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业虽不识音律,但也听得出那是古琴音,初始时声调柔美舒缓,像白云轻轻飘过天际,又似微风轻抚柳枝。没过多久,曲子渐渐转为优美明快的格调,听来如置身在空山中,百花齐放,潺潺的流水声,百灵鸟清脆的鸣叫声,清新流畅,春意朦胧。尔后曲子一路走高,节奏急促而澎湃,竟似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曲调正在高处盘旋,陡然一降,降得极低,节奏缓慢,仿佛乳燕呢喃,蟋蟀低吟,又似一个伤心的少女在低声哭泣。从高急忽然转为低缓,听来不但没有觉得突兀,反而觉得十分美妙。众人皆被琴音吸引,耳朵里仿佛听着屋檐缓慢的滴水声,一滴、两滴、三滴,水滴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仿佛天上正下起了雨,雨声越来越大,狂风骤起,仿佛海面上波涛汹涌、惊涛拍岸。琴音忽高忽低,跌宕起伏,听来令人无比畅快。隔了半响,曲调又转为线条般的流水声,只是流水渐深,水声越来越远,似高山上传来的暮钟之声,琴音渐渐停止,余音绕梁回荡,久久不能平息。万门主哈哈一笑,率先站了起来,朗声道:“蜀山古琴派司马大侠到了。”边说边走出客厅。众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只见门外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背着一把用黑布裹着的古琴,大约五尺长,他将如此笨重的古琴背在身上,看起来却像背着一把木剑般轻松。场中众人多已知道,他便是蜀山古琴派的司马如,那把古琴,便是他杀人的武器。司马如拱手对众人道:“万门主、各位英雄都到了。”万门主道:“司马兄刚才这曲《高山流水》,听来令人荡气回肠,妙不可言。”司马如道:“万门主过奖,小弟刚才弹奏之曲,只不过是《高山流水》琴谱中的一小段,琴谱的其他部分在下一直未曾得见,平生引以为憾,此番到来,正是为了求得古琴谱《高山流水》全本。”万门主道:“据说那狐妖岛上,不仅有《高山流水》,恐怕还有《潇湘水云》、《阳春白雪》等多本古琴谱原稿。”司马如脸上闪过一片喜悦之色,道:“若在下有缘得见,实是三生有幸、大慰平生。”万门主道:“快请进。”众人互道久仰之后,贾非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至少还有一个门派的高手没到。”万门主道:“贾兄你倒说说。”贾非真道:“天下武学出峨眉,怎么能少了峨嵋派。只是不知道峨嵋派来的是哪一位。”万门主道:“不错,就差峨嵋派了。”众人等了一会,峨嵋派始终没人来。贾非真道:“不等了,我们先开席。”只见他击掌三声,便有数名仆人搬来桌椅肉菜。厅上摆开两桌,少林无语大师、武当二侠、崆峒铁定文、张敬业五人吃素,同坐一桌,万门主、贾非真、东星阳、司马如、金生水和金生火六人不忌荤腥,同坐一桌。蝶庄三老对吃的没有讲究,原本与万门主同坐一桌,后来看到张敬业在那边觉得有趣,便跑到张敬业那桌去吃。那魁梧大汉和丁克玉没有和大家一起吃,各自退回厅后房中。吃完后,贾非真便安排大家回客房休息。第二天正午,万门主对众人道:“算了不等了,我们出发吧。”大船已经停靠在海边准备出发,魁梧大汉正在指挥仆人往船舱里搬运食物。除了丁克玉,其余众人都来到靠近海边的一家茶棚喝茶,等待着食物运进船舱。魁梧大汉走到贾非真面前,微微点了点头,贾非真对万门主道:“货物已搬运完毕,可以出发了。”众人正要起身,忽见一个中年道士沿着大路奔来,他健步如飞,没多久便奔到近处,众人看清他是峨嵋派东院院长凌虚道长。众人看他神色慌张,皆感到惊讶。他奔到万门主面前,忽然跪下道:“师叔救我。”万门主将他扶起,道:“何事如此惊慌?我早已离开峨眉派,你不可再如此称呼我。”除了张敬业,其他人都知道万门主曾在峨嵋派学艺二十年,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峨嵋派。张敬业心想:丁克玉的武功学自峨眉派,又说他师傅早已离开峨眉山,莫非万门主便是他的师傅?凌虚道长看到张敬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万门主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凌虚道长道:“昨夜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说……他说……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他竟说他是我儿子。