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在家中

叶舟指着表格上“关系”那一栏问猫先生,“诶,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猫先生用它厚厚的肉垫子不耐烦地摁了摁桌子,“什么关系?!当然是正经合法的男女朋友关系了!” 叶舟飞快地转着笔,“啧,好好一人民教师,怎么就人兽了呢?太重口了啊……” 猫先生瞪大它的绿眼睛,“你还是写夫妻关系吧,我不放心。” 叶舟惊得转飞了钢笔,“啪”,钢笔掉在木质地板上,甩出一道墨迹。 猫先生眯缝起眼睛,危险地看着她。 叶舟吞吞吐吐地问:“这……这是求婚吗?” 猫先生跳下桌子,摇摆着它优雅的猫屁股,故作镇定地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它回头盯着叶舟,“聘礼是五百只灰老鼠。” “啪”,刚捡起来的钢笔又掉下去了。

第十一章 大扫除
中国人过年,那是一年里的头等大事,再没有哪个节日的隆重程度能与之匹敌,寒假刚刚开始,郑老太太已经拉着叶舟忙里忙外着手大扫除了。这一栋六楼楼房,当年建的过程里已经艰辛无限,现在每每遇到过年扫除,更是叶舟心头一件大恨事。
叶舟裹着小棉袄站在巷子口,手里拎着一管塑胶水管,她轻捏水管开口,水柱激射到大铁门上,溅出白哗哗的水花,凉得叫人直哆嗦。
郑老太太抓着块小板刷,蹲在墙角和邻居家两岁的小胖子说笑话。
小胖子的奶奶被郑老太太逗得笑弯了腰,远远指着叶舟粽子一般的身影,朗笑着说:“唯心,你女儿今年多大了?”
郑老太太笑道:“过了年就26岁啦!”
叶舟生在阳春三月,今年周岁才24岁,过了年,虚岁却已经26了。
小胖子的奶奶冲郑老太太笑,“年纪也到了,你也该给她物色人选了!她这傻愣愣的脾气,可别叫人给骗了去。”
郑老太太心中暗骂,我女儿傻?那可是个人精!可转念一想,可不是傻子?不是傻子能和一只猫搅合到了一处?你说搅合也就算了,偏她是被人惦念上了还不知不觉,有时候真叫人气得只想狠狠咬她一口。
小胖子的奶奶来了兴致,八卦问道:“她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要不,我给她看看谁家有适合的儿子,两边也可以见见面嘛。”
“喵。”湿淋淋的铁门底下钻出一只大黑猫,绿莹莹的两只猫眼向这边一扫,青天白日的,竟愣是震慑住了小胖子的奶奶。
老人家颤颤地说:“唯心,你们家的黑猫……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黑猫往叶舟那边小跑几步,叶舟瞧见黑猫,立即丢开手里的水管,大声埋怨道:“猫先生,你总算睡醒了!”
黑猫抬头冲叶舟“喵呜”了一声。
叶舟叉腰骂道:“不管你!我都洗了多久的门了?你倒好!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睡到日上三更!这会儿睡舒坦了又想起要吃饭了!哼哼哼!让你饿肚子!”
小胖子伸出胖乎乎的两只小手,冲黑猫哎哎叫唤着,嘴角笑得流出了口水,反观他奶奶,毕竟是老人家,对黑猫还是心存忌惮的。
郑老太太看着不远处那一人一猫,叶舟气呼呼骂一句话,黑猫便慢悠悠回一句“喵”,旁人看起来,倒还真的是有声有色、和睦融洽。
小胖子的奶奶瞧了一会儿,仍然惦记着要给叶舟找亲家的事,忙追问道:“唯心,我刚说的事,你看怎么样?”
郑老太太装糊涂,问道:“什么事?”
小胖子奶奶急道:“找亲家啊!”
“哦……”郑老太太不急不缓道:“这个啊……不急不急。”
小胖子奶奶骂道:“这还不急,都多大了哟?”
