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连默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然而这并不能阻挡隔壁两个年轻女孩对她的好奇。 在没有大案要案发生的日子里,作为一名法医通常都是在为民事、刑事案件中的涉案人进行从身体到精神等各方面的鉴定,以及对各种医疗纠纷的责任鉴定。某种角度而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 但两个女孩并不这样认为。 周末她们端着自己烘焙的小点心敲开连默的门。 “姐姐,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全天然,不含添加剂,保证好吃!”短发的贤珍笑着对连默说。 长发及肩的明竹大力点头,然后举一举她捧着的玻璃瓶:“还有我自己酿的梅子酒。姐姐我们开茶话会吧。” 连默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没兴趣的木然表情,奈何结果完全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两个女孩全然不予领会,一人挽了连默一条手臂,登堂入室。 “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明竹笑呵呵地问。 “……医生。”算是吧。 “啊,那太好了!万一我和小竹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以不用去医院,直接来找姐姐看了!”贤珍拍手。 连默额角一抽:“是法医。” 孰料两人听后并未露出太过惊愕的表情,反而兴趣盎然。 “姐姐好厉害!是不是每天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惊心动魄?”明竹显然对法医职业十分好奇。 贤珍比较感性:“姐姐一定是个很认真很负责的法医。” 又对连默说起她们自己来:“小竹和我在地铁名店街里开了一家美甲铺,小竹手巧,我就是打打下手,生意还不错。姐姐要不要也做一次指甲养护?我们用的是进口植物精油,保证滋润温和不刺激皮肤,再做个方形美甲,保证姐姐的一双手又软又好看!” 连默垂睫看了看自己因为工作关系剪得光秃秃的指甲。以前读书的时候校规规定女生不能化妆打扮,只允许留不超过肩膀的直发,后来工作了,因为工作性质使然,就更加不打扮了。 “那天来接姐姐的帅哥一定是当警察的吧?”明竹双手捧在心口,向往不已。 连默扬睫直视明竹:“是一个朋友。” 陈况工作性质特殊,她不便随意透露。 这一眼,透澈犀利,让一直以为连默是温良和善无害的邻家女郎的两个女孩子齐齐一惊。 贤珍忙拉着明竹起身告辞:“姐姐工作一周一定很辛苦,我和明竹就不打扰姐姐了,有空再来找姐姐玩。” 说完和明竹离开。 连默没有礼貌客气地邀请两人下次再来,而是淡淡松了一口气。 女孩子们的话题,不是不活泼有趣,只不过她的心思都在青空给她的那本李教授的著作上,只想窝在沙发里,捧着书消磨半日时光。 不过显然这样的打算终是要泡汤了,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 连默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是主任有些凝重的声音:“连默,有案情,我把案发地址发到你手机上,你尽快赶过去。我随后就到。” 连默结束通话,收到地址短信后,就迅速换衣出门。 案件现场在市中心的喷泉广场,报案人是一群清早在广场跳舞的老阿姨。 老阿姨们退休后的娱乐生活有限,除了带孩子做饭搓麻将,还有就是聚在一起跳跳舞、健健身。 十月的时候市内会举办一次全民健身大赛,中老年集体舞是其中的一个比赛项目。市中心的两个区都组织中老年舞蹈队参赛。由于前段时间传出过跳广场舞音量太大,致使不堪其扰的居民做出从家中向楼下小广场泼粪的过激之举,而集体舞又是个需要较大场地排练的项目,所以中心城区领导经过协商后,决定将偌大的市中心喷泉广场划出一个区域来,供中老年舞蹈队排练用。 两个区的舞蹈队自行商定了时间分配,一个队上午来排练,另一队则下午过来,这样场面不至于乱哄哄的,也不会为了听清各自的音乐而把音量开得太响。 一群阿姨早早搭了车到广场集合,好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吃早饭。领队建议大家先到喷泉边上围成一圈可供人休憩小坐的石阶上坐下来,安心把早饭吃了,然后再排练不迟。 都年纪不轻了,要是饿着肚子进行大体力的运动,万一出个好歹的,谁能负得起这个责? 老阿姨们遂三三两两捧着大饼油条、粢饭烧卖坐在石阶上,边吃早饭边说闲话。 其中一个阿姨带的早点是女儿给她做的三明治,里头夹着火腿切片、生菜、芝士片和蛋黄酱,引得一众阿姨都说她福气好,能享受到女儿给做的早餐。随后就纷纷讨伐起自家的女儿或者媳妇来。 这个说女儿老大不小,转眼要三十岁的人了,除开工作,就是上山下海地旅行。今天去云南,明天去西藏,后天又要去欧洲。总之把赚的每分钱都花在路上,然后回到家来啃老,如何都不愿意谈婚论嫁。 那个就叹,这有什么不好,总好过我媳妇娶进门,老娘踢出门吧?我是老娘,儿媳妇就是小娘,衣不洗,饭不烧,日日都在网上买一堆没用的东西。说她一句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儿子就同我翻脸。哎呀说说就一肚皮气! 老阿姨吃着女儿给做的三明治,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手上沾了不少蛋黄酱,黏黏腻腻的,用餐巾纸擦也擦不干净,遂俯身打算在后头的喷泉水池里洗洗手,倏忽看见水池底下沉着个老大的黑色旅行包。 老阿姨忙站起身,高喊了一嗓子:“谁的旅行袋落在水池里了?!” 这一叫,将其他人都引了过来。 老阿姨们围着水池一阵指指点点,也没人出来认领旅行包。 有人是居委会干部,对这样的事比较敏感,忙指挥着大家把旅行袋从水池里捞上来。 “前段时间发生过好几起丢弃婴儿的事,别是哪个只管生不管养的,见生的是女儿,就包一包扔在这里想淹死孩子啊!” 被她这样一说,阿姨们都紧张起来,赶紧脱鞋挽裤脚,涉入喷泉池当中,合力将十分沉重的旅行袋搬到石阶上。 旅行袋出人意料地沉,五六个阿姨费了好大的力气。幸好天气热,水温不算低,否则几个阿姨真要吃不消。 居委会阿姨排开众人,指挥两个没下水的舞蹈队队友:“手机带了吧?拿出来拍照,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说得清楚,不会被人赖到头上。” 阿姨们齐齐点头,觉得在居委会工作的人就是法律意识比较强,懂得自我保护。 两个阿姨取出手机来,有识货的“哎呀”一声:“曹阿姨你用的是iPhone嘛!” 曹阿姨得意:“这是我儿子淘汰下来的,扔掉不舍得,我就拿来用了。他们年轻人换手机,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换衣服还勤,真吃不消。” 边说,边不甚熟练地找到拍照功能,对准了黑色旅行袋。 居委会阿姨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弯下身,伸手慢慢拉开旅行袋的拉链。 随着拉链一点点被拉开,里头装着的东西慢慢展现在阿姨们眼前,众阿姨先后发出尖叫。拿iPhone拍照的曹阿姨短促地惊叫一声,“咕咚”一下栽倒在地,额角撞在石阶上,当场血流如注,手机也砸在地上,屏幕碎成一片蛛网。 居委会阿姨傻在那儿起码有三十秒,随后强自镇定,断喝一声:“大家镇静,不要慌,都散开!报警!马上报警!” 110接到报警后,先派出所在辖区的分局警察去往现场。 分局警察赶到现场一见旅行袋里的东西,即刻上报至总局,并将现场保护起来,以免现场遭到破坏。又组织人手向现场的目击者们采集第一手目击证词。 连默驱车抵达现场的时候,老阿姨们正围着几个做笔录的警察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地大声讲述经过。 警察有些无奈,又不便对着老阿姨们提高嗓门,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她们:“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每个人我们都会问到的,不会遗漏的。” 连默忍不住微笑。 碰到事情,退休在家无事可做的阿姨们最热心了,但要在她们你一嘴我一句的讲述中理出个明晰的头绪来,还真是需要一番耐心的。 连默向维持现场的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越过黄线,走近现场。 喷泉广场的地面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各种各样的脚印和水迹交叠在一处。连默循着逐渐清晰的水迹和越来越凌乱的脚印,一路拍照,一路来到陈放黑色旅行袋的石阶前。 台阶前费永年和青空已经先她一步到达,正在对现场进行初步的勘察取证。 费永年神色凝重,一双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见到连默,他大踏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连默微愣:“主任打电话让我过来的……” 费永年默然两秒,摆摆手:“既然来了,就过来吧。” 然后引着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淋淋的足迹外侧干燥的地面,来到半敞的黑色旅行袋前。 连默一眼,就看见旅行袋里装着的,被肢解的,尸块。 连默戴上手套,将现场每一处都拍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旅行袋拉了一半的尼龙拉链完全拉开。 尸块装在一个黑色防水旅行袋中。旅行袋的面料质量非常好,即使完全浸没在水中,也完全抵挡住了渗水压力,只在接缝和尼龙拉链位置出现了渗透。 “考虑到面料防水透湿功能的参数各有不同,恐怕暂时还没法给出抛尸的确切时间范围。”连默细细翻了翻旅行袋,没有看到标签和生产厂家的标志。但防水性能如此良好,做工如此精良的旅行袋,如果不是进口货,也大有可能是外贸加工多出来的尾单,“至于受害人……” 连默伸出右手小指,朝装在大号透明密封袋内的尸块比了比:“尸块的切面非常整齐,出血很少,凶手是在受害人死后才进行分尸的。” 她又凑近细细看了看尸块的切面:“恐怕我们要找一个很了解人体或者解剖的凶手。” “怎么说?”费永年也弯下身,一齐看了过去。 “你看这里。凶手每一处都是精准地切割了受害者的纤维结缔组织、软骨以及韧带,轻易地将受害人肢解分尸。” “连默分析得对。”主任沉重的声音在两人身后传来。 “主任。”连默回过头,见主任来了,就打算起身。 “你继续,这是你的案子,我只想看看你对这样的案件是如何处理的。”主任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 “乔主任,能不能单独说两句?”费永年低声对主任道。 主任颔首,两人走开些距离,费永年面沉似水。 “这件案子,您能不能换一个人做尸检?” 四年前的连环碎尸案,主任也参与了破案工作,其中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见费永年神情凝重,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的事,不是你和陈况的错,你俩却把整件事都背在肩上,一背就是这么多年。单位里还有那么多女同事,和你关系不错,你难道还能禁止她们所有人参与案件的侦破吗?” 费永年捏紧双手,沉默不语。 主任遥遥注视着远处指挥警察将沉重的陈尸袋抬上警用运尸车,转而对费永年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无处不充满危险,你可不能因噎废食啊,小费。” 说罢,主任向准备离开现场,回法医实验室进行尸检工作的连默走去。 “走吧,老头子和你一起去。” 连默疑惑地抬眼望向主任。 主任用拳头捣住口鼻,虚咳一声:“碎尸案情节严重,性质恶劣,抛尸地点又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地带,市局对此案非常重视。” “哦。”连默接受了主任的解释,提了取证包和主任一起离开现场,各自驱车前往法医实验室。 费永年略头疼地对一群话多意见也多的阿姨们压一压双手:“阿姨们静一静,我们一个个说好吗?阿姨们站好队,报个数,我们叫到几号,几号来讲述事情经过。” 又招手叫青空问:“车怎么还不来?” 一群阿姨都滞留在案发现场录口供,影响太大。 青空无奈:“已联系过,回复说马上就到。” “目前了解些什么情况?” “大致上都说得差不多,来排练,坐在那边吃早点的时候发现了旅行袋。一开始以为是有狠心的父母把孩子装在旅行袋里抛弃了。捞上来后才发现是碎尸。”青空合上笔记本,其中一个阿姨额角破了老大一个血口子,也不肯离开现场先去医院治疗,全程都白着脸嘀咕iPhone摔坏了,还不晓得被谁踩了两脚,她回去怎么向老头子和儿子交代。 费永年瞥见警用面包车闪着车灯接近喷泉广场,深深吸一口气:“你领受伤的阿姨先去医院,我带其他人回刑侦队做笔录。稍后会合。” 老阿姨们一听还要去警察局做笔录,纷纷出声抗议。 “我们还要排练。” “去警察局做笔录,要做到什么时候啊?” “就是嘛!我们只有上午才能使用场地的,被你们这样一折腾,今天就练不成了!” 多亏居委会阿姨觉悟高:“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是为了帮助人民警察破案,少练一次我们也能赢!” 老阿姨们终于不再嘀咕抗议,随车回市局刑侦队做笔录。 稍晚时候,陈况一路带风地走进费永年的办公室,顺手把门一关。 “老费,你怎么没通知我?” “你这不是也知道了?”费永年淡淡地看了陈况一眼,“而且比我想象中来得还快。” 陈况走到窗边,望着下面停车场里没有出警的警车,往事涌上心头,良久,才转身面对费永年。 “当时那件连环碎尸案,疑点重重,最后却草草结案。其中所遇种种阻碍,使得真正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我都心知肚明。时隔四年,类似的案件再次发生,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费永年略觉头疼。 “破案是警方的职责。”他这次绝不会任凶手脱罪,务必将他绳之以法。 陈况一笑,眼里是不容错认的坚定。 “我以前在公安系统工作,需要遵守法律和被游戏规则约束,但现在我的身份不同了。我不介意使用非常手段。” “陈况!”费永年有些严厉地喝止。 陈况摊手:“嘿,我只是说说,放松,老费,放松!” 费永年又如何放松得了,只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案件情况还不明朗,你别冲动。” “我去找主任聊天。”陈况恢复往日从容,一摆手,开门出去。 费永年明知陈况将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提醒自己最近要多注意他的动向。 开放式办公间里的老同事和新师弟师妹们见陈况面色冷凝地进去找费队,这会儿又面色如常地从费队办公室出来,纷纷解除警报,来与陈况聊天。 “师兄,我们周六去打反恐精英实战,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正好和我们一队。” “年轻人,不可以投机取巧啊!”刑侦队里的老法师语重心长,“凭外援赢了我们这群老人家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能凭自己的本事,赢过包括陈况在内的师兄们,那才是你们自豪的资本。” “赵哥太狡猾了!不让我们请外援就算了,还把陈师兄拉到自己队里去,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陈况听得微笑。这是他所熟悉的环境,他曾经以为会与伙伴们共同战斗到老的工作岗位,他尊敬的师长前辈,年轻而充满着热情的师弟师妹。他虽然回刑侦队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回来,都让他有种强烈的归属感。 “我去楼下找乔主任,大家周六见。”他应下了周六组队打反恐精英的邀请。 在楼下填写了访客登记表,陈况进入法医实验室办公区域。 法医的人员流动性比他以为的还大,走廊里迎面遇上的,都是陌生面孔,快走到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才碰到以前的老同事。 陈况与之打招呼,对方压低了嗓子:“不是说好了不见面的吗?” 陈况微笑:“我是下来找乔老师的。” 对方长出一口气:“主任和连默在第一解剖室,往前走右手第一间。” 陈况朝对方摆手:“有时间一起喝茶。” “才不要和你喝茶!”对方昂首阔步走开。 这人原就是局里的法医,业务能力不很强,野心也基本等同于零,只想太太平平混日子到退休。