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板临行前,通过王泽周找到一个当地画家,收购了这个无名画家描绘这一带山水风物的十多幅油画。他说,只有用这些画装饰那个新会所,才是最合适的。 王泽周说,其实这样的事情,你找贡布丹增一样能办。 大老板说,不然,不然,找关系得他,给珠子加持开光找活佛,这样的事情还是找你稳当,各用其长,各用其长。 王泽周想,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可怕的没有任何原则的实用主义了。 那天,他回到办公室,照往常一样枯坐一阵,看着斜射进房间的光柱中飞舞着的那些细细的尘埃,突然有了动笔的念头,他要把老家村子的消失,自己家房屋的拆除,石丘上老柏树的消失,这样的过程一字一句地记录在纸上。他写得很慢,写得很平静,也很凝重。回到家里,母亲问他,王泽周,可怜见的,你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啊! 王泽周说,妈妈,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又在写文章了。 妈妈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额头,可怜见的,王泽周又在折磨自己的脑袋了。 母亲又问,咦,这些日子你爸爸上哪儿去了? 王泽周说,妈妈,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父亲肩上扛着一段缠绕着破布的什么东西回家了。当他解开那些破布,现出来的也是一段弯弯曲曲的柏树根。王木匠说,你们看看,像个什么? 一家人都觉得那树根仿佛像个什么东西,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像个什么。 王木匠露出得意的表情,他把树根搬到阳台上,拿出家里那套很久不使的木匠工具,用斧子这里劈劈,用凿子那里捣捣。这下,大家都看出来,那是一只鹿的形象。一只举起了一只前蹄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迈出这一步的鹿的形象。 关于这只鹿,一个木匠自有他一套说辞。他说,以前,有钱人家都要把鹿雕在窗户上,鹿就是禄,禄就是钱,他遇到这只鹿,是他的后人不用再受他们受过的那些苦的意思。 王泽周这才问他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 他说,我就在老家啊! 这些天,他真是又回到如今已没有一座房子,也没有了老柏树的村里去了。这是贡布丹增和老板离开时吩咐的,叫他把花岗石丘中那些老柏树根也挖出来。为这个,多吉派了工人,还给了他不少炸药。工人们就在他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地把那座花岗石丘彻底炸掉了。王木匠说,不能放大炮,那样就把树根也炸坏了。他们就一点一点地炸,一点一点地把炸碎的石头挖出来,当那座花岗石丘变成平地,就得到五棵老柏树完整的树根了。 王木匠得意地说,不信你们去看,那几个老树根下面空了,如今就像几只螃蟹一样站在那里,它们比螃蟹的腿还多呢。 母亲带着一如既往的天真神情问,什么是螃蟹?这个山村的老妇人从小到老,就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王木匠说,对了,我忘了你不知道这个东西,那些树根,那些树根,对了它们伸出的脚,比蜘蛛还多。 母亲说,可怜见的,蜘蛛长那么多脚可不是为了在那里站着。蜘蛛不长那么多脚就织不成网,就找不到吃的。哦,那些死在网上的虫子,可怜见的。 王木匠对王泽周说,你记得不记得,当年你丈量花岗石丘时,我就说过该把石丘挖开来看看,看下面到底有些什么。 王泽周说,如果那样的话,那几棵老柏树早就死定了。 现在它们不是都死了吗? 现在死跟那时死是不一样的,要是那时死,你和我就要坐监狱了。 王木匠说,我告诉你,王泽周,我把那座石丘都炸平,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城堡,没有不信佛的死人,也没有什么金银财宝。 这一下,王泽周来了劲头,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他真的被年轻时候对好多事都想要一探究竟的跃跃欲试的心情控制住了,弄得一夜没有睡好。他本以为,这样的心情早就像火一样被那些人浇灭了,但现在,在一个难眠的夜晚,他看到这样的念头,却又像火苗一样在心头蹿动起来。 吃过早饭,他特意地告诉母亲,他还要去老家村子看看。 母亲说,王泽周,我们可怜的老家已经没有了。 王泽周亲吻了母亲的额头,他说,我还是想再去看它一眼。 因为这个久违的新吻,母亲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她说,王泽周,想想你多久没有亲过我了。 王泽周想,原来对于亲人的表示亲密的能力也是与自己对这个世界有无激情密切相关的。