郑老太太神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算命的说,我们叶舟命里注定要遇贵人的,所以,再等等呗。”
小胖子奶奶瘪嘴道:“哪来的什么贵人?”
郑老太太望望天,又看看地,最后忍不住拿眼睛偷瞄了两眼叶舟和黑猫,忍不住笑道:“弄不好还真不是人。”
小胖子奶奶似是没听清,问道:“什么?”
小胖子“哇”的一声,开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心仰慕的黑猫死活就是不愿搭理他。
郑老太太笑道:“好啦,估计是饿了,快带他回家找妈妈吧,我也去忙了。”
小胖子被他奶奶抱在怀里,回家去了。
郑老太太举着她的小板刷,往叶舟和猫先生身边靠。
叶舟气呼呼地举高水管,水柱哗啦啦冲向锈红色的铁门,郑老太太在一旁看得好笑,揶揄道:“哟,这又是被谁气着了?”
猫先生笑道:“听说是我。”
郑老太太故作惊讶,笑问:“谁说的?”
叶舟气道:“我说的!”
郑老太太瞄一眼脚底下的黑猫,又瞥一眼身旁鼓着腮帮子的女儿,笑道:“既然是叶舟说的,那肯定就是猫先生你不对了。”
猫先生也不反驳,只是绕着叶舟的两条腿,一圈一圈地蹭着。
郑老太太凑近叶舟,连眼角的皱纹都笑出了深褶子,“哎,刚才李阿姨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你有意见吗?”
叶舟连眼都不眨,随口应道:“再说吧。”
郑老太太推了推女儿,“过了年你可就26岁了,老姑娘了!行情直接往下掉了不止一个档次。”
叶舟惊得瞪大眼,嚷声问道:“26岁是老姑娘?”
郑老太太原本就是胡说八道,这会儿果断抬头望天,做两眼放空状。
脚底下,猫先生一声不吭地往铁门里走。
叶舟想到这只猫睡到这个时候,八成是被饿醒的,等下上去胡乱吃了什么东西,闹肚子就不好了,便把手里的水管递给郑老太太,嘱咐道:“妈妈,您拿着这个冲一冲就好了,刷门的事情等我下来做,您自己千万别沾水!”
郑老太太刚接过水管,还没反应过来,叶舟已经猫着腰往门里蹿了,惊得老太太忙调转水管方向,免得把自己女儿冲得一身湿。
叶舟赶上猫先生,一人一猫慢悠悠上着楼,猫先生突然开口,说道:“你要相亲?”
“啊?”叶舟揪了揪自己肩上的头发,“老太太瞎说的。”
猫先生说:“不许去。”
叶舟满不在意地点头应道:“嗯。”
黑猫突然向上蹿了几个台阶,叶舟一抬头,被冻得有些红的鼻子立刻撞到某个男人的怀里。
“呜……”叶舟揉着鼻子,身体刚要往后退,两边胳膊就被这个男人抓住了。
楼道里采光不好,唯一的一扇木窗只开了半面窗子,从半敞的窗户里射进来的一小束冬日寒光被猫先生的身体冲散,光线给他的身体轮廓镀上一层白光,叶舟眨眨眼,有些看不清猫先生的神情。
猫先生抓着叶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许去相亲。”
叶舟讷讷地点头。
猫先生又说:“不许见其他男人。”
“诶?”叶舟为猫先生凌厉的气势所迫,又点了下头。
猫先生得寸进尺,接着说:“初中以上的男孩子都不许见。”
“诶?”叶舟手脚并用地挣扎开了,“什……什么?”
猫先生定定看了一会儿叶舟,捏了捏她的脸颊,忍不住笑了。叶舟知道自己被耍了,从猫先生胳膊底下钻过去,踏步往楼上走。
猫先生追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大声道:“叶舟!”
叶舟在另一层的楼梯上回道:“干嘛?”