唉,都是我年轻的时候惹的风流债,那少年说他娘叫聂彩霞,当年他娘身怀六甲,每天到峨眉山下等我,却始终没有等到我,最后分娩的时候含恨死去,那少年为他娘抱不平,扬言要杀我。唉,当时我已是出家人,我也不知道聂彩霞已经怀有身孕,更不知道她大着肚子在山下等我。那少年武功不弱,我……我打不过他,好在轻功没落下,便一路逃到这里来,请师叔搭救。”孟老三笑道:“凌虚小道,你连个小孩都打不过,峨眉派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二三十年前经常这样称呼凌虚,现在依然改不了口。贾非真笑道:“我看你是不忍心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吧。”崆峒派铁定文忽然冷冷道:“虚伪。”众人知道他为人耿直不屈,知道他这一句骂的是凌虚,都不以为意。凌虚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抬手擦汗。万门主道:“你不必担心,那少年若追到这里,我必为你主持公道。你先坐下喝口茶。”凌虚这才坐了下来,连喝几杯茶,心下稍定,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张敬业,笑嘻嘻地道:“张少侠……那日你劫走的小圆头……“袁姑娘已经走了。”张敬业不等他说完,已答道。“她去了哪里?”凌虚奇道。张敬业淡淡道:“她去她喜欢去的地方。”万门主深知凌虚为人,虽然出家做了道士,但尘根未断,以为他又在惦记哪个姑娘,冷冷道:“袁姑娘又是哪位?”凌虚一看万门主脸色,知道他已误会自己,正要解释,忽然望见前面一个长衣少年跑来,他脚步甚快,看来轻功不错,急道:“师叔,就是他,就是他。”万门主站起身来,道:“别担心,一切有我。”众人见状,也纷纷站了起来,站在万门主和凌虚道长身后。张敬业见那少年身上衣服穿得较厚,头上戴着浅色皮帽,正是聂小雨。他奔到茶棚前站定,瞪着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道:“凌虚老道,快出来受死。”万门主笑道:“小兄弟……话未说完,忽然白光一闪,一把短刀已向他左腰刺来,他微感腰际刺痛,脚下向右滑开数步,身体却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连滚数圈,再也站不起来。众人皆惊,大家刚才都见到凌虚道长迅速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白晃晃的短刀,刺向万门主左腰,短刀还未刺入万门主皮肉,凌虚的右手忽然被人抓住,短刀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抓住他右手的人,正是张敬业!张敬业本来站在凌虚道长身后,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阻止了他的动作。张敬业一松手,他便后纵出茶棚,站在那少年身旁。众人第一个念头是:张敬业速度好快,自己远远不及!第二个念头是:凌虚为何要杀万门主?第三个念头便是:万门主明明没有受伤,为何摔得如此狼狈?想到此处,忽然感觉自己全身乏力。除了凌虚道长、张敬业、金生水和金生火四人,其余众人纷纷坐倒在地。孟老三已失声叫道:“茶里有毒。”“虚筋散,是虚筋散。”孟老大也惊叫道。金生水和金生火已走到万门主身边扶他坐好,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然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凌虚道长。他们二人进入茶棚后就一直站在万门主身后,没有喝茶,所以没有中毒。只见凌虚道长撕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一个酒糟红鼻子特别引人注目。众人几乎都不认识他,万门主和张敬业却知道,他是鬼门五鬼中的酒鬼。张敬业怒道:“鬼门五鬼,你们鬼门杀手真是阴魂不散。”只听酒鬼道:“张敬业,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若不是张敬业早已识破他,刚才酒鬼要暗算万门主,他也无法及时出手阻止。张敬业微微皱眉,道:“当日我救袁姑娘时,在凌虚道长眼前纵身跳下万丈深谷,今日若是真正的凌虚道长见到我,脸上不可能没露出一丝惊讶之色。”