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的惆怅。mijiashe.com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宾馆的套房里,翻来覆去的都睡得不好,半夜的时候夏远感觉到动静,睁开眼来,发现陈扬半支著身体,正借著微弱的月光端详著自己,眼神里有深沈的温柔。 ”夏远,”他声音低哑,”你不会後悔吧?” ”等後悔了再说吧。” 接下来的吻和拥抱,两个人都患得患失地小心翼翼,未来什麽的,都像是飘在七彩的云里,绚烂但渺远。 只有这一份感情是真的。 温存过後两个人还是拥抱著,头靠著头,低声说话。陈扬的嘴唇擦著他的耳朵,笑著说,”等你成了名医,我就帮你开个医院,嗯?” ”医院就算了,”夏远不舒服似地动动头,”等我成了名医,你就给我们学院捐一个实验大楼,然後顺便把自己也捐了,现在尸体稀缺。” ”要是能留全尸,我就捐。” 夜晚说起这个话题,好像格外不吉利似的,夏远咳嗽一声,又说,”你就没想过给你们学校捐点什麽?” ”我上学的时候,不是逃课就是睡觉──捐寝室?” 夏远对他的冷笑话嗤之以鼻,翻个身打算睡觉,陈扬却突然抱紧他,用一种很认真眼神看了他一会,然後突兀地说,”夏远,我爱你。” 他在那深情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抬起头在陈扬嘴唇上吻了一下。 这个人不是个正统的好人,而夏远二十六年的人生却毫无瑕疵,本分地优秀著。他和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隔著万水千山,反而更能彼此吸引。 香港的生活比想象得还要不愉快和艰难。 夏远的英文很好,但不代表他能不皱眉头的应付双语的课本和考试,考试他还是通过了,但他私下里疑心是不是陈扬做了手脚,他才能在准备仓促的情况下拿到执照。尽管陈扬一再申明他没有插手,夏远还是决意再考一次。 陈扬说服不了他,只能任由他自虐似的k书,夏远在医学上的执著往往让他费解,也让他折服。他尽可能地不去打扰他,事实上他也没空去打扰他,那时候帮派里正血雨腥风危机四伏,他忙到两个人连见面的时间都有限。 於是绝大部分时间里,夏远都一个人在书房,埋头看书,查文献。但他看书的效率实在很难高起来,有那麽一个人,时时刻刻需要你牵挂著,惦记著,因为他随时随地都走在枪林弹雨里,只要你还爱他,就没法不牵挂他。 整整半年,两个人几乎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半夜里响起枪声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子弹甚至直射到屋子里来,离床不过半步远。两个人无数次的搬家,无数次地夜半惊醒,夏远在看书的时候还要随时盯著窗外的动静,想著陈扬的安危。从前的时候,他生命里只有一个重心,可以过得安逸潇洒,如今突然多出一个来,整个心好像就变小了,精力也好,感情也好,骤然都不够用了。经常无缘无故地,他就觉得心惊肉跳,非得打个电话确定一下陈扬平安,才能稍微安心一小会。 在陈扬不知道第几次受了伤回来後,夏远帮他处理完伤口,终於忍不住问他,”陈扬,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这麽下去?” 陈扬在失血的困倦里打起精神,”就快解决了。” 这样的话他说过太多次,所谓的”就快”也永远遥遥无期,痛苦找人一起分担并不能减轻,担忧和人一起分享,也不过是徒劳地放大一倍。两个人在此时找不到希望,只能把憧憬投降不知在何处的明天,陈扬笃定地说,”等这次的事一平定,我就把位置交给别人,我们回去。” 於是两个人抽空去了一趟北京,买了套房子,却没什麽时间装修。两个人都装作兴高采烈地返回香港,一路上谈论著那个安稳幸福、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明天。 那个明天终究没有来。 帮派间的斗争没能伤得了陈扬,得力助手林勇的反叛倒给了他致命一击。那天下午,陈扬难得在家,两个人度过了一个少见的宁静午後,陈扬走到阳台上想抽一支烟。 陈扬以前是法洛四联症,动过手术但心功能并不很好,夏远一向反对他抽烟,於是刚想说他几句,却突然隔著玻璃门,看到陈扬以一个怪异地姿势,猛地栽倒了。 他先看到了玻璃上的弹痕,然後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一颗子弹,他愣了一会,拉开门跑出去,另一颗子弹贴著他的耳边飞过。 院子里应该是有保镖的,但这个时候好像全都没了踪影,夏远摸索著给手机给陈扬的助手阿铭打电话,对方关机。 