分神,对手从他肋下袭击,剑身一削,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线。他声音带着哀求,“我给你们断后,你快带她走!”沈阶负伤,严谨不敢再令他分心,托着杜窈窈飞快地隐入山林。匆惶的颠簸,难受极了。杜窈窈蹙起眉头,“哗”地呕出几口酸水。严谨看她惨白消瘦、奄奄一息的模样,和前些日子判若两人。心中滋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怜惜和心疼。他担心沈阶,故没走远,不知如何处置怀中这个烫手山芋。带杜窈窈离开,不管沈阶的死活,严谨是万万做不到的。士为知己者死,沈阶曾于断案上替他洗刷冤屈,拯救他一家人。严谨藏身一处隐蔽地方,派人去打探消息。半个下午过去,眼看天色愈暗,将要下雨。探子终于回来禀告,“大人腹中一剑,流血不止,带几人躲在一个村里的破庙里。匪徒又增人马,约两百人,举着火把往那处找。”轰隆隆——天际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夜空。杜窈窈瑟缩地抖了一下。严谨抱她的手也在发抖,他在思考对策。杜窈窈是个美人,纵是重病憔悴,难掩楚楚之姿。落难之际,普通男人很难不抱非分之想。更何况这群出使乌桓素了几个月的护卫。亡命之时,交给哪个都不放心。他最多只能留两人,其他的,要跟他去救人。两人与她留在此地,若被敌方抓住,沈阶必会束手就擒,他们白忙活一场。让人带她离开,严谨不知其中得出多少变故,恐她死前还要受男人凌辱。严谨探杜窈窈鼻息,孱弱至极。他咬牙,下出决定。摸索杜窈窈的脉搏,又探她呼吸,从怀中掏出一纸信函,作出沉痛的神色。“大人有令,若姑娘不行了,挖坑就地掩埋。然后你们跟我去援救大人和弟兄们。”严谨是沈阶心腹,二十余人莫敢不从。也无人敢质疑他的权威,上前查看信函真假。杜窈窈一直病得不省人事,断气掩埋情理之中。大人待这女子算是有情有义,一路或背或抱,中途以血哺喂,比世间大多数男人深情多了。护卫持手中刀剑挖坑,杜窈窈躺在地上。天空下起一阵急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人脸上、身上。杜窈想睁眼,可眼皮如被缝住,她睁不开。朦胧间听到“大人有令,就地掩埋……”埋谁啊?埋她吗?沈阶终于撑不住了吗?把她丢下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活埋啊?她还没有断气。沈阶呢,怎么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失信,他害怕,他逃离了吗?“娇妻幼女,都是我的宝贝。”“你死,我跟着你死。”“我不在乎死多少人,我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我发誓!”骗子,都是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杜窈窈的心脏如被一只狠厉的手掌捏得稀碎,眼角的泪混着雨水淋入发鬓。她就不该相信古代的帝王将相!成大事的男人,心中很难装下一个女人。宠你的时候,甜言蜜语把你哄上天。落魄的时候,女人是最无用、最无价值的东西。是的,东西。史书上说:皇帝李隆基专宠杨玉坏十六年,最后赐她于马嵬坡自缢。名将张巡,在守城闹饥荒之际,煮了小妾以犒三军。所以,沈阶埋了她多正常啊。他的人设就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杜窈窈恨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又恨他为什么不来、不跟她告别。只要他说一声,他有苦衷,她会原谅他,哪怕心痛失落,也心甘情愿地赴死。至少死得明明白白。这样,感觉被欺骗了。骗了她无数次身子,还骗走了……她的心。……没人知道杜窈窈在哭。她静静地躺在雨地里,一动不动。烟紫的衣,雪白的脸,像一尊美丽的玉女雕像,等待着与大地融为一体。事急匆忙,护卫挖的坑不深。严谨抱着杜窈窈,放入坑中。她躺在土地泥水里,眼眸紧闭,双手交握于胸前。严谨心潮起伏,他忽地想带杜窈窈逃走私奔,那晚她的柔媚情态,他铭记于心。理智压过意动,严谨起身,挥手,“填土。”一坯坯泥土压在杜窈窈身上,先是脚,然后腿,接着腰、胸,最后只剩细白的颈子和清丽的脸。