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瑞十一年四月初八,太子和祯回京。 原定于三月底举行的太子册封**,因太子为皇上寻找药材而耽误,延迟到四月十九。 满朝盛赞太子重孝道,来日定然是一位贤君。 崇德帝和韶已经写好了自己的遗诏。他立遗诏时,四周大臣宫女宦官皆伏地而哭,转眼便称赞太子来日必是明君。 和韶明白,他也只剩下这个“来日”可以让人期待了。最近,他咳嗽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所谓“来日”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太子回京后,为了让其早日熟悉政事,有很多奏折,已送给他批了。和韶无所谓,反正之前他就很少看奏折,近一年来,大臣们极少送奏折到他面前。 天气渐渐热了,他到廊前看风景时,软榻上仍铺着厚厚的垫褥。和韶看着阶下蝶绕花飞,又有些昏昏欲睡,左右服侍的宫女和宦官都奉他命退下,只留一两个在侧,和韶蒙眬中听见有人轻声道:“皇上,皇上。” 他睁开眼,只见被留下的小宦官跪地叩首:“皇上,有位大人,有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向皇上禀报。” 不会是劝他此时就退位禅让龙袍御座给太子吧。和韶点头允了。片刻后,小宦官带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过来,一路还很警惕地东张西望,一副唯恐被人发现的模样。那人在榻前跪倒,急切道:“皇上,臣乃内史尹郑念,有一要事禀报皇上,请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废太子慕祯,万不可立。” 他直称太子本名,显然的确对其深恶痛绝,和韶有些想笑:“慕祯被定为太子许久,拟议此事更是一年多前就开始,卿若要劝阻,怎么等到了今日?” 郑念匍匐在地道:“前日臣翻阅旧日典册,偶然发现一事,不敢使慕党得知,方才秘密面圣。皇上万不可立慕祯为太子,慕祯若得皇位,我大应朝必亡。” 四月十二,乐越一行终于到了西郡的郡王府所在地九邑。 距离郡主招亲还有一月有余,九邑城已防守严密。通往城门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携二三随从的少年。 这些少年居然都是步行,无人骑马,更无人乘车,衣着颜色也大都清淡。看来郡主不喜奢华的爱好,所有人都知道。 每个走进城门的人都要先向卫兵说清姓名来意。门内站着知客的官员,凡是想参加郡主招亲的,都由官员引到城中专门的行馆中居住。 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昭沅在乐越身边仰头瞻仰九邑高大的城门解闷,脖子都仰酸了,他们方才到了城门前。 卫兵拦住乐越,问姓名来历,乐越道:“我们几个,是来看郡主招亲的。” 卫兵上下看看他:“来参加招亲就不用谦称只是看看,最近你这种的越来越多了。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想来娶郡主的。”向昭沅、洛凌之、应泽指了指,“这几位,是你的随从,还是结伴前来?” 乐越正待解释,身后响起一阵喧嚣。 马蹄声、车轮滚滚声由远及近,乐越和众人都一起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八匹骏马拉着一辆华车卷尘而来,数名黑甲精骑护卫左右。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不知哪个傻子想招亲会上耍阔,第一个被踢出局的一定是此人。直到有明眼人和乐越等一样认出了车上和黑甲精骑身上的纹饰。 “定南王府!” 马车绕过排队的人群,径直驶到城门边,华车的锦帘挑起,走下的少年一袭花纹繁复的华服,头束玳瑁美玉冠,腰带上的金饰和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得晃人眼睛。 少年唰地张开一柄白玉骨、泥金绘牡丹面的折扇,轻轻扇动,富贵冲天,无比耀眼。 因为那顶玉冠占据了他的头顶,所以乌龟改趴在他的肩头,依然淡定地打着瞌睡。 乐越和昭沅的眼都被他闪花了,琳箐自言自语道:“天啊,杜如渊怎么搞得像头公孔雀,他最近去天竺了?” 珠光宝气的杜世子迈着闲庭信步向他们踱来,城门前的卫兵与知客官员疾步上前拦住,但在杜世子奢华的光彩下,态度不由得格外恭敬:“世子,因进城人多,请暂且移步到后面排队。” 杜如渊摇着折扇道:“嗯,我此番一非来赏玩风景,二非参加招亲,而是给人当随从,这样也需要排队吗?” 知客官抬袖擦擦额头的汗:“这个……不用,世子你,跟着与你一起的人一道走便可。只是……” 只是,能让定南王世子做随从的,是何等地位的人。 难道是……太子? 杜如渊合起折扇,向某个方向一指:“我是来给这位乐公子做随从的。现在快能进城了吧。” 乐越感到无数的目光犀利地向他扎来,身上顿时像扎上了一万根麦芒。 城中给参加招亲的人预备的行馆是座颇大的府邸,不论身份高低,每个参加招亲的人只能分到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两间房,大的那间是主人卧房,小的那间是随从仆役房。 知客官员战战兢兢地把乐越等人引到这样的一套房舍中,道:“这些都是给那些寻常待选预备的,未免唐突世子,卑职会尽快向上面禀报,为几位另择房间安排。” 杜如渊摇扇道:“不必了,既然参与,理当完全公平。这两间房,住得下我们几人。” 知客官员偷偷望向门外的十余黑甲侍从:“可是,这几位……” 杜如渊道:“他们随便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住就行了。不算违反规定吧。” 知客官员连忙道:“不算不算。”又说了一大堆诚惶诚恐的话,倒退出门。 琳箐道:“行啊,书呆子,这次过来谱儿摆得够大,不过这样一来,乐越显得更加不寻常了,很好很好。” 杜如渊笑吟吟道:“多谢琳公主夸奖。对了,不知你的乱世枭雄,我未来的同僚,找到了没?” 琳箐抬手向洛凌之一比:“就是他。” 洛凌之露出淡淡的微笑向杜如渊颔首致意。 杜如渊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洛兄,呵呵,我说当初琳公主为何老看你不顺眼,原来如此。”杜如渊肩头的乌龟也睁开小眼睛,瞄了一下洛凌之。 琳箐鼓起腮。 杜如渊又看向乐越:“我方才就想问,为什么乐少侠和昭沅看起来如此萎靡,尤其乐越兄,很不寻常啊。” 乐越干干地扯出一点笑容。 琳箐道:“唉,不要提了……”正要和杜书呆叙述一路以来的种种。有行馆的仆从在门前恭敬地叩了叩门,捧上一只漆盒,请郡马待选前去沐浴。 乐越只好去了,昭沅随他同去。 行馆的沐浴之处是一处公共的浴堂,两侧小隔间供更衣和存放衣物。浴堂正中有一白石条砌筑的硕大汤池,有数人正像炖煮的水饺汤圆一样泡在其中。一旁小间内还有供单人沐浴的小池,全凭各人喜好。 浴堂内充塞着热腾腾的水雾。昭沅头一次看见这种情形,抱着沐盒衣袋愣在那里。 乐越在隔间中催他赶紧更衣。昭沅下意识地用手抓住衣襟:“都、都要脱光吗?” 乐越道:“废话,你泡澡穿衣服?难道你害羞?” 昭沅脸有点热,低下头。 乐越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丈夫坦坦荡荡,当坦诚相见。”围好浴巾,抱起沐盒先去占位置。 昭沅待在隔间中继续发呆,他害怕,万一到了水里不受控制地浮出鳞片露出尾巴龙角来该怎么办? 隔壁间有人在边脱边牢骚:“皇帝选妃子的时候要那些小娘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我们来选个郡马也要跟那些秀女一样洗得干干净净。这个世道真是乾坤颠倒!” 另一个人道:“和那么多人一道让郡主选,可不就是和秀女一样吗,我们叫秀汉。” 那厢,乐越抱着沐盒,相中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单人小间。有一人大步走来,和他同时站到了小间门前:“乐少侠,真是人生处处总相逢。” 乐越露牙笑道:“是啊,孙兄,原来你也到了。” 昭沅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裹着浴巾一步三挪地出了换衣间,东张西望去找乐越,前方有个小间门前堵了几个人,吵吵嚷嚷,好像正在争执。 一个很耳熟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兄台,我和我的猴子泡单间小池,又非大池,与你何干?” 有一人高声道:“这个池子还会有别人洗,被畜生泡过的水让后面的人怎么洗?” 昭沅凑到近前探头看,透过氤氲的雾气,只见孙奔和飞先锋正泡在小间的水池中,池里还另有一人,额头上搭着手巾,一脸优哉地闭目泡澡,却是乐越。 孙奔向乐越处一比:“这位少侠都没说什么,诸位管得哪门子闲事?” 立刻有人反问:“阁下以为谁都愿意和只畜生一起泡澡?” 昭沅小心翼翼地说着借过,从人缝中钻进小间,乐越半抬起眼皮,冲他招招手,昭沅在乐越身边下了池子,泡进水中。 孙奔双手交叉,搁在后脑勺处,靠上池沿:“诸位请看,这位小公子也不介意。” 门前站的人群中,有个特别魁梧的壮汉声音尤其响亮:“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乐越懒懒抬起右手:“更正一下,我和这位孙兄,不是一伙。” 壮汉冷笑:“都知道他姓孙,还不是一伙?” 昭沅戳戳乐越,暗示是否要劝架,乐越冲他摇摇手,示意不用管。 人堆外有个声音道:“乔二侠此言差矣,知道名姓,亦可能只是偶尔相逢或泛泛之交。” 门前的几人向两边让开,一位年轻公子缓步行来,含笑道:“恕在下插话说一句,各位在这里与这位孙兄理论,全无必要。水已被猴子泡过,就算现在撵它走,也是被泡了。既然于事无补,何必多伤和气。” 乔二侠道:“我们并不是存心找他麻烦,只是看不过去,我们知道水脏了,不会用,可后面来的人怎么办?” 那人微微一笑:“请各位给在下个面子,由在下做个调停人,待孙兄与他的小宠泡完澡后,在下去和这里的管事说一声,将这池水换了。” 乔二侠道:“文公子出言调停,在下怎敢不给面子,此事就依公子的意思处理吧。”向孙奔抱了抱拳头,“方才多有得罪。” 其余几人也纷纷赞同,就此散去。 孙奔嘴角一勾,向文公子抱拳:“多谢。” 文公子回以儒雅一笑:“举手之劳,孙兄不必客气。” 他言辞谦逊,就算只围着一条布巾,都显得风度翩翩,昭沅目送他走远后,向乐越道:“那人是不是很有来历?” 乐越挖挖耳朵:“他姓文,那几个江湖人士又挺给他面子,难道是淮南文家的公子?但不是说,文家这一辈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成亲了吗?” 文家与南宫氏同为江湖名门世家,名声不相上下。但,与楚龄郡主同辈的文氏公子俱已成亲,故而在舒县遇见南宫少爷南宫芩时,乐越才以为这次南宫少爷能一枝独秀。 孙奔道:“他是文老爷的外妾之子,名叫文霁,年纪比乐老弟你和杜世子大一两岁,此番为了参加招亲,方才公开身份。” 文老爷的正夫人是唐门的小姐,个性凶悍,精通各种唐门毒蛊秘术,文老爷被看管得死死的,一辈子没敢娶过如夫人,恪守夫道,江湖知名。 没想到这座江湖第一的贞夫牌坊也有倒塌的一天。 孙奔道,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文老爷去杭州办事,为了应酬,与几人一道泛舟西湖,做东的若叶阁主请了江南第一名妓蝶小艳弹琴助兴,当晚,文老爷大醉,与蝶小艳发生了一段香艳绮丽的露水情缘。 蝶小艳珠胎暗结,她是个既聪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知道文夫人很厉害,假如她胆敢做文老爷的小老婆,可能还没跨进门槛就被文夫人毒死了。于是她默默地把这件事埋藏在心里,迅速找了个痴情老实的男人嫁了,让那个男人给她和文老爷的儿子当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爹爹。 蝶小艳嫁的这个男人也是江湖人士,后来还做了个不知名小帮派的帮主,一年多以前,蝶小艳的相公被篡位的手下杀死,蝶小艳向昔日与自己有情分的江湖人士求助,为夫君报仇,顺便带着儿子来和文老爷相认。经过滴血认亲等各种验证后,证明的确是文老爷的儿子,文老爷和其他人替蝶小艳的相公报完仇,偷偷养了他们母子几个月,又向夫人坦白外加哄夫人几个月,文霁方才进了文家门,认祖归宗,恰好赶上郡主招亲一事,文家便公开这位文公子的身份,送他来参选。 乐越和昭沅听得眼都直了,乐越真心称赞:“孙兄你打探得真详细。” 孙奔露牙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些消息,报上都有写,乐兄大概最近忙着赶路,忘记看了。” 乐越疑惑道:“报?什么报?” 孙奔道:“万卷斋的《江湖杂报》。在舒县时万卷斋的贺老头与乐贤弟你们一道抓了在下,那件事在《江湖杂报》上连着登了三回,由贺老头亲自操刀动笔,托福几位已经是江湖知名的英雄侠少,在下也成了江湖闻名的匪首,两位不会和我装不知道吧?” 乐越和昭沅的眼再次直了。 乐越用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孙兄,我的确毫不知情。” 他只在言谈间听南宫夫人喊过那位老者贺老,从没想过他竟是万卷斋的人。是了,论武大会时,万卷斋主人是评判之一,他名贺尧,和那位贺老同姓。乐越抓抓头:“原来那位贺老是万卷斋主人的亲戚。” 孙奔道:“他是万卷斋主人的亲爹。” “那么乐越你已经出名了呀!” 沐浴完毕后,回到房内,乐越把孙奔所言一一告知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琳箐大喜,杜如渊连连道:“甚好,甚好。” 只有昭沅依然没弄明白,万卷斋和《江湖杂报》到底是什么东西。杜如渊向他解释,万卷斋是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它以贩卖江湖情报起家,渐渐做大后,便兼顾官家和江湖两道,刊印书籍,品评武学门派。如今大江南北,各个像样的城镇中都有万卷斋的书坊,各种江湖盛会,总要邀请万卷斋的人到场。每年的江湖门派兵器武功排行,皆由万卷斋评定。万卷斋的《江湖杂报》几十年来一直是江湖中最受欢迎的小报,刊录江湖最新大事与种种秘闻,连涉及的朝廷消息都快过官家邸报。万卷斋的消息永远最灵通,最详细,最隐秘,万卷斋的排行榜一直最公正,最权威。《江湖杂报》上刊出的事件,从来都是被谈论最多的话题。 乐越感慨道:“唉,本少侠一向不爱张扬,谁料该出名时竟然挡不住,做好事还是有好报的。” 琳箐哼道:“未必,那个孙奔坏事做尽,现在也一样出名了。” 昭沅谨慎地插嘴道:“他变成了出名的土匪,不是什么好事吧。” 琳箐拍他头顶一记:“你太不了解凡间了,很多凡人做坏事,就是为了变成闻名天下的大坏蛋,还会有很多人欣赏这种坏蛋,这次孙奔算称心如意了。” 昭沅迷惘地摸摸被琳箐拍过的地方,凡人的心态总有很多让他搞不懂。 过了一会儿,孙奔一脸联络情谊的表情前来拜访,从怀中掏出一大沓《江湖杂报》。 琳箐看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孙奔佯装瞧不见,挑出写着舒县战土匪事件的几张《江湖杂报》指给他们看,其中一张还配上了面目狰狞的孙奔和捶胸吼叫的飞先锋站在一起的画像,只是简单地勾出轮廓,却十分生动。孙奔满脸得意,飞先锋蹲在一旁的椅子上兴奋地吱吱叫。 琳箐挖苦他:“这也能当成光荣事说,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我要是楚龄郡主,立刻把你赶出招亲会。” 孙奔笑眯眯地说:“可惜姑娘你不是郡主,其实在这人世间,比起死板板的小道士,除了嘴皮子之外一无所长的所谓侠少,还有靠着老爹福荫的世子公子之流,很多女人更喜欢我这种武艺高强胸怀大志英俊不羁的邪魅男子。” 洛凌之不以为意地淡淡笑了笑。 乐越皱眉,除了耍嘴皮子,别无所长的所谓侠少,难道是说本少侠?有没有搞错!本少侠的优点车载斗量,岂容你一言抹杀! 昭沅不忿道:“乐越的优点很多!”他虽然武功差,没才学,没家世,没有洛凌之长得好,但是他的心肠很好! 可惜他声音不够高,被琳箐压了下去。 琳箐一脸作呕的神情面对孙奔:“我错了,和你的脸皮比起来,城墙差太远了。死板板的小道士怎么了,某些人可是人家的手下败将。” 