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180txt.com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座。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 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 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 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 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 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情与生活。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般,让她无法存活。 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 像是突然获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 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情。 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 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 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没有祉明,她宁愿独自生活,就是这样。 傍晚,苏扬感到自己又开始低烧。连日来的焦虑、忙碌、亢奋,还有伤感,让她消耗极大。如今祉明离开,她又已作好决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来,失去支撑。 苏扬知道自己该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绪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来。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没有力量起来。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还需要照顾米多。 有没有他,一样要把日子过好。 天将黑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苏扬正在厨房煮鸡蛋,听到铃声,握着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会是谁?祉明?他回来了?这是苏扬此刻的第一反应。可她又很害怕,担心那不是真的。 门铃又响了两下,苏扬仍是没有动。 米多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用稚嫩的嗓音隔着门问:“谁呀?” 苏扬转头望着门口。这是短短的一瞬,这短短的一瞬,承载了怎样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维、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这一瞬间。她是用尽了全力,端着那希望。 门外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扬离得较远听不真切。而米多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按下把手,打开门迎接来者。 看见进来的男子,苏扬全然无法动弹。 黑色风衣,清朗五官,沉着眼神,李昂俨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苏扬手中的鸡蛋碎裂在地上。 她还未来得及迎上去说什么,甚至还未来得及抹去惊讶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来,又低头对米多说:“米多,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手中提着的蛋糕递给她。 米多接过蛋糕,腼腆一笑,说:“谢谢李叔叔。” 小女孩似乎从两位成人的情绪中感知到什么,对李昂只是乖巧有礼,并未展露热情。 李昂走上前去拥抱苏扬,同时把地上的碎鸡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尽收眼底。这里哪有一丝准备出发的痕迹?他没有表达不满或者疑惑,只是说:“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时间也收拾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所以我过来帮你。” 李昂又说:“我开车来的,昨晚出发,这会儿刚到。”他如此温柔平静,甚至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电话,也没有问及祉明。 苏扬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时无法言语,只轻轻挣脱李昂的怀抱,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极其疲劳,明显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楂没有及时剃掉,让他看上去沧桑,并略微邋遢。他一向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情?驱车一千多公里,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他的面容还是沉着的,可这一贯的面具后面,是怎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先坐吧。”苏扬说着,转身取来水壶,为李昂泡了一杯热茶。此时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该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告诉李昂,她已决定再次背弃与他的约定。 “你看起来很累。”李昂说,“其实也不急的,我请了几天假,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苏扬有口无心地敷衍着,心思却全在别处。 李昂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样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沉默。 苏扬取出那只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没有一句解释。 而后她听到李昂说:“我答应过你母亲……” “不,不。”她摇头,“与郑祉明没有关系。他已经结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结束,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留在上海,独自抚养米多,请你原谅。” 李昂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打开锦盒,看到戒指旁边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李昂,对不起。 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盖上了盒子,把它放进风衣口袋。 苏扬看着他,略有惊讶。他竟然什么都不再说,就接受了这结果。