酒鬼一惊,道:“不错,普通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自然是粉身碎骨,不可能安然无恙,可惜这事我未曾见过,因此才露出破绽。”张敬业道:“其实你真正露出破绽的,还是你身上的味道,凌虚道长身为峨嵋派一院之长,不可能总是喝酒,更加不会有酒气。”站在酒鬼身旁的聂小雨忽然对酒鬼道:“你最近又喝酒了?”,然而他的声音清脆娇柔,却变成了女子的声音。众人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十分奇怪,有的以为他年少稚嫩,所以声音才会犹如女子。却见酒鬼嘿嘿一笑,道:“葛大姐,昨夜酒瘾犯了,没忍住,又喝了一小壶。”聂小雨瞪了酒鬼一眼,忽然将浅色皮帽除下,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又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只见她容貌秀雅,身姿曼妙,虽已徐娘半老,但仍风韵犹存。她竟然就是治骨神医葛天丹——鬼门五鬼之首的千面鬼。千面鬼道:“张敬业,你见到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张敬业道:“我之所以不感到惊讶,那是因为我早就怀疑你就是千面鬼,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谁还会有这么高明的易容之术。”千面鬼上次易容编造故事说自己是袁心兰,是小圆头的母亲,没想到被张敬业识破了,此事她常耿耿于怀,此刻她不信张敬业又识破自己的计谋,怒道:“当日在峨山城脚下的木屋中,我不是被那刘白花杀死了吗?此刻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可知道为什么?”张敬业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当日刘姑娘确实已经将匕首刺入你胸膛,你也已经死去,为何此刻你却还好好活着。”千面鬼哈哈一笑,道:“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让我来告诉你吧,哈哈,你可还记得聂小雨?”张敬业点点头。千面鬼继续得意地说道:“小雨是我从小拉扯大的,我不仅教他武功,也教他易容术,我们经常装扮成别人的模样去执行任务。那天小雨贪玩心起,对我说他的易容术已经和我并驾齐驱甚至超过我了,我轻蔑一笑没有理他,他见我不信,说要和我比试,他说他要打扮成我的样子,要我打扮成他的样子,坚持一天一夜,看谁先被你们认出来,结果……张敬业抢着道:“结果那天聂小雨变成了你,被刘姑娘一刀杀死?而你装扮成聂小雨,逃过一命。”千面鬼笑道:“不错。”张敬业奇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小雨平时不和你比赛,偏偏在我们成亲那天向你挑衅?”千面鬼怔住:“这……张敬业继续道:“也许当时他已经预感到我识破了你的诡计,预感到我会在成亲那天对你动手,他担心你有生命危险,但他只是凭着直觉如此猜测罢了,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才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只是借口和你比赛易容术、与你对调身份,反正你们这个比赛就算被别人发现也无伤大雅,但若是真的如他所猜测的,他则可以代你而死,救你一命。”千面鬼身体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脸如死色,仿佛失去了魂魄。张敬业道:“当然,那也只是我的猜测,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似乎十分认真想了想,又道:“怪不得当时你装扮成聂小雨,亲眼看到真正的聂小雨被杀,你竟无动于衷,假如当时是聂小雨亲眼看到你被杀,那他肯定泪流满面、哭天喊地,你看他平时总是‘娘亲娘亲’地呼唤你,我想他心里是真的感激你对他多年的养育之恩的,他早已将你当成了自己的母亲的。而你心里……你一直在恨他吧,这种恨,大概来自于你对凌虚的恨。”千面鬼忽然怒吼道:“聂小雨被杀,谁说我无动于衷、谁说我不悲痛?我虽然也恨聂小雨,但他毕竟是我拉扯大的,我也爱他的。”说着眼泪滚滚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