孙奔吊起嘴角:“那时我已被冷箭所伤。” 琳箐道:“哦,我记得当时有人亲口承认,就算没伤也躲不过那一招,现在想不认账了?” 孙奔环起双臂:“不错,我现在依然承认,那招我躲不过,但我会让他没有机会使出那一招。” 琳箐撇撇嘴,懒得再理他。洛凌之仍旧好脾气地笑笑。 杜如渊摇着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看着一张《江湖杂报》:“万卷斋连可能会中选的人选都列了出来,吾明明未曾参加,竟然还排在首位。” 乐越凑过去瞧,整整一张报上全是关于郡主选夫的相关事宜,并预测出最有可能成为郡马的几个人,排在第一的赫然是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南宫苓和文霁也在其中,出人意料的是,私生子文霁的排名比南宫世家的长房嫡出少爷南宫苓高。后面有注解说,郡主招郡马,是为了招一个能为父报仇的男人,江湖世家文氏和南宫氏都无法在兵力上对西郡有所帮助,而文霁是私生子,显然比南宫苓更适合做倒插门。 这些名单中,自然没有乐越和孙奔的名字,只是,预测名单的最后,画了一张简略的小像,标注着“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 乐越道:“《江湖杂报》可真够狡猾的,最后来这一项,万一中选的人不在名单里,就说成是这位神秘少年。怎么样都全中。” 杜如渊摇着扇子道:“否,否,若要如此,说是神秘人士不是更好,何必特意说少年?参选人中,大多都不能称作少年了吧。” “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旁还配有一行小字:天广地阔,凤隐蛟藏,休轻年少,不可估量。 乐越觉得这行小字玄乎得颇像庙中的签文,他抓抓头:“或者这个神秘少年与休轻年少之句只是想暗示,郡主她喜欢比自己小的?” 杜如渊再摇头。 孙奔无所谓道:“只是故弄玄虚,何必多理会。” 琳箐捧着另一张报:“这个小报消息灵通得奇怪呀,看这里——《唐门少负义图郡马,痴心女忍痛舍旧情》。是我们在**镇巡夜的时候看到的事情,当时只有我们看见,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乐越道:“不奇怪啊,可能后来他们又闹了一场吧。” 琳箐皱眉:“不对!”把小报递到乐越面前,“你看这里,‘城墙边,大树下,夜半无人,唯有月朦胧。泪千行,唤不回,负心郎……’明明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些!” 乐越仔细看了看:“是哦,怪了,我们没说出去,难道是那两个人自己告诉万卷斋的线人?” 琳箐面无表情道:“这种丢脸的事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 乐越也跟着皱眉,这确实蹊跷,难道……琳箐斜眼看孙奔:“当时你也躲在暗处吧,该不会是你说的?” 乐越刚要劝琳箐别什么坏事都往孙奔身上扯,孙奔先笑了:“恭喜姑娘,又对在下多了一项了解。” 琳箐的神情反而僵了:“不会吧,真的是你?” 孙奔满脸坦诚地点点头:“人在江湖,当赚则赚,多多益善。万卷斋给的报酬甚高。”他跟着补充,“当然,这种有意境的句子,在下写不出。末尾右下角署名处的,事件提供路人丙是在下,至于撰文者悠悠海棠生我就不认识了,应该是万卷斋自己人。” 杜如渊合上折扇,笑道:“未曾想到孙侠士竟与吾是同道中人。” 孙奔谦虚道:“世子过奖过奖。” 两人相视而笑,甚是惺惺相惜。琳箐无语。 乐越在心中懊悔不已,竟然还有这种赚钱门路,为何他没想到?白白让孙奔把钱赚了去。 孙奔声称自己还有要事待办,带着飞先锋告辞离去,大方地把那沓《江湖杂报》留给乐越等做参详之用。 待他走后,杜如渊又拎起那张预测郡马人选的小报:“刚才孙奔在此,我没有点出。”他拿着合拢的折扇在神秘少年的小像处画了一圈,“你们看,这张画像,很像谁?” 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认真仔细地看一遍,昭沅用爪子戳戳画像,脸都没画全,怎么看? 另外三个却眯起了眼,琳箐道:“这个绑头发的样式、脸型,还有大约的年纪……”为什么,那么像…… 昭沅发现他们的目光都从小报上挪到了他身上,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你们看出像谁了?” 乐越简单明了地回答:“像你。” 昭沅怔住。 杜如渊道:“当然,这事儿对我们影响不大,暂时不必理会。”折扇往身边桌上的另一张报上一点,“与我们关系最大的,应该是这里。” 乐越等顺着他所点之处望去,只见小报的左上之处有一篇消息,因为关系朝廷,有所避讳,只有寥寥几行—— 太子回京,册封**即将举行,今上已立遗诏。 傍晚,西郡王府的仆役送来了一张帖,帖上注明,今晚酉时,郡主在府中宴请今天刚到的各位参选。每位参选可带两名随从前往。 凡是收到请柬参加宴会的人,就是已经过了第一关,没收到的则要收拾包袱走人。 《江湖杂报》上写得清楚,从城门开始,到这座行馆内,到处都有西郡王府的眼线,他们看似仆役或知客官员,实际在暗中考量参选者的品行举止——这其实是第一道筛选。身有残缺口齿不便者,年过四十者,举止粗野如市井莽夫者,都会被一一挑出记下筛除。 乐越掂了掂手中的请柬,怪不得每个参选者到了之后,都要先去沐浴,敢情是在澡堂里考量得更彻底一些。他算是过了第一关,只是不知道,这封请柬,郡主是送给他,还是送给杜如渊的。 只能再带两个人去赴宴,带谁比较好?乐越有些头疼。 本来,其中一个一定是杜如渊,但是杜如渊死活不愿意去,说连日赶路腰酸背痛,要提前休息。 乐越口干舌燥地劝说他:“杜兄,我这辈子第一次赴宴,什么规矩都不懂,若没有你在旁边指点,可能会出丑。” 杜如渊摇手:“无妨,晚上的宴席意在考量人品,郡主是要找能帮她报仇的丈夫,吃饭文不文雅,举止斯文与否一点都不重要,太过做作拘谨反倒不好。你只管按照平时的习惯吃就行了。要么,可以让洛兄陪你同去。” 乐越见劝说无用,正要改请洛凌之,琳箐抢先一步说:“洛凌之也不合适。”洛凌之比乐越俊秀儒雅,更讨一般女孩子的喜欢。琳箐担心乐越被他喧宾夺主。 乐越不解地问:“为何?” 琳箐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我想晚上和洛凌之出去打探一下其他人的来历。” 洛凌之赞同琳箐,认为查一下其他人的情况比较重要。 乐越愕然看琳箐:“也就是说,连你也不能陪我一起去?” 琳箐一时也愣了。是她只顾着阻拦洛凌之,没想到把自己和乐越一起赴宴的机会也搭进去了。不过,乐越的这句话表示,他原本是打算请她一起去的,这让琳箐很开心。 她说:“我去更不合适啦,我是女孩子,你参加招亲宴,带着我过去,有点不给郡主面子吧。” 乐越道:“无所谓喽。”他没有当着杜如渊的面把下面那一句话说出来——反正我从来都没打算娶郡主。 琳箐懂得他的意思,嘴角不由得悄悄翘了起来。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陪你去。”乐越没优先考虑带他去,他觉得是正确的,因为他帮不上忙,但,如果没有别人陪乐越,他就和乐越一起去。 乐越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好兄弟。” 应泽慢吞吞道:“本座也陪你一起去。” 这个……乐越一时沉默了。 应泽道:“照顾后辈之事,本座一向常做。”眯眼盯着乐越,头顶嗖地聚起一朵小黑云,“或者,你不想领本座的情,觉得本座不配?” 乐越马上赔笑道:“没有,能得殿下指教,我三生有幸。” 行馆有一条专门的长巷可以通往西郡王府,晚上的宴席就设在郡王府内。 步行前往西郡王府的路上,有不少待选同行,大多都客客气气地和乐越打招呼,这些人到最后往往都会问一句话:“为何杜世子没和乐少侠同来?” 乐越和昭沅轮流回答:“世子赶路太累,身体有些不适,在房中休息。” 那些人就不再多问,拱手走开。 西郡王府不如定南王府华美,屋宇亭阁都显得有些年份,古朴醇厚,府中处处悬挂着丧帘帷幔,不见一丝活泼的颜色,仆役丫鬟都身着深蓝或暗绿的衣裳,白灯笼,白蜡烛,连灯笼下的穗子都是深蓝色。 此时已差不多是夏天了,但踏进西郡王府,乐越蓦然感到一股深秋寒冬的凉意。天已近黑,庭院内只有葱葱绿树,见不到一朵颜色鲜艳的花。 乐越、昭沅和应泽随着人流走进一间宽阔的大厅。收到请柬的约有二十余人,有的只身前来,也有的带了一两名随从。加起来约四五十人。厅中共摆了五张圆桌,众人彼此谦让就座,乐越拣了最下首的一张桌,最不起眼的靠墙位置坐下,方便不引人注意地饱餐。 孙奔赫然在最上首的圆桌边坐着,飞先锋就坐在他身边,他看见乐越,遥遥抱抱拳算打了个招呼。雄赳赳的江湖客都如孙奔一般抢着往上首的圆桌旁坐,穿长衫带随从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则大都选了下首的桌子,以示谦让。乐越发现,到最后,他挑的这张桌上,同坐的全是看起来最有来历的公子哥儿。有个身穿玉色长衫的人在昭沅身边坐下,含笑向他们打招呼。 乐越和昭沅茫然地看他,那人道:“今日在浴堂中,文某忘记请教兄台的尊姓大名了。” 乐越和昭沅方才恍然想起来,他是那个文家的少爷文霁。乐越报上姓名,文霁惊讶道:“原来乐兄竟是那位守城退匪破妖兽的少年侠士。久仰久仰,之前失敬了。”座上的其余人顿时也纷纷与乐越客套,乐越赶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当时在场的江湖前辈们厉害,在下顺便沾光而已。” 看来《江湖杂报》的确卖得很不错。 楚龄郡主不便出面,由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代为陪客,稍稍寒暄几句场面话后开席,端上酒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很多乐越都叫不上名字,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奢的酒宴,振奋精神,准备不动声色地大吃一场。应泽瞄准离得最近的一盘菜下筷,埋头苦吃。 昭沅只觉得眼花缭乱,偷偷戳戳乐越,小声问:“那边那碟好像一个一个小盅的菜是什么?” 乐越低声道:“嘘,淡定些。那个应该就是燕窝。” 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也难逃过同桌其余人的耳朵,但他们涵养都很足,表面皆不动声色,只当没有听见。 昭沅打量四周,认为没人注意,又再问乐越:“燕窝是什么?” 乐越再低声和他解释:“就是燕子的窝。” 同桌的人就算涵养再好,有的也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 昭沅不解,燕子的窝也能吃吗?凡人好奇怪。 文霁抬手舀了一只燕窝,放入面前的小碟中,尝了一口,露出赞赏的神色:“久闻西郡王府的大厨师傅手艺高超,果然不错,这道冬瓜乳鸽盅鲜美独特,各位不妨也尝尝看。” 到了散席后,回行馆时,乐越特意走到文霁身旁,道了声多谢:“刚才在席上闹了个笑话,把冬瓜乳鸽盅当成了燕窝,多谢文兄借机提醒,又没让我们尴尬。” 文霁道:“乐兄客气了,认错菜本是常有事,我头一回吃蟹还不知道怎么撬壳。” 回到行馆房中后,洛凌之、琳箐和杜如渊都在外间中等候,琳箐跳起来问乐越今晚宴席的情形,乐越道:“还好吧,菜很不错,都吃得挺饱。”昭沅和应泽摸摸肚子,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琳箐说:“有没有特意出难题什么的,考验你们?” 乐越摇头:“没有,只是吃而已,吃完了,就回来了。” 琳箐再问:“那么和你一起吃的人是不是都很有来历?” 乐越再摇头:“不清楚,除了文霁和孙奔外,其余人都不认识。” 昭沅接口道:“我们闹了个笑话,是我不好,乱问乐越,结果把冬瓜乳鸽盅当成燕窝了。” 乐越叹气:“是我的错,郡王府每天都要设宴招待参选人,假如这道冬瓜盅真的是燕窝,一碟菜用掉十几个,五个桌加在一起就要六十多个,太费钱了,怎么可能。”抬手一拍脑门,“是了,从进城门时,我就觉得,这次招亲会,好像有点古怪,可又总说不出来,现在有点想通了。” 琳箐瞪大眼看他:“什么古怪?我今天和洛凌之去查过没有古怪。杜书呆也没看出什么吧,是不是你想多了?” 洛凌之跟着道,今天晚上,他和琳箐一道查探过行馆中居住的其他参选人,都像正派的江湖人或良善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古怪。 乐越摸摸下巴:“可能是我多想了。总之,明天再说。” 待到睡觉时,分配卧房,琳箐睡了小间,剩下的全睡大间。 洛凌之下午已经买好了席子枕头和薄被,依然按照当初住客栈时一样分配,杜如渊和乌龟睡床,乐越、洛凌之、昭沅和应泽都睡地铺。杜如渊对这样分配还谦让了一下,认为按顺序应该轮到乐越或洛凌之睡床,他睡地铺。 乐越一边铺席子一边道:“杜兄你还是省省吧,你是读书人,不像我和洛兄这样,练过武的,身强体壮,睡地铺反而更舒服。” 杜如渊肃然道:“越兄,不要看不起读书人。读圣贤书者,乐于清贫。餐清风,眠山石,皆可也。” 乐越和洛凌之都不接腔,琳箐在小间里扬声道:“杜书呆,你吹嘘清贫节操前,先把身上那套金光闪烁的孔雀装扒下来。” 杜如渊伤感地摇头:“吾这样,不都是为了替越兄撑场面?没见识没见识。” 琳箐道:“我看你是自己想显摆,别拿乐越当借口。” 他们不在同一间屋,竟然还能再杠上,乐越相当佩服,琳箐和杜如渊还在抬杠时,他已经铺好了地铺,躺了上去。 昭沅变回龙形钻进乐越的被窝,熄灯后很久,乐越的呼吸声仍然没有变长,昭沅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招亲会很奇怪?” 乐越嗯了一声,转过脸对着它小声道:“我想查一些事,明天你陪我去。” 昭沅开心地应下,缩进被角,酣然入梦。 离五月二十日招亲会开始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行馆中的待选人可以随便自由在城中活动。 西郡王府规定,参选报名截止至四月十八日,跟着,每十天对所有的参选人进行一轮比试筛选,三筛之后剩下的人,方能在五月二十日那天被郡主亲自挑选。 有参选者抱怨说,皇上选妃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四月十三日清晨,吃完早饭后,杜如渊提议先为后面的三轮筛选商讨下战术。三轮筛选分别是武艺、韬略和品行,距离第一筛尚有半个来月,目前最重要的是多方面地搜集情报。 乐越分配打探情报的人手。琳箐和洛凌之一组,负责查探各参选人详细来历,武功高低。杜如渊和商景负责收集细看《江湖杂报》等各种小报及西郡王府近日的动向。应泽殿下属于任意人士,他老人家爱跟哪队跟哪队。 乐越最后搭着昭沅的肩膀说:“我和昭沅一起,每天到行馆外逛逛,留意城中和周边的情况。听点街头传言之类。” 杜如渊和洛凌之都道这样分配很妥当,没有异议。唯有琳箐不大乐意,她很想和乐越一起每天去逛大街。如果她说要换,昭沅一定会和她换,可昭沅实在不适合跟洛凌之一起做查探来历和武功高低的事情。而且,她不是乐越的护脉神,不可以越俎代庖插手昭沅该做的事情,只能也表示赞同。 上午,他们便按照分配各自行动。应泽选择留在房里吃点心睡觉。 昭沅心里牢记着昨夜乐越要和他一起去查秘密事件的话,按捺着期待出了行馆后,方才小声问:“你昨天说的想查的事是什么,该怎么查?” 乐越摸一摸下巴:“暂时还没有头绪,先随便看看。” 乐越带着昭沅,在几条街上逛了逛,又到了北城门前。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还排着老长的队,乐越和昭沅在靠近城门处徘徊片刻,便有侍卫过来问:“为何在此逗留?” 乐越道:“我们是来参加郡主招亲的,在行馆和城里觉得有点闷,想出城逛逛,但看这里好像戒严了,是否需要什么文书令牌才能出去?” 侍卫道:“九邑城任何人都能随便出入,只因最近进城人太多,方在进城时稍做盘查,好区分是不是来参加招亲会的。出城则不会如此。”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乐越和昭沅,“两位是郡马待选,可以到行馆的知客管事那里要一块出入牌符,进城时便不会被查。” 乐越向侍卫道了声谢,转身回行馆领牌符。 行馆负责发牌符的地方叫作知客斋,就在进了大门后左首一侧的厢房中,经行馆侍卫的指点,乐越和昭沅顺利地找到了门前。 