这样混吃等死的状态,一直维持到老婆和他闹离婚为止。 法医职业性质特殊,工作起来不分日夜,一旦有案件发生需要出勤,无论是在吃喝拉撒还是花前月下,没有任何推托的理由。他也是年纪不小,通过相亲结的婚。女方也是个老大难,学历高,工资高,要求高,拖拖拉拉挑三拣四到了三十五岁,家中二老以抹脖子上吊逼其结婚,无奈选了他。这感情基础本来就薄弱,加上他又格外懒散不求上进,女方最后表示忍无可忍,要求离婚。 他就纳闷:我也不是头一天不上进没追求,怎么忽然就忍无可忍了?思及陈况在外做私人调查工作,遂打电话去,别无他求。 “要离婚就离婚呗,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能背莫须有的罪名。” 陈况一口应承,答应帮他调查,三天之后就将调查报告交到他手里。 他一看,女方竟然在单位结识了一个美国公司派来的地区经理,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打得火热,到了同进同出的地步,只等她离婚好与美国人双宿双飞。他顿时就怒火中烧。 男人不怕别人说他没用,然明明是对方先行出轨,却以他没用为借口要求离婚,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二话不说,当天就拿着调查报告和女方摊牌,要么她自己向四老承认是她出轨,他要求离婚,要么他把报告给所有熟人发一份。 女的到底还是要点儿脸面的,只好亲口向两家家长承认是她有了外遇,已经怀孕,所以想要离婚。女方父母都是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如今女儿做出这等事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说老脸都让她丢尽了。当场说再不管她,拂袖而去。 他痛快地与她离婚,女方出于愧疚,净身出户,什么都没要。听说后来和美国人一起回他祖国去了。 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张扬的事,所以他一直表示虽然感谢陈况,但双方就不碰面了。不过只要陈况有事需要他,他总是不吝提供帮助的。 陈况一笑,循了指引,找到第一解剖室。 透明玻璃感应门内,连默和主任穿着白色防尘服,戴着帽子手套,正围着解剖床,对尸块做进一步的法医鉴定。 连默将电子放大仪的摄像头推近到尸块的剖面上,和主任一起仔细察看。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拥有亚洲人特有的骨骼特征,除此之外,却很难再发现鉴别死者身份的有用线索。死者的牙齿被悉数拔除,面部遭到了损毁。手指上的指纹被化学制剂烧灼殆尽,右脚脚踝处的一圈皮肤也被切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都是在死者死后进行的,她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遭受太多折磨。 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凶手。连默不想承认这一点。承认这一点意味着在这名死者之前,凶手还杀害过其他人。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连凶手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微小的细节。”主任鼓励连默。 连默点点头。 其实凶手分尸并去除能辨识身份的组织这一行为,和尸块干净利落的分解手法,已经透露了很多凶手的信息。 连默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中等身高,面容不具备侵略性的男子,有一点年纪,接受过相关的训练,不是医生,就是从事相关职业,耐心地等待猎物落入他的圈套。他目睹猎物在他眼前慢慢死去,原本充满光亮的双眼一点点蒙上一层死灰,最终成为一具犹带余温的尸体。 他有能力将尸体处理得不留痕迹,让人查无可查,但是他用了最骇人听闻的手法,将受害者肢解,并抛尸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公众场合。 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挑衅,所有细节都对警方透露出“你们有本事来抓我呀”的得意。 主任瞥见门外的陈况,遂示意连默继续,自己则脱下手套出门,拍拍陈况肩膀:“走,我们去办公室说话。” 陈况望一眼全神贯注埋头检查尸块的连默,点点头。 两人来到办公室,主任把门轻轻关上,问陈况:“喝点儿什么?” 陈况摇摇头,他现在真的没心情坐下来和喜欢喝功夫茶的主任品茗。 主任也不强求,慢条斯理地取出茶壶茶盏,将小电热壶接了水通上电,这才坐进椅子里。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主任开门见山,“每一个分尸的凶手,都有自己特定的标志,特定的手法,独有的习惯就是他们的标签。当年的案子,手法其实很拙劣,凶手对尸体的处理很粗暴,能看到很清晰的泄愤的心理痕迹。但是这个死者不同,凶手在她的尸体上的作为,与以前看到的冲动和泄愤有所区别……” 凶手近乎胆大包天,用了黑色防水旅行袋,将被肢解的尸体抛弃在大庭广众之下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务必要令警方尽快发现,而不是想让死者人间蒸发,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 “这是一种炫耀,炫耀自己的杀人技巧,炫耀自己有能力逃脱法律的制裁。他享受死者被肢解的过程,而不是杀人后慌乱分尸抛尸,以期不被警方联系抓获。” 恰恰相反,凶手也许从头到尾都在现场旁观,嘲笑警方的无能,以此获得心理上的优越感。 陈况的脸色随着主任有条不紊的沏茶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是他?” “目前还不能下定论,我相信小费破了案,会第一时间和你说的。”主任轻声劝他,“你了解规定,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件案子不行。” “我理解您的难处。”陈况起身,“不过我不会袖手旁观。” “你要把握好分寸。”主任也知道凭自己几句话,没法叫陈况放手。 “我知道。”陈况与主任告辞,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再去一号解剖房,直出了市局,驱车去往黄伟荣律师事务所。 陈况通过秘书要求见黄律师的时候,老好人黄律师正将一沓文件交给信以诺信二少爷。 信二少爷在沈安绮一事后,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绝迹于本埠的娱乐场所。虽然这其中不乏兄长信以谌停掉他的信用卡的功劳,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对陈况“一见钟情”。 信二少爷觉得长久以来他都没有找到自己人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直到那天看见陈况,他才倏忽意识到,那才是他所向往的人生:落拓不羁,豪迈洒脱。 自此他一心一意地想在律师事务所再与陈况“巧遇”,进而从老好人黄律师手下,“跳槽”去陈况手下工作。 奈何却总也碰不到陈况。 这时一听陈况要来,如何肯错过?! 黄律师接了秘书电话,摆摆手示意信以诺可以先去将文件送到门口接待处,等快递来时交给快递,尽快发出。信二少爷不动声色地捧了一沓文件出了黄律师办公室,将之交在接待处,叮嘱两位接待员尽快叫快递发出去,随后返回黄律师办公室外,闪身躲在茶水间里,一边喝袋泡红茶,一边耐心等待陈况的到来。 大约十分钟后,陈况果然上来,直奔黄律师办公室。两人关了门在办公室内简短交谈几分钟,陈况又匆匆自办公室离开。 信以诺见机忙放下手里的茶杯,紧赶两步追上陈况。 “陈况!陈况!”他尾随陈况走入电梯。 陈况记得信二,微微点了点头。 信以诺在黄律师身边几个月,旁的本事没学到,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虽然陈况面无表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出陈况情绪不佳。 “是不是有案子要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在本埠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陈况闻言,朝他微笑:“谢谢。” 信二少爷挠头:“嘿嘿,我还没有谢谢你上次帮我摆脱杀人嫌疑呢。” “你应该感谢令兄与黄律师和警方。”陈况本不欲多言,可是看到信以诺格外赔着小心的样子,又追了一句,“在律师事务所能学到很多,万勿错过机会。” 以诺大力点头:“那我要是有事,可以来请教你吗?” 陈况看见信二少爷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最终还是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 以诺喜滋滋地双手接过名片,揣到兜里,简直恨不能立刻就跟着陈况走了。不过理智尚在,脑海里浮现出兄长以谌的形象:在黄律师处做满半年,若无投诉,方可取回信用卡及跑车。 他只好依依不舍地目送陈况出了电梯:“有时间一起喝茶啊!” 可惜陈况心事重重,没工夫理他,直直往地下车库去,取了车回家。 陈况独居,父母已经退休,并没有留在本埠,而是在老家购置了房产,拿着本埠的退休工资,在山清水秀的老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但是陈况知道,当年的事,对父母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的女友是经母亲单位同事介绍认识的,三家人关系一直很好,母亲的同事一直说就等着吃谢媒蹄髈了,孰料后来出了这样的事。女朋友全家移民去了国外,母亲的同事虽然知道此事不能怪她,可是到底觉得若不是她居中介绍,人家好好的女儿也不会遇见他,遭那等罪,还是和母亲渐渐疏远。 母亲眼看着都已经在着手准备的婚礼就此告吹,好好的未来媳妇精神受到刺激,儿子几乎一蹶不振,一夜间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多月。等母亲病好了,父亲就提出带着她去老家散心,这一去就由小住两个月,变成长居不归。陈况过年的时候去老家探望二老,他们已经适 应了二线城市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在院子里莳花弄草,养鸡撵鸭,精神头看起来不错。陈况话到嘴边,还是把劝二老回去的说辞咽了下去。 回到家中,陈况在门口换上拖鞋,将车钥匙顺手扔在门边的空玻璃鱼缸内。 鱼缸里本来养着一对金龙鱼,父母不在,他在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由他做主,送给了楼下已经退休的老教授。老教授见他常常独自一人,总试图开导他,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才是正经。 陈况望着空荡荡的客厅,终是垂了眼,走入自己房间。 陈况的房间一如他本人,布置得很整齐利落,带着一股子随时准备出发去远方的况味。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大口,信手搁在电脑桌上,然后将床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轻轻一推,整张世界地图就“嗖”一声卷了起来,露出后头整整一面贴满照片和纸条的墙来。 四年前的案件,在人们的记忆中早已经淡去。死去的三个女孩子,除了她们的家人或许还记得,再没有人会提起。甚至连她们的家人,也未必愿意谈及。毕竟她们**的身份令家人羞于启齿,甚至感到难堪。据他所知,三名受害者的家属都先后从原来的住址搬离,其中一家为自己的小儿子改名更换母姓,仅仅是想让他不受姐姐是被人杀死的**这个事实影响困扰。 陈况独自坐在房间里,专注地凝视墙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字,每一句。 过去与现在在他眼前慢慢重叠,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陈况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过道上的费永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侧了身,将费永年让进门。 费永年进门后朝陈况举一举手里拎的大口袋。 “你随意。”陈况接过口袋,穿过客厅进厨房去了。 费永年自发自觉地换上拖鞋,将一双穿得有些旧的黑色皮鞋整齐地放在门边的矮鞋柜上,然后环视干净空旷的客厅。 以前做同学的时候,两人周末经常到对方家里打游戏,双方的父母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管谁去谁家,饭桌上必然准备小绍兴白斩鸡,老广东烧鹅,不敢给他们喝酒,但汽水总是有的。陈爸爸陈妈妈知道他不爱吃茄子,只要他过来,饭桌上必然是没有茄子的。后来他工作结婚了,每到逢年过节也都会来陈况家给二老拜年。陈家对他来说,就是另一个家。 而今这房间里满是寂寥味道。 陈况将费永年带来的白斩鸡和烧鹅,还有两个凉拌菜装在盘子里端出来,另取了筷子和酒杯,招呼费永年洗手入座。 “嫂子知道你不回去吃饭吗?” “她知道,她晚上也正好和同事聚餐。”费永年摆摆手,让陈况不用担心他回去会跪搓衣板。 陈况一笑:“嫂子工作还顺利吧?” 费永年夹了一筷子凉拌藕片,咬在嘴里脆生生的:“嗯,蛮顺利的。她现在在外资企业,说是外企,其实也就是个外国私人小老板,公司不大,人员也不复杂。喏,闲来无事总是组织去这里吃饭,到那里度假。你嫂子不年轻了,也没那些雄心壮志,非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看起来不像以前在国有企业那么风光,但是日子自在很多。” 陈况点点头,拉开啤酒罐的拉环,缓缓将啤酒倒进杯里,一杯递给费永年,一杯留给自己:“那我们今晚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费永年和他碰杯:“好!” 两人虽说要痛痛快快喝个不醉不休,可是到了微醺的状态,就齐齐放下了酒杯,合力将饭桌收拾干净,餐后垃圾通通打包扎起来,放在厨房的垃圾桶里。陈况宰了个西瓜,两人各捧一个果盘,移师客厅沙发。 费永年这才说明来意:“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件案子。” 陈况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然而到底还是沉默。 “我也知道让你别管这个案子,你不会听我的。” 陈况依然沉默。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整齐地折叠着的纸,推到陈况跟前:“现在局里的电脑不允许外接闪存驱动器复制资料出来,所以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都写在这上面了。” 陈况接过那张纸,向费永年道谢。 费永年挥手:“我们两兄弟之间,你和我客气什么?只是你一定要谨慎处理才好。” “我有种直觉,一定是他。”陈况沉声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凭你的直觉就采取行动。”费永年提起故人,“当年从队里调走的老王,后来去了人事档案管理局,上两个月市里开会时我还看见过他。人比以前胖了,头发也比以前少了,活脱脱一尊弥勒佛,人人见了他都戏称他为‘王胖子’。他私下对我说,当时向市局施压的那位如今已经退休,目前在位的并不是他培养起来的亲信,而是上头空降来的。” 费永年伸手指一指头顶上方。 “那位说是退休,但老王说其实多多少少是被他儿子所累。他提拔上来的人,而今调离本埠的,明升暗降的不在少数。现任很有点儿拿这些人作筏子,整治本埠官场的意味。” 陈况微微一笑。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费永年知道他的心思:“前头的保护伞现在已经撤走了,想要旧案重开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不能莽撞,你比谁都清楚检方不会采纳法律禁止的证据形式与取证方式。无论你有什么发现,一定一定,要和我取得联系。” 陈况郑重点头:“老费你放心,我必不让他因我的疏忽而逃脱法律制裁。” 费永年一拍腿:“就等你这句话了!