猫先生指了指他们二人后头的楼梯上,叶舟探头一看,好吧,黑猫的身体还倒在那儿呢。
叶舟“蹬蹬”往下跑,捞起黑猫的身体就往楼上跑,路过猫先生身边的时候,又被猫先生抓到了身边。
猫先生笑道:“我饿了。”
叶舟努力瞪他,瞪着瞪着,忽然仰天悲叹,“啊啊啊!真是的!”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不过如此。
叶舟认命道:“走吧,上楼给你弄吃的。”
猫先生拉着叶舟的一只手,笑眯眯地往楼上走。
叶舟突然说:“诶……我老早就想问你一件事。”
猫先生说:“什么事?”
叶舟问:“你在这只猫的身体里寄居了多久?”
猫先生想了想,“半年多吧。”
叶舟犹豫地问:“那……也就是说……这只猫……死了半年了?”
“……”猫先生迟疑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
“……”
叶舟嚎叫着把手里已经死了半年的猫扔了出去,猫先生瞬间回归到黑猫身体里,黑猫的身体在半空中转而一扭,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叶舟眼含悲痛地看着楼道上的这只黑猫。
猫先生无奈道:“下手轻点,你把我的身体摔坏了怎么办?”
叶舟颤着手“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猫先生走到叶舟脚底下,安慰道:“笨蛋,只要我还在它身体里,它就是一只活猫,不是死猫,不信你摸摸,热乎乎的。”
叶舟说:“我知道,我都摸了好几个月了。”
猫先生说:“那你怕什么?”
叶舟一转身往楼上跑,边跑边笑,“我就是想知道把你甩出去是什么感觉!哈哈哈!”
猫先生在原地转了个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迈着猫步慢慢往楼上走。
叶舟给猫先生倒了一杯羊奶,某人原本坏心地打算将羊奶倒入杯身较深的玻璃杯中,其邪恶用心被猫先生发现后立即惨遭怒视,叶舟嘿嘿坏笑了两声后,乖乖顺顺地把新鲜的羊奶倒入黑猫专用的碟子中。
黑猫站在地板上,埋头舔着羊奶,粉红色的小舌头一翻一卷,技术含量极高地将羊奶喝得“吧嗒”作响。叶舟双手抱胸,蹲在它身边,百无聊赖地数着黑猫脸上的细长胡须。黑猫不理她,自顾自地舔着奶,结果,它的早饭还没有喝完,那一头,郑老太太已经踩着她的小火轮,风风火火上楼了。
叶舟仍旧蹲在地上,只是高高地仰着她的乌黑脑袋,奇道:“怎么?您老也饿了?”
郑老太太兴致极佳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笑眯眯道:“你去阳台看看。”
叶舟瞅见郑老太太笑得又是喜庆又是诡异,忙站起身往阳台走,黑猫舔完最后几口奶,胡须上抖落两粒小小的奶珠子,也跟着往阳台去了。叶舟从阳台上探身往下望,这一眼下去,立即明白了,眼镜后的两只乌亮大眼睛,弯弯地笑开了弧度。
接管了郑老太太水管的人是小林,瘦高的少年双手上举,将水管的水柱打在铁门最高处,他的身旁站在总是苍白着双颊的小崂山,那孩子正挽着袖子指手画脚,颇有点他指哪小林就得打哪的将领派头。
离他们两人不远的地方,徐晓萌和小班花手挽着手站在一处,小班花穿着一身明红色的俏丽短褂,黑色牛仔裤下套着双浅灰色雪地靴;徐晓萌上半身穿着米黄色的长款收腰风衣,平时披散着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精精神神的一个马尾,整个人朝气蓬勃。她们二人一同站在这懒洋洋没有温度的冬季日头底下,连灰色的天空都要蔚蓝上三分,倒真是说不尽的青春明媚。
叶舟俯趴在阳台的石栏上,忍不住啧啧感叹道:“年轻真好啊。”
蹲坐在石栏上的黑猫淡淡地斜睨了她一眼,开口道:“是挺好的。”
楼下,小班花忽然跳出一步,喊道:“快移开!快移开!他出来了!”