知客斋中坐着两三个文书打扮的人,乐越说明来意,那几人问了他的姓名及所住的房号,取了一块铁牌给他。 乐越问:“在下一行有好几个人,是否每人都要领一块牌子?” 其中一位文书答道:“不用,少侠和随行的人出入城门,只需这一块牌符便可。” 乐越道了谢,带着昭沅出门,掂掂铁牌,反复看了看:“果然如此。” 昭沅疑惑问:“怎了?” 乐越小声道:“等出去了再和你说。” 昭沅跟着乐越又出了行馆,再到街上,四处逛逛后,乐越领他进了一家茶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掏出那块铁牌,向他道:“这块牌,是兵营中用的编号牌。” 铁牌一面刻着“甲”,一面刻着“拾贰”两字,穿着一根普通的麻绳,样式老旧。 昭沅依然一脸迷茫,乐越解释道,凡间的兵营在招募兵丁时,都会发这种牌子标识身份。 昭沅不解地道:“那为什么给我们的也是这种牌子?” 乐越转了转牌子:“故意的,或临时赶制不出来,都有可能。还有,知客斋的文书很有问题。” 昭沅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几人的模样,迟疑地说:“你觉得他们太黑?” 乐越称赞地敲一下桌子:“你很行啊,有长进!说得不错,那几个人肤色黝黑,虽然瘦,但看起来很精悍,手骨节和筋络突出,有粗茧,凭我乐大侠阅人多年的锐利双眼判断,绝对是习武之人的手。” 昭沅道:“那他们为什么要装成文书,还要发这种牌子给我们?” 乐越抚摸着下巴:“这就是疑点!”他把茶点向昭沅面前推推,“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出城看看。” 北城门前依然人很多,乐越和昭沅径直出了城门,沿着城墙根走了几步,空旷旷的,未有什么异常。他们又向郊野处走,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乐越左右看了看,向昭沅道:“你现在能不能驾云,到天上看看九邑城和城边四周的情况?” 昭沅点头,变回龙形,趴在草丛中念起驾云咒,近日经过应泽的指导,它的法术一直在长进,已经可以扯出一朵稍大的云了,趴在上面,恰好被云挡得严严实实。 昭沅拍打龙尾,用力地升高再升高,飘到九邑城的上空,来回仔细地看了又看。下来之后,它拿树叶变成一张纸,用爪子在上面画出九邑城的布局。 九邑城是个四方形,东西南北皆有城门,共有九条主街,郡王府和行馆都在城北,市集驿馆多集中在城南,城东多为富户的豪宅,城西多是寻常老百姓居住,房舍矮小,多小巷,街道不甚干净。 昭沅的记性好,连曲折的小街都画了出来。 昭沅在四处城门的城墙上点上几点:“这些地方的城墙上都有兵卒把守,不过我在天上没被发现。” 九邑城的城北和城西有山,城东城南则一片平坦,只有荒野、农舍农田和树丛。有条河从城西流过。乐越问:“那么,在九邑城四周有没有兵卒把守?” 昭沅摇头。它仔细查看过,没发现有异常。 乐越锁眉沉思片刻,把图纸收进怀中。 昭沅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乐越道:“我在怀疑,郡主招亲这件事是否另有文章。” 昭沅和乐越一直转到天黑才回行馆,琳箐、洛凌之、杜如渊和应泽都在房中。彼此说今天的收获时,乐越先说了今日见闻,又说感觉很蹊跷。 琳箐道:“西郡的郡王夫妇被人杀了,防止北郡的人借着招亲的机会混进来,所以才处处暗桩城外重防吧。” 杜如渊破天荒赞同琳箐:“假如西郡这边全无防备,才蹊跷。” 乐越便没再多说什么。 琳箐和洛凌之再说起今日探查的情况,那位南宫少爷南宫苓已经到了,还特别来拜会他们,乐越当时不在,但南宫苓见到了杜如渊,更有收获,攀谈良久后,满足地走了。 夜半,乐越辗转不能寐,起身走出房门外,纵起轻功爬到中庭的游廊顶上看月亮,少顷,身侧的瓦上有细碎的声音,乐越以为是昭沅 ,转头一望,却是洛凌之。 洛凌之在他身侧坐下,道:“越兄,你是否有心事?出了**镇后,就见你闷闷不乐。” 乐越仰头看着月亮,半晌道:“洛兄,我心中堵着没说的事情,琳箐和昭沅不知,但你应该知道。” 洛凌之亦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大家都是朋友,你的身世是否告知杜世子会好些?” 乐越道:“假如告诉了杜兄,会拖累他们父子获罪。但现在待在西郡,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十余年前,天下只有三王,安顺王和氏、忠义王百里氏、孝贤王杜氏。 其中,杜氏因先帝登基前的储位之争而获罪,外戚叛乱,国师凤梧在先帝面前保得杜郡王性命,杜郡王平外戚之乱,重获王爵。 后,百里氏作乱,安顺王奉旨讨伐。百里齐手下副将白震和周厉投诚,斩杀百里齐全家有功,先帝遂封白震为镇西王,周厉为平北王,把原忠义王百里齐的封地一分为二封赏给镇西王和平北王,孝贤王杜氏改封定南王。东有京城,帝王所在,故而安顺王未改封号。 未已,先帝病逝,崇德帝和韶登基,和韶体弱多病,常无精力料理朝政,朝中重臣弄权,地方郡王势力坐大,这才有了四王鼎立分据天下的局势。 这段旧事,世人皆知。 洛凌之道:“假如在**镇查的事确实无误,那件事关系隐秘,白、周二人当时大约并不知情。” 乐越道:“我明白,可自从在**镇得知真相后,我竟觉得,西郡王今天的下场不值得同情。我明明知道孙奔来西郡,并不是为娶郡主,而是来报仇,也只袖手旁观。”他抬起右拳,砸了砸额头,“罪不应牵及子女,我这样做实在有违侠义之道。可又茫然不定,不知究竟该如何。” 洛凌之道:“我等乃凡人,非仙非圣,心中有了仇恨,就很难放下。但还是要冷静谨慎从事,以免因一时偏颇,误做错事。越兄你以为安顺王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手中无权无兵,何以对付权倾天下的王爷?” 乐越苦笑:“难道洛兄你也要劝我娶了郡主?” 洛凌之道:“孙奔是个将才,若以报仇之事与他结盟,他定会助你。” 乐越拍拍衣服站起身:“仇一定要报,可我不能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段。将来真要混出名头,做过这种事,都不好意思抬头。” 洛凌之随着起身,微笑道:“那么越兄不是已有定论?之前犹豫对孙奔之事袖手旁观是对是错,实际是不想看西郡主无辜遭罪吧。” 乐越怔了片刻,嘿地一笑:“洛兄果然会开导人,佩服佩服。” 洛凌之笑道:“过奖过奖。” 乐越抬头看天,星河璀璨,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比方才轻松许多。 不远处的屋脊后,琳箐死死按住昭沅,不让他挣扎。 昭沅小声道:“我们回去吧。”偷听不好。 琳箐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低声道:“啰唆什么!知道乐越有什么难处,帮他排忧解难,难道不是你应做之事?为了尽责,偷听一下有什么关系。” 昭沅只能乖乖地闭嘴。 琳箐又补充道:“我,我来是看着洛凌之的,没别的什么。” 昭沅无奈地看看她:“我想起了一个新学的词,叫欲盖弥彰。” 琳箐毫不客气地给他头顶一下,竖起眉毛:“你呀,越学越坏!” 昭沅倒吸着冷气摸摸头顶,游廊顶上的洛凌之和乐越转过身,琳箐赶紧按住昭沅的脑袋,嗖地缩回屋脊后。 幸好,乐越和洛凌之是回房去睡觉,径直跳到院中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他们。 乐越回到房中,轻手轻脚地躺下,发现枕边只有应泽在呼呼酣睡,昭沅竟然踪影不见,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躺下后不久,感觉被角处有熟悉的蠕动,是圆滚滚的小龙轻轻地一点点顶开被子钻进来,还带着点夜雾和露水的气息,最后趴在枕头边缘。 乐越有些好笑,闭上双眼,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乐越赶着再出去查事,吃得飞快,昭沅努力跟上,待乐越放下碗筷时,他咽下了最后一口粥,掏手巾擦擦嘴。 杜如渊、洛凌之、琳箐和应泽都还在或慢条斯理或狼吞虎咽地吃,琳箐瞪大眼看着乐越和昭沅推碗起身:“你们要查什么这么积极?” 杜如渊道:“半夜出去遛个弯早上胃口果然好些。” 乐越嘿嘿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拖着昭沅出门。 琳箐目送他们出去,疑惑道:“这两天乐越搞什么?神神秘秘的,难道西郡主招亲,真有什么不对?”看向杜如渊,“喂,杜书呆,你好歹也是未来的谋臣,有没有看出什么?” 杜如渊故作高深地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商景跟着他一起晃晃脑袋。 琳箐很郁闷。 再问洛凌之,洛凌之绷着那副淡然又清高的死样子说:“未经查实捕风捉影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琳箐更郁闷。 昭沅跟着乐越出了行馆来到大街上,期期艾艾地向乐越道:“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有在偷听你们讲话。我只是想帮你忙,你不要生气。”他很讲义气地只说了自己,没供出琳箐。 乐越道:“嗯,我知道。”昨天你鬼鬼祟祟爬回被窝,猜不到才怪。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们这几天出来,你是不是想调查孙奔?”查到孙奔要用什么阴谋报仇,然后阻止他。 乐越道:“调查他没用,他会用什么伎俩,本少侠早已了然在胸。” 孙奔对白家的报复,应该就是先娶郡主,用白家的兵灭了周家,夺回他父王应有的东西,再和郡主说其实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是来报复的。让郡主惊讶悲痛而死,然后再去打败安顺王。最后去打皇帝。 这种情节,说书的段子里或戏文中经常出现,一点也不新鲜。 昭沅钦佩地听乐越分析,最后,乐越总结:“所以孙奔从来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中。我要查的,是其他的阴谋。” 昭沅不明所以,任由乐越拖着,直奔城西。 城西都是寻常人家的住处,主街上有矮小的店铺,乐越转到一间茶棚内花五文钱和昭沅喝了两碗大碗茶,与摊主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到近来生意如何,摊主道:“本来,王爷被害,城中人心惶惶,都说要打仗了,赶着往临县或南郡逃,生意很难做。还好后来郡主招夫婿,人反而多了,买卖也好了,但愿郡主这回能招个百战百胜的勇将军。” 乐越又在城西的小街上转了转,民宅中都一片祥和,未见有什么异常。 乐越却在城西一直逗留到天快黑才回去,各家店铺都逛过,最后还带了几斤烙得脆脆的葱油千层饼回去。 回到行馆,琳箐就把昭沅拉到一边,问今天他和乐越都查到什么了。 昭沅回答:“没查到什么,就是四下逛了逛,乐越老问一些关于城中近日的情况。” 琳箐自言自语道:“难道乐越是想查北郡有没有趁机混入细作到城中趁着这次机会彻底端掉西郡王府的势力?” 昭沅觉得很有可能,但他不能肯定。 到吃晚饭时,琳箐向乐越道,今天她和洛凌之去查了一下孙奔,他最近两天也神出鬼没,她跟了一下,看他进了城南一家客栈,但只是做零工赚钱和客人聊聊天,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琳箐兴高采烈道,“回来的时候,让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们在**镇碰见的那个被抛弃的少女原来是南海剑派的女弟子。她现在就在西郡王府内。因为她的师父,南海剑派的绿萝夫人是郡主的远亲。郡主特意请绿萝夫人前来,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这倒是个意外,乐越记得绿萝夫人在论武大会上曾对他赏识有加,不知道现在还认不认识他。 南宫夫人,再加上绿萝夫人,昔日的江湖三美,这次郡主选亲竟然可以看到两位。 杜如渊插话道:“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不知是否属实。西郡王手中,握有安顺王的一个把柄。所以,西郡虽然势力最弱,但仗着安顺王的忌惮,也与北郡南郡分庭抗礼了十几年。” 乐越心道,正因这样,北郡才敢肆无忌惮地毒死西郡王。谁会愿意一辈子被旁人要挟,安顺王肯定站在北郡那边,巴不得西郡王府早点完蛋。 四月十八很快到了,这几天内,乐越和昭沅东奔西跑,逛遍了九邑全城。 十八日傍晚,乐越拖着跑酸的腿刚走到行馆门前,便见有匹骏马从街道的一头飞奔而来。 马匹挟着烟尘直冲向行馆的大门,乐越拉着昭沅避到一旁,马上的人身着锦衣,侍从打扮,在大门前一丈处勒住马势,取下身后背的弓箭,搭弓引弦,铮的一声,一支羽箭绑着一封书信牢牢钉在行馆门匾上。 锦衣人扬声道:“馆中的人听着!吾乃北郡虎贲营校尉李宣,奉北郡王平北大将军周厉之命,前来提醒诸位。未得朝廷旨令,私自**,调动军队者,按本朝律例,以谋逆罪论处。身无官职插手官府之事者,为犯上作乱之罪,皆当诛之,或满门抄斩。若有人敢明知故犯,蔑视朝廷,平北大将军麾下所有兵马,将倾力为朝廷铲灭乱党,匡正律法!” 他话刚落音,门匾上的羽箭突然猛地颤动,倒射而出,一条人影自门内飞出,衣袖一扬,卷过羽箭,抬手接住,转身落到地面。是那位文家少爷文霁。 文霁瞧了瞧羽箭,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身无官职,前来西郡,只为求亲。在下冒昧请教军爷,光天化日下,手执兵刃,意图毁坏官府行馆,惊扰平民,按照律例,是否有罪?” 锦衣人打量文霁片刻,冷笑一声:“看来这位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了,功夫不错。我只是奉命传话,倘若你觉得有违律例,可前往衙门报官。信已带到,我先告辞。” 呼哨一声,掉转马头,又急驰而去。 四周的空地上已聚拢了一群人,行馆中的人不少也赶到了门前。乐越和昭沅目送那一股马后的扬尘渐渐远去,文霁上前几步:“方才那人没伤到二位吧。” 乐越道:“没,只是吃了点土。” 文霁拿着那支箭又看了看:“这叫作下马威吗?还是速把它交给郡王府为好。” 乐越抱抱拳头:“那文公子赶紧去吧,我们先进去了。”道了声告辞,和昭沅一道进入行馆。 赶到门前来围观的其余参选人亦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地转身回去。 “北郡那边嚣张得可恶!” “搬出朝廷,吓唬得了谁?咱们常年江湖道上走,哪个不是吓大的!” “毒死郡王,还上门挑衅,倘若朝廷姑息,这才叫没有王法!” …… 乐越身边有个声音道:“看样子北郡的不义已招天怒人怨,就算做不了郡马,也当为西郡出一份力。乐兄你说是不是?” 乐越转头,原来说话的是老相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对刚才北郡校尉的挑衅义愤填膺,出面挡敌的风光被文少爷抢先占了,使得他心中不忿更甚,义正词严,滔滔不绝。直到回到住处后,乐越的耳朵方才得了一丝安静。 郡马参选报名在十八日截止。 第二日,西郡王府在行馆门边张贴出告示,言北郡目无王法,祸乱天下,今恃强欺凌西郡,但西郡王府不敢以一家恩怨祸及无辜,各位参选郡马的义士可自行决定去留。 乐越一行挤在人群中看告示,乐越瞥见孙奔也站在人群中抱着双臂看榜,围观的众人群情激奋,有人高声道:“楚龄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尚不畏惧,发誓为父母报仇,我等若此时退缩,还有何颜面自称大丈夫,存活于世间?” 附和声顿起。 孙奔握拳举起手臂:“不错,我们决不能走,誓要保护郡主!” 顿时围观众人纷纷跟他振臂高呼:“保护郡主!” “保护郡主!” …… 乐越叼着草棍,冷眼旁观,抬手跟着应和了两声:“保护郡主……保护郡主……” 待众人散开,琳箐见孙奔的身影径直向大门外去,忙匆匆向乐越道:“我先去盯着他,等下回来。” 琳箐使出隐身术,一路跟着孙奔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孙奔插上院门,飞先锋从树梢上扑扇翅膀飞下,仰头看向空中琳箐所在的方向,嘎吱吱怪叫两声。 孙奔随即也向这方望来:“是哪位高人跟踪孙某,请现身一见。” 