他又把嘴唇贴上了母亲的额头,叫声妈妈,这才出门去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把车停在了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村子跟前。 村子里一旦没有了人,连地里的玉米都失去生气,倒伏在地上了。在雨水与阳光的交替作用下,那些倒伏的玉米正在腐烂,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略带甘甜的腐败味道。一垄垄土豆却还生机勃勃,正在开花。太阳出来了,鸟鸣声叫成一片。那座花岗石丘的确是消失了。那几株柏树的根子完全裸露出来,以前被这些苍劲的树根紧紧抓住的坚硬岩石都不在了。于是,那些树根都悬空了,显出某种无所适从的样子。这些树根眼下唯一的作用就是支撑着桌状的树桩,像是一只只试图支撑着身子站立起来的巨大章鱼。王泽周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这种海中巨怪。但他看到这些处于悬空状态的树根,就联想到从电视上见过的这种海中长相怪异的生物。 王泽周钻到这些树根下面的空隙里,脚下是破碎的岩石。他弯下腰把岩石一块块搬开,这些棱角锋利的岩石上还残留着炸药爆炸过后留下的味道。那是与防雹火箭弹发射时相类似的硝烟的味道。脚下的碎石终于被搬空了。下面除了岩石还是岩石,是更加坚硬的未被破碎的岩石。王泽周把清除碎石的面积不断扩大,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结果。这说明,原先那座突兀的丘岗跟下面更宽广的基岩是连为一体的,只是因为地壳运动中某种偶然的因素突起在地表,又在上面长出了几株老柏树而已。 花岗石丘并不是一块飞来石。 虽然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后来,县里请来的地质专家也是这么说的。 但那座花岗石丘的确不是一块飞来石,更不可能是由一位传教高僧的法力使之从山顶崩裂,并飞越了眼前这条大河而落在了村庄跟前。 王泽周知道,这就使得他要续写当年那篇使他倒霉的文章了。如果那时文章的结尾还是一个出于常理的疑问,那么,现在他可以为这篇文章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了。没有飞来石,更没有什么用飞来石镇压异端的事情。 他决定做最后一项考证,这些柏树到底有多少岁了。 传说里说,这几株柏树有一千多岁。 但这一回,树被伐倒了,一个个面朝天空的树桩断面上呈现出一圈圈清晰的年轮。王泽周顺着树根爬上去,趴在树桩上,细心地从内到外把那些年轮一圈一圈数过。 王泽周先数的是最粗大的那一棵,他数了一遍,这棵树有六百多岁。他又数了一遍,还是六百多岁。那么,传说里的数字是不准确的,他根据传说推测的数字也是不准确的。他又爬上最小的那棵树桩,数过三遍,这树仍然是三百多岁。王泽周翻身躺在桌面一样的树桩上,想起五棵柏树差不多一样高低一样苍老的样子,想起它们在天空中张开并连在一起的巨大的树冠,像是一片绿色的云彩,随着太阳的旋转,上午在村前,下午在河上投下云影一样的阴凉。 柏树的生命,可以使三百岁的差异无从区别,而四十岁出头的王泽周,从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非常苍老的东西。树们竞相生长,最后就是变成一片森林,不分彼此,不分高下并肩站在一起,沐风栉雨。人却在制造种种差异,种种区隔,乐此不疲。 在他陷入如此的生命感慨时,从河的下游,传来施工机械的轰鸣声。那是正在节节升高的大坝所在的地方。施工队伍正在垒筑坝体。络绎的卡车拉来构筑坝体的材料,碾压机在这些材料上反复碾压。而在坝体将要面向来水的一面,混凝土罐车来往,传送带往复回环,振荡器呜呜嘶叫,一堵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墙正在渐渐升起。 从这些机械在峡谷中来回激荡的交响中,王泽周听到从另外的方向驶来的汽车声。他站起身来,看到两辆卡车迎面开了过来,卡车前面,还有一辆奔驰越野,和一辆丰田皮卡。他认识这两辆车,奔驰是那位大老板的,皮卡是多吉的。 从奔驰下来的是贡布丹增,皮卡上下来的多吉和他父亲。 今天,他们是来搬运这些树根的。 贡布丹增站在地上,对站在树桩上的王泽周说,这些树根真是漂亮! 王泽周说,我只是觉得怪异。 老同学,怪异不也是一种美吗?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王泽周从树桩上下来,说,这倒不假,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谁能创造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怪异之美呢? 贡布丹增心情大好,他握住了王泽周的手,老同学,看,我们都能发现相似的美,你看,我们还是能找到一致的地方。 王泽周说,你在这里很好,你看见了吗?我们的脚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没有什么高僧用法术捣鼓来的飞来石。石头下面也没有一个被高僧诅咒镇压的城堡。 