我会及时和你分享案件进展,你的调查也一样。” 下班前主任叫住连默。 “车坏了?在停车场没看见你的车嘛。” 连默点点头,有点儿郁闷:“小区里不知道谁恶作剧,把好几辆车的前后轮胎都扎了。我怕迟到,所以就叫了出租车来上班。” 主任一拍双掌:“这种偷偷摸摸损人不利己的小贼最可恨!你报警了没有?绝对不能姑息放任这种行为!” “有业主当时就报警了。”连默为了赶时间,没有留在现场听取后续进展。 “叫小卫送你回家吧。”主任不等连默拒绝,便朝她身后一招手,“小卫,我可把连默交给你了,你得负责把她安安全全送回家。” 法医实验室门前,青空笑着应道:“保证完成任务。” 主任笑呵呵朝连默摆手:“去吧去吧。小卫有车贴的,你不用担心他兜圈子送你。” 青空在那头道:“我可听见了,到时候车贴不够用,主任您可得给我报销哦!” “那是当然。一句话。” 连默不好再推托,把一句“我可以乘出租车”默默咽回肚里,拎着医生包跟青空上了楼,出了市局办公大楼,坐上青空的车。 两旁有同事经过,都一副乐见成就一对眷属的表情,让连默有心摇下车窗解释两句,却又无从说起。 青空心情不错,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征求连默意见:“空调会不会太冷?” 等车开出市局,融入晚间高峰的车阵里,趁汽车开开停停的工夫,青空打开车载音响:“想听什么音乐?” “都好。”连默对音乐没有特殊喜好,连楼下小花园几个阿婆每晚跳舞放的《最炫民族风》她都能淡定地从头听到尾,毫无怨言。 青空闻言真想以头抢地。 回个我喜欢听节奏布鲁斯,或者喜欢听灵魂乐,抑或爱听摇滚乐,这才有话题往下说啊! 一句“都好”,简直和“随便”一样,令人无措。 青空在内心里默默泪了两秒,这才按下随机播放键。 性能良好的环绕立体声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泻出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部,《莱茵的黄金》序曲,如同少女就在耳边**低语,由舒缓而高昂。 乐声响起的刹那,连默低低“噫”了一声,随即侧耳倾听。 “……是一九八六年德国拜特罗伊节日剧院制作完成的版本……”连默有一点儿小惊喜,这是她认为仅次于一九五七年录音版本的版本了。 青空没料到歪打误撞,连默竟然知道,顿时生出遇见知音的豪情来。 “你也喜欢?” 连默微笑:“中学时有音乐欣赏课程,老师从最浅显易懂的《卡门》《茶花女》《费加罗的婚礼》开始向我们介绍歌剧,甚至还让我们每个人挑选一样简单的乐器,一班人一起排练女中音们最爱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 连默说起读书时的事,平时沉静的表情变得柔和飞扬。 “后来慢慢开始欣赏《阿依达》《巴黎圣母院》,最后老师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介绍给我们。十六小时的歌剧,我们整整听了一个学期。” 有人不耐烦,有人却从此深深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放弃原本的理想,考取音乐学院。很多人都说他疯了,他却说: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最爱。 “我家里有这版本的德国头版黑胶唱片,保存得极好。和后来灌录的数码唱片相比,声音更显空灵细腻浑厚昂扬。”青空说完,果然见连默眼睛一亮,他的心也跟着亮起来,“歌剧在我家一向是小众娱乐,现在找到同好,有空一起听吧?” 连默大力点头:“等手头这件案子告一段落。” 青空心里小得意起来。陈师兄带连默去听法医演讲,他和连默一起听歌剧,还是他比较有情调啊。 “我知道你家附近弄堂里有家食肆,专做私房菜的,要不要一起去那里吃晚饭?”青空征求连默意见。 “我知道食肆,不过听说要预约呢,否则根本没位子。” 两人的话题由歌剧转到美食上头。 后头远远尾随两人的一辆灰褐色帕萨特在高架分流岔道口与青空的车拉开距离,走分流岔道,下了高架路。 车里戴着浅色墨镜的陈况取出手机,趁红灯时拨电话给孙生。 孙生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问:“怎么样,我办事,你放心了吧?” 陈况在这头笑笑:“我又欠你个人情。” “哎,当年若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救命之恩,这点儿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况老弟你一句话,我老孙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孙生这样说着,后头还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娇滴滴的召唤。 “孙兄去忙吧,我们有空一起吃饭。” “况老弟嘲笑我是不是?和你打电话,再忙也是有空的。”孙生这样说着,那头就有女孩子不依不饶地娇嗔:“怎么还不来嘛!” “哈哈,拜拜况老弟。”孙生在电话那头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收线。 陈况朝着电话摇摇头。似孙生这样黑白通吃,能屈能伸,风流快活,也是本事。 绿灯亮起,陈况的车随着前车驶过路口。 他的直觉一向超乎常人地精准,这一次他不能再让周围的人受到伤害,所以他和费永年商量过后,请孙生设法让连默不能独自驾车上下班,再由乔主任出面安排人手,接送连默上下班。 不想孙生出手,竟是使人将连默所住小区里七八辆停在一处的车胎捅了。 手段固然粗糙,不过确实有用。 连默将最后一组数据录入电脑。 实习生今天请假,参加婚礼去了。请假的时候深深叹息:“老师,似我等这样有一技之长,职业性质较为特殊,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昼夜不分,收入尚可的单身职业女性,是否容易成为剩女?” 连默挑眉,有些疑惑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实习生将记录板抱在胸前:“我最要好的死党、高中同学今天结婚。她本来邀请我做伴娘的,我们当年约定过的,谁先结婚,另一个就做对方的伴娘。可是老师你看,我根本走不脱,完全没有时间陪她挑婚纱选照片布置场地,只好食言。” 连默有些同情地拍一拍实习生肩膀:“要知道,婚姻制度是人类漫长的社会关系历史上的一链,它既不是社会关系的最初,也不是社会关系的最终。在原始社会里,人类曾经有一个阶段是采取群婚制度的,一个部落中的女性和另一个部落中的男性结婚,同时也可以与另一个部落中的其他的男性通婚。有时客人来访,他们也会互相交换妻子。摩梭女性的走婚,其实正是群婚的遗留现象……” 实习生一愣,怎么就说起婚姻制度来了? 连默伸手取过实习生抱在胸口的记录板:“现行的婚姻制度只是符合目前的社会制度罢了。早早晚晚,都会产生变化。所以不必担心自己成为剩女,或有一日,有一技之长,收入尚可的单身独立女性,才是常态。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不用再担心经济与社会利益。” 实习生呆一呆:“老师你这是安慰我吗?这是安慰我吗?!我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天都是问题啊?!” 连默笑起来,指一指腕上的手表,示意实习生再不走就迟了。实习生“嗷”一嗓子,取过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背包,说了声连老师再见就跑了出去。 主任在走廊上碰到一路小跑的实习生,待走进连默的办公室,不由得问起:“新来的实习生怎么样?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 连默浅笑:“工作的时候十分稳重。” 无论她说起什么话题,她都镇定自若。 “你别吓跑了她。现在能留住一个业务能力强的人才不容易。”主任叮嘱,“你当初刚来的时候,我可没这样吓过你。” 连默只管嘿嘿笑。 她忍不住啊。 一碰到紧张或者不知所措的局面,她就会开始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她也不想这样啊。 “广场碎尸案有什么进展?” 连默收了笑:“根据尸斑和下颔关节尸僵的强度,可以初步判定碎尸被发现时,死者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以上。血液检查报告显示,死者生前曾经饮酒。胃容物中含有一种花粉,还在对比究竟是哪种植物的花粉。尸块剖面采集的工具痕迹样本也送到实验室去,与数据库里的样本做交叉对比,我还在等结果。” “能不能确认死因?” 连默点点头:“股动脉出血,导致失血死亡。” 凶手冷酷地目睹受害人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的血液喷涌而出,慢慢失去生气,在他面前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犹带余温的尸体。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其肢解,抛在大庭广众之下。 “凶手很享受他杀人的过程,每一步都有条不紊。”连默有强烈的预感,凶手还会再次行凶。 主任面色也凝重起来:“有什么进展要尽快通知楼上。” “我知道了。”连默极力将自己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预感抛开,但那预感就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她心头,驱之不散。 吃午饭的时候,费永年和青空都没下来,只有小刘一个人在食堂吃了饭,又带了两份盒饭上楼去。在经过连默时,小刘还不忘停下来传话:“卫青空叫你下班先别走,他送你回去。” 说完“噌噌噌”三步并作两步蹿进电梯。 坐在连默斜对面信通处的办公室副主任笑呵呵地打趣:“小连啊,是不是可以准备红包,吃你们的喜酒了?” 连默好一阵愕然。 “……我只是车坏了而已。” 她的车轮胎被捅,先是片警前来取证,后来据说小区里有车主认识人,案件又被移交给分局的刑警,前前后后车在原地放了两天。等取证完毕,汽车由拖车公司拖至购车的汽车经销商处,对方一会儿要保修卡,一会儿又要等原厂送轮胎过来,总之四个轮胎换了三天也没换好。她只能继续搭青空的车上下班。 信通处副主任听了只管笑,一副“你别害羞,我们都知道,抵赖没有用”的表情。 连默心道:这下误会大了。 而制造这场误会的人此时正在楼上问小刘:“你和连默说过了没有?” 小刘将手里的盒饭交给青空:“说过了!” 青空一手接过盒饭,一手捶一下小刘的后背:“谢谢你!” 费永年在一旁抄手就在青空后脑上拍了一下:“快吃饭!吃完继续查案。” 青空赶紧坐下埋头吃饭。 费永年这两天有点上火,眉心的皱纹明显深起来。 案件进展缓慢,目前他们手头掌握的线索寥寥,只知道死者为女性,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右脚脚踝曾经有过一圈文身,但已经被凶手切除。凶手手段非常残忍,将受害人的股动脉割开,让她目睹自己失血过多,求救无门,在心理和生理上给她造成双重恐惧,终至死亡。然后将她肢解抛尸。 心理侧写师对凶手的描述是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接受过高等教育,很可能从事与医学有关的职业,举止有礼,有一定经济能力,在本埠有独立的居所,能不受人影响地杀人并分尸。受害人年轻,很容易就被他所吸引,随他去陌生的地方,进而惨遭不测。而他继续犯罪的可能性非常高。 可是符合这些心理侧写的人,没有几十万,也有几万了,怎样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费队,我这边有发现!”小刘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费永年和青空同时放下盒饭,一起凑到小刘办公桌前。 小刘感受到了瞬间的压力,深吸口气道:“装尸体的防水旅行袋的材质比较特殊,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终于有结果了。这是一个著名的户外运动设备品牌的产品,国内没有生产,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并且他们只有少量现货,大多数客人都是先在他们的旗舰店或者官网预订,等到货后自提或者送货上门。每一个旅行袋都有特定的编号……” “所以特定的包能追溯到它的所有者!”青空一砸手心。 小刘大力点头:“即使不能追溯到具体某个人,但至少能知道有哪些人有这个牌子的防水旅行袋,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 “干得好!”费永年拍拍小刘肩膀,转头交代青空,“吃完饭你和小刘去旅行袋的销售商处核实信息。” 他自己则一推门,站到办公室的阳台上,点了支香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了两下,想起家里老婆不爱闻烟味儿,连办公室里沾回去的都嫌弃。本来婚后他都戒了,最近心烦上火,就又抽上了,只是老婆鼻子好,抽一口都能闻出来,又赶紧掐灭了烟,从口袋里取出喉糖,扔两颗在嘴里含着。 如此在阳台上站了一支烟的工夫,费永年拿手机打电话给老同学。 他们当年都是从警官学校毕业的,只不过他和陈况做了警察,这位老同学却进了出入境管理局,如今已经是副科长级别的人物了。每年同学聚会,就属这位同学最春风得意。年富力强,工作体面,收入颇丰,娇妻稚儿,有车有房,的确是所有同学中发展得最好的。 老同学一接起电话,就热情地说:“费永年!什么风把你吹来找我了?” “赵朴实,我是有事相求。”费永年开门见山。 “哈哈哈,能得班长费永年有事相求,是我老赵的荣幸啊!说吧,什么事?”赵朴实没和费永年耍官腔。 “我想麻烦你帮我查一个人,看看有没有他近期的出入境记录。”费永年报上名字。 “一句话的事!”赵朴实很是痛快,说完了正事,便与费永年讲起同学会的事来,“***的同学会,老班长你说放在哪里好?我们山也上过,海也下过,钓过鱼,逮过鸡,好像好玩的都组织过了。” 费永年微笑:“你在同学群里喊一嗓子,必定花样百出,到时候投票决定好了。” 赵朴实在那头一拍巴掌:“还是班长有办法!” “这两件事就都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到时候可一定要带嫂夫人一起去参加聚会啊!”赵朴实又和费永年聊了一会儿,撂下一句“过两天给你消息”,就挂了电话。 费永年站在阳台上。外头的天灰蒙蒙的,阴霾笼罩着城市,久久不散。 陈况的直觉,侧写师的心理侧写,都让他有种事态朝着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的担忧。 连默避让过在过道上奔跑的顽童,继续抬头查看书架上的分类牌。 周末的书店热闹过菜市场,颇多家长带学龄前儿童到书店接受文学熏陶。奈何孩童多动,全然不顾家长管束,在书店一排排书架间的过道上来回呼啸奔跑。家长最后只好放弃,任由几个小童来回追逐。 然而对爱书人来说,这小小嘈杂,不成问题。 连默戴一副黑色全封闭降噪耳机,悠闲地穿行在书架之间,眼前是排放整齐的,散发着新书独有的香味的书籍,耳中是《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抱着死去的爱人所唱的《舞蹈吧,爱丝美拉达吾爱》优美的旋律,周遭的一切都淡出她的感官世界,只余纯粹的音乐与文字。 死者胃容物中发现的花粉着实令连默困惑,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花卉的花粉。只有辨识出花粉的种类,才有可能知悉受害人生前的最后一餐是在何处用的,进而推断出一条大致的时间线,弄清楚她最后二十四小时的行程,从中发现凶手遗留的蛛丝马迹。 目前与实验室数据库中的现有数据交叉对比,没有找到匹配的样本。她在法医交流用的内部网站上也放出了花粉的显微放大图片,暂时还没有回复。连默只好到书店来,为自己换一换思考的角度,拓宽思路。 但是书店里关于孢粉的图书实在不多,连默找到一本《中国气传花粉和植物菜**谱》,从书架上抽出来仔细翻了翻,和实验室已有的数据大致相同,但是她还是打算买回去仔细阅读,以免人为疏忽错过重要线索。 忽然有一只男性修长干净白皙的手将一本《中国木本植物花粉电镜扫描图志》轻轻递到连默眼前。 连默一愣,取下耳机,抬眼望向持书的男人。 男人生着一张年轻的娃娃脸,一副近视镜下头是半眯半笑的眼,穿着质地非常细腻柔软的浅灰色棉麻圆领衫,搭一条牛仔裤,白球鞋,和连默像是双生儿般的打扮。 男人见连默扬睫相望,眼里有疑问颜色,微微一笑:“我看到你一直在找有关花粉的图书,这本是刚才有个淘气的小朋友看过,随手塞在后面那排书架上的。” 说着,指了指连默身后的那排书架。 