琳箐现出身形,降到地面,孙奔笑道:“哦,原来是姑娘。” 琳箐直截了当道:“我说话不喜欢绕圈,我知道西郡王与你有杀父灭门之仇,你来绝不是想好心娶郡主,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孙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眯起双眼:“姑娘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石凳边的石桌上有茶壶茶碗,孙奔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我即使有什么别的打算,对姑娘和乐少侠一方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或者你是来和孙某商谈联手?” 琳箐哼道:“算了吧,我们自有我们的方法,和你不同道。只要你别碍到乐越,我才不会多管。我猜你想娶郡主,借此羞辱折磨她,更利用西郡的势力。但这样一来,你无法保证有外援,北郡可能会联合安顺王一起对付你,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输得太难看。” 孙奔朗声大笑起来,飞先锋跳到石桌边对琳箐扮鬼脸,孙奔擦擦笑出的眼泪道:“姑娘太看得起在下了,这么精彩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琳箐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另有下三烂的阴谋诡计。总之,你走你的独木桥,别干扰我们这边就好。” 孙奔握着茶杯,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姑娘你终于关心在下了,原来又是自作多情。” 琳箐一阵恶寒。 孙奔温柔款款地道:“姑娘请放心,我的妻子,只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 琳箐差点连三天前的饭都吐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一直高喊对郡马志在必得,姓孙的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真是眼皮都不带眨的。 她刚准备离开,孙奔突然道:“姑娘不要以为只有在下会用下三烂的伎俩,记得回去提点一下你们那位一无所长壮志齐天要做皇帝的乐越少侠,别想着采娇花却被毒蜂蜇了手,那位楚龄郡主可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爹妈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与某些心里想什么全挂在脸上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琳箐拧起眉,瞪着孙奔:“你一个大男人,背后诋毁、嚼一个女孩子的舌根,丢不丢人?” 孙奔一脸无所谓:“反正在下一直是姑娘你口中的下三烂。” “……”琳箐觉得与这人无话可说。 孙奔又道:“白震和周厉,最初一个是木匠,一个是酒馆的跑堂。他们欠了赌债,差点被赌庄砍手,幸亏遇到我爹,之后才进入军中。” 起初,白震和周厉只是在他父王百里齐的帐前做小卒,那两人懂得向上攀爬,肯吃苦,会钻营,渐渐越升越高,他父王以为这两人是难得的人才,屡屡破格提拔,最终升为左右副将。白震和周厉还曾在点将台处跪地对天发誓,永远效忠忠义王,以报知遇再造之恩。 两人做副将未有多久,得知朝廷因那句谶语对百里氏有所忌惮,便合谋陷害百里齐,白震偷窃郡王私印,伪造里通番邦的信件,由周厉秘密呈给朝廷,待朝廷的判罪旨意与讨逆大军一齐到来时,百里齐还被蒙在鼓中。白震和周厉二人依然伪装着跟随在他身边,直到败走涂城,白震和周厉套出了百里氏的秘密财宝与全部家眷所在,方才露出真面目,杀了百里齐。 孙奔道:“他们杀我父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父王万想不到这两人会拔剑刺向他,直到死都还睁着眼。白震和周厉的夫人陪在我娘、我奶奶、我的姑姑和婶婶们身边,她们下毒毒死了所有的女眷,包括我娘肚子里六个月大的我的弟弟或妹妹。本来也应该有我,可那时我想要跟着爹,没和娘他们一起离开,藏在我爹的箱子里。被我爹的侍从袁志发现,他让我躲在别院的柴房里,等爹谈完大事再带我去找他,结果……” 袁志为了让柴房中的世子不被发现,有意假装逃跑,将白震和周厉及手下引向外院,最后死在乱刀之下,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直到白震和周厉拖着百里齐的尸体准备领赏,放火烧别院,孙奔方才从狗洞里钻出逃跑。 孙奔笑道:“可能真是我命不该绝,或者老天知道百里氏冤枉,给我一条生路。我逃出别院,看到到处都在杀人,快跑不动时,突然有一只黑色的四足异兽从天而降,把我甩在背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琳箐问:“然后呢?” 孙奔道:“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座山上,之后不久,就遇到了我的师父。” 听完了孙奔的叙述,琳箐觉得,他的身世的确蛮坎坷的,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但情有可原。凭借护脉麒麟天生的直觉,她知道孙奔是难能可贵的将才,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帮到乐越。 孙奔露出雪白的门牙:“怎么,姑娘你不再凶巴巴地瞪我了,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然有所改观?” 琳箐心中有些松动,但嘴上依然一点也不放松:“你身世坎坷不代表你能恣意妄为做坏事。不过,今天,多谢你的提醒。”她再次隐去身形,化风而去。 琳箐跑去追查孙奔后,乐越和昭沅继续到城里四处查探。 昭沅不解,之前查过数日,乐越曾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忽然又要再查。乐越解释道,发生了北郡恐吓事件之后,他想看看城中的反应。 城中没有什么变化,城门前已没有参选郡马的人排的长队,但依然戒备森严,进城出城都会被详细盘问。最近乐越与昭沅常来城门处转,进进出出,守卫的兵卒已经认识他们,任凭他们在附近徘徊,也没有多问。 乐越看了一会儿进进出出的人流,刚要叫上昭沅一道离开,却见城门处进来一辆马车,被兵卒拦下,要求盘查,谁料竟起了喧哗。 那辆马车装饰华贵,有二三十人护送,为首的人坚决不让兵卒查看车内。 乐越和昭沅凑上前看,只见一个骑在马上的老者正和卫兵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不过是一州城守兵,怎敢惊扰相府的马车?” 老者面有褶皱,鬓有白霜,脸上却光光的一根胡子也无,声音甚是奇怪。 卫兵头儿使眼色让一个小卒赶去报信,冷笑道:“我等乃西郡王府亲兵,为防止乱党奸贼混入城中破坏郡主招亲,除了皇上的御驾,所有入城的人与车辆都必须盘查。” 老者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竟连太后和丞相府都不放在眼中,谁给你们如此大的权力!” 一个卫兵道:“老爷子,你举着块牌子就说是太后的信物,谁又能给你证明?焉知不是假借太后和相府名义企图私运兵器刺客入城?让车上的人速速下来!” 老者厉声道:“谁敢!咱家奉太后懿旨,接澹台丞相的千金回京入宫,岂是你们可以惊动的。喊你们本州的知府或西郡王府知道事儿的过来!” 卫兵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好意思,想见知府大人,还请先让我们盘查。就算车中真如你所说,是名女子,也不过是相府千金,又不是皇后公主,哪里比得上我们郡主尊贵?竟还让郡主派人来接?” 老者气得浑身乱颤,那群卫兵真的就欺上前去,要去掀车帘,车中突然飘出一个声音:“且慢。”清脆娇婉,好像银铃一般。 跟着,车帘挑起,一名少女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彩色霓裙,鬓梳双鬟,美目流转,明媚无双,眉心镶着一点朱红,更多出三分娇艳,裙角两边各缀着细小的银色铃铛,行动间发出碎碎的声响。 少女走到车前,衣袖微抬,露出青葱玉指,半截皓腕,她手中执着一块罕见的朱红色玉牌,玉牌正中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这是国师府的信物,我等奉国师之命,护送澹台小姐回京。请速速让开道路,莫要阻拦。” 明艳的少女,朱红的玉牌,竟让门前的卫兵们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压迫。 昭沅攥紧拳头,小声道:“她是凤凰。” 为什么凤凰会在这里? 乐越看着那辆马车,豁然明白,车中的女子是已被选中的太子和祯未来的后妃。 凤凰少女明艳无双,乐越却不禁对车中的人更好奇。不知道被挑选做皇妃的女子是不是都像传说中的那样倾国倾城? 卫兵们虽对少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忌惮,但此时让开道路又感觉抹不下脸面,有损西郡王府的气派,于是强作强硬,卫兵头儿侧头打量一下少女手中的玉牌,道:“是真的假的?既然太后的令牌都敢伪造,何况区区国师府?”故意伸手要去摸那块玉。 哪知手指距离玉牌尚有数寸远时,指尖蓦地一阵钻心的刺痛,好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卫兵头儿猛地缩回手:“这小娘儿会妖术!” 城门前的卫兵纷纷拔出兵器。少女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未变,卫兵们右手虎口与手腕处俱突然一麻,所有兵器哐啷啷地跌落在地。 正在此时,方才回去报信的兵卒引着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人快马奔来。 那人远远看见少女手中的玉牌,神色一变,滚鞍下马,匍匐在地:“卑职九邑知府李芦,不知国师特使驾临,有失远迎,望特使恕罪。” 少女微微一笑,收起手中的玉牌:“我们国师也是奉太后懿旨,派我们与刘公公一起接迎澹台丞相之女进京。知府大人向太后和刘公公请恕罪吧。” 李知府愈发惶恐,又连连向刘公公赔罪,刘公公方才受了闷气,很不容易消,李知府赔了许久的罪之后方才宽宏大量地说了一句:“李知府不必自责。” 赔罪完毕,四周的卫兵退避让开道路,李知府亲自躬请刘公公一行入城,少女旋即回到车中,乐越擦亮双眼,凤凰少女掀开车帘闪身入轿的瞬间,他望见了一张娴雅恬美的容颜,如清月出云,如花映静水,娴静端雅。 乐越一时间有些出神,马车已缓缓前行,将要经过乐越和昭沅眼前时,恰有一阵和风,掀起一侧的小帘,乐越再度有幸扫见了澹台小姐的侧颜。 只是,他依稀瞄到澹台小姐肩上有一只嫩黄的绒团,似乎还蠕动了一下。 昭沅看到的远比乐越多,他看见那只嫩黄的绒团向他们这边转过头,睁开黑漆漆的眼。 是一只雏鸟。难道是雏凤? 可是,方才那位凰女若是澹台小姐的护脉凰神,没道理另外还有一只。 昭沅抓抓头,而且,凤凰有黄色的吗? 回到行馆后,乐越言语迟钝,神情微有恍惚,惹得琳箐大疑:“喂,你们今天上街查到什么了?知道了什么惊悚的内幕?” 昭沅替乐越回答说,他们今天在街上碰见了一个,呃,是两个美女,乐越看了之后就这样了。 琳箐皱起眉,上上下下打量乐越:“什么样的美女呀,看完之后就失魂落魄了?” 乐越扯动嘴角笑道:“少听昭沅胡说,我们今天看到了凤凰手下的凰女和皇宫里的公公一起护送丞相千金进城,好大阵势,大概是给太子选妃吧。” 行馆中向来消息灵便,澹台丞相之女路经九邑之事琳箐、洛凌之、杜如渊也都听说了。而且,貌似西郡主已经把澹台小姐请进了郡王府,说要做伴聊天一两日。 杜如渊道:“凤凰会选人,澹台丞相的这位千金可是出名的美女。”据杜如渊介绍,澹台小姐是澹台丞相独生女,闺名容月,自幼通读诗书,擅丹青,精琴艺,端庄温婉,堪称名门闺秀的楷模。 琳箐道:“澹台容月有那么好吗?乐越看谁都是美女,楚龄郡主他不是也觉得很美吗?她身边的那个凰女应当比她好看吧。” 昭沅感到琳箐的话中有股奇怪的酸溜溜的味道。 乐越摇头道:“错了,这几位并非一个类型,说起气质,澹台小姐还稍胜一筹。” 琳箐没再接话。 昭沅觉得气氛有些僵,想办法转个话题,问道:“有黄色的凤凰吗?” 杜如渊回答:“有,金凤主大贵。” 昭沅于是把在澹台容月肩上看到雏鸟的事情说了。杜如渊也道奇怪,按理说,护脉神只有一个,没道理有同种的两个一起在身边,“或者是因为那只金凤凰太小,所以要其他凤凰帮忙?” 琳箐插话道:“金凤凰主皇后运,彩凤凰主嫔妃运,这两只可差了很多。” 或者因为澹台容月是皇后还是嫔妃尚且不一定,方才出现这种情况? 琳箐又道:“当然啦,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只根本不是凤凰,而是黄鸟。”凤凰族有将其他禽族带在身边做随侍童子的习惯。凤桐身边的小童就是一对喜鹊,所以,那只幼鸟是凰女豢养的小黄雀也不一定。 昭沅半犹豫地点头。 吃完晚饭后,琳箐把昭沅拉到一边:“喂,今晚陪我出去一趟。我想去查查那个凰女的来历。” 昭沅知道琳箐根本不是去看凤凰,她是想去看看那位澹台小姐,可是他不会说破。 半夜,昭沅和琳箐一道来到镇西王府上空,隐隐察觉到凤凰的气息从内院一侧的厢房中传来。厢房还亮着灯,琳箐拉着昭沅降下云头,昭沅已经能使隐形术了,琳箐又在他身上加了一道法障,据说可以不被凤凰发现。 一龙一麟来到有灯的窗下站着,听见里面传来女子谈话的声音。 “……今日的境况是小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我还记得当时容月你说,将来要嫁给学问不输给你爹爹的郎君。我们还笑你是不是想嫁给那个胡子一大把的莫太傅来着。” 琳箐听见“容月”两个字,立刻嗖地穿墙而过,进入房内,只见房中灯下端坐着两个华服少女,一群婢女立在旁边。 右首一身重孝的不用说是楚龄郡主,她换了女装后比男装时好看了一些,双眉锋利,带着些许英气。 左首那位应该就是澹台容月了。 琳箐细细打量,澹台容月穿着一身浅绿的长裙,罩衫上绣着折枝茉莉花纹,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梳成云鬟,只缀着几件钗饰,精致又不嫌繁复,琳箐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的确不错,艳丽的凰女站在她旁侧,却一点也抢不了她的光彩。她举止神态异常优雅,兼之看起来端庄温柔,正是像乐越这种凡间男子最喜欢的类型。 琳箐顺带鉴定了一下凰女的羽色品级,这只雌凤凰在凤凰族中等阶应该不低,被她护佑之人,必定是后宫中的佼佼者,大约是个贵妃或最受宠的妃子之类。太子尚未登基,澹台容月可能要先做太子妃,这只凤凰正合她身份。 听了楚龄郡主的话,澹台容月轻轻笑起来:“是,我也记得,若珊你那时说,你要嫁给最厉害的大将军,我也问你是不是要嫁给张飞。” 两人不禁掩口而笑,楚龄郡主收笑叹道:“我家中遭此变故,不得不拿自己做赌注,为了西郡一搏。倒是差不多真能找到个很能打的人。” 澹台容月肩上的那只雏鸟依然在,它缩成一团在睡觉,琳箐一时也判断不出它是小凤凰还是小黄雀。 昭沅试着想往近前凑一凑,雏鸟动了一下,突然抬起头,一双黑亮亮的豆豆眼直看向昭沅。昭沅有些惊讶,澹台容月身边的凰女都没有察觉,这只雏鸟居然能看见他们。 雏鸟歪头看了看昭沅,又看看琳箐,小翅膀扑扇了两下,向前跳了两步。 昭沅捏了一把冷汗,唯恐招来凰女的警觉,琳箐奇道:“这小鬼还挺机灵。” 澹台容月正向楚龄郡主道:“王爷和王妃遭此暗害,若珊你为何不请皇上主持公道?我不大懂朝政,但亦知道,倘若擅动兵戈,私自解决,挑起两郡战事,可能反会获罪。” 楚龄郡主冷笑:“请朝廷主持公道?我父王和母后被人毒杀天下皆知,凶手何人更是一看便知,刑部的官员过来,却说证据不足,疑点重重,此案恐会变成悬案。既然朝廷不能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求个公道!” 