王泽周又爬上了另外的树桩,他掏出手机,对着剩下三棵还没来得及数过年轮的老柏树桩一一拍摄。他屏息静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让心跳变慢,让拿着手机的手不要颤抖。他真的做到了。他看到,在手机屏幕上,老柏树的年轮清晰地呈现。他一张又一张地拍摄,他要一一细读这一圈圈的年轮,作为准确的数据写进他那篇夭折,如今正在复活的文章之中。 贡布丹增站在下面,一直在激动地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为了拍好那些树桩的年轮,必须充耳不闻,无须听见,也不必听见。 当他父亲冲到贡布丹增面前用比平常大很多的声音说话时,他听见了。他听到一向懦弱,而且爱钱如命的父亲对贡布丹增说:请你不要这么大声说话,请你让我儿子把他的事干完!王木匠还说,当年,为了帮他写文章,我就说过,要往深处挖一挖,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现在你们不是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你们看到了吗? 王泽周回头看到,多吉拍着父亲的肩头,把他劝到一边去了。 父亲还回了头对贡布丹增说,你叫我把石丘炸开,你只想得到这些树根,就没有想到现在的结果吗? 王泽周又静下心来拍摄,一张,一张,手机也发出和相机快门一样令人愉悦的,可以确认拍摄动作完成的清脆的咔嚓声。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必须的影像纪录,才从树桩上跳了下来。他听见了被激怒的贡布丹增最后那句话:……你他妈算什么?老子都是博士了,你呢?就算你找到了真相,那又怎样?为了回去补个博士证书吗? 王泽周从树桩上跳下来,径直走到贡布丹增的面前,他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眼神中浓重的失望。因为,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还没有丝毫的自省与歉意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无可救药的了。 然后,他就径直离开了。 回到家里,把手机连接在电脑上,细数树桩的年轮的时候,王泽周突然哑然失笑。他想起,他在树桩跟前对贡布丹增说,请你让开,不要挡着我的道。这个一向狂傲自负的家伙真的就闪开身子,让他过去了。他记得他砰然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后,还摇下车窗,对他竖起了中指。这个动作是这个家伙在他们上本科时,看电视里的足球转播时学来的,那时,他在学校常恣意妄为,对谁稍有不满,就会竖起他的中指。现在,王泽周虽然觉得这个动作相当粗俗,但他还是很满意自己回敬了这个家伙一个中指。 接下来的几天,从办公室到家里,他眼前都晃动着那座已然消失的花岗石丘,以及花岗石丘上的五棵岷江柏。就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开始重新书写那篇考证一个神话传说真伪与动机的文章。当年,他把这篇文章提交给一个学术讨论会。但是,会后编成的论文集里没有这篇文章。为了找到这篇文章的原稿,王泽周给多年不联系的丁教授写了一封信,用特快专递寄出。丁教授也用特快专递给了他答复,说,论坛开过就散了,找不到人再去打探那篇文章的下落了。 王泽周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争取遗忘的文章,而且以为已经遗忘的文章原来一直深藏在记忆深处,现在,一字一句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实测得到的关于那座花岗石丘的数据:周长,一百六十八米,高,五点三米,顶部最平坦部分的面积,四十八平方米。 他想起来,这个数据应该跟父亲印证一下,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问父亲这些数据是不是准确。父亲说,我忘记了,但你记下的数字一定没有错。 王泽周想起父亲又是好多天不回家了,但家里人也并不操心,反正这个苦命人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忙活。反正忙活完一阵子,他就带着或多或少的收获回家来了。而这个家,先是他和母亲,以后又连带着新增的家庭成员对他的忽视也真是由来已久了。 这一回,王泽周在电话里有些动情,他说,爸爸,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家。 父亲高兴起来,说,快了,我帮老板把老家的房子复了原,就回家来了。 王泽周还想对父亲说,他爱他,但他没说出口。 他还想对父亲说,等他回来,自己要带上儿子,回一趟父亲的老家。但这样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就默默地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