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捏着药方,人站着没动。 落日的余晖,从云缝里投出来,洒落了半条小巷。金红的光彩,点染了她象牙白的皮肤,让她乌如鸦翅的弯月髻,多了几分光泽,更消减去了身上一身湖青缠枝连纹褙子带来的清冷。 就连那一串白玉珠串抹额,都润泽似红玉。 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隐约有些惊讶。 只是那一双清透的眼眸里,有一种月华照下的感觉,偏偏透着一种柔和,即便此刻多了一点惊讶,好像没想到有人会从角门里出来,更没想到出来的人会是他一样。 十日前,他们是见过的。 这一点,顾觉非没有忘记,陆锦惜也没有忘记。 在下午筵席上的时候,她瞧见顾觉非,其实便已经认出他是大昭寺上与自己对视的那个人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顾觉非,与筵席上的顾觉非,好像有些差别。 而此刻的顾觉非,又与之前两面所见的顾觉非,有所不同。 最显眼的便是那玄青鹤氅上的一片狼藉,好似被什么泼过,就连左侧的脖颈上,都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是被锐物所伤。 眉峰微冷,唇线抿指。 此刻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似乎有些僵硬,眼底的情绪,更似云涌。 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 相互之间的打量,也不过仅仅是一个闪念的事。 陆锦惜意识到:她可能撞见了这只画皮妖不想被人看见的状态…… 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她礼貌而克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仿佛才认出他来一样,略略颔首,借此低垂了眉眼,让这目光收得更不露痕迹,才道:“原来是顾大公子,有礼了。” 温软的嗓音。 善意。 顾觉非是很敏锐的人,他几乎立时就能看出她每个举动的用意,那一瞬间,竟有一种极难表述的复杂。 才被自己的父亲,骂着“残害忠良”,一碗醒酒汤砸了出来。 出门来,却与“忠良的孀妻”撞在一起,偏偏“孀妻”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怀有温和的善意与体贴。 心间是什么感觉,顾觉非已经品不出来了。 人站在门里,他眼帘垂了垂,待得再抬起来的时候,一切外泄的情绪与满心的狼藉,都消失了个干净。 等陆锦惜重新抬眸看向他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毫无破绽的顾觉非。 仪容神态,俊逸温润。 即便身上还沾着些狼藉痕迹,可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这一点点不完美,并不足以影响旁人对他的观感。 他出了门来,下了台阶,才对陆锦惜行礼,也笑起来:“方才是觉非失礼了,大将军夫人,没受惊吧?” 果真是认识的。 陆锦惜听见这一句立刻就知道了。 除了在大昭寺一面之外,顾觉非不曾见过她。那么,只能是他曾见过原身。 不过听这个口气,客气,也生疏。 该不是熟人。 心下稍定,陆锦惜眼底温温的一片:“并未受惊。本事我无意之间走到了此处,还想问问有没有吓着大公子呢。”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吓住? 这圆场打的,也真是。 顾觉非笑着摇头,却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那一页染污的纸,眼熟:“天色已晚,夫人独在此处,的确让人有些惊讶。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 “只是多日未与家父相见,方才在席间碰过一面,如今约好了筵席散后再见。可他拉着二公子去了书房,说是要指点什么功课。” “我已经派了人去请,不过又来人传他喝得有些醉。” “他年纪大了,我怕小的们粗手粗脚,伺候不好,便派了我身边两个丫鬟去。” 陆锦惜的声音,极其自然。 面对着顾觉非,她是端方且有礼的。 只是脸上的笑容,很和煦,容易让人想起春日的暖风,在提到陆九龄的时候,更隐隐带了一点无奈。 顾觉非听出了那种父女间的温馨。 他没接话。 陆锦惜却是向自己手中这一页纸看了一眼:果然是鬼手张的字迹,而且上面每一味药,都跟她之前拿到的那一份药方一样…… 字迹一样,代表药方来自鬼手张; 药方一样,代表这药是用来治风湿寒腿的,且是单独开给顾太师的,否则剂量与用药的选择,都会不同。 什么人会在满京城都几乎已经放弃的情况下,去回生堂求药? 又是什么人有本事求来药? 还有什么人,会在带着药方来了寿宴的时候,又将之扔掉? 陆锦惜那如水似的眸光,不着痕迹地自顾觉非衣襟上的狼藉和脖颈处的伤痕处扫过,又落到他面上,声音如常。 “所以,原本是在大门处等的。” “不过方才平地里吹了一阵风,倒吹着这一页纸,从我面前过去。我一眼扫去,但觉字迹眼熟,便下车查看。” “一时不慎,捡了这药方,却也到了贵府角门前了。” 这一条巷子,两头通达。 太师府的西角门,开在靠着大门那一条街的位置,是为方便平日出入。 顾觉非一看,巷子口就在外面,也不很远,倒的确说得过去。 “看来,也真是很巧了。不过我出来时候,并不顺路,却未有陆大人的消息。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几个小的并丫鬟都去接他,该没什么事。” 陆锦惜笑起来,只是看着手中的药方,有些迟疑,似乎犹豫,不过最终还是弯了唇角。 “此药方,虽不知大公子为何丢弃,不过……如今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说着,她将这一页纸递向了顾觉非。 金红昏黄的余晖下,她指如削葱根,搭在微皱的纸张上,白纸黑字,已有染污的痕迹,其中几味药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他盛怒之下,摔下去的。 在顾承谦那边看到了一样的东西知道,他更知道自己被鬼手张那个家伙算计了一把。 所以,这药方也就更不需要了。 如今它却在薛况的孀妻手中,也是与他准备了相同寿礼的人手中,而且递给了他。 复杂。 讽刺。 他其实并不想接,只是一则不接失礼,二则…… 陆锦惜那缭绕着烟气的眼神,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甚至似乎藏着隐隐的关切,仿佛是惋惜着某些被践踏的心意。 顾觉非说不上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没必要拒绝她。 所以,他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去。 那一时,两只手的距离,近得让人有些心悸,却没有半点触碰。 顾觉非将药方从她手中接了过来:“多谢夫人。” 只是随后,却忍不住抬眸看她。 温温和和,半点没有棱角。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让人想要亲近的气息。 她所表现出来的,实在比他所想的、比卫仪曾说的,聪明太多,也有趣太多。 是因为距离太远,所以众人都不曾了解过她吗? 顾觉非并不清楚。 他只是坦诚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疑惑:“我只言片语未提,更没问过药方一句,自问不曾露出什么端倪。怎么夫人就能猜这药方,乃是我丢弃?且用的是‘丢弃’二字,而非‘遗失’。” 这话,坦荡荡似清风明月,听着竟让人心旷神怡。 陆锦惜知道他其实已经默认,当下只答道:“我久居深宅大院,所闻所见皆少,只是想:京城若还有人记得为太师求药回生堂,且还能成功,怕只有您一个了。至于用‘丢弃’……” 她声音一顿,却看向了墙角。 顾觉非也随之看去。 那是他先前牵马驻足的地方,还有几点血迹,锦盒和药罐子碎在了地上,依旧先前狼藉模样。 “看这样子……也不像是遗失……” 陆锦惜捡到药方的时候,自然也看了一眼周围,当然发现了这场面。一切还能不清楚吗? 回生堂的锦盒,她认得出来。 顾觉非于是笑了出来。 她是猜的,不过猜得很准。 满京城内外,的确不大可能再找出很多人了,但未必没有。 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将这一页药方折了起来。 手指修长,动作自也透着一股雅致。 左手掌心,还留着缰绳拉出来的伤痕。 先前在影竹楼里,万保常已经为他上了一些药,只是仓促处理,难免显得潦草,有几分血迹,透了出来。 陆锦惜一眼就瞧见了。 再一看这一位顾大公子脖颈左边的伤痕,她忍不住微微挑了眉梢:啧,混得有点惨呢。 落日的余晖,从西面来。 她与顾觉非相对而立,余晖正好将她的影子,叠在了顾觉非的身上。而他身后的台阶上,只能瞧见一道影子。 陆锦惜看见了。 那一刻,她目中飞掠过了一道奇异的光彩,只是一眨眼,又藏了个无影无踪,散在她眼底晕开的柔和之中,仿若天成。 其实,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告辞。 可她只站在原地,不言不语,看着他动作。 药方,只被他折了一下,便没有继续再折。 顾觉非也不将之收起,只拿在手中,抬眸时候,瞧见了她身后昏黄的晚晖,为她镀上一层光。 因为背着光,所以她的五官,在他眼前,便有些隐约。 只有那一双眼眸,温和而璀璨。 那一瞬间,顾觉非竟想到了一个词:欲说还休。 种种有关她的传闻,忽然全从他脑海深处,钻了出来,陆九龄昔年一字一句的得意,萧彻偶尔提起时候的平淡,永宁长公主话语之中的恨铁不成钢和惋惜,卫仪高高在上的嘲讽与不屑,甚至还有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 清楚。 但是慢慢地,都泯灭一空。 所有的耳听,都是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