雏鸟站在澹台容月肩侧最靠外处,显得越来越兴奋,连连扑打翅膀。 楚龄郡主又道:“容月,你这次进京,是要做太子妃了吧?” 澹台容月没有回答,但眉目间有些哀愁。 楚龄郡主笑道:“傻丫头,有什么好愁的,太子的年纪和你正般配,听闻相貌英俊,才学好,自幼在玄道门派修习,武功也高。这样的郎君能羡慕死天下的女人。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将来可能还会做皇后。你如果现在就是皇后便好了,我就不用出此下策。” 澹台容月摇头:“从古到今,后宫之中,哪有人能安生过活。你争我斗,处处心机。还不如找一个种田的,打鱼的,只要不饿肚子,足够生活,彼此真心相待,两个人相依相伴到老便可。” 楚龄郡主嗤地一笑:“真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大小姐说出来的话,真的让你嫁了种田的,打鱼的,晓得了世间的辛苦,你就知道刚才说的话有多蠢了。这世上,什么东西不靠争?老天只会眷顾聪明人,强者生,弱者亡。”拉起澹台容月的手,“好妹妹,我先提醒你,若是不比旁人强,原本是你的东西,也会变成旁人的。” 澹台容月只是笑了笑。她肩上的雏鸟扑打小翅膀,猛地一跃,笔直地一头向昭沅撞来。 昭沅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雏鸟已砰地撞在他胸口,拍着翅膀叼住昭沅的衣领,嗖地落上他肩头,再奋力扇翅上跃,往昭沅脸侧啄了一下,亲昵地用脑袋拼命蹭。 昭沅手足无措,琳箐本要拍向雏鸟的手也僵住了。 凰女竖起眉毛,向这方呵斥道:“什么人?!” 昭沅和琳箐还没打算溜走,房中的澹台容月、楚龄郡主和其余人先都愣了。凰女方才醒悟自己不小心喊出了口,忘记有些事情凡人察觉不到。 澹台容月讶然问:“凰铃,怎么了?” 凰铃眼睁睁看着黄鸟在空中某处又蹦又跳,暂时低下头:“小姐,抱歉,我方才……” 楚龄郡主缓缓起身:“看来容月妹妹的这位女婢已经察觉到了。”她忽然看向昭沅、琳箐的方向。雏鸟撒娇地依偎在昭沅的颈侧,琳箐与昭沅俱大疑,难道楚龄郡主又是一个能看得见护脉神的凡人? 楚龄郡主向着琳箐和昭沅的方向朗声道:“姨母,既然容月妹妹已经发现,你就出来一见吧。” 从琳箐身侧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昭沅和琳箐愕然,这个人他们进屋时就在,原来是在偷听,他们还以为是安排在屏风后侍候的女仆。 那人走出来后,琳箐和昭沅才发现他们认识——论武大会上曾做过评判的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楚龄郡主走到绿萝夫人身侧,向澹台容月笑道:“这是我远亲姨母,听闻容月妹妹来到府中,一时好奇想看看。但她身无封衔,又是江湖中人,唯恐唐突,就在屏风后偷看了。” 澹台容月起身,向绿萝夫人行礼道:“夫人是长辈,本该由我前去拜见。是我失礼了。” 绿萝夫人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澹台容月,微笑道:“澹台姑娘美貌温柔,端庄知礼,不愧是丞相千金,和太子实在般配。” 澹台容月低下头,楚龄郡主赶紧插话:“姨母,你在江湖上待太长时间啦,说话也变得和耍剑一样,直来直去。容月这次只是奉命陪太后说话,其他的事,还没公开提呢。” 绿萝夫人尴尬地笑了一声:“啊,是,我方才一时口快,乱说话了。实在是澹台小姐这么好的姑娘太过少见。我若为人母,一定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媳妇。” 澹台容月的脸微微染了些红晕,道:“夫人过奖。” 楚龄郡主咳了一声:“姨母,我们别总是在嫁人的话题上说个不停。夜已快三更,容月妹妹需回房休息了。” 琳箐向昭沅道:“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回去吧。” 昭沅点头,可那只雏鸟赖在他肩膀上,依偎在他颈侧,昭沅想赶它下去,它用两只小爪紧紧抓住昭沅的衣服,脑袋在昭沅脖子上讨好地蹭。 昭沅不知该如何是好,琳箐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和你这么亲热,看来它不是小凤凰。要不然我们拐它回去?” 昭沅向一旁瞄了瞄,凰女站在灯下,正暗暗用刀一样的目光刺向这里,假如他们敢拐带这只雏鸟,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昭沅无奈向琳箐求救,琳箐轻轻捏住雏鸟的小身体,强行把它从昭沅肩上扯了下来,放到一旁的屏风顶上,再使了道定神咒,方才解决了这块牛皮糖,迅速撤离房中。 回到住处,乐越他们都还没睡,询问琳箐和昭沅有没有查到什么。 昭沅说,没有,只是看了一会儿郡主和澹台小姐还有绿萝夫人聊天。 琳箐道:“也是有的嘛,起码我们知道了,那只凰女并不怎么厉害,不需要在意。” 结果,当然是被乐越和杜如渊耻笑了一晚上跑去偷听闺房中聊天,白做无用功,琳箐很郁闷,恨恨地去睡了。 四月二十日,第一轮比试正式开始。 一大清早,乐越与所有参选人一起到九邑城外的校场处集合。经过数日挑选,总共剩下了八十名待选人。校场上竟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兵卒,手执木棍,站成一个四方阵。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站在高台上,展开一幅卷轴,宣读楚龄郡主亲自拟定的武艺比试规则。 这次武艺比试很有些与众不同,场上共有八百名兵卒,每十人编成一队,每队皆有编号。校场上木桌的签筒中装满写有编号的竹签,参选人依抽签选定跟随自己的十人,在四月二十到四月二十五这几天磨合锻炼,四月二十六到四月二十九四天内各队进行比试。前三十名进入下一轮筛选。 在场的郡马待选们都很愕然,这哪里是武艺比试,明明是练兵试炼。乐越抽中了第五十六号签,跟他的那十个兵卒刚刚被收编进兵营,神色萎靡。幸而乐越有在师门带师弟们练功的经验。先让他们排成一排。教他们用手中的木棍挽个棍花。 十个兵卒中,有三个耷拉着眼皮佯作没听见,五个握着棍子意思地左右晃了一下,只有两个照着乐越的方法做,棍子还没转完半圈,咣啷掉在地上。 乐越甚是无奈,他左右四顾,才发现其他人带的兵卒都和他的差不多德行。 出身武师镖局之类的人尚好,已经在有模有样地调教。那些世家公子哥儿则个个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乐越瞄见文霁和南宫苓两位少爷正面带微笑拱手抱拳文绉绉地和那些兵卒说些什么,跟着他们的兵卒全都一脸不耐烦,疲沓沓姿态各异地站着,有的还在打哈欠。 校场的一角,孙奔正在和那堆兵卒聊天,貌似还聊得挺开心,时不时爆出一阵大笑,有几个兵卒干脆坐在地上。 乐越心中安慰了一些,他这边比上不足,比下倒还绰绰有余。 乐越反省挽棍花华而不实可有可无,还是先从基础打起较好,又带十个兵卒先练习扎马步。那几人不大乐意,向乐越道:“小哥,你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到底要我们做哪样?上战场打仗是要向前冲,你让做的这种,也就蹲茅坑好使吧。” 乐越道:“几位兄台莫要和我开玩笑,我知道军中也要练马步,行军当然要先从马步扎起,下盘稳固,不会走两步腿酸见了敌人腿抖,才好上阵打仗不是。” 那几人又道:“就算你说得没错,那扎马步也是项基础的长远工夫,六天而已,扎了有何用处?说不定因为腿蹲麻了,上场反而输了。我们哥儿几个也是为小哥你着想,是吧。” 话虽糙,却有理,乐越有些犹豫了,想一想,决定改练棍法。青山派有一套上敲脑袋下拌腿的绊缠棍法,很是实用,正可以用在此处。他向十个兵卒抱抱拳:“各位,在下这次全要仰仗各位帮忙,多多有劳,今天收工后,一起去吃饭,我请客。” 十个兵卒这才勉强精神了一些,拎起棍子,跟着他演练。 这十人练到傍晚,一套棍法才学会了前三式,互相演练时,更是乱七八糟,挥棍乱敲。乐越安慰自己,也就和师弟们练的一样烂而已。 日落西山收兵时,乐越已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南宫苓踱过来和他搭讪,充满羡慕地认真说:“乐兄,你练得真好。我这辈子只被长辈练,从没练过谁,实在不知如何做起。” 乐越诚实道:“实际我也是焦头烂额,毫无头绪,乱练而已。”随即提点南宫苓,“南宫少爷你可以按照你家长辈的方法来练他们。” 南宫苓苦恼地摇头:“不行,我们南宫家训练子弟的方法,是很多长辈一起练一个,这样一个练很多的方法我不知道。” 乐越拍拍他肩膀:“那就只能靠南宫少爷你慢慢领悟了。” 南宫苓有心向乐越学习,乐越喊上他带的十个兵卒去馆子里吃饭,南宫苓立刻效仿,连酒馆都进了同一家,索性拼在一个包间内,二十二个人一起吃了个痛快。 酒足饭饱后,天早已入夜了,南宫苓与乐越搭伴回行馆,南宫苓喝得有点多,舌头微有些大,话微有些多,万幸步履还算稳健,一路絮絮叨叨和乐越聊了很多。 南宫少爷道,其实他不想来参加郡主招亲。郡主身份高贵,又能拿刀枪,上战场,定然不是等闲角色。南宫少爷只爱温顺的小花猫,不爱母老虎。可是他爹提前打听到文老爷的私生子要来参加招亲,为 了南宫家的面子,非把他送来不可。他爹说,娶不娶在其次,重要是参与过。为了防止他半路开溜,还特意委托婶娘南宫二夫人一路押送。 南宫少爷充满痛苦地说,乐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娶,但我又不想输,南宫家的人不能输。乐兄,我很矛盾,我该怎么办? 乐越恳切地回答他,这个问题有点难,我也不知道。现在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帮不了你。 南宫少爷的表情更痛苦了,长叹一口气:“我为此事,日日苦恼,在行馆中被婶娘看管,不好表露,恐是太过郁结,最近每每愁苦时,心口处肋骨之间好像堵了块东西,隐隐作痛。” 乐越关切地向南宫少爷道,别是他行功时真气岔道,多顺一顺较好。 南宫少爷道:“唉,这种痛和真气岔道不同,只是在深深吸气再吐出时,隐隐有感觉而已,我看医书上说,失眠多虑,肝脾虚火,便容易出现这种症状。” 乐越也试着深吸气,再吐出,竟感觉自己的下面几根肋骨处的内里也有些滞堵和隐隐的刺痛。遂向南宫少爷道:“我也有。” 南宫少爷得知有人同病相怜,十分欣喜,向乐越道:“肝脾虚火很伤身,我最近几日准备按书上所说,用冬瓜捣成汁水,日饮一碗,据说清肝利胆,能好很多,乐兄不妨也试试。” 乐越谢过南宫少爷指点,再一路聊到行馆内,直到游廊岔路处,方才告辞各自回住所。 昭沅、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都在等他,居然连应泽都在,没有吃饱了跑去睡觉,乐越很感动。 他臀部还没沾到凳子,就被连番地询问情况如何。琳箐道:“我和昭沅、应泽有使隐形术偷偷过去看你哦,当时你正在和一群人在空地上耍棍子,我们怕耽误你,就回来了。为什么让你们每人和一群兵在一起耍棍子?” 乐越无力地道:“那不是在耍棍子,是在练兵。” 琳箐大惊:“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练兵?” 应泽咽下糕点肃然道:“怎样,被本座说对了吧?本座说一定是练兵,傻练兵,小麒麟非嘴硬说你不会那么傻,肯定是在做另一件很有内涵的事情,譬如耍棍。”呵呵笑了数声。 琳箐咬牙:“哼,不就是每天帮你跑腿买零嘴吗?我愿赌服输。” 昭沅默默地帮乐越端茶,又递给他一块湿手巾,洛凌之问乐越:“乐兄,你们不是要比武吗?为何突然改练兵?” 乐越拿手巾擦了把脸:“我也不知道,今天到了校场后,宣布的规则就是如此。”把规则详细一说。 琳箐道:“哦,原来如此,那么西郡王府倒没算乱定规矩,这的确只能算比武,不算练兵。” 她随即解释,军中所谓练兵,乃是从阵势、步法、攻守进退的规则到必须遵守的号令等全部在内的操练,以一为整,以整为一。像这种分出几人,各自演习枪棍,再互相比试,就是比武。只是,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按照江湖规矩的比武成了军中常见的比武而已。 乐越恍然,没想到军中学问如此大,今天单是带几个人练习,他已经有些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了。 杜如渊插话安慰他道:“所谓隔行如隔山,越兄只是之前没接触过,不晓得门道而已。待摸熟门径后,再加之领悟和锻炼,便能突飞猛进了。”又问乐越,“不知越兄用什么方法带那几人?” 乐越详细地说了一下,琳箐和杜如渊都连连摇头,应泽嗤笑数声。 乐越摸摸鼻子:“我知道方法傻,我只在师门中带过师弟们,不晓得能用什么别的办法。” 杜如渊摇着扇子道:“越兄你首要错的一项,并非方法,而是态度。这十人分到你手下,你要‘带’和‘领’,便不能态度低于他们,亦不能相平。” 乐越刨刨头发:“他们只是暂时帮我忙而已,我并非他们的头领,更不是军官,本就应该平等相待吧,颐指气使,岂不变成跳梁小丑?” 杜如渊轻哂道:“又错,不低于并不等于颐指气使,今日十人明日后日就可能是千人万人,驭兵者、驭国者,先要懂得驾驭人心。” 乐越砸砸额头,琳箐阻拦杜如渊道:“书呆子,你那个什么御心之流太高深了,还是先从最实在处说,乐越现在带他的那十个人怎么练比较好?” 乐越起身道:“不然还是我自己先想一想,等真的想不出了,诸位再帮忙吧。”大步走到外面去洗脸。 琳箐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应泽道:“没有,卿遥的徒孙说得没错,此事需他自己领悟。” 半夜,乐越又悄悄起身到屋外看月亮,昭沅尾随在他身后。 他看到乐越爬到游廊的屋脊上坐下,便也跟过去,站在他身边。乐越望了望他,并没说什么,昭沅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乐越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坐了很久之后,乐越开口道:“我想说一句可能会让你泄气的话,我真的不适合做皇帝。我就是个天生的百姓命,发号施令,驾驭他人这些事,我做不来。” 昭沅轻声道:“我觉得你很合适,没人规定皇帝必须怎样做。” 乐越笑了一声:“皇帝就是管人的啊,管百姓,管大臣,管江山,管整个天下。” 昭沅默默地看着他,道:“我以为你从不会说自己做不到。” 乐越脸皮微微一僵:“人贵在有自知,我一向具备这种品质。” 昭沅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就不要勉强自己,按照你想做的去做。” 乐越苦笑道:“你这句话可真够伟大的……我做不了皇帝,你怎么办,就无法打倒凤凰了吧?其实,我算是你的负累。” 昭沅黯然,这的确是最让他感到沉重的问题,不过,他此时最想告诉乐越—— “你不是我的负累,我也不是你的负累。” 因为在知道乐越是他要守护的人之前,他和乐越,就是朋友。 结果怎样尚不可知。 但,我和你遇见了,我和你有缘。这便很难得,我很开心。 乐越闷头坐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好吧,就冲你刚才这句话,这一回,我就认真搏一把!” 第二天清晨,乐越很早起床,在行馆不远处的小街边买了一大堆油饼烧卖茶叶蛋,装了一提篮,提回去呈到应泽面前。 应泽用筷子夹起一枚烧卖,端详良久,问:“卿遥的徒孙,你为何不去找小麒麟或是那只龟?” 乐越道:“他们都没打过仗,论境界,与您老人家无法相比。” 应泽道:“你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求本座,怎么想不到如何让那些人听你的话?” 乐越愣了愣:“就算他们诚心帮,我不知道只用这几天该怎么练好。” 应泽吃了个烧卖,又尝了只茶叶蛋,才又开口:“是一个对一个,还是一队对一队?” 乐越怔住,道:“不清楚,王府的人没细说,不过,那么多人,单对单的话,有点……大概是一队对一队。” 应泽道:“大概?这都是大概,还怎么定方法?” 乐越沉默,片刻后向应泽抱抱拳头:“多谢殿下。两句话让晚辈豁然开朗。” 应泽傲然地笑笑,不做回应。 一起吃早饭时,昭沅发现乐越的眼睛直直的,还把剥下来的鸡蛋壳在碟子中分成两堆,用筷子拨来拨去。 琳箐小心地问他:“乐越,要不要我……” 洛凌之开口,打断琳箐的话:“乐兄,时辰差不多,你该去校场了。” 乐越这才猛地回过神,三口两口吃完饭,擦擦嘴道了声别,一溜烟出门去。 