铁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人高马大的花小莲扛着一架木梯子站在铁门里,被险险移开的水柱扫了一头一脸的水。
小林哈哈大笑着丢开了水管,小崂山拎起水管就要往小林身上浇,小林一个转身躲到了徐晓萌身后,惊得小崂山急急忙忙调转方向,却一个不小心浇到了小班花的灰靴子,小班化跺着脚追着小林骂他是罪魁祸首,徐晓萌去帮花小莲架梯子,小崂山拎着水管伺机报复。
叶舟转过头冲黑猫愉快一笑,嘴上却故意叹道:“可不能再看了,这些个少男少女的鲜嫩肉体正散发出浓郁深沉的,诱人犯罪的青春香味,他们的笑容是毒药,他们的友谊是牢笼,这社会不知道是要用一秒钟还是用一百年,才能完全抹杀掉他们这一刻的快乐,哎呀呀,再看下去,指不定嫉妒心泛滥成灾的我就从这儿架起另一条水管,把他们集体扫射了。”
猫先生淡笑道:“这倒是好主意。”
叶舟却只是懒洋洋的不动弹,她安安静静趴在石栏上,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楼底下的那些个新鲜肉体。
猫先生也不说话,陪着叶舟,一样的安安静静。
过了一会儿,叶舟突然开口,“我突然想起网络上流传挺广的一段话。”
猫先生问:“什么话?”
叶舟说:“你有没有这样幻想过,有一天你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高中的课堂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阳光照到你的脸上,让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告诉你的同桌,自己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同桌骂你白痴,让你好好听课。”
猫先生低低应道:“黄粱一梦。”
“是的……”叶舟转头来看猫先生,眼睛眨了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呼唤止了声。
原来是楼下的小年轻们发现了他们。
“老师!”发现她的是徐晓萌。
小林闻声抬头,喊道:“老师!快下来,您可不许偷懒!”
其余人也高高地昂起头,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望着叶舟。
猫先生说:“下去吧。”
叶舟点点头,“嗯。”
叶舟一踏出锈红色的楼道铁门,就看到花小莲踩在高高的竹梯上,正抓着块抹布抹大门上方的镂花红漆铁条,小林和小崂山一左一右地扶着竹梯,徐晓萌正弯腰从水桶里拧出一块干净的抹布。
小崂山一看到叶舟,就笑开了,他高兴地喊了声,“老师!”
“你们小心点!”叶舟走到竹梯下,一边帮忙扶竹梯,一边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小崂山还没说话,一旁的小林已经嬉皮笑脸地抢先开口了,“这不是在家闲得无聊嘛?”
叶舟低低“哼”了声,笑骂道:“你这少爷的身子,来我这做下人的活,回头被你妈妈知道了,还不得一棍子敲死我?”
小林眼珠子转了半圈,才要开口,话头又被另一头的小班花抢走了,小班花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象征性地踢了踢小林的脚后跟,边笑边道:“就是他妈妈把他使唤过来的!老师您不用担心!”
“喂!”小林急得回头去捂小班花的嘴,小班花顿时反应过来,忙避开叶舟清清明明的一双眼。
只这么一句话,叶舟已经明白了许多事。
小林的母亲与郑老太太是多年姐妹,对他们家算得上知根知底,叶家如今只剩下郑老太太和叶舟两人,孤儿寡母,靠得只是叶家这一栋楼的房租和叶舟微薄的薪水过活,日子虽不富裕,倒也不拘谨,只是遇上过年这样的热闹日子,就容易显现出人丁单薄的苦处了,先不说劳动力不足的条件下要给一整栋楼进行大扫除,单只是那一顿团圆饭,往往就要让人唏嘘不已。
郑老太太脾气过硬,断断是不肯接受姐妹的帮助的,叶舟也是个打碎了牙齿合着血往肚子里咽的主,她们母女俩,其实都不好伺候,于是,小林和他母亲一合计,干脆叫上这几个年轻力壮的少年人,直接往老师家里一钻,管你愿意不愿意,借着打打闹闹的理由,把活儿先做了再说。
徐晓萌怕伤了叶舟的自尊心,小心翼翼地来拉老师的手,眼里有着被揭露了真相的窘迫,“老师……”
叶舟笑了笑,“我什么时候变得让你们这样怕我?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敬畏过我?”