一人捧一把土撒在杜窈窈面上,经雨水冲浇,干净的脸变得污浊不堪。严谨于心不忍,打断,“算了,拔点野草遮住她的脸吧。”他心里抱着一丝丝希翼,杜窈窈能坚持到他救沈阶回来。他希望她——不会死。–救命啊——救命救命救命啊——身上的泥土压得不实,经雨水浇灌,变得松软稀薄。杜窈窈的手指动了动。有一瞬间,她想如沈阶所愿,就此死去。可她好不甘心啊!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她鄙夷这样的女人。不过就是不被爱了。长这么大,她是靠爱活着的吗?有父母生,没父母养。有众亲戚,却靠陌生人的资助读书生活。血缘亲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仅用男女欢爱维系关系的挂名夫君。封建社会,女子势弱,他表面诚挚、实则伪善地放弃。凭什么、凭什么她该死?!杜窈窈凭借胸中一口难纾的意气,抬袖从泥土里抽出胳膊,一点点拨去压在胸前的泥土。待能喘气,她将手腕伸出坑外,在风雨中遥遥求救。她没有力气,支撑一会儿便软了下去,继而再撑起……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脚步踩泥的声响,她支起酸软的手腕,用力摆动。“啊——”一个男子惊呼,“大哥,你看!”被称“大哥”的男子循势望去,只见荒草泥土里浮出一只苍白的手,软软垂动。五指纤细,类似女子。“我们该不会撞鬼了吧?”头先说话的男子惊恐道。“出门打猎,猛虎野兽你不怕,怕什么女鬼?”大哥呵斥。他悄声走过去,远远地拿着长矛拨开荒草。泥坑中有一张同样苍白的脸,双眸紧闭,嘴唇翕动,美丽楚楚,如山中精魅。“这女鬼好生漂亮!”二弟目瞪口呆地叹道。大哥借着闪电观女子唇型,她似乎在说“救、救我……”他低手探她鼻息,孱弱、温热。“是活人!”–严谨一行,披着野草编织的衣,避着匪徒,偷摸溜到村子的庙中。沈阶面色惨白,捂着腹下的窟窿,指缝汩汩流血。昏暗的夜色里,他瞧见严谨,错愕惊诧,“窈窈呢?”严谨抿了抿嘴,没说话。沈阶强撑站起,上前质问,严谨大步去扶他,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后颈。沈阶昏厥。严谨朝左右道:“事态紧急,只能先得罪大人了。”他向身后使个眼色,一个护卫急忙脱衣和沈阶互换衣衫。这是来路他想的对策,选了个和沈阶身形相似的男子,引开匪徒,他带沈阶从暗处逃走。边陲蛮子起初被障眼法迷惑,后来掉头猛追,严谨带沈阶左躲右藏、奋力拼杀。原来的十多人,为掩护他和沈阶,皆死在匪徒的刀剑之下。严谨背着沈阶筋疲力竭,正感到天要亡我之际,两列黑甲士兵执箭而来。“嗖嗖嗖——”一簇簇利箭射向匪徒,士兵训练有素,百步穿扬,匪徒突遭袭击,一时间溃不成军,惨叫连声。一位方脸浓眉的将军驾着马车哒哒而来,见到严谨,拱手致意,“是沈阶沈大人的部属吗?”“你是?”严谨迟疑。将军恭声,“本将奉王爷之命,前来援救沈大人。”“王爷?太子……”严谨猜测是太子那边收到消息,派人前来。将军道:“正是太子皇叔——凉川镇北王。”严谨和沈阶乘马车去了金都城内的太守府。凉川援兵前来,金都太守吓得吐露实情,畏罪自杀。沈阶醒来,已是三天后。“窈窈呢?”他一睁眼询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破庙里看见严谨,然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知。侍奉的婢女欣喜道:“大人,您醒了?”沈阶扫过厢房的华美装饰,警惕地问,“这是哪里?”婢女答,“金都太守府,现在由我们家王爷接管。”怕贵人不知哪位,她详细,“凉川镇北王。”沈阶颌首,放下心来。镇北王从皇帝那代便不参夺嫡政斗,一心管好辖地,出了名的正直闲散王爷。想必是楚政收到飞鸽报信,命距离最近的凉川前来营救。“大人几日食水未进,可叫人送点清粥小菜?”婢女关切问。“几日?”沈阶诧异。“对呀。”婢女一张圆圆的脸,瞅着格外讨喜,她娇憨地道,“大人腹中一剑,剑淬剧毒,多亏我们家王爷来得及时,若再晚个半天一天,太医也回天乏术。”沈阶心中焦急杜窈窈,对此不太在意。他描述着,“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很瘦很白、生病昏迷的姑娘?”