琳箐有些闷闷不乐,直到吃完饭后都没有再说话,洛凌之和昭沅收拾桌子洗碗,拿起琳箐面前的空碗时,洛凌之道:“让越兄自己考虑一下比较好。” 琳箐立刻抢白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嘛。”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太生硬,又转换话题,“还有,洛凌之,你比乐越更需要多知道些兵法及运用之术。你……对这些了解得多吗?” 洛凌之没说话,只是好脾气地摇摇头。 琳箐接着说:“那么,让杜书呆介绍你几本兵书吧,我和你研究一下。” 洛凌之微笑,点点头。 等洗完碗,收拾完房间后,琳箐去找洛凌之:“我们今天就开始研究吧。” 洛凌之顺从地与她在木桌边对面坐下。琳箐眨眨眼:“从哪里开始比较好?你什么都不会,又没有现成的兵书,呃,不然我们就从最简单的……” 洛凌之温和地开口道:“从训练几个人,小队对阵开始吧。” 琳箐看了看他,转开眼睛:“嗯,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和乐越现在做的有点像,那也没办法,不可避免嘛……那么我们……开始吧。” 洛凌之的眼角微微弯起:“那正好,我还可以和越兄随时切磋切磋。” 琳箐抬起眼,恰好与洛凌之清澈的双眸对视,立刻迅速低头,抓起纸和笔,开始画小队的安排和各种对阵图。 杜如渊和商景出门去书坊中买兵书了,昭沅和应泽一起偷偷去校场看乐越,房中一时只剩下了琳箐和洛凌之。洛凌之的确资质悟性非同一般,琳箐毛毛躁躁地讲,他竟能一听便通,还举一反三,最后在纸上与琳箐画图对局。 把一张画满的纸拿到一边时,琳箐忍不住问:“洛凌之,你为什么一点牢骚也没有?”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疑惑。 琳箐干脆直接地说:“我为了和孙奔赌气,拉你下水……然后一直,也没有尽到做护脉神的本分。总是想着乐越比较多一点……你应该会有牢骚吧……” 洛凌之笑了笑:“我觉得没什么。” 琳箐睁大眼:“不是吧,我以为,谁都难免会有点生气的。” 洛凌之再笑笑:“我当时是很意外,但……别的没什么。还觉得,很有趣。” 琳箐的眼睁得更大了,洛凌之取过一张纸,提起笔杆:“可能我这个人比较无聊。” 到了傍晚,昭沅和应泽回来了。 昭沅说,乐越今天很顺利,那些人都很听他的话,他还把那些人分成两组,练习对战。 琳箐很开心,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都露出喜悦的神色。 昭沅非常高兴地说,乐越比很多人做得都好。 应泽嗤了一声:“比他好的人也不少,那个孙奔比他强多了。” 琳箐皱眉:“怎么会?昨天我们看见过,孙奔明明比乐越差,他带的那些人都不动,坐在地上聊天。” 昭沅耷拉下脑袋:“可是他今天的确很强,数他最强。” 今天的演练,各组可以挑选地点各自练习,这样做,一来不会互相干扰,二来可以防止有人偷学他人的训练方法,以保公正。 乐越带着他的那队人在树林的一处空地上,昭沅特意找寻其他队看了一下,尤其是孙奔。连他都看得出来,那几人完全被孙奔掌控在手中,对孙奔的指令非常服从。孙奔让他们先单对单的对打,再把刚才对打的两个人分作一组,与另一组对打,然后再合成三人、四人、五人组,或六对四,三对七等,拆开组合,既能练单战,又练配合和对局。均衡对局、弱对强、强对弱都顾及到了,异常周全。 和他一比,乐越那种分作两批或合练拳脚是……差了很多。 琳箐道:“孙奔做土匪头子这么多年,又打劫县城,自然经验多。乐越现在比他弱很正常。之后一定会比他强的!”拍拍昭沅的肩膀,“我们要对他有信心!” 昭沅重重地点头。 唯有应泽哼道:“单看资质,难。” 对老龙向着孙奔,琳箐很不忿,幸而应泽之后又负手,悠然远望:“若非有本座点拨,他这辈子休想超过孙奔。” 大家恍然醒悟应龙殿下在拐弯自夸,都不再说什么了。 昭沅看到桌上摆的琳箐和洛凌之所画的对阵纸,捧起来仔细看,凑到琳箐身边:“能不能也教教我?” 晚上,乐越满身汗气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关于他突飞猛进的夸赞始终抱谦虚的态度。饭后,他去浴堂泡了个澡,等到琳箐、洛凌之、杜如渊等都睡下,又悄悄起身。 昭沅尾随在他身后,乐越又上到游廊的顶上,从怀中掏出一把黑白棋子,在屋瓦上摆。 昭沅到他身边蹲下:“要不要我帮忙?” 乐越对他突然出现一点也不意外,递给他白子,指着屋瓦道:“假如你的白子只能待在这片瓦上,我的黑子在另一片,你的白子想要越过瓦缝,打败我的黑子,一对一会平局,你要怎样?” 昭沅先拿两枚白子,越过瓦片去碰乐越的一枚黑子,乐越又拿过另外两枚黑子,这样摆来摆去,竟然十分复杂,可以想出很多方法。 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子对阵,昭沅忽然感应到一丝特别的气息,他猛回头,看见一旁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锦裳的身影,那身影轻盈地飞掠过来,落在昭沅身边:“终于找到你这个小贼了!” 乐越讶然,是那个凰女凰铃? 昭沅站起身,挡在乐越面前:“我不是贼。” 凰女皱皱鼻子:“你就是!偷听贼!前天是我没办法追你们,才会让你们跑掉。我……”她话没说完,从她肩膀上飞起黄乎乎的一团,一头扎向昭沅,又蹭到他肩膀上。 凰女跺脚:“喂喂,阿黄,回来!” 乐越奇道:“这是什么?”向依偎在昭沅颈旁的黄绒团伸出一根手指,黄绒团立刻转过脑袋,往他手指上啄了一下,亲昵地蹭蹭。 凰女气得咬牙:“你这个和谁都熟的家伙,回来!” 乐越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昭沅也笑了。 凰女伸手从昭沅肩上抓回雏鸟,雏鸟不情愿地在她手中用力挣扎。凰女用手指弹它脑袋:“你,我回去一定告诉君座和凤桐哥哥。有你苦头吃。” 雏鸟缩缩脖子,继续不屈不挠地挣扎。 乐越笑嘻嘻地搭话道:“凤凰姑娘,你是不是奉你们君上和凤桐公子的命令来抓我们的?” 凰女清凌凌的双目扫了一眼乐越和昭沅:“我们凤与凰各有司职,只要不犯到我管的事情,我不会多管闲事。不过,那些别有用心的偷听贼被我抓到就决不放过!” 昭沅心虚地解释:“我们、我们只是想去看看澹台小姐长什么样子,好奇而已。” 凰女冷笑:“骗鬼!” 乐越道:“凤凰姑娘,深更半夜,你还是回去好好保护澹台小姐。这里虽然是郡王府,可不很安全,连郡王和王妃都被毒死了。你还是小心为妙。” 凰女板起面孔:“不劳你们虚情假意地费心。我们凤凰保护的人,谁动得了?有想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人,已经被我修理了,我今夜只是想查查他的底细。倒是碰见了你们。算了,有凤桐哥哥收拾你们,你们一定跑不掉!” 郡王府中出现了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事情?乐越心中微动,脸上却笑道:“是,有凤桐公子收拾我们,我们怎么跑得掉,所以姑娘赶紧去忙正事吧。”有意无意补充一句,“既然忙着赶路,何必在郡王府中多耽搁?” 凰女道:“耽不耽搁关你什么事。”瞥一眼昭沅,丢下一句,“今天我还有事,暂时放过你这个偷听小贼!”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乐越遥遥望向郡王府的方向,摸了摸下巴。 第二天,乐越早饭后匆匆赶往城外,他和十个兵卒定好在东门外的旷野处练习。拐到大街上,恰好遇见一队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出了东门,正是澹台小姐一行。 这一去京中,恐怕就是王妃了吧。乐越让到路边,在马车经过他身旁时不由自主一望,恰好,与微微挑起的车窗帘后,一双美丽的眼睛对上。 天与地仿佛凝固了一瞬,再重新活起来时,马车与那盈盈的双眸都已远去了,唯有乐越呆站在路边。 昭沅在半空中看乐越,他身边琳箐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怎么办,偏偏就是今天琳箐非要偷偷跟着乐越,还非要从出门时就跟着。结果…… 乐越是不是对澹台容月一见钟情了? 凡人的感情,很难说,昭沅苦恼地搓搓前爪。 琳箐一言不发,等乐越活动了,就继续跟着。昭沅想找点什么说,琳箐却自己开口了,声音还很正常:“澹台容月进了京城,就要嫁给太子了吧,真可惜呀。” 所以琳箐基于同情不会吃醋了吗?昭沅嗯地回应了一声,很复杂哎。 琳箐戳戳他:“咦?你看,孙奔!” 昭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不过孙奔昨天选的地方在城北啊。”他今天往城东干吗?和乐越选相同的地方? 街上的乐越没有看到孙奔,孙奔却看见了他,于是立刻绕进一旁的胡同中,改小路穿行。等乐越出了城门后一段时间,才左右四顾地出了城。 昭沅和琳箐见他拐进官道边的树丛,一直沿着官道前行,飞先锋遥遥在一棵大树上扑打翅膀,比比画画。 琳箐皱眉:“孙奔好像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 乐越匆匆赶往练兵地点的路上,忽然听见琳箐的声音在天上喊:“乐越乐越!” 再一瞬间,她已经拉着昭沅笑盈盈地立在眼前。 还好现在附近没人,乐越擦擦冷汗。 琳箐满脸神秘地小声道:“告诉你件奇怪的事情,刚刚我和昭沅发现,孙奔正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澹台容月是未来的太子妃,如果在西郡出事,西郡一定逃不了责任,孙奔是想利用这个来陷害西郡吧?” 乐越敲敲额头:“孙奔好歹算是个大丈夫,不会去伤害一个柔弱女子的吧?” 琳箐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他来西郡参加招亲,不就是处心积虑地要对付郡主这个落难女子吗?这种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乐越皱起眉头,他的确有些放心不下澹台容月。想了想,他让琳箐和昭沅继续跟踪孙奔,自己则迅疾赶往与那十个兵卒约定的演习处,请他们自行演练,午时他自会带酒菜前来。 那十个兵卒乐得偷懒半日,听说还有酒菜吃,立刻雀跃答应。 天阴无风,空气湿热,乐越赶得急,身上渗出黏汗,透湿衣衫。他捡近路奔向官道,接近离城不远的小山时,突然觉得肩膀上被什么东西戳了戳,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跟着,一枚小石头啪嗒砸到他的头顶,身旁的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乐越抬头,只见孙奔正抱着手臂站在树上,冲他露出雪白的牙齿,飞先锋蹲在孙奔身边,向他挤眉弄眼地丢石子。 琳箐拉着昭沅嗖地出现在乐越身边,琳箐横起眉毛向孙奔恶狠狠地道:“喂,你别过分啊。” 昭沅歉然地看着乐越,因为飞先锋对他和琳箐身上的仙气特别敏感,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好远远隐在半天空中。不想乐越跑得太快,他虽急忙忙地戳了乐越肩膀两下示警,却已无法阻止他进入孙奔的察觉范围。 孙奔挑眉:“好像是三位在跟踪在下吧,怎么反倒说我过分?” 琳箐直截了当道:“我们跟踪你是因为你鬼鬼祟祟跟踪澹台容月,说吧,你打什么坏主意?” 乐越抱抱拳头:“孙兄,跟踪你是我们不对。我知你与西郡有深仇,得知你跟踪澹台小姐的马车后,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过来看看。望孙兄谅解。” 孙奔笑道:“乐少侠越来越会说话了。”直接忽略琳箐,纵身跃下树,向乐越摇摇手指,“几位误会了,我知道等下有场好戏要演,方才特意过来看。在下虽与西郡有血海深仇,还不至于对付一个与此并不相干的弱质女流。” 他说得坦荡,乐越倒有些汗颜:“是我们误解孙兄了。” 孙奔一脸不以为意,十分大度地道:“反正各位没把孙某当过好人,无妨无妨。”飞先锋抓住他的袍子角,嘎嘎吱吱地叫了两声,表示它十分相信主人的人品。 琳箐哼了一声,孙奔假装没听到,眨眨左眼:“几位既然已经来了,和孙某一起看戏如何?” 小山坡上的草长而密,匍匐在其中,身形能被彻底遮蔽,透过草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坡下官道的情形。 笔直的官道在通过山脉时也变得稍微狭窄和曲折,澹台小姐的马车和随行的人正缓缓向这边行来,轿子和马匹都行得异常缓慢。 乐越按死一只趴在脸侧喝血的蚊子,低声道:“他们的速度慢得有些奇怪。”他解开身上挂的百宝囊,取出一枚驱蚊药丸握在手中,又拿了一枚抛给孙奔。 孙奔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跟着道:“看那些马,头下垂,腿打战,显然是中了毒,他们被人算计了,一会儿定会出事。” 护卫已经察觉到异样,走到一辆马车前说了几句什么。宦官刘公公从车上下来,和护卫一起走到马前看了看,然后很激动地比画说了些话。澹台容月的马车车帘掀起,凰女凰铃走出来,递给护卫一件物品,说了几句话,又回到马车内。很快,车马转了个方向,又开始缓缓前行。 乐越他们屏息凝神地慢慢接近车马队。 昭沅跟在乐越身边,学他一样猫起腰,蹑手蹑脚地走。孙奔侧转过脸,向他道:“你不用这么辛苦,和那位麒麟姑娘一样隐身不是更方便一些?” 昭沅恍悟,不好意思地笑笑向孙奔道谢。隐身在空中的琳箐敲了他后脑勺一记:“不用和那种人道谢!” 孙奔噙着一抹笑,假装听不见。反倒昭沅露出些歉意的神情。 琳箐气闷,飘到乐越身边小声道:“你多教教傻龙嘛,你看他这个呆样,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拐走了。” 乐越心道,傻,正是他最难能可贵的品德。你和应泽殿下天天调教,也没见把他调教好。不过昭沅虽傻,却是怎么被拐也不会走,乐越对于这点非常肯定。 琳箐见乐越没什么反应,更气闷。昭沅用了隐身术,和她一起飘在空中。琳箐便拉住他叹了口气:“唉,你还是跟着我,让我罩着你吧,那些人都靠不住!” 昭沅顿时感激地冲着她笑:“嗯,琳箐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琳箐觉得两眼有些发黑。 走到将近山脚下时,树林中隐约传来打斗声。乐越精神一振,快而无声地赶过去,隔着树和长草,遥遥看见前方的河边,护卫们正和十余个蒙面黑衣人打斗,澹台容月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旁。 昭沅恍然悟到,这些蒙面黑衣人早就算计好了,马匹中毒后大约在这里开始走不动,车队会到河边来,所以才埋伏在这里。只是他不明白—— “这些人为什么知道太子妃他们会来河边,而不是回城里?” 乐越道:“马已经中毒,回到城中很浪费时间。出门在外,一般人都会随身带些简单的解毒药丸或治疗马匹瘟病的药草,让马多喝点水也有解毒作用,而这条河,是这附近唯一的水源。” 乐越摸摸下巴。刺客们算计得很周详,他们真正的来历和目的很耐人寻味。 孙奔兴致盎然地抱起手臂:“孙某邀请你们来看的这出戏精彩否?” 琳箐现出身形,冲他道:“喂,孙奔,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孙奔满脸无辜:“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猜到有人要对未来的太子妃不利,所以过来看戏而已。” 猜到了不利会猜不到是谁?琳箐撇撇嘴。昭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乐越还没开口,琳箐就道:“不需要吧,那只小凤凰可不是吃素的,这几个人还不够她弹下手指头,除非乐越有意去表演下英雄救美。” 乐越原本的确有点跃跃欲试英雄救美之心,被琳箐一说,反而不太好冲下去了。 孙奔呵呵笑了两声:“很有道理。”他打个呼哨,突然向前跃去,大翼猴扇翅飞上天空。 琳箐瞪大双眼:“喂,你要做什么?” 孙奔头也不回地朗声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要去英雄救美,在太子妃面前表现一番。” 琳箐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咬牙推乐越:“你也去!