她见他坐下来,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看着前方某处的虚无。他看上去只是平静,但苏扬感到不安。 李昂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苏扬微微一笑。他站起来,像是打算告辞,想了想又说:“不如……一起吃顿饭?然后我就回去。” 苏扬犹豫着。他又说:“从北京到上海,长途跋涉,总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说着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怜自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 苏扬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李昂这时看上去非常孤独,非常可怜,于是她点了点头。 李昂说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馆不错,要开车带她们去。苏扬本想说就在家楼下简单吃点,但李昂已经拉开了车门,“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苏扬抱着米多上车,她发现李昂并没有开原先那辆a8,而是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上车之后,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米多坐进去非常舒适安全。苏扬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李昂已做好准备将她和米多纳入自己的生活,她却还是不甘愿。 西餐馆是一家情调小店,风格复古,布置精巧。此时还未到吃饭时间,一个顾客都没有。也没有服务员,只有吧台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招呼他们。 坐下后,李昂很快点了食物,海鲜饭、牛排和意大利粉,又问苏扬要喝点什么。苏扬说不喝了。李昂却自作主张地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则点了一杯黑浓咖啡。 “你爱抹茶味道的东西,我不会忘记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苏扬笑了一笑。 小伙计在吧台后忙碌。旁边,一台旧式唱机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是慢悠悠的外国爵士乐。 苏扬和李昂面对面坐着,一时相对无言。一周前,他们在博鳌海滩订下婚约。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经历了与祉明的重逢,苏扬心绪大变。尽管祉明已经再次离开,苏扬却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疗伤者。她宁愿独自消化过去的一切。 两人静默片刻。李昂轻叹一声,说:“苏扬,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用十分钟,好好地考虑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 苏扬欲说什么,李昂却道:“别急着回答。用足十分钟,好好想。如果你考虑之后依然决定留在上海,我不会勉强。” 十分钟?她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心中的决定早已有了。她转开脸看向别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唱片夹杂着轻微的噪音缓缓唱着一首情歌。 毫无疑问,李昂会是个好父亲。他会给米多丰富的物质、体贴的关爱,甚至比继父给她的更多。米多或许会有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但那之后,她会有更多的迷茫和困惑,会经历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痛苦。 然后苏扬想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苏扬若没有经历家庭的变故,假如她一直是个贫穷家庭里的女孩。也许她能毫无顾忌、毫无阻力地跟随祉明孤帆远航,走遍天涯海角,一起穷,一起苦,一起救赎这世界的各种罪,看这世界的各种美,然后一起死。 思绪戛然而止。随着一声轻响,音乐停了,灯光灭了。米多发出一声尖叫。 一片黑暗中,吧台那边传出玻璃器皿打翻的声音,还有小伙计颤抖的嗓嗓音,“停电,停电。没事,没事。” 苏扬搂着米多,李昂坐在对面小声安慰,只是普通的跳闸停电。 一分钟后,店堂内的灯重新亮起。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从后堂走来,对他们致歉。 “没有关系,可以理解。”李昂给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经理离开了。苏扬却发现李昂脸色苍白。 “米多没吓着吧?”李昂摸摸米多的头顶。 米多抿抿嘴,李昂笑了笑,但苏扬却看出李昂在为什么事情不安。 他们一直沉默着,似乎停电把一切都搅乱了。每个人都心神不宁,一时也都恍惚了: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又是要商量什么?直到厨房把食物送来,各色香味开始弥漫,气氛才渐渐恢复正常。 李昂看着苏扬,续上先前的话题,问道:“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吗?考虑什么?苏扬怔了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她对着李昂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未及开口,又听李昂道:“郑祉明,他是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梦想,放下是不容易的。但你想过吗,这个梦想折磨你太久,已成梦魇。你渴望得到完美与坚贞的爱情,但这爱情或许只是幻象,它已成为你的重负。” 他又说:“你应该放下他,放下他,不仅仅是放他走。彻底地放下,就是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当作祭物一样献给你所谓的爱情。” 苏扬看着他。他说的这些难道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难懂?她只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啊。 他对她,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他对她的好,也永远只能到达这个程度。她不是没有感恩,只是这一切过于沉重,既不公平,也扯不清。她无心无力,只想脱身。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没有说话,答案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他们就那样无言相望了片刻。李昂像是终于灰了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都已说完。现在,吃饭吧。”他拿起刀叉,对着苏扬笑了笑。 他们沉默地吃着食物。店堂里很安静,只有叉勺碰触碗盘的声音,连音乐都没有了。电力恢复之后,那个伙计忘记重新打开唱机。 苏扬的目光在唱机上落了几次。李昂问道:“你喜欢这种唱机吗?” 苏扬说:“以前家里有过一个。” 李昂说:“我们家也有一个,是老古董了。” 苏扬随意地笑笑,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李昂对着小伙计抬一抬手,催他们上饮料。 “马上来,马上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