小崂山干笑了两声。
小林瘪着嘴嘀咕道:“老师自己不知道吗?您这一阵子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叶舟不认同,习惯性低头去找猫先生寻求支援,她问它,“我有吗?”
猫先生笑而不语,只拿那一双绿色的眼,温温软软地看着叶舟。
小林委屈道:“怎么没有?坏情绪这种事最是害人害己。那段时间,我明明知道老师心情不好,却还故意跟老师对着干,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是!老师!以我们俩的交情,以我妈妈和祖师婆婆的关系,您有什么秘密非得瞒着我啊?我可是真伤心了。”
叶舟笑着点头,“是我不好。”
“我还以为老师您对我始乱终弃呢,”小林继续埋怨,“后来还是猫先生找的我,它这么大一只黑猫蹲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突然开口冲我说话,差点没把我吓死,不过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您把事情交待给小崂山而不把这些事告诉我的原因了,毕竟我不是小崂山,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您一定也不希望牵连进太多的人。”
叶舟耳边听着小林唠唠叨叨的解释,眼神却一直凝固在猫先生身上。
猫先生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
一人一猫无声交流。
叶舟:果然是你。
猫先生:是我。
叶舟:什么时候的事?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猫先生:不告诉你。
叶舟:哼。
“……所以说啊……”小林察觉到叶舟的走神,突然放大音亮,喊道:“老师!”
“啊?”叶舟急忙回神,“啊!你继续!”
小林气极攻心,怒道:“我在这跟您真情告白呢!您又走神!”
叶舟笑道:“我不是鲁迅,你也不是许广平,师徒情深什么的,咱们要慎重啊。”
“哈哈哈!”小班花不客气地笑了。
小林不怒反笑,恢复了他那粘糊糊喜欢往人身上靠的软骨头本性,伸出胳膊就要往叶舟肩膀上搭。
猫先生突然开口,不冷不热说了句:“叶舟,清洁剂不够用了。”
叶舟探头看了看,边往回走边说道:“楼上还有,我去拿。”走到铁门边了,她又停下来。
一群人齐齐看着她。
叶舟的手还扶在门上,她转过身,冲着身后的这一群人——她的学生,她的朋友——笑了笑,她说:“谢谢你们。”
叶舟仗着白日天明,并未摁亮储藏室的灯,而是借着那点昏暗的光,去寻她要的东西,她跪在地板上,上半身探进柜子深处,翻找着那一袋不知被郑老太太埋到哪个角落的清洁剂。
猫先生蹲坐在她身旁,炯炯有神地看着叶舟的侧影,间歇性摇摆着它的长尾巴。
叶舟最终还是没能翻出清洁剂,却扯出了另外一样东西——那个装着她父亲遗留衣物的旧纸盒子,猫先生往后退开一步,腾出地方给叶舟放纸盒。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恍惚昨日昨时,叶舟也是这样半跪在地板上,将一套她与老太太视若珍宝的衣物捧到猫先生面前,那个时候,只是深秋沁凉,不如今日寒冬冻骨,几个月的时间只仿若过眼云烟,平淡的叫人不知所措。
叶舟摸着纸盒因经年累月的摩挲而磨损出的毛边,轻声笑了笑,“这是爸爸的衣服。”
这大抵就是真真正正的睹物思人了,让人愁肠百结,却偏偏无以应对。
猫先生想起那日郑老太太问的话,心思也不知道是受了这满室晦暗的光的影响,还是单纯记起同样场景下那一日自己的经历,脱口而出问道:“你还记得他吗?”