赶快去英雄救美,反正没危险准赚侠义的,别被孙奔抢光风头!” “这个……不太好吧。”乐越装模作样地踌躇一下,“不过,身为大侠,路见不平,即要拔刀相助才是,固然不需要我去,多个人总能多帮点忙……” 昭沅知道乐越其实很想去,便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吭声。 琳箐狠狠一脚踹在乐越腿上:“想去快去!不要假惺惺!” 乐越揉揉腿弯处快步冲向打斗地点,昭沅很义气地陪在他身边。 乐越边跑边喃喃自语:“琳箐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难道她真的移情别恋了?” 昭沅依然沉默。 等乐越冲到战场,孙奔已经左右开弓,身姿英武地对付刺客,配合飞先锋在天空的嘶吼盘旋,尤其精彩。 乐越拔出腰间的破剑,摆了个潇洒的姿态,纵身凌空跃入打斗圈,瞄准一个黑衣蒙面人劈了下去。 昭沅在战圈外揉着爪子观战,十几个刺客武功都不弱,但护送澹台容月的护卫都是宫中的御前侍卫,身手自然了得,原本就压制得住这些刺客,再加上乐越和孙奔帮忙更加应对轻松。蒙面黑衣人看见讨不到便宜,其中一个人虚晃一招,身前炸开一团烟雾,弥漫扩散,另外十几名刺客随之跃入浓雾,眼看就要成功逃窜,飞先锋扇动皮翅,鼓起腮,吹起一阵旋风,烟雾消散,刺客们再次暴露无遗。 护卫中为首的喝道:“擒住活口,询问来历!” 黑衣刺客迅速向四方跃去,竟是各自逃离,有几个护卫正要追上,却闻半空中的飞先锋厉啼一声。 众人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依稀是一块巨石,向着澹台容月的马车笔直地砸下,护卫们不由得齐声惊呼,却见那巨石即将砸到澹台容月的车顶时,竟蓦地一顿,硬生生静止在空中。 众护卫一时都睁大了眼,少顷后,方才发现,巨石并非凌空悬着,而是被一个纤细的红色身影单手托住,只见那红色身影足尖在车篷顶轻轻一点,盈盈落下,将手中的巨石轻轻放在地上,好像她放下的只不过是一颗小石子。 马车的车帘挑起,凰女凰铃从中走出,向琳箐微笑道:“多谢。”她这样笑着,双眉却微挑,眼光射出的暗语分明是“不稀罕你多管闲事”。 琳箐只当看不出,也微笑道:“不用客气啦,要谢的话,谢我们公子好了。”说着,走到乐越身边,双眼闪着星星灿烂地笑,“公子,你刚才退敌好英勇!” 乐越冒着冷汗想,谁都不如你英勇。 马车中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凰铃,究竟发生了何事?” 凰铃侧转回身,躬身答道:“小姐,方才刺客用巨石袭击马车,多亏一位少侠的丫鬟相救。” 车帘一挑,澹台容月盈盈从车中走了出来。四周的护卫急忙低头,澹台容月走到车下,向乐越与琳箐的方向深深一福:“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容月必当竭力报答。” 乐越忽然有点手脚不知该如何放的感觉,急忙道:“姑娘不必客气。” 澹台容月抬起双目,望向乐越,乐越的心在这一望中蓦然跳快了几拍。 澹台容月肩上的雏鸟在她走出轿子的一刹那便发现了昭沅,立刻兴奋地振动翅膀,向他扑来,再次依偎到他颈侧,叼住他的一绺头发,又蹦又跳。 在场的凡人除了乐越外都看不见它,凰女不好发作,昭沅只感到她的眼神如针,不断地扎过来,但他也不能乱动。 乐越与澹台容月相对凝望,昭沅似乎能看到琳箐身上不断冒出的黑气。她上前一步,恰好斜挡在乐越和澹台容月中间,道:“澹台姑娘,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竟然用巨石击轿这么狠毒的手法,可见对你的恨意非同一般。” 澹台容月敛眉道:“家父在朝中为官,应有不少仇家,但究竟是谁做下此事,一时真的难以判断。” “澹台小姐此番奉旨进京,大约也让不少人眼红吧?”乐越摸摸下巴,“可惜巨石落下的时候那些刺客全趁机跑了,若能抓到一两个,或许能看出来历。” 突然有个声音朗声道:“正好,在下刚刚抓到了一个。” 乐越转过头,只见孙奔肩上扛着一个黑衣人,大步流星走来。到近前,把黑衣人扑地丢在地上。 澹台容月的侍女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扑鼻的匪气,赶紧挡在自家小姐身前。 黑衣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乐越俯身去看,孙奔简略地道:“死了。” 侍女们惊呼一声,用袖子挡住脸,瑟瑟发抖,澹台容月也转过了身。 乐越蹲下按按黑衣人的颈侧,的确已经死了。 孙奔随着蹲下:“那群人跑得太快,我只跟上了这一个,他们牙齿中都有毒囊,被我抓到后就咬破毒囊自尽了。我还没来得及搜身,翻查一下,说不定有证据。” 乐越和孙奔一起在黑衣人身上翻查搜索,解开尸首的衣襟后,发现刺客的左胸前有一块刺青,是株开着花的草。 乐越不确定地道:“这是兰草?” 孙奔眯眼看了看:“是兰草。” 护卫首领失声道:“兰草刺青……难道是兰花会?” 乐越心中微惊,根据这几日琳箐和洛凌之收集来的线报,西郡王府的秘密暗卫组织就叫兰花会。对澹台容月下手的人,怎么会是西郡王府? 护卫们噤声不语,孙奔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护卫首领立刻奔向刘公公的马车,躬身禀报,车内却没有动静。护卫首领告声罪,掀开车帘,探身进去,发现刘公公昏在车中。大石从天而降时,曾听到他老人家的惊呼,看来是那时刺激过深,昏厥过去了。 凰铃做主道:“不管此事是否西郡所为,护送澹台小姐进京都是当务之急,可将这具尸体就近掩埋,待回到京城后,再着人盘查。” 护卫首领却不甚同意,一面着人救治刘公公,一面道:“只怕回到京城之后,凶手早已将证物等销毁,什么都查不到。” 凰铃含笑道:“折回西郡王府就能查得到?只有一具尸体,一块刺青,西郡大可推脱被人陷害,此处是西郡地盘,官府未必中用,只有我们这几人,就算真的查到凶手是西郡王府,又能奈他何?” 护卫首领哑口无言,他本来并没有太把凰铃当一回事,觉得她虽是国师府派给澹台容月的女婢,又懂些玄法之术,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而已。 但方才那番话,令他收起了轻视之心,明白就算是个小小女婢,出身国师府也不会简单。他的态度恭敬了起来,道:“姑娘说得极是,回京城要紧。” 澹台容月却忽然道:“且慢。我们还是回西郡王府,将此事告之郡主为好。” 凰铃微微躬身:“奴婢知小姐与郡主有金兰之谊,不忍怀疑。但西郡凶险,已毋庸置疑,安全起见,小姐必须快些离开。” 澹台容月从容道:“凰铃相劝有理。但是,一来我不相信西郡会刺杀我,郡主同我情如姊妹,她为何要害我?倘若真要害我,在郡王府中时下手岂不更方便?若想撇清关系,大可以等我们离开九邑地界后再派出刺客。” 乐越却蓦然想到前日半夜,凰铃曾说过有人要加害澹台容月,不过被她发现了。 澹台容月继续道:“……二则,我们毕竟是在九邑城外遇袭,按照常理,亦应向当地官府报知此事。倘若径直回到京城,岂不是会让官府和郡王府徒然背上一条管治不力的罪名?” 众护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琳箐插嘴道:“留下一两个人回九邑城中报知此事,其他人立刻护送澹台小姐去京城不就行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我想,由我亲自向楚龄郡主说清此事,会更好一些。” 琳箐忍不住想向天翻翻眼睛,连乐越也有些无语。 如此凶险,澹台容月竟然还念着闺密的感受,这到底是善良过头,傻过头,还是想显示宽厚过了头? 但澹台容月如此坚持,凰铃名义上只是女婢,不能太顶撞于她,便道:“既然澹台姑娘坚持,奴婢不能违背。再继续纠缠,说不定又过来一批刺客。”遂转身吩咐护卫首领,“邓总管,有劳你带两个人先回九邑城中通报,待刘公公苏醒后,我们再护送澹台小姐回城里。倘若你发现情况不对,拜托用烟火传讯。” 护卫首领点头答应,点了两名护卫,匆匆徒步赶回九邑。 乐越抓抓后脑,向护卫们道:“几位在此保护澹台小姐,在下去查查方才丢巨石的地点。”其实这件事,要查也好查,大石击车这一招,是学了古时候张良刺杀秦始皇的方法。当年张良找了个力士又动用机关帮他丢石头,不知这些刺客用的是什么方法。从大石飞来的方向能大概推算出丢石的地点是在山坡的高处,方才他们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觉那里有人埋伏。 乐越与琳箐、昭沅奔向山坡,孙奔也跟在他们身后。飞先锋向澹台容月扮了个鬼脸,呼地吹出一把蒲公英,再翻了个跟头,方才跳跳舞舞地追随孙奔而去。 一个小侍女忍不住笑道:“这只长翅膀的猴子真可爱。” 有侍卫在他们身后高声喊:“且慢,还未请教几位尊姓大名。” 孙奔率先回身抱拳头:“在下孙奔。” 乐越遂也自报名姓:“在下乐越。” 侍女们低声议论:“这几个人好古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奇人异士?” 凰铃面无表情盯着他们的背影:“这些人就是西郡主的郡马待选。” 有侍女惊呼:“西郡主的夫君,难道就会是这种奇怪的人?” 另一名侍女小声道:“如果是这样的夫君,说不定很不错呢。”话一出口,立刻被旁侧较年长的侍女狠狠剜了一眼,那侍女醒悟到失言,顿时满脸通红地羞愧低头,还好澹台容月正遥望向乐越和孙奔离开的方向走神,并未留意她的话。 凰铃紧锁双眉,满面寒霜地盯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恨恨地咬牙——阿黄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跟着龙跑了!等回到京城后,看凤君和凤桐哥哥怎么罚你! 此时那只小黄鸟正赖在昭沅身上,啾啾地用喙啄他的脸侧。 丢出大石的地点很快找到了,而且一如乐越所料,现场已被清理过,只留下一堆铁木块,连地上的脚印都被仔细地扫净。 孙奔拿起其中的一只铁轴模样的东西看了看,道:“果然如此,他们是从那边的岩石上砸下大石,然后用这个机栝把大石射向马车。” 但他们如何能确定大石可以恰好击中澹台容月的马车? 乐越在铁木块堆里找了找,发现拆卸开的车轮,这个机栝可能类似三国传说里诸葛孔明用的那种木牛流马,用轮子随时推动调整位置。他们之前必定做过预练,大约能把握石块击中的位置。 琳箐道:“把那么大的机栝车推过来,必定会被人发现吧。” 孙奔向一旁指了指:“错。他们只带了铁料和工匠,在此现做了机栝。”他所指的地方明显有树木被砍伐留下的木桩,“按照这些拆卸的废料推断,从造机栝采石到布置,刺客起码在此处待了两天。他们大概早就知道,澹台容月会在今天离开九邑城。” 乐越皱眉沉思。从澹台容月到达九邑至离开,恰好符合孙奔说的时间,也就是说,起码在澹台容月刚到达九邑时,这些刺客就开始筹划布置了。 孙奔抱起双臂:“乐少侠你如何看?” 乐越沉吟片刻后道:“我猜想,要么,这些人早已知道澹台小姐的行踪,从一开始就布局针对,要么九邑城或郡王府中有内奸,意图对澹台小姐不利。” 孙奔扬高双眉:“这样说来乐少侠并不认为是西郡王府所为。” 乐越叹了口气:“计划这么周详,又怎么会让身上带着印记的刺客来做?” 孙奔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昭沅插不上话,只在一边看,他隐隐感到此事说不出地复杂,藏着意想不到的阴谋和隐情。可惜,他连猜都不知道该往哪方面猜,又深深羡慕起聪敏的琳箐和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透的商景。 而且,现在还有一件让他觉得很头疼的事情。凰女的小黄鸟赖定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块黏得死死的狗皮膏药,怎样都赶不走。昭沅担心等下凰女就会杀过来,因他拐带雏鸟找他算账。 他举爪建议:“要不然,我们也先回城里去?” 乐越点点头:“这里暂时也看不出别的了,先回城吧。” 孙奔打个哈欠:“你们回城,在下赶去和那十个人继续演练。” 琳箐瞥向他:“你不是很有兴趣看热闹吗?怎么对未来太子妃回到西郡王府的热闹反而不积极了?” 孙奔懒洋洋道:“我倒是很积极,很想看,可回了西郡王府,关起门,再热闹人家也不让我们看。” 乐越道:“是啊,孙兄这话说得对,估计今天没我们什么事了,等我回到城里买些酒菜,也继续去演练。” 孙奔挥挥手:“那么在下先走一步,祝乐少侠演练顺利。” 乐越嘿嘿笑道:“彼此彼此。” 孙奔唤上飞先锋,大步离开。 琳箐注视着他的背景,低声道:“有古怪,很可疑!” 乐越呵呵笑了一声,将双手环在胸前:“我想,你怀疑孙兄,澹台姑娘那边说不定也在怀疑我们,这样互相猜忌其实挺可笑,其实,这事明明很简单。” 琳箐睁大眼:“你知道?!” 乐越故作神秘地笑笑。 琳箐皱皱鼻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杜书呆子那套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把戏,是不是你最近和傻龙查的事情中有这次澹台容月遇刺的线索?”用拳头砸砸乐越的肩膀,“喂,快说啦。” 见乐越没有反应,再一把揪住昭沅:“那,你告诉我。” 啊?昭沅茫然地抓头,他根本什么也 不知道…… 乐越及时伸手,将他从琳箐的**下解救出来,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这件事大概是北郡有意陷害西郡王府。” 琳箐拉着昭沅隐身在空中,小心翼翼地飘到西郡王府上空。应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琳箐的肩头还趴着商景。 西郡王府的一处房屋中,正传来激烈的说话声,琳箐勾勾手指,低声道:“应该就是那里了。” 他们仗着隐身术,大摇大摆直接穿门而过。果不其然,这里是个颇宽阔的大厅,澹台容月、凰女、刘公公、众护卫、那具尸体、楚龄郡主,甚至绿萝夫人,还有定西王府的总管及几个侍卫都在厅中。 楚龄郡主站在厅堂正中,神色凌然:“……我费尽心机,谋害容月,对我有何好处?定西王府近来发生的事情,大概诸位都有耳闻。我父王母妃惨遭毒害,无处申冤,弟弟年幼,王府中无人可主持大局,我逼不得已,设宴招亲,前日还遭人恐吓。定西王府如今岌岌可危,我若谋害容月,还是派出有印记的刺客前去谋害,必定会败露,试问太后殿下、国师大人、安顺王爷、澹台丞相,从朝廷到官府的其他人,哪个会放过我?除了获罪之外,我又能得到什么?” 厅中一片静寂。楚龄郡主缓步走到刘公公面前:“刘公公,我方才的话,可能你或其他人听来,仍有诡辩之嫌。不如这样,本郡主即刻停止招亲,以戴罪之身随诸位一道去京城,请刑部调查,可好?” 刘公公坐在太师椅中,楚龄郡主站着,虽低头以示恭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魄。刘公公抬袖擦了擦汗:“郡主殿下言重了,老奴担当不起,老奴只是个宫里侍候的奴才,怎敢轻易冒犯郡主。此次澹台小姐遇刺,事出突然,故而才回到西郡王府,绝非怀疑郡主之意……” 凰铃接话道:“不错,澹台小姐从开始就说,此事绝不会与郡主有关,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是不晓得,这些刺客到底什么来历,此番行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琳箐、昭沅、应泽和商景津津有味地看。应泽摇首道:“如此简单的栽赃嫁祸,竟能吵成这样,凡人的心智实在低下。” 昭沅挠挠后脑:“我觉得这件事很复杂,到底会是谁做的?” 应泽慢悠悠道:“要么是和那个未来太子妃有仇之人,要么是和西郡王府有仇的人。有何复杂的?” 昭沅在心里道,就是猜不到究竟是哪个才觉得复杂。 琳箐撇撇嘴:“应泽殿下,你说了和没说没两样。” 应泽傲然道:“本座只是不屑于深究凡人的小小计谋。” 琳箐嘴角抽动,明明就是你猜不到。 昭沅虚心请教商景:“真正的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 商景半耷下眼皮:“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个答案比应泽的更飘忽。 昭沅继续纠结。黄毛雏鸟依然赖在他肩上不肯回去凰女身边,它好像知道现在昭沅很困惑,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颈边蹭蹭。 