婢女茫然地摇头,“我们从王爷马车上接您下来,没见着什么姑娘。和您一起的,只有两位男子。”她补充,“一位是您的下属,姓严,另一位,是个护卫,他们都受了重伤。”沈阶听不进去,他满心想着杜窈窈去了哪里?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心头升起,恐惧像翻涌的潮水死死地包围了他。呼吸逐渐喘不过气。他腾地从床上起来,挣扎着下地,命令,“带我去找严谨!”“大人,您伤得很重!”婢女怯怯地叫。他脸白如纸,眼神冰冷而犀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剑,谁人莫敢不从,欲一刃毙人性命。左腹的伤口因他动作撕裂开,鲜血一瞬渗透绷带,素白中衣上透出血迹。婢女看着都疼,他浑然无觉。她试图阻止,“大人,那位严大人比您伤得轻,我去叫他过来。”“快去!”沈阶厉声。房内无人,他抽气捂着小腹坐下,既心痛又心悸。他痛疚自己弄丢了她,致她生死未卜。又害怕听到任何她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他像等待被处决的犯人。是生,抑或是死?严谨一瘸一拐地进门,看见坐在床边黯淡的沈阶,双腿一曲,直直跪下。沈阶毫不动容,只问,“我夫人呢?”“夫人她、她……”严谨声音颤抖,艰涩难言。沈阶攥紧手心,竭力使语气平静,“还活着吗?”严谨叩头,“生死……不知……”沈阶闭眼,松了一口气。生死不知,他还有希望。心中滔天怒火熊熊燃烧,他恨严谨放弃杜窈窈转来救他。当下斥骂怨怼无济于事,沈阶平定心神,质问,“如今怎么个生死不知法?”严谨将他活埋杜窈窈的一番来龙去脉述完。沈阶久久不发一言。严谨偷偷抬头,沈阶坐如雕塑,眼圈红红,眸中泛着水光。他冷静地、哽咽地,“现在她人呢?”严谨照实道:“夫人昏迷,应该没办法自个行走。属下猜测是被南诏匪徒抓获,或由路过的村民救走。”“镇北王严刑拷打抓来的孽党,他们是乌桓王后的部署,奉命截杀大人,一口咬死没见过夫人。这几天王爷派人在那边附近村子里寻找,暂没下落。”沈阶听说红萼死里逃生,情夫侍卫救她一命。她有胆反击截杀,不一定有能耐买通金都太守。他问,“金都太守,背后何人?”“阮护。”严谨回禀,“太守说阮护抓他妻儿老小威胁,他不得不从……”“结果?”沈阶打断。“太守畏罪自尽,求我们救他家人。”“好。”沈阶了解大致情况,淡淡地交代,“回京之后,你不必留在御史台了,也不要再留在京城。我会和太子建议,允你外放。”这是情义断绝的意思了。“大人!”严谨跟沈阶四年已久,兢兢业业,忠心护主。“你看过窈窈……”沈阶起了话头,没有说下去,“我便不能容你。”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辜负了我的期望。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你做的是对的,但在我这里,你错了,大错特错!”提袖举起绑着绷带的手腕,“她是我豁出性命想保护的女人,你怎么对她,你们怎么对她?”严谨哑口。沈阶意味着恩人和上级,在他眼里,自然比杜窈窈一个女人的命重要。太子命他随沈阶出使,本就有保卫之责,若他不顾沈阶性命,一心护着杜窈窈,那将来,唯有以死谢罪。在生死利益面前,女人不值一提。他很清醒、很理智,哪怕对杜窈窈曾有过一丝半分的意动。他必须做出正确选择。沈阶自嘲地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我不该为私心强带她出来,也是我无能,保护不了妻子……”说着他重重地咳嗽,喉间冲出一抹腥涩,几口鲜血涌在白衣上。“大人!”严谨惊道。“没事。”沈阶抹去嘴角和下颌的血渍,强撑着身体吩咐,“你去叫太医过来,再备一份饭食。”我不能倒下,我要去救窈窈,他在心里一遍遍如是自说。他每天认真服药、用饭,听人汇报,今日拿着画像,又去何地何地寻人。他研究地舆图,告诉官兵,一些犄角旮旯、偏山溪流,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如此坚持三天,沈阶终于有了消息。没想却是晴天霹雳。——金都北山的河道里,发现一具女尸,衣着配饰,与御史夫人逃亡时的穿戴,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