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柏影

《河上柏影》是作家阿来2016最新中篇小说,是其“山珍三部”系列最后一本。作为“山珍三部”的终曲,《河上柏影》延续了《三只虫草》《蘑菇圈》对自然、生态的深切关怀,小说也充满了温暖、动人的人情之美。“我相信,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

作家 阿来 分類 二次元 | 8萬字 | 14章
默认卷(ZC) 五
    回到县城的第三天,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条关于环境保护的消息。

    这条消息讲的是柏树,不是岷江柏。要是讲岷江柏,正在修建的电站或许就要停工好一阵子了。电视里讲的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柏树。说的是几千里外的太行山里的一种柏树:崖柏。这种柏树在那个地方比岷江柏还要稀少,从电视画面上看,都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了。镜头所到之处,只是一些光秃秃的悬崖,比电站工地四周那些悬崖更高更陡峭,也更荒芜。在那些崖壁上,这里那里,还有一些盘曲的树根,一些斜倚而出的残枝或幼树,但是,就是这些叫崖柏的残根剩枝,引发了人们的疯狂。就由于这种木材也跟岷江柏一样有漂亮的纹理,还含着些香气,在拜物的热潮下受到空前的追捧。人们把大件的制作成根雕,小件的车成一颗颗珠子,小粒的制成佛珠,大粒的制成手串。因为材料稀少而价格暴涨。于是,这些面临灭绝的崖柏又面临着新的浩劫。人们冒死攀上悬崖,把最后的根从岩缝里挖出来,把艰难萌生的新枝砍下来,制作根雕与串珠。

    这本是一条遥远的消息,本是一条呼吁保护环境的消息,不想却在这个生长岷江柏的地区,起了另一种效果。很快,来当地寻找香柏的人就络绎不绝地出现了。那些人带着大量的现金,开着皮卡车,在乡下四处游走,说:崖柏,崖柏。他们聚集在县城的藏式和汉式茶馆,聚集在大酒楼和小饭馆,说:崖柏,崖柏。

    很快,本地人一直称为香柏的岷江柏,就有了一个替代的名字:崖柏。

    岷江柏变成了崖柏,价格也直线上升。仅仅一个星期,价格翻了三倍还多。

    这个地带的人们,已经经历过虫草价格的疯长,经历过松茸价格的飞蹿,经过了这种经济奇迹洗礼的人们不会不相信又一个经济奇迹来到了。

    这可把多吉高兴坏了,他开着皮卡车,带着王木匠在四乡游荡。手工合作社是当地企业,外地人不是竞争对手,何况还有一眼就看出木材品相优劣的王木匠。多吉说,妈的,早知道这样,当年我还为开除公职伤什么心!

    王木匠说,可我还是为这些树伤心的。

    多吉嘲弄说,原来王泽周的死脑筋是从你这里来的。

    手工合作社另一个隐身的老板,贡布丹增也带着一位收购崖柏的大老板从省城回来了。

    多吉很得意地向他报告这段时间意料之外的收获。

    贡布丹增的评价却是:小打小闹。

    他带来的大老板也说,的确是小打小闹。

    大老板的话是在那座花岗石丘,在那几株枯死的老柏树下说的,是在王木匠带着他们上上下下看完他们家那座老房子时说的。老板说,让那些人去搜罗那些残根断枝吧,我只要这座房子,还有这五棵老树就够了。

    不是没有人打过这座房子的主意,但多吉说了,王木匠是合作社的顾问,所以,这房子也只能卖给合作社。更不是没有人打过那几株老柏树的主意,但这么大的目标,不得到相关部门的允许,即便这几棵树已经死了,即便这几株树最后的命运就是被大水淹没,但还是没有人敢轻易下手。

    贡布丹增说,这个容易,那些人找不到的庙门,我知道开在哪里。

    大老板每只手腕上都戴着不止一串手串:檀香木的、琥珀的、蜜蜡的。硕大的珠串间还有一只大表盘的表,指头上还有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弄得他的手都不被人关注了。他包里还有十多串菩提子的佛珠。看完王泽周家的老房子,还有那几棵老柏树,他和贡布丹增就上山往白云寺去了。他们要请活佛给这些佛珠开光。

    临行,他从包里拿出两串崖柏木的手串,对王木匠说,看看你的手艺,能不能做出来同样的珠子。

    当天下午,王木匠就在手工合作社的车床上做出了同样的珠子。除了纹理、色泽与崖柏稍有差异,拿到手里也立即就有香气入鼻。

    多吉说,原来我想就拿这些柏木做点家具,乖乖,这么多木头能车出多少珠子!