叶舟低头看着纸盒,食指指腹沿着纸盒边沿轻轻划动。
猫先生盯着叶舟的下巴想,它这算不算是唐突佳人?
叶舟的下巴动了动,却是叹出一口既深且沉的气,“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人,曾经是你全部世界里的天和地,天塌地陷,即使再无知的孩子也能感觉到其中的震撼和悲哀,更何况……”
叶舟没有说下去。
猫先生却知道。
更何况,叶舟不是无知天真的孩子,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岁了。
猫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既然能够看到生灵和死灵,几年之前,在这套房子里,你从来没见过你的父亲吗?”
“就像人与人的相遇需要缘分一样,这么多年以来,我并非能看见所有的灵魂,况且,我这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叶舟摇摇头,面色流露出压抑过后的浅淡哀愁,“至于爸爸……爸爸他大概不希望与我相见吧。”
猫先生说:“怎么会不希望与你相见呢?”
叶舟苦笑,“谁知道呢?”
猫先生安慰道:“他想不想见你,我姑且不下结论,只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他很担心你,一直都很担心你。”
叶舟奇道:“说得好像你见过我爸爸似的。”
猫先生笑道:“见是没见过,交流却是有的,但也仅仅那么一次,之后他便消失了。”
叶舟惊道:“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
猫先生解释道:“就在你给我烧你父亲衣服的那一天,或许是因为属于他的旧物被送到阴间的动静,唤醒了他残存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丝气息,让我在极短的时间里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叶舟不知做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它,猫先生又说:“他以为我是入侵者,让我马上离开你们。”
叶舟呆呆问道:“然后呢?”
猫先生说:“我当然要解释清楚我不是坏人啊。”
叶舟又问:“然后呢?”
猫先生轻轻笑了一声,说道:“然后,我答应了他一件事。”
以为已经离开多年的父亲居然一直停留在家中,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却从未出现在她们面前,叶舟说不上心中是喜是悲,只觉得恍恍惚惚间有种日夜颠倒的错觉,于是,她只能木讷接口继续去问那一个机械的问题,“然后呢?”
猫先生仰头看了一会儿叶舟,沉思片刻后,果断抛弃这具过于弱小的黑猫身子,显现出他男人的身形,半蹲在叶舟身前,与她对视。
叶舟眨眨眼,不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猫先生突然凑近脸,紧紧地盯着叶舟,叶舟被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后仰,跪着的身体瞬间失了重心,危险地向后倒下。
猫先生眼疾手快,身体往前一探,捞住叶舟的身体将她带入怀中。
“诶?”叶舟惊吓未定地瞪大眼,“干、干什么?”
猫先生低头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叶舟,逐渐变得深沉的眼里有晦暗不明的情绪静静流淌。
二人面面相觑,一个是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是心思不明叫人摸不着头脑。
叶舟的脑子里有成千上万列火车轰隆开过,她一会儿想着父亲为什么从不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会儿想着她现在这副模样在郑老太太眼里可不成了瑜伽高手,左脑想着她越来越不懂猫先生的想法了,右脑却又叫嚣着他们不可以这样,脑子混乱无序的下场就是神经更加紧张。
猫先生低头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答应了一件什么事?”
叶舟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事?”
猫先生笑道:“我不告诉你。”
叶舟的嘴巴慢慢张成一个无言以对的圆。
猫先生哈哈大笑,边笑边把叶舟的身体扶起。
叶舟心中气闷,站起身就要走。
猫先生喊住她,“不把盒子收起来吗?”
叶舟弯腰抱起盒子,将它重新塞回柜子深处。
猫先生眼里带笑,又问:“怎么不把盒子打开?”