连默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不由得一哂,哲学书啊……她哪里会去哲学类里找有关植物的书籍呢? 接过书,连默向他道谢。 他耸耸肩,双手**牛仔裤口袋里:“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不擅长与异性搭讪的连默点点头,将两本书捧在胸前,重新戴上耳机,再次将世界隔绝在音乐的旋律外,朝收银台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目送连默纤瘦的背影慢慢走出他的视野范围,被层层书架所阻挡,微笑着垂头看向连默稍早站立的位置。 她有种不自觉的美,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低头认真看书,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有几缕散碎的小头发,带着一点点微微的弧度,贴在耳后。书店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不可思议地美好。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美好,但愿不被这污浊的尘世侵染。 连默回到小区,还没走到楼下,远远就听见贤珍和明竹的笑声。明竹的笑声尤其响亮,脆生生的,透着一股蓬勃朝气。 连默拎着书店的纸口袋,放慢脚步。对于两个女孩子的热情,连默总有些不知所措。她喜欢保持一定距离,先观察一段时间,直到确定发展友情对彼此无害,才会放下戒备。 这个过程不会太漫长,但是在如今人人都加快节奏,步履匆忙的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等待,愿意接受这样的谨慎。他们往往匆匆而来,见得不到期望中的回应,便挥手而去。 连默觉得自己就像是新时代的老古董。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陌生人,可以通过一款手机应用软件,找到彼此,然后相约见面,最后把臂搂肩跑去酒店开房?广播里陌生网友见面,被骗财**甚至惨遭杀害的新闻,难道还少吗? 等她磨蹭到门洞前,贤珍和明竹都没上楼,连默只**着头皮和两个见面自来熟的女孩儿打招呼。 明竹先看见连默,娇呼一声:“连姐姐回来了!” 贤珍扯一扯明竹的手臂:“姐姐回来啦?你同事等你好久了。” 果然信报箱前头站着青空,明亮的紫色T 恤,亚麻色休闲裤,和平时在单位里全然不同的样子。 看见连默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信手接过连默拎着的纸袋:“这么沉?累不累?我不是说了叫你等我来了再出门吗?” 连默哑然,微微涨红了脸。 她是真心不习惯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热情周到啊…… “连姐姐,你同事对你真好!”明竹咬了咬嫣红的嘴唇,有些羡慕地说。 贤珍拉着她,对青空和连默说:“正好姐姐回来了,我们也该上班去了。” 说罢拖着明竹走远了。 青空等两个女孩子走远了,一边扬下巴示意连默开楼下的防盗门,一边对她说:“这两个女的来路不明,说话滴水不漏,目的性很强,你和她们往来留个心眼。” “哦。”连默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 待连默打开防盗门,青空拎着装书的纸袋进门,一边前后上下打量楼内的建筑结构。 “就这一部电梯?” “嗯,就这一部电梯。这是老式公房,有电梯已经属于当时比较高级的公寓楼了。”连默却引着他走楼梯,“不赶时间的时候,我都会走楼梯。” 响应号召,节能环保。 青空跟在连默身后。 她今天穿麻灰色棉恤,牛仔短裤,扎着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是假期里的中学生。走近看,却有着中学生所不具备的沉稳冷静。 当走到七楼时,连默面色如 常,青空则有点喘:“最近缺少锻炼。” 连默闻言微笑,去接他手里的纸袋:“给我拎吧。” “没事!”青空站直身体。 连默也不和他抢,自去开了门,请他进屋。 当连默家的门堪堪合拢的刹那,隔壁门后传来清晰轻蔑的声音:“不要脸!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做作业?!” 青空在屋里听见了,忍不住皱眉。 连默怎么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两家邻居一家在门后窥视,言语中充满了对连默的敌意,另一家的两个女孩子热情得过分,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殷勤。 “市局有单身宿舍可以申请,住得离局里还近些。”青空对连默说。 连默接过他手里的纸袋,放到一旁的置物柜上:“这里也挺好的,出门就有超市菜市场,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交通便捷。” 青空不便深劝,只好转而问:“去书店有什么收获?” 连默来了精神:“目前国内最全的孢粉图谱图志都买到了,我将受害人胃容物内发现的花粉拍下来了,马上开始做比对。也许正好有数据库里没有的样本。” “我和你分头找,”青空击掌,“这样速度快些。” 连默去厨房泡了一大壶茉莉柠檬茶出来。 茉莉花就是连默种在阳台上的一盆多瓣茉莉的花朵。连默不太去料理它,任由雨水浇灌,风吹日晒,它却每到暮春初夏,便开出繁繁复复累累缀缀的花来,香气在夜里飘出老远去。连默就收集花盆托盘里未及盛放便凋谢的花苞,略略晒干后,自己用来冲茶喝。 青空闻见茉莉香味儿,笑起来:“想不到连默你也喝茉莉花茶。” 又说起自己父亲来:“我家老头就喜欢喝茉莉花茶,家中院子里种了整整一花圃的茉莉,什么品种的都有。没事就钻在花圃里伺候茉莉花。我家太后说他跟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多。有机会带你去看我家老头种的那一大片茉莉花。” 连默想象那样一片馥郁芬芳雪白的花海:“一定很美。” 青空压低声音:“后来我家老头偷偷告诉我,他当年初见我家太后,就是在一丛茉莉花前头。我家太后穿一套军装,胸口别着大红花,正和战友合影,我家老头恰巧经过,看了那么一眼,自此就刻在心里,再也忘不了。” 青空至今记得老父在说起这一段往事时,脸上那种焕发青春般的光彩。他相信当时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很美。 “臭小子!哪一天有个姑娘,你看了她一眼,再也忘不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老父说完,一把将他从病床前拍开,“别在我跟前碍眼,多陪陪你妈去!” 他当时以为老头撑不下去,差一点心软留在父母跟前。后来发现老头儿精气神足着呢,和同楼病房里的病友下棋,两个人为了一步棋吵得面红耳赤,他才惊觉差点中了苦肉计。 连默微笑,斟了杯茉莉柠檬茶,双手奉到青空跟前:“谢谢。” 她神经再粗壮,青空接送了她一周,也明白这其中,怕是有费队安排他保护她的意味。 “一杯茶就谢我了?”青空怪叫。 “等会儿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连默老实。 “这还差不多。”青空笑起来,眼里流露出明朗的神色。 临下班时,青空接到发小的电话。 “空少!下班出来吃个饭!”发小的声音从极嘈杂的环境里传来。 “说了不要叫‘空少’!”青空捏鼻梁,“这几天没时间,兄弟你自己好吃好喝好玩,我就不奉陪了!” “别介呀!卫少!弟弟我特地把年假和国庆假期连加在一块儿,搞了一个月的豪华长假,专程从京城赶来找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发小提高了音量,“卫少赏脸,出来吃顿饭,算是给弟弟我接风洗尘呗!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吧?卫少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不想!”青空斩钉截铁,“我最近忙,你自个儿玩去。” 发小还待不依不饶,青空已先一步挂断电话。 一旁费永年拍拍他肩膀。 青空回过头:“费队,什么事?” 费永年示意他收拾东西下班:“今天我来送连医生,你可以先下班了,出去和朋友聚会一下,放松放松。” “不……”青空一个“用”字没来得及说,费永年已然一笑,宽厚的手掌一挥,表示事情就这么定了。 可是我想送连默呀!青空将话憋在肚皮里,先行下班了。 这头费永年让青空小刘下班,那头主任也赶连默把东西收拾了下班回家。 “我在等美国同事发数据来……”连默还想做垂死挣扎。 “美国现在是太平洋时间半夜十二点。”主任毫不留情。 连默颓然。 主任指一指自己的双眼:“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老法师的这如炬双目。” “那我先下班了。”连默把自己的东西扫进医生包,一拎,耳机挎在脖子上,朝主任挥手。 一等连默走出自己的视线,主任就传简讯给费永年,小白兔已经出发。费永年回以简短的“收到”两字。 主任觉得费永年和陈况有些草木皆兵,然则也不能怪他俩,四年前的事无论搁在谁身上,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陈况从此离开警队,费永年虽然坚持留了下来,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再也不是最初那个大大咧咧,笑起来带着一股子爽朗的小警察了。 主任叹了口气。肉体的创伤容易愈合,心灵的伤痛,有些时候,却很可能伴随一个人终生。 他从没对连默说起过,在她来应聘之前,法医实验室曾经有过另一名女法医。年轻,业务能力不错,样子也好,挺文静的一个女孩儿。有一天,从医院送来一具女尸,怀孕已经八个多月。女死者因为与婆婆产生矛盾,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她在房间里蹬翻了凳子,发出巨大声响,婆婆却由于两人间的龃龉没有前去察看究竟。等她老公下班回家,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妻子悬在那里,早已经没了气息。鉴于是非正常死亡,所以负责抢救的医院就将尸体送到法医处。她正好当班,承担了尸检的工作。在她解剖尸体,取出女尸腹中已经成形,还差三周就将降生,却在母体中一起死去的男婴时,那个婴儿忽然动了动…… 她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事后她接受了整整一年之久的心理辅导,却再也没办法回到法医行列,最后只能辞职。 他最后一次听人提起她,是几年前在法医工作年会上,据说在一所中学当校医,精神仍然不在最佳状态,人看起来邋遢油腻。 主任不知道,工作中的哪件事,会触及心灵中那个点,使人再也无法承受,终至崩溃。但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连默碰上类似四年前的事。所以他积极配合费永年,将连默置于被保护的状态下。 至于连默本人的意愿……主任想,费永年和陈况大概都不予考虑,直接无视了吧? “费队,我一个人回家没事的。”连默坐在费永年的老式大众汽车上,非常诚恳地对费永年说。 “坐好,把安全带系上。”费永年看看手表。手表是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他偶尔会想,假使他和陈况当年没有那么固执地要缉捕真凶,上头一施压,他们就和稀泥,把案件草草了结,他是否如今早就高升,妻子也不会被陷害,最后离开国有企业,两夫妻和和美美春风得意?陈况和女朋友已结了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费队?”连默见他微微出神,轻唤。 “我先请你吃饭,然后带你去个地方。”费永年发动引擎。 “哦。”连默老老实实系好安全带,靠在椅背上。 她的第六感雷达还是比较准确的,费队心情不佳,她还是识趣点的好。 费永年瞥一眼连默,忍笑,驱车驶往目的地。 晚饭选在一家私房菜馆,菜色很清淡,着重体现新鲜食材的原汁原味,辅以精美的食具,给人以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连默最喜欢喝一款新鲜莲藕榨的莲藕汁,清甜中带一点点桂花香,装在好看的翠色荷叶盏里,使人还没饮到嘴里,已经在肺腑中生出一股清爽的感觉来。 吃过饭,费永年领着连默从私房菜馆后门出来,上了等在外头的出租车。 “师傅要去哪里呀?”司机压着嗓子说话。 可连默还是听出来了:“陈况?” “我说了骗不过她。”费永年笑起来。 “本来也没认真伪装。”陈况也笑。 连默一双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快告诉她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你看把她憋的。”陈况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 连默鼓了下腮帮子。 费永年没有卖关子:“我们带你去一家私人实验室。” 连默微微张大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陈况接口道。 “不要紧吗?”检方不会采纳非法证据。 “我们不是非法采集证据,”费永年斟酌了一下,“只是去找专家来帮助我们。” 连默点点头。法医实验室并不是对所有领域都了解熟悉,很多案件都需要其他行业的专家充当顾问。 陈况将出租车驶进一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库,熄火,和费永年、连默一起下车,搭电梯上到五楼。因已是下班时间,整层楼静悄悄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放大回响。 陈况拉开正对电梯口的玻璃门,示意连默女士先请。 连默握紧了手里的医生包拎手,走进陌生空间,陈况与费永年随后进门。 连默一进门,绕过镌刻有实验室名称的照壁,来到里头,在偌大的,以玻璃幕墙分隔的空间内一眼就看见平时工作中比较常见的光谱仪、有机质谱仪和无机质谱仪,甚至连接触机会不多的同位素质谱仪与离子探针都有。 “欢迎光临信氏实验室。”信以谌从一侧的休息区走出来,身旁跟着看起来明显很兴奋的信以诺。 连默并不觉得奇怪。信氏是做建材生意的,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对建材进行质量检验是再正常不过的。遂朝信以谌点点头:“你好。” 信以谌微笑:“连医生看看设备可还齐全,如果缺少的话,我立刻去向别处调用。” “有没有更衣室?”连默正正经经地问。 “有,请跟我来。”信以谌伸手,领一行人往更衣室去。 待换上一次性防尘服,一行人个个都由顶至踵穿在白色无纺布的防尘服内,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连默看一眼平时都衣着优雅的信以谌,双眸笑成了月牙。 果然帅哥就是帅哥,即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仍然能叫人透过双眼猜测他有多英俊。 以诺却对干巴巴的女法医无甚兴趣,点点头权充招呼,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陈况身上,自动自发地取了平板电脑,做出一副调查助理的模样来。 陈况不理他,只当他是阔少闲极无聊,三分钟热度。 信以谌带他们穿过走廊,行经一间间玻璃墙隔离开的独立实验间,来到最里面的一排实验间。连默发现自己宛如置身于平时工作的法医实验室,除了没有停尸房和尸检台,这里简直应有尽有,甚至连法医实验室申请购买,至今都没有经费批下来的最先进的生命科技公司生产的仪器。 购买生命科技公司的仪器,该公司会和实验室分享公司所拥有的强大的基因数据库资料,包括逾一千五百万份犯罪分子的基因样本,以及世界范围内的动植物基因样本。可以毫不谦虚地说,生物科技公司的基因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数据诺亚方舟。一直是连默所神往的。 现在有机会接触这些仪器,进而一窥数据库的究竟,如何不让连默激动? “这是……”她的身体几乎要贴在玻璃墙上。 除了还在状况外的以诺,所有人都微笑。 “这是实验室最近购置的设备,连医生需要什么请尽管使用。”信以谌隔着口罩,对同样只露出一双透澈大眼的连默说。 连默小小地欢呼一声,就想推门进去,被一侧的陈况眼明手快地拉住。 “……?”连默不明所以。 费永年掩面。 信以谌轻笑,伸手在指纹识别锁上按住不放片刻,门锁“嘀”一声解除。 连默“嘿嘿”讪笑两声,随即当先一步,推门而入。 之后,即使给她十个八个**帅哥,她也不会注意到了。 第二具碎尸被发现的时候,费永年正和青空排查本埠几家著名的西班牙餐厅。 