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却摆了摆手,“公子,可不敢说这些话。咱们年年冬祭,就盼着风调雨顺,一年到头,能留下些够家中吃的,也就满足啦。” 说话间,戏台上已经热闹起来,演的是一出驯服恶蛟的民间故事。 老人便不再说话,请我们坐下观赏。 故事的缘起,恶蛟兴风作浪,少女为解其患,自愿献祭。 台上的女孩一身红衣,容颜秀丽,想来便是如皇帝所说,是在当地选的极秀美的少女。她坐在船上,抱着膝盖,轻轻吟唱着歌谣,莫名叫人觉得有些忧伤。 我专心致志,听了许久,忽觉有些惶然,仿佛这一幕似曾相识。 虚无之中,亦有红衣少女站在台上,却手足无措,只好求救一般望向了台下一角。 年轻的战士站在人群中,遥遥与少女对视。 他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毡帽,甚是随意,却因为个子高,在人群中依然极为显眼。他咧开了嘴角,对台上的少女比了个大拇指,眼神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从未学过这首歌谣,这些词句,却又莫名地涌了出来,我甚至能哼出它的曲调。 周遭的鼓掌叫好声如雷绽开,我不由侧头望向陆亦衍,他正随着众人一起,轻轻鼓掌。 明明生死攸关,他的侧颜却清贵从容,天大的事,也仿佛不在话下。 “好看吗?”我轻声问他。 他没有看我,“什么?” “我说那位姑娘,好看么?” 他笑着点头。 我默然片刻,“是她好看,还是当年的我好看?” 第62章 鲜活 他原本微笑着望向前方,轻轻鼓掌,听到这句话,倏然如同石塑一般,连发丝都仿佛僵住了。良久,他转头望向我,缓缓开口道,“何意?” 我却移开了视线,平静望向前方,“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那时人群中有一个人,一直看着我。”我顿了顿,“那个人是你。” 周遭锣鼓喧天,我和他之间,却平静地可怕,连吸入的空气仿佛都是凝冻的。 很多次,我都问过他,是不是认得之前的我。但我太过了解他的为人,但凡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没人能逼他做。他又是天子,地位尊崇,何必非要和他较劲呢? 这些年,脑海中这样的片段多了起来,有些像是做梦,有些却异常的真实。然而他不想叫我知道,我便没有执着地去探寻。我心大,又个得过且过的人,万一他告诉了我真相,我无法承受,岂不是自寻烦恼?又或许,他的确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转头,继续望向台上,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开口,“假如出生时可以选,你会选一条轻松的,还是痛苦的路?” 我迟疑了片刻,陆亦衍口中的“轻松”或者“痛苦”,大概同我的想象是不大一样的。譬如说,批阅折子在我看来,便是非常痛苦的事;折子上无一不是叫人烦心的事,哪里闹了饥荒,或是何处官员有失,每日都要翻看数十本,头昏脑涨事小,难免还会被贪官污吏阳奉阴违,气得人七窍生烟。 可皇帝批阅折子,素来平和,我曾问他缘由,他便答我,“每一本折子递上来,背后便是有一处地方百姓的天塌下来了,于他们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能处理得当,解他们的倒悬之苦,自然该觉得高兴才是。” 我知道他的话没错,可那么多重担压在一个人的肩上,我便做不到如他这般举重若轻。 我叹口气,决心自私一点,“一样是过一辈子,我还是选择少用些心思吧。” 我话音未落,皇帝却浅浅笑了,“人心多是不知足的。选了这条,却会奢望另一条。” 我皱眉,“你是在说我么?” 他摇头,怅然道,“我是说我自己。” 他东拉西扯了这么多,终究还是不肯露出半点口风。 我倒谈不上失望,只是放过了这个话题。 人生在世,最难学会的,终究还是放下。于细微处开始修炼,大约便是我学会的生存之道。 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戏台上。年轻男子扮演的黑蛟将红衣少女掠走,少女却甚是平静,只是悄悄摸了摸匕首所在位置,柔弱的身形,却显得极为坚定。 其实旁观者早已得知了结局,也无所谓紧张与否,可戏中人的等待,才是最令人恐惧的。我常想,若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佛,观世间百态,想必也会为世人的焦虑纠结而无言。他说的没错,选了其中一个,大约也会后悔没选另一个。 我正自出神,陆亦衍的声音淡淡在我耳边响起,“后不后悔的,现在说,已经晚了。” 我愕然转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有看我,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牵住了我的手,“以前或许猜不到。可现在……易如反掌。” 这话说的,好似我头脑非一般的简单。我微微沉下脸,撇开他的手,往一旁的座位挪了挪。他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继续看戏,“怎么?我猜得不对?” 我忍不住反击,“以前在京城,怎么请你去看魏家妹妹的戏,你都摆了架子说不去,这会子又看得津津有味,难不成看上了新人?” 他听到我的嘲讽酸语,半点没生气,反倒接着话说,“如今自身难保,你说这些?” “这么说起来,今日若是微服出来玩的,你就当真了?” 皇帝神色未动,重又将视线投向了戏台上,“民间和宫廷不一样。”他顿了顿,“她们是活的。” 话音未落,戏台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时下来了,轻巧地走到了皇帝面前,向他伸出手,邀请他一同登台。 皇帝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却甚是幸灾乐祸,比了个“快去”的嘴型,乐得坐着看一场好戏。 皇帝倒也大方坦然,在众人的叫好声中,随着少女去了戏台。 戏台前摆放了一垛等待点燃的柴火,少女将火把递给了皇帝,退到一旁,示意他点燃。 我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白敛悄悄走到了我的身侧,压低声音,“夫人,此处不能再久留了。您劝劝公子。” 我泠然一惊,“他们追来了?” 白敛轻轻摇头,“没有。” 我便有些为难,“他的脾气你难道不晓得?他要留下来,可不会听我的。”我又安慰他道,“大统领也不必忧怀,公子不是没有成算之人,险境至此,咱们也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敛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是”。 “大统领,有话不妨直说。” 白敛望向皇帝,“夫人觉得么?公子自从决意要去浮桐山后,变得恣意随性了。以前他沉稳持重,断不会如此任性。” 他这么一说,我有恍然大悟之感,心头那点古怪的情绪,原来如此。 锣鼓喧嚣声中,皇帝点燃了柴火垛,熊熊烈火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