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稍离开一会儿。” 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心,慢条斯理地披上了寝衣的外衫。 他平日的衣饰很繁杂,盔甲与金色的配饰都令他显得光耀美丽。但是只穿寝衣的他,也显出平易近人的悠闲与慵懒来。尤其是,他的发丝尚且微乱着,瘦削脖颈上还带着薄汗的痕迹。 主君点了点头,伏下身体,恭敬地送他离开。 三日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雨声所覆盖。阿定舒缓了一下疲惫的身体,慢慢抬起了头。然而,抬头的这一眼,却令她的身体微微地僵住了—— 黑夜的大雨中,一期一振沉默无声地立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雨水将他的衣衫与发丝尽数打湿了,他就像是个láng狈的落水者似的。 阿定瞬间慌乱了起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到了多少? ——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一期一振沿着台阶走上了走廊,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下来,将他脚后的地板染出一片深深的痕迹。他微微眨一下眼,修长眼睫上也带着密密的水珠子。 “一期……”阿定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开始拉扯自己的衣领,以免露出不应该被看到的痕迹。 “没关系的。” 一期一振低声地说。 “……我始终信赖着您。信赖着您的一切决断。” 雨水的哗哗响声,满溢了整个世界。 不知为何,阿定鼻尖一酸,觉得自己的眼中似乎也要下起了雨。她艰难地为自己开脱,辩解自己方才的背叛:“我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名字……因为愚蠢而jiāo出去的名字……” 一期一振微微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抚了抚她的脸颊。 “您不必解释。无条件地信赖着您……是现在的我存在的准则。”他的声音里有着怜惜与温柔,“虽然有些冒昧,但是今夜的我特地前来,是想询问主君……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再次逃走?” “……什么?” “三日月宗近已经容不下我的存在了。”一期一振说,“在被他驱逐之前,我想要将您一起救走。” 第50章 客人 和一期一振一起逃走——?! 对于阿定来说, 这真是个无法抗拒的提议。 不可自控地,她的心思开始动摇了起来。 微微的紧张,让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而, 下一瞬, 阿定就想起了方才所发生过的事。她被三日月宗近拥抱了,而一期一振也许目睹了两人亲昵相处的画面。这样的一期, 还会如过去一样信赖、忠诚于自己吗? 哪怕他不肯说、不肯表现, 但他还是会在心底感受到“背叛”的滋味吧。 她试图望向一期一振的面容, 却发现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完美清俊的模样;眼眸之中, 并无任何受伤与黯然, 只有无瑕的温柔,仿佛面前的审神者身上没有任何的污渍,是值得他以如此眼光看待的艺术品。 被一期一振以这样的眼光注视着,她的心底忽然有了愧疚与自卑。 ——不…… 她不配的。 她不配被优秀如一期一振者,以这样的眼光看待。 阿定的心微微冷了下来,一股qiáng烈的自我厌恶冲至了脑中,令她开始埋怨起自己的命运来——她从前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她也从不敢抱怨宿命的不公;但一旦想到会失去一期一振, 她便懂得了那些不甘与怨恨是从何处而来的。 “如果……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好了。”阿定不由喃喃道。 一期一振没有回答。 “如果我没有遇见少爷的话……”她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低声地说起来, “如果我没有在那种时候死去的话,如果我没有变成恶鬼的话……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吧。” 一期一振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抚道:“无论主君是怎样的人,我都会信赖着您。”他的手套被雨水打湿了,握上来带着一股cháo意。察觉了这一点,一期飞快地缩回了手。 然而,他缩手的举动,却令阿定的心略略瑟缩了一下。 “啊,没错,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就好了。”她的眸光冷了下来,“如果我的人生完完全全地改变了的话——” 主君的不甘,令一期一振的眸色也小小地改变了。起初如水似的平和,再也无法保持。他重扣住了阿定的手腕,不顾身上的水渍,凑近了她的面颊。 “如果主君没有来到这里,也许就无法遇见我了。”他低声地说。 旋即,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方才所见的画面——隔着黑夜之中的障子纸门,他瞧见微动的人影。那模糊的光勾勒出主君身体的轮廓,还有那温柔抚摸她发顶的男子。这幅隐约朦胧的幻象,却有着兵器似的锋锐,似乎将他的心狠狠勾了一下。 很久之前就存在着的、极为冒犯的绮念,又在此刻浮现了出来。 正如带主君去山野上的那一天,在河川边所说的一样,他也想…… 也想成为她可以jiāo付一切秘密的人。 “主君……” 一期一振迫近了面孔,纤长的眼睫微合,扫过阿定的眼帘。 “我怕我不能带你一起逃走,错过了这一次,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您。所以……请饶恕我的失礼。” 一期一振的亲吻落了下来。 只是浅浅地流于表面,附着于温软的唇瓣上,就像是两只蝶展开轻薄似纱的双翼彼此触碰,带着黎明和chūn来时的颤抖。 阿定的身子软了下来。 无法抗拒—— 即使只是简单的、满怀着简单爱恋的、纯澈的吻,也令她瘫软了身体。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被喜欢的人碰触一下身体,就会感觉到舒展双翼似的快乐。 刀纹又在隐隐发烫了,但是她不介意将这一切展现在一期一振面前。那些朱红色的刀纹,都是她对一期一振的恋语—— 水滴从他的发间淌落下来,滚在阿定的眼角旁,让她分不清是否是自己在哭泣。 “啊……果然是这样子吗?” 不知何人的叹息,忽然响了起来。 阿定的身子一僵。 她听出来了,是三日月。 她的脑海如一团浆糊,但是有一个念头却直白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太巧合了……太巧合了。三日月离开了,一期一振便来了。若说三日月没有做什么,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如果是陷阱的话,那么,她的名字就绝对不可能被还回来了。 “三、三日月……”阿定的面色一片苍白。 夜晚的雨水下个不停,cháo湿的水气弥散的四处皆是。不远处似乎起雾了,茫茫的一大片,将原本就看不分明的屋宇山野都笼了个严实。 三日月宗近就这样站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问道:“从前那个……单纯的主君,到哪里去了?” 不知是在问阿定,还是在问他自己,声音很轻。 阿定微攥袖口。 从前的她啊…… 那个总是在自卑着的、单纯的、容易满足的、被人玩弄于掌心的自己,当然是已经死了。 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恶毒的念头,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 至于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谁知道呢? 阿定推开身上的一期一振,站起身来,直视着三日月。 “以前的我,应该已经死了吧。”她回答道。 “应该是——三日月殿将刀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您亲手杀死了。” 三日月的表情微微变化了,像是面具上起了一道皲裂的痕迹。 继而,那皲裂的缝隙便越来越大——他的瞳眸紧紧缩起,瞳光震颤着,像是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打击。那完美无缺的外表,亦有些黯淡了。 天空中有一道白色的电光滚过,浇下的雨水愈发疯狂了。忽然间,那隐约的庭院之中,似乎出现了什么——好像是时间溯行军之类的东西,但又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