在死者胃容物里的花粉最终通过与连默从美国一家实验室获取的数据对比后发现,是一种产自西班牙的蜂蜜中所带有的,西班牙当地的一种野花的花粉。 信以谌在这中间提供了很大帮助。 于弟弟以诺看来,乏善可陈的工作狂哥哥以谌,除了美食,完全不懂得生活。以谌只是对从来都是土豪做派的以诺微微一笑,他有条件享受美食,这爱好健康美味,除了体重上的困扰,不会带来任何副作用,比豪车美女来得更加实惠。 信以谌一听说死活赖在陈况身边做助理的以诺谈起受害人胃里有产自西班牙的野花花粉,兼之还有腌制过的猪肉成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西班牙餐厅。 城中确实有几家西班牙餐厅,但能吃到正宗西班牙顶级火腿的,却只有少数几家。生火腿是西班牙特产美食,最顶级的火腿每年都只生产固定的数目,绝不会为了追求产量而牺牲火腿的质量。每年牧场都会挑选固定数量的西班牙杂交黑猪,将它们放养在野外牧场,喂饲一种独特的果实,这样猪肉的脂肪才会形成白玉一般的颜色,胆固醇含量接近于零。最后只取煮的两条后腿,腌制三年,才能获得一条顶级美味的生西班牙火腿。每条火腿都配有基因证书,然后才能上市销售。 西班牙火腿生吃最为美味,但餐厅有时会考虑到食客的饮食习惯和口味,提供各种调味料供客人蘸取,以获得美味体验,有的餐厅会为食客送上一小罐产自西班牙的手工蜂蜜。由于是纯手工采集,所以蜂蜜在分离的过程中,会带有大量的花粉,虽然看起来不那么清澈透明,但营养价值更高。 两相结合,信以谌推测受害人很有可能生前曾去过一家正宗西班牙餐厅用餐。 信以谌的推测得到了法医实验室数据的支持。 “除了花粉,胃容物中的残余肉质经基因检查,与国内养殖的猪的基因不同。”连默指着实验室给出的检测报告,对费永年说。 费永年和青空走了两家西班牙餐厅,两家都提供顶级生火腿,但这两家主张最纯正的西班牙风味,所以并没有为客人准备蜂蜜做蘸料。两人正打算驱车去第三家的时候,费永年接到小刘打来的电话。 “费队!在城中绿地广场,又发现一具碎尸……” 结束电话,费永年握紧方向盘。 城中绿地广场同样位于市中心,与喷泉广场遥相对应,每天在绿地广场晨练的市民不在少数。相比喷泉广场清早多是中老年人,绿地广场每天都有大量的不同年龄段的市民前去,其中不乏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去接触大自然的。凶手将弃尸地点选在那里,其意不言而喻。 市局和有关部门对此十分重视,领导专程找费永年谈话。 “城中绿地广场是我们城市的一张名片,在人均绿化占有率这么低的现在,有那么大一片植被位于城市中心区,供市民们亲近大自然,呼吸新鲜空气,一直都广受欢迎。现在有连环杀人犯在外不断作案,还将尸体抛弃在每天有老人孩童经过的绿地中心地带,这影响太恶劣了!”领导在办公室里几乎要拍桌子。 上头正要派巡视组下来,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太难看,简直是打本届****的耳光。 “巡视组马上就要来了,限你们务必在半个月内破案!”领导捣着额头,“动用一切可用资源,不要让媒体抓到疏漏!四年前的案件已经够轰动了!” 当时坊间各种传闻层出不穷,媒体紧追不舍,上面又有人施压,即使结案,舆论仍不依不饶地指责警方办案不力,案件疑点重重。现在忽然又出了一桩连环杀人碎尸案,倘使不能尽快地将凶手绳之以法,让媒体放大报道此事,那根本就是坐实了当年认罪的凶手不过是替罪羊的传闻。不但警方面上无光,恐怕一应政府高层都会受到牵连。 费永年抿唇点点头,退出局长办公室。 等来到走廊上,身后的门轻轻合拢,费永年这才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来。 如今的局长正是当年大力主张尽快结案,向上层势力弯腰低头,最先妥协的市局刑侦大队队长。当年案件告破,原局长高升,副局长升任局长,他就坐了副局长的位置。不出两年,局长退休,他就稳稳地接任局长要职,很是春风得意了一阵子。 现在类似的碎尸案再现,很难不令大众和媒体联想起四年前的旧案,他这才觉得头疼,要限期破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费永年不觉得解气,他只是后悔,如果当初真凶被绳之以法,那么也许今时今日这两个女孩子就不会遇害。 局里的低气压,迟钝如连默,也感受到了。 刑侦队上下没日没夜地进行排查,青空和小刘熬红双眼来来回回地看事发地点附近的监控录像。 扫地阿姨偷偷埋怨,办公室里的烟蒂和喉糖包装纸到处都是,推门进去能呛死个人。 第二具尸体的尸检连默也已经完成,和第一个被害人一样,凶手的手法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笃定警方没法抓到他的得意。 连默拿着报告,推开刑侦队办公室的门,果然如扫地阿姨嘀咕的那样,看起来乱糟糟的。 青空与小刘正在就户外运动品牌提供的客人名单,与西班牙餐厅提供的第一个被害人死亡大致时间内的预定名单做比对,但是青空有预感,希望不大。 无论是购买防水旅行袋或者是预定西班牙餐厅用餐,凶手都很有可能提供了伪造的身份信息。他既然打算行凶杀人,又怎么会大意到留下自己的真实信息,事后供警方追查? 见连默推门进来,青空忙起身去将办公室的窗通通拉开,一边顺手操起办公桌上的一本年鉴扇风:“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什么有用的新线索。”连默把报告递给青空。 凶手越来越老练,也越来越谨慎。先将受害人麻醉至失去行动力,人却保持清醒,随后用尖锐锋利的器具割开受害人的股动脉,任其失血过多死亡,最终将其肢解并抛尸。所有的步骤都精心策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但是他肯定会犯错!”青空来回比对先后两份尸检报告。 凶手越得意,炫耀自己的行为,嘲笑警方的无能,就越容易犯错。可是他不能赌凶手在下一次犯案时会犯错。 一定会有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线索! 连默静静退出刑侦队的办公室。 临下班时,连默接到信以谌的电话:“连医生,你好,我是信以谌。” 连默有些意外,自上次女明星被害案之后,他曾经给她送花表示感谢,却再没有更进一步接触。三天前在信氏的实验室里见到他,她和他也没有多余的交谈。不料他会打电话给她。 “你好……”连默一手接电话,一手将办公桌上的个人物品扫进医生包里。 “冒昧致电连医生,想请你吃顿晚饭,不知连医生可否赏光?”信以谌的声音很沉稳好听,有种大提琴般浑厚的质感。 连默犹豫一下,想婉转拒绝,对方轻声一笑:“有点儿问题,想趁机请教连医生。” 土豪能有什么问题请教她?连默有点好奇。 信以谌在电话那头继续道:“那我就在门口恭候连医生了。” 说罢收线。 连默将医生包合上,两条搭袢系好,准备打卡下班。 主任微胖的身影从办公室门口晃过:“今天我送你吧。” 连默知道最近楼上破案压力巨大,每个人都超时工作,青空和小刘的眼睛这几天全都结膜充血,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主任这是想替他们分担些事情吧? “今天有人请我吃饭,会顺便送我回家,主任您放心好了。”连默笑眯眯。 “是谁请我们连默吃饭?要不要老头子去把把关?”主任的八卦天线进入开启模式。 “不是您想的那样。”连默将耳机挂在医生包的拎手上。 只是主任到底不放心,坚持将连默送到单位门口,一见开着一辆低调雪佛兰汽车的信以谌,他放心地朝连默挥挥手。 坊间各种二代层出不穷,有些名不副实,空有个光鲜亮丽的架子罢了;有些名副其实,为人低调沉稳但做事脚踏实地。 信以谌显然属于后者。 连默上了车,主任这才返回大楼。 “不知道连医生喜不喜欢吃西班牙菜,假使不喜欢,我现在就去别家订位子。”信以谌将车在路口调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连默。 西班牙菜?连默眼睛里掠过流光。 信以谌点头微笑。 “西班牙菜蛮好的。”连默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信以谌是谈过恋爱的。 在传得沸沸扬扬的康城影后肇莹莹之前,在一切捕风捉影的绯闻之前,在他还青涩懵懂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恋爱的对象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这场恋爱不算轰动,但极其投入。 当时女生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她清秀漂亮,娇小白净,他斯文俊朗,高大帅气,站在一处,连班主任都在班级联欢晚会上戏称他们是金童玉女。作为班长和副班长,本来在班级事务中就接触得比较多,他们又恰恰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互相间便渐渐生出情愫来。 这段生涩稚嫩的感情,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保护。他们本来学习就好,彼此互有好感的同时,学业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非但如此,甚至还相互竞争,看谁的成绩更胜一筹。哪一方在考试或者测验中赢过对方,另一方就要送上小小奖品。 他当时已经在闲暇时间里帮助父亲看财务报表,翻译进口建材的说明书,以此来换取平时的零用钱。每次他在成绩上略逊她一筹,都会取零用钱出来,给她买围巾帽子手套,头带发箍夹子,一应零碎可爱的小物件。而她则会亲手做小点心给他,样子不精致,味道也一般,可是吃在他嘴里,简直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美味。 家长老师虽然都知道他们的恋情,但都保持了一种理性的谨慎的观望态度,并不大加阻止。 就这样,这段感情积极健康地发展着,老师们最后甚至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他曾经无意间听班主任与科任老师说,要是这两个孩子能双双考取北大清华,那真是创造了一项前所未有的记录。 那时候还不流行学霸一词,搁到今时今日,他们大抵就是传说中的情侣学霸吧? 然则他们青涩美好的恋情,在高三这一年,戛然而止。 她的父亲是本埠官员,当时正逢升迁,将往中央赴任,而她也为自己设定了女外交官的目标,打算报考外交学院,为实现她的理想而努力。 他则恰恰相反。父母是白手起家的商人,生意正处于创业中期的发展阶段,父亲希望他报考本城最高学府的经济贸易专业,毕业后正式接手家族生意。 他们身上都有着父母的期许,谁也没办法为了对方而妥协放弃。 高考结束,他们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相约在共同度过三年时光的校园里见面。 暑假里,学校是不对外开放的,但是门房的老师傅认识他们,网开一面,放他俩进去。 空旷的操场上暑气蒸腾,他们并排坐在跑道边的看台阶梯上,任时光在眼前流逝。 然后,他与她做了人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七年后,她在一次驻外使馆遭遇到的炸弹袭击中,为保护使馆里的孩童,献出年轻的生命。 当她的遗体由专机护送回国,他在新闻里看到她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独自躲进浴室中,狠狠痛哭。 信以谌从那一刻起,知道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死去。 他没想到会遇见连默。 连默和他的初恋,并没有多少相像之处,他甚至不能由连默而联想起初恋。 可是,他会时时想起他与她相视的第一眼。 干净透澈,似一把有形的利刃,缓慢又锋锐地切割开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内心。 信以谌视自己这种莫名深深地记住一个一面之缘的女性的行为,为太久没有感情生活和突发事件当中的情感应激副作用。他等待了一段时间,想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自行消散。 但是效果不彰。 所以他趁弟弟以诺吵着要做陈况助理的机会,指示实验室采购了一批先进的法医实验室所需的仪器设备。 追求不追求暂且不论,与人交往,投其所好总没有错。何况这些设备往后也可以为新设立的信氏医学检验中心,向个人提供亲子鉴定。 弟弟以诺没想太深远,只说他果然是商人,这都能让他看见商机。 他听后微微一笑。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弟弟以诺那么单纯。 因而当陈况拜托他,接连默下班,并送她回家时,他欣然答应。 他没有试图掩饰过自己对连默的好感,以陈况的机警敏锐,想必是察觉到了。他送花给连默的动作,估计也瞒不过陈况去。 陈况在眼下这样的时候,有此举动,信以谌约略能猜到一点儿其中的用意,然则陈况不说,是以他也不问。 信以谌一派安闲地驱车,带连默到一家开在城中外国人社区里的西班牙餐厅用餐。 城中的外国人社区有好几处,有以日本人居多的,也有以韩国人居多 的,此间则多以欧美人士居多。社区内餐厅不少,无论是想吃以咖喱为主的东南亚菜,还是想吃以汉堡牛排为主的西式简餐,都能在此间觅到不错的馆子。 信以谌挑选的西班牙餐厅开在社区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在夏日的傍晚遮去落日的余晖。人行道上的室外餐桌已坐了两桌客人,桌上燃着产自西班牙的手工蜡烛,烛光摇曳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使人心旷神怡。 他偕连默走入餐厅,即刻有服务员领两人入座,殷殷地送上柠檬冰水,又递上菜单,随后静静站在侧旁,等两人点餐。 连默点了餐单上的主厨推荐热食它帕,伊比里亚火腿和海鲜烩饭套餐,信以谌向服务员表示他也一样。 深目高鼻的服务员收走两人的菜单,请两人稍等。 连默趁机打量餐厅。 餐厅老板大抵是弗拉明戈舞的热爱者,墙上挂满了塞维利亚舞蹈家,全世界最著名的弗拉明戈舞蹈之后克里斯蒂娜·欧约斯的照片。餐厅中间还设有一张全木质的方形舞台,想来稍后会有舞蹈表演。 服务员送餐前小食来的时候,连默低声以西班牙语同他小声交谈。起初还有些磕磕巴巴,不很连贯,讲了几句,便流利起来。 信以谌坐在连默对面,看着她和那西班牙小伙交谈片刻,小伙子笑眯眯地转身走开。 “会说西班牙语?”他笑问。 “一点点。”连默承认,“高中时在拉丁语和西班牙语之间选了西班牙语,不过也都忘记了。” 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课业繁重,觉得某一门课目很讨厌,最好老师有事请假,让大家自修。等长大以后才发现,当年学的东西,总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场,反而遗憾为什么当初不多学一点儿,更用功一些。 信以谌却从连默的话里,听到更多信息。 读高中时有选择第二外语的条件,本城的中学阶段推行第二外语的学校并不多,并且多偏向学习日语或者法语,拉丁语或者西班牙语并不在第二外语的教学范围内。他由此推测,连默至少不是在国内接受的高中教育,但她身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洋人做派,又说明她不是自小在国外长大。 信以谌朝连默举一举冰柠檬水杯:“以水代酒,谢谢连医生。” 连默举杯回敬:“职责所在罢了。” 信以谌笑起来。 她一定想不到,她一本正经打官腔应酬的样子,透出一种小孩子强装大人的奇异的矛盾感,仿佛一具成熟的肉身中,装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努力和世界保持步调一致,又总有慢了一拍的可爱,和她在涉及专业领域时说一不二的冷静敏锐截然相反。 信以谌向连默说起购置的实验室设备来。 “……打算筹备成立医学检验中心,做个人亲子鉴定和其他鉴定业务,不知道连医生有什么专业意见?” 连默做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国内如今的亲子鉴定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过其资质良莠不齐,收费也高低不一。像信氏这样大的企业,有自己的检验检查实验室,要成立医学检验中心并非难事。 难的是通过高等级资质认证,招徕一批有执业资格证书、从业时间较长、技术娴熟丰富的鉴定工作人员。 连默把自己的看法细细说给信以谌听:“这两项到位,其他都不成问题。” “这方面我是外行,连医生有没有熟人可以介绍?”信以谌不疾不徐地问。 连默想了想:“你如果确实需要推荐,等我去向主任打听一下。” 她成天在实验室里,接触的人有限,不敢随便打包票。 信以谌点点头:“不急,慢慢来,前期筹备工作都稳妥了,才能面向社会招聘。” 他很欣赏面前这个女孩子,接触越多,越发自肺腑地喜欢。 