陈扬倒在地上,他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地上很大一滩血,全是从头部流出来的。夏远还来不及惊慌,院子里的枪声就停了,他听到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上来,脚步匆匆。 夏远果断地站起来,陈扬的枪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赶不及去拿了。桌子上放著他的器械包,他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术刀站到了门後,刀柄冰凉,他的手却很热。 四五秒锺过後,一个人走了进来,夏远这一辈子从未这麽迅速有力过,赶在他回头张望之前从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枪声响了,子弹打在地板上激起一溜烟,男人一肘打在他的肋骨上,夏远闷哼一声,手起刀落。 血溅出来的时候夏远还没意识到自己杀了人,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凌乱的枪声,他一回头就看见阿铭撞门进来,身边跟著两三个人,好像都挂了彩。 不等阿铭问,他就去阳台架起陈扬,不管死活就拖著往楼下跑,手里一直抓著那把手术刀。阿铭的车开的像子弹,不停地转著弯甩开後面的车和人,惊心动魄到了极致夏远反而麻木了,既不觉得惊惧也不觉得担忧,梦游一样看世界天旋地转。 等到终於安全了,夏远才像突然想起似的,伸手摸了摸陈扬的颈部。下颌角下内侧一根动脉跳得激烈,夏远松一口气,心脏才後知後觉地乱跳起来,一头冷汗涔涔。 手里的刀不下心划了自己一下,夏远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的东西,突然跟被火烫了一样把刀远远扔开。手上的伤口不大,但割到了示指桡侧动脉,血小溪一样哗哗奔流,洗掉了粘在手上别人的血迹。 子弹没留在颅内,夏远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陈扬在地下室里发了三天的烧,终於开始好转。夏远一直不清楚陈扬到底伤在了哪里,但总体来说脑也好、神经也好,功能似乎都没什麽毛病,要说哪里不正常,恐怕就只有陈扬开始间歇性低血压,但搞不好又是心脏的毛病。夏远总想著让他去医院做一次检查,但整整一个月他们都像老鼠一样躲藏在地下室,直到陈扬谋划著东山再起。 那段日子的动荡更甚,夏远在晚上基本不敢合眼,就算睡著了也很浅,每隔半个小时就得睁开眼睛,确定身边的人还在呼吸,才能再睡上一小会。 又过了一年半,陈扬终於收复失地,让林勇在88楼顶跳下去摔成一滩肉泥,一切算是初步平定,然而夏远也好,陈扬也好,都绝口不再提隐退的事。 越老越俗的话反而越有道理,像是骑虎难下,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两个人过了几天貌似平静的日子,夏远终於又重新拿起了书。 那年的考试他没有去,近一年没碰专业,荒废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书本上。某一天晚上,夏远偷偷爬起来,从器械包里摸出一把手术刀,才拿到手里,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把刀放下,手恢复正常,再拿起来,又抖。也不觉得心慌也不觉得异样,就是手筛糠似地抖,刀片在手里舞出一片寒光。 他瞒著陈扬去做了心理咨询,他也好,咨询师也好,都认为没什麽问题了,可碰到手术刀,手还是照抖不误,拿其他器械则一点事都没有。不知道是第几次尝试之後,夏远终於发了怒,把桌子上的东西在暴怒里全扫到地上去,然後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陈扬站在门口看著他,沈默里一脸歉意。 他什麽都没对陈扬说,但不代表陈扬什麽都不知道,朝夕相处了这麽久,两个人都能从细微的表情里体会到某种心照不宣的含义。 这件事归根结底不能怪陈扬,但他除了陈扬根本无人可怪,夏远很难说清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归咎於他,但那种信仰崩塌的沮丧简直让他难以承受。陈扬就站在门口,伤心的神色甚至比他还浓,他挣扎了良久,到底还是走过去,轻轻抱他一下。 那天晚上的拥抱始终萦绕著浓烈的感伤,夏远越难过,反而越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扬加给自己的愧疚已经足够沈重,他不想用自己的伤心再去压垮他,歉疚给爱情酷刑,两个人越是相爱,痛苦反而越是加倍。 