叶舟从柜子里钻回来,看也不看猫先生一眼,似是赌气一般说了句“不看也罢!”便转身径直出了储物室。
猫先生失笑,继而苦笑。
他有些懊悔自己在叶舟面前提起她父亲曾经现身这件事,但是更加让他无奈的却是,在刚才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够想起来分散叶舟注意力的事情,却是叶舟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说,是她还不能领悟并接受的。
这一点,比起任何一件事,都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在把叶舟搂进怀里的那一刻,他的情感和身体都在刻骨铭心地渴望着她,不仅仅只是想把她抱在怀里,他想亲吻她,想让她明白,他有多喜欢她。这样的感情缘起于何时,猫先生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这感情愈演愈烈,总有一天,是要烧着他自己的。
猫先生重新回到黑猫的身体里,四只脚踩在地板上的感觉让它莫名烦躁,它回头瞥一眼柜子深处的纸盒子,慢慢走出储藏室。
几个月之后,当郑老太太告知叶舟和猫先生,那本被收缴的日记本一直就藏在储藏室的纸盒子里时,猫先生和叶舟的心情可想而知,那是被缘分戏弄之后的挫败感和对生活的错过交织而成的复杂心情,就好像一碗渗进了油盐酱醋糖的白开水,叫人辨不清楚味道。
叶舟拖着脚步慢腾腾踏下四层楼的阶梯。
楼外的小巷里,年轻人们正辛勤劳动着,站在他们中间的郑老太太向着叶舟迎上来,她看了看叶舟,疑惑问道:“怎么就上去找个东西,脸色都变了?”
叶舟说:“有吗?没有啊,挺好的。”
典型的有所隐瞒式的回答。
郑老太太盯着叶舟,问道:“跟猫先生吵架了?”
叶舟想起储藏室的那一幕,脸颊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忙避开老太太犀利的眼神,说道:“没有!”
郑老太太心想,这就是有了。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猫先生踩着猫步正好落到楼道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正静静地望了过来,叶舟随着老太太的眼神往身后望去,瞧见猫先生,脸上更热了,干脆直接走人。
猫先生走到郑老太太身边,看着叶舟融入孩子群里,与他们嬉笑怒骂。
郑老太太问道:“你们俩怎么了?”
猫先生说:“她生气了。”
郑老太太戏谑笑道:“我看着倒不像生气。”
猫先生问:“那是什么?”
郑老太太哈哈一笑,挤眉弄眼笑道:“情窦初开,惊慌失措。”
猫先生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少年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在人堆里气得跳脚的是小崂山,被花小莲扛起来扔到一边的是小林,捂着嘴笑的是徐晓萌,笑得直不起腰的是小班花。
叶舟也在笑着,笑得还挺开心。
郑老太太突然感叹道:“我们叶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猫先生仰头看着郑老太太,等着她的下文。
郑老太太微笑道:“她遇到的人都是待她极好极好的,就算是她姑姑,当年也是疼着她的。”
猫先生笑道:“旁人待她好,那也是因为她拿着自己的真心换别人的真意。”
郑老太太点点头,突然说道:“对你,我还是很放心的。”
猫先生心中略感惊诧,嘴上却自然地应道:“谢谢您。”
郑老太太笑道:“虽然是我女儿,我还是得说句公道话,那孩子有些时候不大机灵,在某些事情上更是迟钝,所以,反倒是我该谢谢你了,猫先生。”
猫先生没有接腔,这未来丈母娘的一声谢,它断断是不敢接的。
郑老太太微微笑,眼里追寻着不远处那些个热情勃发的生命,她老人家舒舒服服地叹一口长气,笑道:“我突然开始期待这个新年了,你看,不是挺热闹的吗?人呐,不能老活在过去里,总要学着往前走,还是鲁迅先生说的好哇,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猫先生笑道:“过年大扫除,本来就是为了除旧迎新。”
郑老太太赞同地点点头,笑道:“对!除旧迎新!”
另一头,小林嚷了句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猫先生抬头朝天边望去,夺目的日光刺得它微微眯起了眼。
不管怎么样都要勇敢走下去。
他答应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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