坊间多有一些没有多少能力,却爱把自己伪装成能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人。总喜欢做出一副“我认识某官员,只消我一句话,什么事都能帮你搞定”的样子来。生意场上,他也遇到过不少夸夸其谈又眼高手低的对手。 可连默不是。 她如同一块璞玉,外表远不如都市女郎们光鲜亮丽,但是内心里,她是一块温润透澈的美玉。 信以谌望着垂头吃饭的连默微笑,他愿意这么近近地,静静地欣赏这个美好的女孩子。 晚饭用到过半,忽然空气中传来一声悠扬而浪漫的弗拉明戈吉他波浪音,引得食客们纷纷放下餐具,循着乐声望去。 只见一名年轻女郎,穿一件传统玫红色弗拉明戈大摆长舞裙,乌黑如云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鬓边别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整个人性感中带着一丝慵懒。她手臂赤裸在空气中,随着缓慢响起的弗拉明戈吉他的节奏,摆动手腕,拧动腰肢,跺脚,旋转,拍手……裙摆在旋转时飞散开来,如同开在夜色中的罂粟花,浓烈得令人迷醉。 当吉他的节奏渐渐加快,女郎的舞蹈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狂野奔放,甚至从舞台上走下来,在信以谌身前左右撩动裙摆,尽情扭动。 连默看得津津有味。 那女郎在吉他旋律的**中旋转如花,松松绾在脑后的黑发散落下来,连同鬓边的玫瑰一起。 连默眼明手快,接住那枝差点跌落尘埃的玫瑰,伸出纤长的手,交回到女郎手里。女郎朝连默抛了个媚眼,将玫瑰横叼在唇齿间,旋舞回台上,在吉他渐次轻缓的旋律中,结束了她的表演。 不大的餐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她也许不是最好的舞者,但热烈奔放的情绪仍感染了在小小餐厅中用餐的每一个人。 信以谌随着连默鼓掌。 他的注意力全数被连默攫取,吉普赛女郎的舞蹈,不过是繁华世界中一个喧嚣的音符,而连默,才是红尘浮世里最明澈的歌曲。 两人吃过甜品后,信以谌结账,偕连默走出西班牙餐厅。 夏夜幽静的小马路上,几乎听不到车声,只有饭后散步偶尔经过的行人,和空气中夏虫时远时近的叫声,气氛散淡得令人心生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的向往。 连默忽然用西班牙语同人打招呼。 信以谌看见先前跳弗拉明戈舞的女郎,穿着表演时的舞衣,骑在一辆小小的电动摩托车上。玫瑰色舞衣撩高至大腿处,用一截方巾系住了搭在摩托车后座上。 女郎听见连默招呼她,用穿着球鞋的脚在地上蹭了两蹭,将摩托车蹭到连默跟前,大眼睛笑意盈盈地在连默和信以谌身上扫了一扫,遂与连默用西班牙语喁喁交谈。 信以谌暗憾自己不懂西班牙语,但这并不妨碍他倾听连默同人交谈。 就见两个女郎,一个平和,一个热烈,眉飞色舞地对谈片刻,吉普赛女郎发动摩托车引擎,朝连默抛个飞吻,扬长而去。 连默返回信以谌身边:“走吧。” “好。”他没有问连默两人交谈的内容,只闲闲说起去西班牙考察建材市场的旧事。连默听得很认真,有不明白处,会举手指提问。 信以谌将连默全须全尾送回家,目送她上楼,家中的灯亮起,这才返身上车离去。 “已将连医生送到。”他发送语音短信给陈况。 片刻后陈况回复他:谢谢。 信以谌看了一眼短信回复,轻笑。 其实应该他谢谢陈况才对,否则他一时还真没有什么理由邀连默出来吃饭。虽然成立医学检验中心是个不错的借口,只是太过突兀和冒昧,幸好有陈况递来的梯子。 连默回到家,先换鞋换衣,随后洗干净手去阳台上将早晨晒出去的衣服收进来。薄薄的夏衣经过一天的晾晒已经干透了,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隔壁两个女孩子正各捧着半个西瓜,一边在阳台上乘凉,一边吃西瓜。看到连默回来收衣服,齐齐与她打招呼。 “姐姐下班啦?” “姐姐吃过饭没有?贤珍今晚做了一大锅梅干菜烧肉,超级好吃,我给姐姐盛一碗吧!” 连默笑着摇摇头:“我吃过晚饭回来的。” 说罢捧着干净衣服打算进屋,临进门前,连默忍不住叮嘱两个女孩子:“你们晚上不要单独外出,最好结伴同行,门窗都要锁好。” “谢谢姐姐关心,我们会注意的。”两个女孩儿甜笑回答。 连默这才回房间里去。 她没留意隔壁阳台上贤珍同明竹絮絮低语。 “没想到她看起来清清秀秀不起眼的样子,竟然那么好手段,今天这是第几个送她回来的男人了?”明竹挖一大块西瓜,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贤珍赶紧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随后朝连默阳台上瞟了一眼,这才拧了明竹一把,压低嗓音:“她和我们以前遇见的人都不同,你别大意。” 明竹“啧”一声,很是不耐烦。 贤珍捅一捅她额角:“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否则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又朝连默的阳台扬一扬下巴,“那不是个简单人物,接送她的那几个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搞好关系,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就好,旁的心思你别动。” 明竹噘起嘴唇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反驳。 贤珍这才略略安心,拖她进屋去了。 返回房间里的连默并不知道外头隔壁阳台上发生的这一幕,她拿起座机,打电话给费永年。 “费队,我是连默。” 费永年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疲惫:“连医生,安全到家了?还没睡?” “嗯。我下班和信先生去了一家西班牙餐厅,那家餐厅恰好提供顶级西班牙火腿配野花蜂蜜。”连默说起晚饭时候遇见的弗拉明戈舞女郎,“我向她问起第一位受害者遇害大致日期,是否有一位脚踝上带一圈文身的女客前去用餐……” “对方怎么说?”费永年顿时来了精神。 “对方说她的确记得有那么一位女客人,脚踝处有一圈很别致的骷髅文身,打扮得很时髦,妆画得非常深浓。与她同去的还有一位男客人,看上去很斯文,对她十分殷勤周到,全副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对方印象怎么这么深刻?”费永年疑惑。 连默笑起来:“对方说她在多家西班牙餐厅跳舞,阅人无数,每当她跳舞时,绝大多数男人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地黏在她身上,很少有人能全然无视她。可是那天那个男人,几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她,而是将全副精力都投注在女伴身上。这样的男人不多见,所以她格外注意了那两位客人。” 连默没说的是,吉普赛女郎笑着告诉她,信以谌除了最初乐声响起时注意过舞台上的她,其他时候,也都将目光停留在连默身上。 “如果不是同性恋,那就是很爱很爱你。”吉普赛女郎非常肯定地对连默说。 连默听后只得微笑,没法向女郎解释,信以谌只是个普通朋友。 “她能回忆起两人的样貌吗?”费永年声音兴奋起来。 “她说可以。”连默想起女郎猫一样美丽的眼睛,“不过她只有晚上去餐厅跳舞,白天要在大学读书,所以如果要找她画罪犯肖像,必须等到晚上。” “没问题!明天我就叫肖像师一起去。”费永年叮嘱连默早些休息,周六周日在家好好放松放松。 城市的另一头,陈况挂断电话。 费永年带给他的两条信息,非常值得再三推敲。 首先赵朴实私下核实过了,当年最大的嫌疑人,退休高官的儿子自从出国后,再没有回国的入境记录。倒是高官,退休后连着两年都会趁寒暑假去国外与妻儿团聚。不过今年高官病重,至今还没有出国去探望妻儿。高官夫人在五月的时候曾经回国照料过几天,但不久就又往国外去度假了。 陈况轻轻在空旷的客厅里做了两个前蹴,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其次可能有人注意到了被害人和嫌疑人在西班牙餐厅用餐,最快明晚就能得到嫌疑人的肖像。这将对破案产生极大帮助。 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嫌疑人。 陈况脑海里有种奇特的违和感。 如果四年前的凶嫌一直没有入境,那么现在的凶手是谁? 陈况相信自己的直觉,如今的凶手与四年前的,是同一个人。 他觉得有必要,出国走一趟,去调查第一起连环碎尸案凶嫌这四年来的动向。 陈况将视线落在手机上头。 这些年他一直单打独斗,身边从来没有固定的搭档,究其根本,还是怕伤害到在乎的人吧? 不过,信二少爷仿佛不懂得看他脸色,无论他是板着脸还是冷着脸,都不影响信二少爷风雨无阻地设法凑到他身边来,以助理自居。他没有明确阻止信二的这种行为,是因为他信得过信大的为人。信大是少见的务实派,从这些年信氏在业界的口碑与业绩就能看出端倪。 不少企业盲目寻求上市,却没有预期到其后的风险,忽视了因股东们重视公司业绩而导致的重短期投资回报率,而致长远利益于不顾的隐患。然而信大并不,他更在意企业的长期发展,并不急于到目前水深火热的股票市场去分一杯羹。 有这样的信以谌在,也许可以放心让信二少爷往美国走一趟。陈况挑一挑眉,淡淡想。 周六连默在家,看看一直在追的美剧,上网查阅资料,安闲惬意,直到隔壁邻居家的争吵声响起。 连默一直很佩服邻居太太的肺活量。老式公寓楼的隔音设施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步,可她就是有本事让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清楚地听见她咆哮的内容。 住在邻居太太对门的两个女孩子第一次听见她家夫妻吵架,简直目瞪口呆,趁连默在阳台上时伺机小声问:“她一直那么凶?” 连默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他搬来,邻居太太已经是这种状态,但,总有过美好的时候吧? 贤珍明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做了个抱膀子颤抖的动作。 连默想起来,会心微笑。 两个年轻女郎,在都市里相依相伴,还不知道生活可以将相爱的两夫妻逼到怎样绝望的境地,所以她们无法理解。 隔壁太太的叫骂越发激烈,连默看书的好心情被打断。 小区里的居委会阿姨不是没有上门调解过,但收效甚微。大家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对邻居家的争吵不闻不问。 连默起身,换上外出的白T 恤,牛仔裤,背一只帆布环保袋,穿上球鞋出门去。恰碰见贤珍明竹也从家里出来,三人在楼道里打了个照面。明竹朝对门努嘴,用口型说:一清老早,吵死人了。随后娇俏地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贤珍客气地与连默打招呼:“姐姐出门啊?” 连默点头,走楼梯下楼。 两个女孩见状,竟也跟在连默身后,一同弃用电梯。 明竹一路走,一路哈欠连天。 “叫你别聊天聊到那么晚,看吧,早晨被吵醒,没睡好吧?”贤珍轻声埋怨。 “谁知道那只母老虎时时刻刻都会发神经啊?”明竹没好气地加重脚步。 “嘘——”贤珍示意她声音轻些,又向连默歉意地笑了笑,“她没睡醒,脾气就不好。” 连默表示理解。 邻居太太的声音太有穿透力了,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三人到了楼下,贤珍问连默:“姐姐一起去吃早饭?” “我吃过了,谢谢,你们去吧。” 贤珍遂对连默点点头,挽了睡眼惺忪娇无力的明竹,往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去。 连默与两人背道而驰,出了小区,散步走过一条横马路,到书店看书。 书店照例有许多小童,但今天都出奇乖巧,围在一个男人身边,听他拿着手偶给他们讲《木偶奇遇记》的故事。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充满磁性,很容易就使得驻足旁观的连默跟着孩童们一起听入了神,看他将故事里的人物用不同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孩子们时而欢笑,时而惊呼。 等到故事讲完,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叹息,终是散去,男人将手偶收进自己的双肩背包里,抬头看见连默,微微一笑,露出两颊的酒窝:“上次的书看完了?” 连默记起他来:“谢谢你推荐的书,看完获益良多。” 男人眼镜后的笑眼一弯,将双肩包甩在背后:“今天想找什么类型的书?” 连默浅笑:“不拘什么类型,我都看。” 真的。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图书馆里有大量图书,每周可以凭学生证和借书证借阅三本。连默不是很热衷和同学去游乐场或者唱歌跳舞,当其他人都在玩乐的时候,她多数是在看书。天文地理文史哲学,所有她觉得有趣的书,都会借来一看。 图书馆的管理员最后和她混熟了,常常将书偷偷留下来,等她来还书时交给她:“小默,福楼拜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我给你留下了哦!” 又或者会悄悄地告诉她:“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到了。” 那是她求学时光里幸福的小秘密。 以至于直到今时今日,她都还深深记得图书馆里戴着古董玳瑁边眼镜的红头发小老太太。 娃娃脸男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啊……这样的话我可没办法厚着脸皮说自己通晓所有类型的书籍。” 连默闻言失笑,她想起新闻里有个喜欢学习的女生,实在没书看时,给她一本字典,她也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 娃娃脸朝连默眨眼睛:“为了不在女士面前留下不学无术学识浅薄的坏印象,我还是赶快找借口离开的好。” 他看了眼腕上的人体动能手表,做出一副“我有事,赶时间”的表情,然后微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说完,挥挥手,背着双肩包,一路和朝他说“拜拜”的小童们击掌,走出书店。 连默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她有种他是专门为见她一面而来的直觉,然他只同她说了短短两句话,就匆匆离开,又叫她生出一股自己其实自作多情疑神疑鬼了的感觉。 连默有点吃不准。他衣着打扮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名牌,但质地非常好,尤其手腕上一块精工人体动能手表,若她没有看错型号,正品价格超过一千美金。 这样一个连腕子上的手表都比她一个月工资贵的土豪,没道理莫名其妙为她而来啊……连默想。 随即抛开这个念头,在书架上挑了本新到的推理小说,坐在一旁全心投入地看了起来。 周一上班的时候,连默已经把娃娃脸的事忘在脑后,看见青空一边开车,一边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笑容来,她的心情也变得非常好。 虽然上面有破案期限的压力,可是大家都很努力呢。 青空看着连默上了下行的电梯,这才走楼梯去楼上办公室。上次跑七楼输给看似弱不禁风的连默,深深地刺激了他。 怎么可以跑不过连默?所以最近上下班甚至回到家里,他都改走楼梯了。 进了办公室,费永年就招他和小刘去看女死者和犯罪嫌疑人的肖像。 女死者的肖像非常美丽,而凶嫌的肖像看上去就像那些韩国男明星似的,留着帅气的发型,遮住了前额和大半眉眼,没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 “把肖像扫描后发往各分局,请他们帮助协查。”费永年在肖像画好的第一时间,就与陈况对着肖像仔细观察了良久。 肖像里的嫌疑人和四年前的高官公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也许只是巧合。”费永年这样对陈况说。 陈况不语。 费永年也不多说什么,只拍拍陈况肩膀:“早晚会抓到他。” 西班牙餐厅的老板表示,他的餐厅除了慕名而来的食客,大多都是住在社区里的居民前来用餐。不过肖像上的男人他看着很陌生,并不认识。 在外国人比较集中的社区里用餐,抛尸用的防水旅行袋是著名的进口品牌……费永年略一沉吟,又指示青空:“往出入境管理中心走一趟,看看有没有近三个月入境的人,和肖像上的人比较像。” “是。”青空立即接过肖像的扫描图片,赶往出入境管理中心。 费永年觉得凶手隐隐约约地浮出了水面,现在的关键是赶在他再次行凶犯案前将他缉捕归案。