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没有料到,我给了他们折rǔ玄衣的理由。 我还太小,妄自以为算无遗策,实则蠢得发指。 我恨得嘴里发苦。 我特意吩咐过小心伺候玄衣,片刻之后,玄衣被小心搀了进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瞳孔收缩,胸口气得发疼—— 现在已是深秋时分,夜间露浓寒峭,有的时候就跟初冬仿佛,而被搀进来的玄衣居然身穿一身夏天的单袍。 他比我上次见他身形更高了一点,越加清瘦,眼睫半垂,面色惨白,嘴唇发青,显是已经冻坏了。 我连忙让人把他放在榻上,之前宫正就吩咐了人准备姜汤等等,一时之间殿内忙碌起来,我东指西挥,忽然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我身后一瞬之间,寂静无声,我只觉得有某种东西从脚底蔓延而上,将我淹没。 那是连自身都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人,跪倒于地的声音。 我全身僵硬,无法回头。 四周死寂,我听到燕玄衣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那是少年的声音。 我周围伴读大都与他年纪相若,却没有一个人声音似他这般。 他声音温润,即便如此虚弱,犹自带着一分清朗。 他说,臣向殿下请罪。 6、第五章 我不敢回头看他。 因为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攥紧拳头,咬着牙,心底发狠嘴里发苦,只觉得太阳xué抽着疼。 就在僵持的时候,忽然我听到宫女一声惊叫,我飞速回头,看到的一幕,让我浑身发冷。 跪伏在地上,十四岁的少年,有鲜红的血液洇透他青色单袍,显现出一种诡秘而肮脏的颜色。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血一般,只是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看他,他只是慢慢的,再次重复他的话。 “臣向殿下请罪。”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听到宫正的脚步声,年老的妇人一声长叹,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在她怀里,无声的哭了出来。 我是个没用的小孩。 我一边哭一边想。 我让我的哥哥受苦。 我哭着哭着忽然一把推开宫正,扑到玄衣面前,我拉着他的袖子,他艰难的抬头,看着我,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对我笑又似乎想对我说话。 我抱着他的脖子哭出声来,泪水浸透了他的长发。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抱着他哭,手足无措,宫正没有来抱我,宫女也不敢上前,他似乎觉得不能任我这样哭下去,便伸手,笨拙又犹豫的,安抚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拧着眉,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是不知所措,他迟疑着开口,清润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别哭了,别哭了。 他真不会哄人,gān巴巴就这三个字颠来倒去的说。 我在他怀里哭到打嗝,直到哭累了才起身,不好意思的揉着眼睛看他,才想起来他刚才在流血,刚要吩咐宫女,他看我不哭了,眼睛柔和的眯了起来,似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向旁边一倒—— 宫正早传了东宫官署的医正在门口候着,玄衣被送进内殿,我在偏殿继续打转,头上的筋脉跳着跳着的疼,不知道是哭套狠弄的还是气的。 过了两刻,医正从内殿出来,向我回禀病情,说玄衣是一身单衣从寅初跪到寅时九刻,冻乏相加,寒气侵体。至于他身上的伤,背上鞭伤jiāo错,伤口之新,玄衣醒来,自己所说,是昨天被燕夫人家法责罚所留。 他之所以昏厥,是伤口迸裂,加之先天不良,禀赋薄弱,又冻又乏。 我不语,垂手侍立的医正自然也不敢说话,我过了半晌,才咬着牙问玄衣到底如何,医正看了我一眼,犹豫一下,答道:“燕公子身体并不是很好……所以……若这次不好好将养,怕伤及元气。” “……”我闭了一下眼睛,问道:“孤问你,他身上可有旧伤?” 能混到医正的,必然是人jīng,老爷子白胡子颤了一下,谨慎的回答,“燕氏严教子弟,若有些许责罚,也是应当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玄衣身上有旧伤,但是都还在正常范围内。这句话说得圆滑,两面溜光。 我点点头,让他下去,他一走,我立刻把通身太子气派丢到脑后,从榻上跳起来,奔到了玄衣的榻边。 他正斜靠在榻上喝药,一头漆黑的长发松松的绾在肩头,神态轻轻的敛着,面孔被药气蒸出一丝血色,眼睫低垂,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内袍,越发显得从袖子里探出来的手苍白细瘦得可怜。 他看我来,挣扎着要跪下,被我跑过去一把按住。 我从没照顾过人,去年父亲病了,我去当孝子,乖乖在榻前伺候了半天,父亲就哭着说儿子我还想多活两年,就把我撵回了东宫。 这次也是一样,我按着玄衣躺下,只听当的一声,玄衣头撞到了榻上的护栏,我脸色如常,继续把被子给他拉上去,盖到他的脖子下面,捂得严严实实——当年父亲是头直接着地,玄衣现在撞这么一下应无大碍。 我坐在他身边,明知故问:“你怎么宵禁刚过就跪在宫门?” 玄衣闭了下眼睛,低低道:“……玄衣傲慢无礼,当请罪于东宫。” “……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玄衣傲慢无礼,当受此罚。”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被我冤枉,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勃然大怒,把燕家满门阖家流放——这是稗官野史的段子,现实之中,就算燕夫人把玄衣杖毙,那也是燕家的家务事,我毫不能插手。 我只能哽着嗓子问他为什么没去宗学上学。 他终于抬起了眼。 天已蒙蒙亮了,渐次有宫人熄灭烛火,有月光一样细弱的阳光透了进来。 玄衣眼若琉璃。 他抬眼看我的时候,面孔雪一样白,他慢慢的苦笑了一下,对我说:“……玄衣懒惫,不学无术,以至荒废学业。” 我知道这别有隐情,但是,我现在找到了一个顺竿往上爬的机会。 我板起面孔,教训玄衣,把每天少傅教导我的言论流利的背给他听:“我朝虽以弓马起家,但是文治方是立国根本,你身为开国勋戚子弟,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如何能立身朝堂,为帝王分忧?”我老气横秋的背完这一段,道,“罚你恭谨抄写《论语》百遍,一日抄写一遍,若有一个字错了,重抄一遍,抄完无误,方准回府。我要代燕将军教训他这个没用的儿子!” 这样他就可以留在东宫,而燕家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论语一万多字,一点错不出,一天一篇,总要三个多月。 我觉得我终于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得意洋洋。玄衣的面色却陡然变得灰败无比。 他挣扎起来,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从未见过他这等样子,我也慌了,连忙抓住他的手,他颤抖得越发厉害,握住我手掌的指头微微用力—— 他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颤音的告诉我,他不识字。 我只觉得头轰的一声。 我以我的自以为是,羞rǔ伤害了玄衣。 这才是真正的nüè待!这根本就是断绝玄衣的未来! 燕将军早逝,燕家由她一手遮天,贱妇恶毒,不教玄衣文字! 怪不得燕家不让他入宗学,怪不得怪不得! 燕家也敢! 我气得发抖,反手紧紧握住玄衣的手,玄衣似乎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于谦卑的自嘲,他说,臣不学无术,殿下的这个罚,臣恐怕是领不了了。 我再也把持不住,扑到他身上,咬着牙说,我教你! 我生平少有几次bào怒,这便是其中一次。 我后来回望,只能喟叹,我这一生,每一次bào怒,都是为了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