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时候,夏远没什麽心思去想别的,那时候只要陈扬还活著,自己还活著,一切都能退居到第二的位置。然而这时候骤然平静了,又有心力去想所谓理想、追求之类东西的时候,他就不能不胡思乱想。 那天他和许久没联系的同窗通了电话,旧日的友人有几个升了副主任医师,大多数也都已经是主治医师,前途平坦,一片光明。 问及自己的现状,朋友笑称他是韬光养晦,将来一定一飞冲天,然而语气里的安抚和怜悯隔著千里也无法掩盖。 挂了电话,他想起过去备受瞩目的日子,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心里骤然一片失落的空荡。 当初来香港的时候,觉得自己没什麽办不到,什麽困难都不足为惧,然而这是回首,那种挫败感却无法言喻。他早在少年时就认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然而自从认识了陈扬,他却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 於他的事业而言,整整四年,全部都荒芜了。他又想起老师的话:好的爱情让人上进,而自己却在堕落。 他知道,自己该做决定了。 陈扬在他的事上总是格外敏锐,这一次也是一样,他还没开口,陈扬就抢先说了出来,为的就是减轻夏远的愧疚感。 ”哪天走?”陈扬把他抱得很紧,”我去送你。” 夏远沈默了一会,等到声音终於平静了才说道,”明天。” 抱著他的手臂僵直了,然後他被猛地翻转过来,对上噬咬似地亲吻,两个人在拥抱里都觉得疼痛和迷惘,也全都带著轻微的恨意。 ”夏远,你记著,”陈扬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以後和谁在一起,最爱的都是我。” 他的声音让夏远觉得心酸,然而他固执地坚守著,始终没有点头。 第二天陈扬果然来机场送他,两个人平和地分手,陈扬问他,”夏远,你说我是不是到死都找不到一个人,跟我过一辈子的那种?” 这个男人看似强悍,但只有他知道他无措的迷惘,他的安慰听起来格外残忍,”能找到的。只要那个人不是我。” 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陈扬,你等飞机起飞再走吧。” 陈扬默默地点头,目送他离开。 飞机起飞时他向下看,机场变成一块小小的碎片,看不清建筑,更看不见来送他的人。於是夏远看著窗外,对著某个方向含糊地道了声别,眼泪猝不及防地往外躲,把空姐弄得惊慌失措。 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笑笑,问她要了只毯子,把自己埋在里面流了一路的泪。 几年没回去,医院还是老样子,只是老师看起来衰老了些,两鬓都斑白了。看到他来,老师并没惊讶,只是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此沧桑难言。 ”夏远,今後有什麽打算?” 他心里终於涌起一股迟来的委屈,”老师,我不能再拿手术刀了。” 老师镜框後面透出的目光安抚著他,像回忆里的月光抚平旧日的伤口,他什麽都没说,但夏远突然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 ”我有一个老同学,在南方工作,他们呼吸科需要人。是三甲医院,但是要从住院医师做起。” ”我愿意去。” ”夏远,你的同学已经有当副院长的了。” ”我愿意去。” 老师仔细地看了看他,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夏远,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总跟你们说的话?要志存高远,脚踏实地,你什麽都好,就是只记得上句,不记得下句。吃一堑长一智,往後的路,你好好走吧。” 他对著最敬爱的人鞠了一躬,眼睛干涩,心里却翻腾著眼泪。第二天他收拾行李,前往陌生的未来,脚下踩著泥土,眼睛看著天空。临行前他把一切关於陈扬的东西都留下了,但是在他箱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钥匙扣,里面装著两个人小小的照片。 那是夹在书里被装进箱子的,不能说不够明显。 然而他假装没有看到。 (完) 15 那天晚上,他还是照惯例赶我去床上睡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