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费永年遥遥向法医实验室主任点了点头。 老好人收到讯号,趁连默没注意,在身后招了招手,连默的实验室同事齐声唱起《生日快乐》歌,实习生捧着一个装在碟子里的杯子蛋糕走向连默。 “连医生,生日快乐!” 连默原本埋头吃饭,忽觉食堂气氛一变,不待她抬头,已经听见生日歌的旋律,等她抬起头来,实习生已经捧着纸杯蛋糕走到她跟前了。 连默有点意外,二十七岁,真心不是什么大生日,工作一忙也就顺势把生日的事忘了。不想同事们却还记得,连默感动不已。 连默在实习生和同事们的起哄下,冲着纸杯蛋糕许下心愿,吹熄上头细细的生日蜡烛,接在手里。 主任自口袋里取出个墨蓝色小盒子,递给连默:“这是同事们一起凑份子给你买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连默忙将纸杯蛋糕放在餐桌上,伸出双手接过盒子:“谢谢大家!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同事们纷纷表示不用连默破费:“哎呦就是不想你破费嘛!” 实习生笑:“连医生拆开看看,喜欢不喜欢,我可是挑了好久呢!” 连默遂将小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根项链,链坠是一颗镶嵌在银质底座上的蓝宝石。 连默轻轻拈起宝石,手指摸到底座背面浮凸的纹路,翻过来一看,是代表正义和秩序的女神忒弥斯的头像。 “很喜欢。”连默微笑着对满脸期待的实习生说。 她挑这件礼物,真的很花了一番心思。正义女神忒弥斯正是她的生日星座天秤座的守护神,蓝宝石则是天秤座的幸运石,这样的组合堪称完美。 “我帮你戴起来。”实习生自告奋勇,一边帮连默将项链戴在脖子上,一边还嘀咕,“连医生不能偷偷摘下来哦,否则大家会以为你不喜欢我们送的礼物,会伤心哦!” 连默有点小无奈地点点头:“好,我不会偷偷摘下来。” 幸而锁骨项链不会影响到平时的法医工作,连默暗忖。 随着破案期限的日益临近,刑侦队每个成员的神经也日趋紧绷。 有了第一个受害者的肖像,她的身份很快得到了确认。第一名死者是一个出入城中高级会所,向有钱又寂寞的中老年男性提供***的**。其中两家高级会所的妈妈桑承认认识死者,也知道她最近去向不明。 “你知道的,年轻女孩子,生得漂亮,又有大学文凭,做什么工作不能做?既然能出来伺候老人家,自然是因为钱来得快,活儿又轻松啦。”一个看起来就像是公司里高层女主管模样的妈妈桑朝青空甩了个“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眼神,那些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能有多少钱?攒够了钱出来***,不折腾到回本不肯罢休。老人家就不同了,体力一般,持久性差,又愿意在年轻姑娘身上花钱,哄一哄就什么都有了。 “她忽然这么久不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 妈妈桑闻言“咯咯咯”笑起来:“奇怪?谁会留意她们?有人愿意出钱养着,哪个还愿意在外头做皮肉生意?等缺钱花了,自然会来。” “她在这里有没有什么熟客?”青空听不惯妈妈桑这种冷漠的口吻。 “说起来倒是有一个,岁数也不算太老,保养得非常好,听说是做水产生意的。她一直想让他给她买房子,把她包养起来。”妈妈桑“哧”了一声,“可惜,他还没老糊涂到那个地步。”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青空继续问。 “稍等。”妈妈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里面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张名片来,弹指,“就是他了,王百发。” “谢谢配合调查。”青空接过名片,起身告辞。 妈妈桑在青空身后笑眯眯地说:“有空来玩,给你打折。” 一旁的小刘只管压低了脑袋,忍笑到内伤。 从会所里出来,青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那金碧辉煌的会所,明明高端洋气,他身处其中,却觉得深深地压抑。 小刘拍拍他肩膀:“走吧,还要继续查案呢。” 两人又联系了王百发。 王百发在电话里一听是警方找他问话,忙压低了声音:“我现在不方便讲话,一个小时以后,我在蓬莱宫酒店188包房恭候警官大驾。” 青空小刘遂驱车赶往蓬莱宫酒店。 蓬莱宫是本埠最著名的海鲜大酒店之一,电视台曾经专门做过一期介绍蓬莱宫美食的节目。小刘和青空开玩笑:“以咱们的工资,大约每个月的收入只够在蓬莱宫吃一桌席面的。” 青空点点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两个年轻警官在警车里齐齐沉默。 到了酒店包房,王百发如约而来。 见到王百发本人,青空和小刘俱是一怔。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眉目周正,身材强健,全然不是想象中脑满肠肥的生意人形象。 王百发一进得门来,立刻从一袋中取出名片夹,将名片递上:“两位警官好,鄙人王百发。不知道警方找我有什么事?鄙人一定知无不言。” 小刘从公文夹里取出女死者的肖像画来,展示给王百发看:“想请问王先生认识这位女士吗?” 王百发看到肖像画,略迟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我认识的路离离。” 说罢显得有些焦急:“离离出什么事了?”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王百发颓然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上去。 “实不相瞒,我和离离最后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王百发撸了撸头顶,“外人看我都觉得我年轻,其实我已经五十岁了,大女儿今年刚结婚,不久之前怀 了孩子。我老婆全副心思就都用在女儿和未来金孙身上了,天天跑到女儿女婿家去。她过去有什么用?还不是阿姨在做事?” 青空咳嗽一声,提醒他别走题。 王百发摆摆手,表示自己马上要进入正题了:“老婆不在家,我就觉得有些寂寞,恰好生意上的朋友推荐我去会所消遣,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离离。离离年轻,充满热情,嘴甜,懂得撒娇,和家里的老太婆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我在她身上,仿佛能找到失去已久的青春,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中年人王百发说起路离离时,脸上不自觉地焕发出光彩来。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路离离。 “她说看中一只铂金包,我就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给她;她喜欢金项链,我就买最新颖的款式给她……她喜欢什么,只要我能满足她的,我都答应。可是……她叫我买房子给她,和她双宿双飞,我终究是有老婆孩子,马上要当外公的人了,所以就迟疑了一下。她当时就不高兴了,说我敷衍她,对她根本不是真心的……” 王百发长叹一声:“我试图和她解释,几万块钱的包或者珠宝,这点儿钱我随便就能给她,可是一千多万元的房子,我老婆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离离不肯听,拎着包就跑了。我事后一直尝试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会想办法。” “她接了吗?”小刘接口问。 “最初两天她没接,第三天她忽然接了我的电话,告诉我,既然我这么为难,那就算了,自然有别人愿意给她买房,带她出国。”说到这里,王百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人要带她出国。” “比我年轻,比我出手大方,比我更爱她的人。”王百发苦笑。 “你有没有可能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无非是在会所里认识的。”王百发站起身,“请告诉我,离离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是警方目前还在侦办的一起刑事案件,暂时还不便透露。” 王百发不再追问,只是又坐回椅子里,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青空小刘从蓬莱宫出来。“走,我们回会所去!”青空对小刘说。 妈妈桑见两人去而复返,有点意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到警方的?” 青空将嫌犯的肖像再次出示给她看:“你再仔细回忆回忆,认不认识这个人?” 妈妈桑一摊手:“我这里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记得?这人看着面生,即使来过,也不是常客。两位不如问问门童,他们比我接触到客人的机会更多。” 青空和小刘转而又去询问门童。 门口的门童已不是他们来时的那个,见他们取出肖像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来过的……想起来了,三个礼拜前有一群海归在会所里聚会,他好像就在里面,叫詹姆斯·庞还是查尔斯·庞,为人挺阔绰的,出手很大方。” 两人立刻向费队汇报进展。 费永年拿着詹姆斯·庞和查尔斯·庞这两个名字以及肖像,再与出入境管理中心的入境人员名单、照片做比对,终于在两个月前的入境名单当中找到美籍华裔詹姆斯·庞的名字。 护照上的照片与嫌犯肖像画有七八分相像。 市局立刻向下辖所有分局,连同机场铁路公路港口等部门发出协查通知,凡发现詹姆斯·庞的踪迹,务必向市局汇报。 “希望能在他再次行凶前抓获他。” 两天后的下午,郊区一个以临山面水小威尼斯为宣传噱头的高档会员制度假村向所属派出所汇报说,有人持詹姆斯·庞的护照登记入住度假村的一幢独立别墅,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两人看似情侣。 派出所接报后立即向上级汇报,费永年当即指示当地刑侦队派便衣警察布控,以免让詹姆斯·庞逃出警方视线,一面组织市局刑侦队人手,赶往度假村实施抓捕。 连默下班出来,见楼上紧张压抑的气氛仿佛消散了些,心想终于快要抓到嫌犯了,大家都能松一口气,她也不用天天麻烦同事接送了。 只是主任仍不放心,亲自在门口叫了出租车,送连默坐上车,又将出租车司机的车号和营运执照通通抄下来,这才放行。 出租车司机笑着问坐在后座的连默:“那是令尊吧?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不放心啊?” 连默笑笑。 出租车将连默送到小区大门口,连默付过车钱下车,路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进去为自己买了一大桶山泉纯净水,打算拎回去。 天气热,她水喝得多,一桶两三天就喝光了。 从日夜超市出来,连默走了没两步,迎面碰上个男人。 对方和她打招呼:“嗨!” 连默抬眼一看,又是在书店遇到过的那个娃娃脸,遂朝他点点头,继续往小区大门方向走去。 娃娃脸男人跟上她:“沉不沉,我帮你拎吧?” 说着伸出手来。 连默摇摇头,微微戒备地向后让了让:“不用,我拎得动,不麻烦你了。” 娃娃脸一笑:“没关系,不麻烦。” 说着长手朝连默颈上一揽。 连默警觉地将整桶纯净水往他身上砸去,还是迟了一步,只觉得颈间短暂的刺痛后,就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连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古香古色的楠木攒百结丁香花柱拔步床上,抬眼能见垂花牙子上镂刻有精致的丁香花串。灯光透过花与花之间镂空的缝隙,洒落在覆盖在她身上的杏花纹缎子面儿夏被上头,斑斑驳驳,亦真亦幻。如果不是窗外隐隐传来汽车驶过时偶尔响起的喇叭声,简直让人产生一夕穿越的错觉。 连默觉得头疼,浑身无力,她努力想从床上坐起来,通身的每一块肌肉却仿佛都不受大脑指挥,只能软软陷在床垫里。 窗口传来低沉的笑声:“醒了?” 随后一个人从窗口缓步走到床前,微微弯腰,俯视连默:“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连默努力忽视头疼,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哑声问笑容可掬的娃娃脸:“你给我注射了什么?立布龙?地西泮?” 这些是市售最常见抗抑郁治疗躁狂症的药物里,容易导致四肢乏力和头疼的药物。 娃娃脸闻言又是一笑,顺势坐在床边,伸手温柔地抚摸连默的眉眼:“有时候太聪明,会失去很多乐趣,你说是不是,连医生?” 连默浑身汗毛直竖,却强自镇定,不让自己露出惊惧厌恶的颜色来。 “你快放了我,你现在的行为是非法拘禁、限制人身自由……” “嘘……”娃娃脸将手指压在连默嘴唇上,“我准备了这么久的精彩演出,怎么能缺少了你这个观众呢?乖,等演出落幕,我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 说着,伸手将连默整个人打横抱起来,轻轻松松地向外走去。 连默抿紧嘴唇,默默地留意周围环境,注意到这是一幢两层楼的老式建筑,他将她由楼上抱到楼下一间空旷的大厅里。 大厅的地面和墙面上,都铺着透明塑料布,在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椅子,上面赫然绑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 她看见娃娃脸抱着连默走进大厅,竭力想要挣扎,却力不从心地软瘫在椅子里。 娃娃脸将连默的双脚轻轻放下,任她绵软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嘲弄地对椅子里赤裸的年轻女孩笑了笑:“虽然老头子的钱比较好赚,但你还是希望能遇到白马王子吧?啧啧,放心,我对你肮脏的身体没兴趣,不会玩变态游戏……” 女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喉音,显然肌肉松弛药物使得她连发音讲话都困难,更别提能组织连贯的语句。 连默侧眼,看着娃娃脸,这还不变态? 他似觉知她心声,拍拍她手背,温柔地问:“你同情她?” 说完也不等连默回答,他揽着连默靠近一点那女郎,扳住连默的下巴,让她直面***的女子。 老式建筑里没装空调,九月的天气仍热辣辣得让人吃不消,女郎即便全身一丝不挂,这会儿也已经汗出如浆,长发黏腻地搭在脸颊上,脸上的浓妆也早被汗水洇开,红的黑的糊成一团,早看不出原本的精致与美丽。 “今天你和她,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不是你,就是她。”娃娃脸的声音平缓,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冷酷,“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她一条贱命吗?” 连默愕然。 他不理会连默,又略垂头,俯瞰那狼狈女郎,如同对待蝼蚁:“不是她死,就是你亡,你愿意让她替你死吗?” 求生的意志令女郎勉力却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仿佛怕他看不清一样,又竭尽全力地从喉咙发出模糊的“愿意”两字。 他“哧”地一笑,搂着连默退后,在她耳边轻喃:“看,这就是你想救的人,肮脏的肉体和无耻的灵魂——啊,我说错了,她哪里有灵魂?不过是承载着享乐欲望的躯壳罢了。在你死我活的选择面前,你在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毫不迟疑地愿意用你的性命换取她自己的苟活了。” 那是因为你的提问方式,你设置了言语的陷阱。 娃娃脸读懂连默的眼神,拧一拧她鼻尖:“你是好孩子,就在这里乖乖的,看我导演的这场戏吧。” 他将连默扶坐在塑料布边沿的一张圈椅上,然后走到另一侧,取出一个大大的黑色防水旅行袋,以及一个工具箱来。随后慢条斯理地打开工具箱,取出医用一次性手套戴上,拿棉花蘸取酒精,仔仔细细地将手术刀消毒一遍。这才一步步走近绑在椅子上的赤**郎。 女郎见他手持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慢慢逼近,惊恐得拼命挣扎,绑在椅腿上赤裸的脚不断用力蹬踹,最后竟然连人带椅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娃娃脸微笑,语气轻慢随意:“放心,我会刺得很准,不会让你承受过多痛苦。” 