    晚上,疲惫不堪而又兴奋不已的王木匠回到家里,他喝了一点酒,说,这下好了,我们家的房子保住了。

    王泽周觉得父亲也陷入那种传染性极强的疯狂状态了。

    母亲却说,大水不会淹我们的房子了?

    王木匠说,来了个大老板,他要把房子买下来,一模一样地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起来。王木匠说,你们猜猜这座房子他出多少钱?告诉你们,三百万元!我是做梦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几天后,他们家就真的收到了这笔钱的一半,一百五十万元。这一天,那个大老板要开始拆除王泽周家乡下的老房子。

    母亲不肯去乡下,她在家里的佛龛跟前,点燃了香柏树叶,她说,天可怜见,他们说我们家的老房子会在另一个地方活过来,天可怜见,就叫老房子活过来吧。

    王泽周开着车跟去了。

    他走进老房子,看见每一块木板,每一根柱子,每一条檩子,都标上了编号。大老板跟王泽周说,听贡布说你会写文章,到时候,我要请你把这座房子的故事写下来,你父亲造这座房子的故事,你们在其中生活的故事。大老板还告诉王泽周,他不止把这些香柏木都编了号,他还请县电视台最好的摄影师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录了相。他在省城郊区有一个占地宽广的园子,他要在那个园子中照原样恢复这座房子。那时,这座房子会成为一个高级会所。他说,我要请你和你父亲来讲这座房子的故事。不光做学问要讲故事,做商业也要会讲故事。

    王泽周语含讥讽,比如说岷江柏变成崖柏的故事。

    大老板不以为意,对贡布丹增说,你同学有些拘泥,有些拘泥了。

    贡布丹增拍拍王泽周的肩膀,老同学,这个世界,你也该换换脑子了!

    这时,对老房子的拆解开始了。

    在摄像机镜头前,大老板拿着工具比划了一个动作,然后,就把工具交到王木匠手上,这件事情我可是外行,你造的房子,你才知道从哪里开始。这是一根前端扁平的金属撬棒。王木匠表情变得严肃了,他拿着这根撬棒,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终于撬棒那扁平的一端揳入了板壁的缝隙,稍一用力,木板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停下手,说,我下不了手,我自己盖的房子。王泽周不忍看这情形,转身下楼去了。所以,他没有听到大老板说,想想我给的那么多钱,你就下得去手了。

    王木匠没再说话,手上一用力,那木板就在他手下弯曲起来,然后,噼啪一声,那块木板的上端就从榫口中松脱出来了。叮当一声,王木匠手中的撬棒落在了地板上。他说,就从这里开始吧。说完,他就一脸苍白,来到了楼下。他在院子里和儿子站在一起。沉默良久,他对王泽周说,我刚来这个村子时,你妈妈的老房子,其实就是一个牛圈。他对王泽周说,给我一根你的烟,他吸了一口烟,说,那时,我发了誓给这个好心又可怜的女人,也给我自己,给我的儿子盖一座好房子。我是木匠,后来我盖成了一座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了你。再后来……

    听到这里,王泽周几欲泪下,他说,爸爸,我知道,我永远都记得你是怎么样盖成了这座房子。

    王木匠说,从今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这座房子了。他说,我知道,就是这座房子再盖起来,也不是我们家的房子了。

    王泽周握住了父亲的手,说,我感谢你一辈子对妈妈那么好。

    王木匠说,你妈妈,我,我们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容易的呀!

    王泽周的泪水就在拆解这座房子的声音中落下来了。

    王木匠说,我知道你那些不顺,他们叫你受的那些委屈,都是因为有我这样的爸爸,可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能说。你不要怪我。

    王泽周收了泪水,我想过的,我既然不能事先就选好谁做我的父亲,我就不能怪你。

    王木匠说,等那些钱都到了手,等我和你妈妈死了,你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那种不计较一个人父亲是谁,母亲是谁的地方去。

    王泽周说,爸爸,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没有人有权利说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而不是别人的。这个地方也是我们的。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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