年轻女子嘴里“呜呜”着,想要蠕动身体,逃离死亡的逼近。 娃娃脸轻笑,弯下腰,伸手扶正椅子,缓慢而坚定地掰开她的双腿。 女郎绝望地流泪。她的双腿修长笔直,曾经一次又一次缠绕在或者苍老,或者精壮的身体上,为他们的主人提供极致的快感,也为自己带来物质的满足。而现在从她足踝一点点摸上来的手,却如同阴冷滑腻的毒蛇,吐着蛇信,爬到她的大腿上。 “不!不!”她绝望地扭动着,含混不清地哀求。 “放心,这个过程非常、非常短暂,一开始会觉得冷,视力模糊,然后就失去知觉,很快停止心跳。你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相信我。”娃娃脸表情悯然,“这是我对你的慈悲。” 说完,他起身走到女郎身后,手起刀落。 银色的手术刀泛起冷冷的刀光,刺痛连默的眼。 连默猛地合上眼帘。 空气中有利刃划破皮肤与肌肉的声响,然后是血液从直直刺穿股动脉的刀口喷射而出的“哧哧”声,大量动脉血喷洒在塑料布上的“啪嗒啪嗒”声,血液聚成一摊,沿着地势,由高而低缓缓蜿蜒流淌的声音,交织成死亡的乐曲。 “很美妙,不是吗?”娃娃脸回到连默身边,蹲下身,捧着她的脸,强迫她观看眼前生命流逝的一幕。 “为什么……”连默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啊……”娃娃脸握住连默的一只手,看着她修长干净的手指,“因为她该死啊。” 不远处的女郎已经因为股动脉失血过多而休克,如同离开了水的游鱼,张着嘴,努力呼吸,却越来越接近死亡。 “她们每个人都希望不劳而获。这种想法也没什么错,谁不想呢?可是,她们不该怂恿老男人离开共同奋斗了一辈子,帮他分担了一辈子的老婆,转而投向她们的怀抱。”娃娃脸神色冷淡迢遥,“妻子重病在床,医生说有瘫痪的可能,老男人却被无耻的**留在床上,对妻子的病情不闻不问。呵呵,现在,轮到妻子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了。” 连默的手指倏忽一颤。 “她死了。”娃娃脸淡淡说,似在谈论天气,声音里毫无起伏。 “……不要。”连默闭一闭眼。 “不要什么?不要肢解她?”他仰头注视连默的双眼。 他在喷泉广场外观察案发后警方的动向时,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原罪一样。 只不过,他的原罪是黑暗而堕落的,她却仿佛光明的彼岸,遥不可及。 他看着她,冷静自持,不惊不惧,看着她疏淡有礼,进退得宜。他想,如果是她,一定能理解他的想法,宽宥他的罪孽。 所以,他把她掳来,禁锢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完成最后的一次牺牲。 “她们都是肮脏罪恶的,你不必同情她们。”他继续握着连默的手,“同样的境地,她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生命换取她自己的,并且丝毫不觉得内疚,转眼就又去骗老男人抛妻弃子,和她双宿双飞了。你太善良了。” 忽然,老式建筑的大门被撞开,颀长英挺的陈况大步走进来。 陈况瞥一眼脚边的一摊喷射血迹,蜿蜒如溪的赤裸尸体,便直直越过女尸,来到连默和娃娃脸跟前。 娃娃脸手里的手术刀抵在连默的颈动脉上,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来回轻抚连默脸颊,“哧哧”一笑:“想不到猎犬这么快就追来了,真让人讨厌。” “放了她,谢易然。”陈况看到抵在连默颈侧的手术刀,没有试图再接近,只是在三步之遥外站定,对娃娃脸说。 “谢易然?谢易然早就死了。”娃娃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老东西起的名字,听着都叫人恶心。” “他给你的血肉,也叫你恶心?”陈况淡声问。 “是!他给我的血肉也叫我恶心!”娃娃脸不自觉提高声音,仿佛这样就能在气势上压倒陈况。 “那你该杀的不是这些诱惑他的**,而是抵受不住诱惑的,你的父亲!”陈况冷喝。 娃娃脸先是一愣,随后一笑:“差点被你诳了,你是不是想说,还有继承了我父亲血脉的我自己?” 陈况摊手:“试试又何妨?” 娃娃脸警觉地退到连默身后,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脸:“不要靠近,否则,有她陪我下地狱,总不会太寂寞。” 陈况垂睫,进屋以来,第一次注视连默的双眼:“你没事吧?” 娃娃脸猛地抵紧了手术刀,刀尖已然刺破了连默的皮肤:“不许和他说话!” 连默却读懂了陈况眼里的颜色,忍着颈上的疼痛,使出全身力气,学死去的女郎稍早时的样子,双脚在地面上用力一蹬,猛地连人带椅,朝另一侧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况趁机飞扑上来,一手擒住娃娃脸持刀的手腕,一手成拳,将拇指扣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又快又准又狠地直击他的太阳穴。 娃娃脸在继续挟持连默与反击之间只略微迟疑了那么短暂的一秒钟,便错失机会,被陈况一击而中,轰然倒地,昏迷不醒。 陈况在他左胸侧用脚尖猛踢一脚,确保他不会醒来,这才跪在地上,抱起瘫软无力的连默,将她的脑袋狠狠按在自己的胸口,下巴重重压在她的头顶,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 “没事了,连默,没事了……” 一直压抑自己情绪,努力让自己不要害怕的连默,听见他浑厚低沉的声音,终于慢慢流下泪来。 虽然连默一再向陈况和随后赶来的费永年青空一众人表示自己没有大碍,但费永年还是坚持将她送到武警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武警总院的神经科主任为连默做了详细的检查,表示除了地西泮在血液中的浓度还偏高以外,其他一切指标均显示为正常。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以排除可能产生的其他不良反应。 连默想回家休息的微弱声音被淹没在众人坚定的赞同声中,只好老老实实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中,享受老干部才有的待遇。 费永年和青空带陈况回刑侦队做笔录去了,留下闻讯赶来的法医实验室主任。 老好人匆匆而来,身上还穿着居家时的领口带洞眼的旧老头衫,又肥又大的黄绿格子沙滩裤,趿拉着路边摊十元一双买的山寨洞洞鞋。一走进病房,看到连默半躺半靠在病床上,小脸惨白惨白,闭着眼整个人仿佛陷在被褥里。床对面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更显得整个病房空旷寂寥。 老好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病床前,摸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连换了好几个台,才找到一个七点档美食节目。 电视里男女主持在为了哪一组的美食更有吸引力更好吃而使尽浑身解数争取嘉宾和观众的支持,声音热闹欢乐。 主任将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先伸手摸了摸连默的额头。 连默缓缓睁开眼来,看见主任一张慈祥的脸,微笑:“您怎么来了?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主任摆摆手,“是你乔伯母不放心,非让我走一趟。她说医院的伙食肯定不比家里,特意叫我带了鱼蓉粥来给你喝。” “谢谢伯母。”连默轻声说。 主任从保温桶里盛了热热的鱼蓉粥出来,放在病床自带的床桌上,又另取了切成小块的腌黄瓜和肉松粉:“趁热吃。” 连默在主任的殷殷注视下,用还略有些绵软无力的手取过调羹,将一碗粥喝个精光。 主任见状老怀大慰。胃口好,能吃得下东西,那就是没问题,他回去也能向老妻交代。否则老妻非埋怨他不可。怨他想得不周全,没有亲自将连默送回家去,让她平白遭罪。 “你好好休息,二十四小时留院观察也别急着回来上班,我记得你还攒了一个月的年假,干脆放个长假,出去旅行散散心。”主任压压手示意连默听他说完,“你即使要回来,也需要先接受一期心理辅导,通过心理测试才行。” 连默只好把一句“我可以回去工作的”咽回去,点点头,表示服从领导安排。 主任一笑:“这才乖。喏,这是你乔伯母叫我带给你的。” 说罢从沙滩裤后袋里摸出一摞国内外著名旅游景点的宣传手册:“闲着没事,可以慢慢把目的地挑起来了。” 连默笑着接过手册:“谢谢主任。” 老好人主任这才放心,叮嘱连默好好休息,然后离去。 来在走廊里,迎面遇上夜班查房的神经科主任。 “老乔!” “老郑!” 两个半老头子紧紧握手,移步到楼梯口讲话。 “我们小连请老郑你多关照了,这孩子不爱叫苦,你有什么直接和我说。”主任郑重其事地嘱托。 神经科主任与他是老同学,一个当年分配去做了法医,一个分配到武警医院当住院部医生。这些年联系不多,但同学情谊依旧。听他这样一说,自是一力应承:“老乔你放心吧。小连没什么大碍,等地西泮代谢掉,休息两天就好了。年轻人嘛,恢复力强。” 顿了顿,还是问:“老乔,她身上有一处旧枪伤,你知道吗?” 主任一愣。他一个老头子,怎么会知道年轻小姑娘身上的旧伤? 郑主任叹口气:“她后背左肩胛骨下方的旧枪伤有几年了,有疤痕增生,挺破坏美观的。唉,这么年轻的姑娘。” 两人又简短交谈两句,主任与郑主任道别。 可是郑主任的话深深印在了他心里。 次日临近午饭时候,青空与信氏兄弟一道前来看望连默。 青空带来案件的最新进展,而信以谌则捧着一束灿烂如同朝阳的向日葵花前来,鲜嫩金黄的花瓣与青翠招展的绿叶顿时使素白的病房充满了勃勃生机。 “陈况的那一拳一脚真狠,嫌犯至今还处于昏迷当中,不过证据已经足够证明是他先后杀死并肢解了三名**。”青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向连默讲述所有已经掌握的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整个案件渐渐清晰地呈现在连默面前。 詹姆斯·庞在某著名户外用品商店预定了防水旅行袋,然后将在会馆里认识的**约出来,使她们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回到他的住所,骗她们饮下地西泮,致使受害人失去行动能力,而后将其股动脉刺穿,致其大量失血而死亡。随后将受害人肢解,装入防水旅行袋中,弃尸在大庭广众的场合。 “动机呢?”连默更关心他的动机。 “我知道!我知道!”信以诺其实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站在一旁一直也插不上嘴。听得连默有这样的疑问,连忙举手。 青空自然不会和他抢发言权,遂微笑坐在连默床边,洗耳恭听。 以诺掇过另一张椅子来,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搭住椅背,眉飞色舞。 “陈况对这件案子有些疑问,但因为凶手还没有落网,不放心走开,所以请我帮忙去美国调查一件旧案。”以诺绘声绘色,“正好以谌要去考察进口木料厂,我们就一起往美国走了一趟。” 信以诺有洛杉矶加州大学分校的就读经历,在当地熟门熟路,一听说陈况要他打听一个叫谢易然的华人的近况,自然是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 两兄弟抵达洛杉矶后,信以谌只花了半天时间,参观考察位于洛杉矶港口的原木加工厂。该厂由奥地利欧洲木业巨头参与投资,采用独特先进的生产工艺,出材率比美国同业高出十五个百分点,有优于其他加工厂的稳定质量,成本却比欧洲产材低将近百分之六十,而其出口亚洲的运输费用更是降低了三十个百分点。 信以谌当即决定派公司采购部门人员前来进一步洽谈,自己则陪了弟弟以诺去往加大洛杉矶分校所在的西林村进行调查。 学生处的负责人还记得不久前才因酒醉闹事被开除的信以诺,见他由信以谌陪同前来,还以为他打算请求校方网开一面,正准备摆出一张公事公办的冷脸拒绝二人,却见信以谌取出两张照片来。 “我们想打听一个学生,他是四年前来加大洛杉矶分校留学的学生。这是他的全家福,这是他生病的父亲的近照。”信以谌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看上去诚恳迫切,“他父亲渴望在临终前见他一面,却联系不上他。我正好来洛杉矶公干,老人家拜托我来打听他的近况,如果他方便的话,能否回国去,父子二人也好见上最后一面。” 他一番话说得极恳切,学生处的负责人被照片中瘦得完全脱了形的老人所感:“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们查一查。” “太感谢了!他叫谢易然。” 负责人在电脑里搜索了片刻,有些遗憾:“他已经不在本校。”说罢瞥了信以诺一眼,“他在入学第一学期结束后,就退学离校了。” 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有机会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接受教育,却丝毫不珍惜机会,白白浪费了光阴。 “那您知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他留了一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和地址,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负责人很明确地表示希望渺茫。很多年轻人一旦脱离了父母的管束,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般难以驾驭,酗酒、吸毒、**的大有人在。 信氏兄弟接过电话和地址,向负责人表示了感谢,又往当地华人聚居的日落大道以北,近洛杉矶市政府的唐人街进行调查。谢易然留下的紧急联系人地址,是一幢独立的两层楼花园洋房,房主姓庞。庞先生见是两名华人,有礼地招待两人进屋,得知两人的来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是他舅舅,他母亲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当年我父亲和我母亲带着我离开祖国,移民美国,却把我妹妹和她母亲扔在国内。说起来这些年,我父亲他老人家也是没有一日不后悔的。后来我妹妹妹夫辗转找到我们,请我们做担保人,送他们的儿子来美国读书,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那孩子和我们不亲,一直都住在外面的公寓里。他突然退学,我也是通过校方寄来的通知书才知道的。我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总希望他能有个好的未来,所以就去他的公寓想找他谈谈。去了才知道,他竟然跑去做了整容手术,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新的证件,正在社区大学修读医护专业。他明确表示已经和家里没有关系了,也请我不要再联系他。” 庞先生很失望,但他表示尊重他的选择,从此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自那以后,他就搬离公寓,不知所终。我们三年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的近况。如果他父亲病危,他也没有露面,那他大概是真的与家里脱离关系了吧。” 信以谌在庞先生的客厅里看到许多老旧照片,庞先生微笑着对他道:“老人家都念旧,这些都是在老房子里拍的照片。当年房子被国家没收,后来房子也归还给我们了。但我们已经在国外定居,就把房子的产权给了我妹妹,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 信以诺说到此处,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对以谌道:“其实说起来,我都算是好孩子呢。” 包括躺在病床上的连默在内,众人齐齐侧目。 信以谌微笑,不理会弟弟的跳跃思维,只管对连默说:“我们立即将调查所获得的资讯转告陈先生,相信他自会有专业判断。” “谢谢你。”连默向信以谌道谢。 “我呢?我呢?”以诺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回答他的是哥哥以谌。 “啊……”以诺不甘心,却又找不出理由赖着不走,只好朝连默挥手,“以后再来看你!” 青空也一道告辞离去。 连默静静躺在床上,心中确信,这整个故事中缺失的一片,也许只有费队和陈况,能替她填完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