应泽却看它很不顺眼,因为后辈受了欺负,现在他老人家不待见任何鸟族。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黄毛雏鸟,冷冷地道:“本座忽然很想吃油炸禾花雀。” 昭沅打了个哆嗦,可惜雏鸟明显还不知道油炸禾花雀是什么东西,向着应泽拍拍翅膀,亲热地喳喳叫了两声,大有从昭沅肩膀跳到应泽肩膀上试试的意思。昭沅赶紧用手按住它。还好雏鸟很快放弃了那个念头,继续歪头努力地啄昭沅的领口,丝毫没察觉应泽的阴冷目光。 琳箐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身为这一堆中唯一一个正常的,真的很辛苦。 厅中诸人对行刺事件的真相各执一词,意见不一,猜来猜去,毫无结果,最后竟然变成了郡主与澹台容月互相倾诉姐妹情谊。 连昭沅都感到很无聊,再看下去也没意思,琳箐再次替他把雏鸟从肩上扒下来,定在大厅门旁的花瓶上,开心地向凰铃挥挥手。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在门外看热闹,凰铃看在眼中,又不能妄动,脸色越来越青,几乎磨碎了银牙。 雏鸟看见昭沅弃它而去,哀哀啼叫,水汪汪的双眼中写满了委屈。 琳箐敲敲昭沅的肩侧,笑嘻嘻地道:“不知道它是公是母,如果是母的,说不定它长大后会想嫁给你做媳妇。” 媳妇……昭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不要。” 不知是否错觉,身后的雏鸟好像啼叫得更哀怨了。 应泽哼道:“不错,我们龙族,绝对不会跟羽族结亲,不管它们再怎样倒贴,都不能动摇。” 傍晚,乐越练兵回来,凳子尚未坐热,水还没来得及喝,门外便有人轻轻叩门。 一名仆役站在门前毕恭毕敬躬身:“小人奉郡主之命前来传话,乐越公子和随从今日力退刺客,救下澹台小姐。今晚王府内特设宴席答谢公子等人,万望赏光。” 乐越欣然答应,洗了把脸,换套干净衣服,邀大家一道前往。 杜如渊摇摇合起的折扇:“无功不受禄,这宴席是答谢勇救未来太子妃的英雄,在下当时并未在场。再说我是定南王府的人,过去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拘束。” 洛凌之也推辞,说这次澹台小姐遇刺,可能是王府和郡马参选中混有奸细,他要趁夜再打探一下。 应泽难得对吃饭的事兴趣缺乏,打着哈欠道:“中午在王府中看那些愚蠢的凡人吵架本座已很不耐烦,晚上要在房中休息,你们随便吧。”不过,他老人家提出要求,从王府回来时,顺便到街上给他捎点消夜。 最终,是乐越和昭沅、琳箐一同前往。 宴席设在王府后花园的雅阁内,临着一汪池水,雅阁的门扇与四面的窗扇打开,倒像个凉亭模样。阁内悬挂着素雅的琉璃灯盏,亮如白昼,熏香沁人心脾,夜风轻柔,月色清幽,荷花初擎新叶,叶下一池银星。 乐越他们踏入雅阁,便看见飞先锋正蹲在一张椅子上,抖着一块绸布变戏法,从绸布中抖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上首楚龄郡主和刘公公都悦然微笑,一旁的仆役侍女们也鼓掌笑个不停。孙奔噙着笑坐在下首。 引着乐越他们入内的仆人弯腰通报,在座的楚龄郡主、刘公公、护卫首领邓总管和孙奔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乐越连忙抱拳行礼,由女婢引着入座。 落座之后,先由刘公公对他们今日相救之事盛赞了一番:“……若非你们正好经过,出手相助,说不定连咱家都变成石下之魂了。” 只是“正好经过”几个字,连昭沅都听得出,话中有话,别有所指。 护卫首领邓总管立刻接口道:“是了,我听闻乐少侠与孙少侠两位是郡主的郡马参选,这几日都到城外演练武艺,真是万幸如此,你们才能经过相助。” 这位邓总管定然已经查过,乐越和孙奔今日的演练地点都不在行刺事发的地点附近,方才如此说。 乐越突然觉得臀下的椅子坐起来很不舒服。他实话实说道:“不是,草民的演练地点并不在那附近。” 邓总管满脸惊讶地道:“哦?那么乐少侠是因为别的事从那里经过?” 孙奔截在乐越的话前道:“不单是乐少侠,我定下的演练地点也离事发之地甚远。实际上我与乐少侠刚好经过那里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理由。” 乐越不晓得孙奔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只好选择不说话。 邓总管看看他二人,微笑道:“假如我询问缘故,两位少侠不会当我唐突吧。” 昭沅看着他们假作夸奖地盘问,很想立刻推开盘子走掉,琳箐暗中拍拍他的胳膊,用法术传音道:“凡人就是这样,经常会打着救人的旗号害人,对救了自己的人也常常心存怀疑,这种事以后会遇到更多。你别挂下脸,会给乐越惹麻烦哦。” 昭沅闷闷地嗯了一声,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也用法术传音向琳箐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琳箐道:“这就是凡人嘛。凡人心眼很多,很难搞的,你骗我我骗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所以我们护脉神是个苦差事。” 孙奔向邓总管笑道:“大人过虑了。此事,其实是草民不大好意思说。”转了转酒杯,有意顿一顿,方才道,“草民……其实是草寇出身,前段时间与乐越少侠曾有些冲突。我唯恐他在王府中拆穿我的身份,之后在比试中又彼此不服,所以才约在城外,想私下了结一次,不想竟然撞见公公和澹台小姐遇刺。”此话一出,满座愕然。 琳箐震惊地盯着孙奔,天啊,姓孙的脑壳摔坏了吗?竟然主动抖出自己是土匪,还是个越狱潜逃的土匪,借此替乐越遮掩。这个孙奔是真的孙奔吗…… 楚龄郡主初次开口道:“我曾听说乐越少侠之前与几位江湖义士一起力退悍匪,连《江湖杂报》都赞扬乐少侠英雄少年。” 孙奔爽快道:“乐少侠当时退的那些悍匪的头子,就是在下。” 席中再度寂静,楚龄郡主不愧是上战场见大场面的女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刘公公却不禁问:“乐少侠,可是真的?” 乐越不明白孙奔想做什么,只得点点头。孙奔待他承认后,又道:“不过乐少侠已帮草民在杜世子面前求情,只要草民今后一心向善,对之前的事便不再追究。” 琳箐顿时明白了,孙奔还是那个孙奔,假意替乐越去他人疑心,其实全是为了自己!乐越根本不需要他代为开脱,因为他们是发现孙奔鬼鬼祟祟方才跟踪前去的,心虚的应该是孙奔,乐越没有说出这件事,已经是替孙奔遮掩了,没想到孙奔竟然借机连做土匪这事都拿来洗白,他肯定是知道西郡王府早晚会查到他的身份,所以先下手为强。 真是太阴险太无耻了! 琳箐气得肚子疼,本来对孙奔的一点好印象因这句话一扫而空。 乐越道:“我是有和杜世子提过,不过杜世子是否已告之定南王爷,官府衙门是否会给王爷面子,我就不能保证了。” 孙奔笑眯眯地道:“无妨,只要乐越少侠替我提过,便是有心,孙某在此谢过。你我这次携手,有并肩退敌之谊,以往过节,皆已如浮云。”抓起桌上酒壶,斟满酒杯举起,“来,我先敬乐少侠一杯。在郡马甄试中,你我虽是对手,但各凭本事过关,无论胜败,都以参与为幸。” 邓总管打个哈哈:“孙少侠说得是,刘公公与澹台小姐可以平安无事,真是多谢两位携手相助,我也敬两位。” 乐越举起酒杯,三只酒杯在圆桌上方清脆地互碰,乐越、孙奔、邓总管都爽朗大笑,笑中各有春秋。 酒尽杯干,邓总管又道:“听说乐少侠的随从中,有位曾与太子殿下是同门。” 乐越心想,不愧是御前侍卫,短短半天,连这些都查了出来。他答道:“大人误会了,那位太子殿下的昔日同门,还有身边这两位都是草民的朋友和兄弟,不是随从。草民出身寒微,哪可能有什么随从。” 邓总管呵呵笑了一声:“乐越少侠真是交友广阔,我的脾气与你有些相似,就喜欢多交朋友。来,我再敬你一杯!” 乐越忙道:“大人抬举。”与邓总管碰杯,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公公一直在不断地打量琳箐,待乐越说,昭沅和琳箐并非随从之后,打量得更露骨了。终于,他借着夹菜的工夫开口道:“这位姑娘真是好俊的模样,咱家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见识了许多美人,看见你,仍觉得眼前一亮。” 被夸漂亮,就算是个宦官夸的,琳箐也挺高兴,她嫣然笑道:“公公过奖。” 刘公公跷起兰花指,抿嘴一笑:“看,一说话,更讨人喜欢。” 楚龄郡主盈盈看了琳箐一眼:“是啊,这位姑娘武艺更是高强,听闻今日幸得你举起大石,实在好臂力。” 刘公公大惊失色:“啊?原来举起大石的,竟然是你?”上上下下地打量琳箐,“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举起那么大的石头?是不是修炼过法术?” 琳箐眨眨眼:“差不多吧,我和国师大人还有安顺王爷身边的凤桐先生所练的功夫类似,师门也差不多,公公回去问一下那位凤桐先生,定然就清楚了。” 刘公公、邓总管的神色顿时又有了不同,连楚龄郡主的目光中都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改看向昭沅道:“看来这位小公子,也非同一般。” 琳箐替昭沅答道:“他是我弟弟,什么都不大懂,跟着过来玩的。” 刘公公从袖子中摸出一块手巾,跷着兰花指扇了扇风:“唉,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叫人看不透。” 邓总管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也和公公一样,对江湖人士,异常钦佩。”再度端起酒杯,对着乐越等人加上孙奔夸赞几句,又碰了一杯。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到尽头,走出雅阁时,乐越大大呼了一口气,昭沅小声说:“好累。” 此时,同一片星空下,行馆的住所中,杜如渊和洛凌之正在窗下悠然品茶。 杜如渊抬首望向窗外天空:“越兄他们应该散席了吧。”他悠闲地抿一口茶水,“不知他们吃得好吗?” 洛凌之淡淡笑了笑:“能好吗?” 商景趴在窗台上赏月,应泽在床上轻轻打着鼾。 乐越与昭沅、琳箐一道随在引路的仆役身后步出了花园,孙奔与飞先锋走在他们身边,继续与他们搭讪,琳箐懒得搭理他,只有乐越和昭沅回了两句。 刚绕到游廊上,迎面有位侍女盈盈一福:“乐越公子请留步,还有要事相商,这边请。” 要事?难道酒席上盘问不够,还要彻底拷问一番?乐越心想,本少侠日后再也不对官府的人行侠仗义了。 那侍女手提一盏琉璃灯笼,指向游廊另一侧的岔路:“乐公子和这位小公子还有这位姑娘请随奴婢来。”却并没有叫上孙奔。 孙奔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与乐越拱手作别。乐越与琳箐、昭沅互相望了一眼,随在那名侍女身后,走下回廊,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穿过浓密的花丛,小路边浓重的树影摇曳,蟋蟀鸣叫,四周屋檐游廊下悬挂的丧饰和白色的灯笼透着莫名的森森鬼意。 侍女领他们走过一道道屋院月门,深入王府最深处,约半刻钟之后,走进一处小院。乐越等走到厢房回廊下,侍女抬手轻叩一间房门:“启禀郡主,乐越公子到了。” 门扇随即嘎吱打开,两名侍女向他们微微福身,将他们让进房内。楚龄郡主自上首的椅中站起身,乐越向她见礼时,迅速左右扫了一圈,没看见邓总管,护卫或王府的侍卫,楚龄郡主身边只坐着她的姨母绿萝夫人,一旁随侍着几个女婢。 楚龄郡主微微挑起唇角:“散席之后,还请乐越少侠过来,是因有个人,想再次答谢少侠。” 啊?乐越茫然地看向绿萝夫人,绿萝夫人向他嫣然笑道:“原来你就是论武大会上青山派的那名少年。” 乐越嘿嘿一笑:“是啊,多谢夫人还记得我。不过我已离开师门,不再是青山派弟子了。” 绿萝夫人的神色中浮起惋惜:“那真是可惜。你与清玄派洛凌之两人是此次论武大会中少年弟子中的翘楚,我还曾道,你二人将来定然是武林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乐越被夸得轻飘飘的:“夫人过奖了,我现在离开师门,算是个独行客,但愿也能如夫人所说,来日在江湖上混出名气。” 楚龄郡主插话道:“哎呀,姨母,你的啰唆毛病又犯了,正主儿还没出来,你却先和人家聊上了。”说着笑盈盈起身,走到屏风边,“容月,你的救命恩公来啦,想答谢就出来吧。” 乐越怔住,看着楚龄郡主后退两步,一个身穿浅绿罗裳的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双清澈的双目在灯下些微带了点朦胧,乐越感到自己的心又怦怦怦很响地跳起来。 澹台容月低头福身:“今日在城外,时间仓促,未能郑重答谢。恩公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乐越的手足再次不太听他使唤,抬起一只手,想了想,抓向后脑:“呃……那个,澹台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我……在下……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琳箐冷眼旁观,在心中冷笑。明明接住大石头,救了你的人是我,为什么光盯着乐越道谢个不停?白天不够,还要晚上单独请过来。所谓凡人的大家闺秀,不过如此。 昭沅感到琳箐身周的空气开始急剧地冷下来。他缩缩脖子,灯光中,一枚黄色的弹丸嗖地向他一头撞来。 昭沅下意识后退一步,黄团已撞上他的肩膀,欢快地跃上他的肩头。 琳箐用法术传音幽幽向他道:“如果它是母的,就把它带回去养大成亲吧。” 膏药般的雏鸟出现后,凰铃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在她不友好的目光冷冷扫视下,乐越瞬间清醒了一些。琳箐眼中,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某些很碍眼的气氛也被冲散。 琳箐突然觉得凰铃顺眼了很多。 澹台容月又向琳箐福身道谢,答谢她接住巨石相救之恩。 琳箐脸上依然笑容灿烂:“澹台姑娘太客气了。” 楚龄郡主道:“你们都先坐下再叙话吧。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一步。姨母,这里你帮我多多照看。”说完,带着几个侍女匆匆离开。 澹台容月到绿萝夫人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侍女们引着乐越、昭沅和琳箐在下首的座椅上落座。 澹台容月望着乐越满脸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才道:“乐越少侠,你的名字可是乐天之乐和吴越之越?” 琳箐眯眼看乐越立刻像鸽子一样点头,说,是的,没错。 澹台容月又问:“我听绿萝夫人说,乐越少侠出身青山派?” 咦,问这么详细干吗?难道不想做太子妃改对乐越报恩以身相许?琳箐不动声色,继续观看。 乐越笑得像喇叭花一样:“不错,但我已经离开师门一段时间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低:“那么,乐越少侠有没有去过杭州的归云观?” 嗯?乐越抓抓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杭州……归云观……“我小时候随师父去过一次,住了半个多月。” 澹台容月抬起眼睫,嘴角漾开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抬手迅速比画了一个形状:“那么,这样的展翅燕子风筝,你还记不记得,会不会做?” 乐越保持着一个手抓后脑的姿势,傻了。慢慢地,他的嘴巴张开,越张越大:“你……你……你是……” 澹台容月用丝绢捂住嘴,双目弯弯,好像两弯月牙:“大月,我是……” “你是小月亮!”乐越猛一拍后脑,颤抖着伸出手指,“你、你竟然是小月亮!” 那一瞬间,昭沅看见,琳箐的脸,完全黑了。 八九年前,乐越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那时候师兄们还没有叛逃去清玄派,他还是个排名很后的小弟子,每天只需跟着师父师兄们练练功或者跟师弟们玩耍。 那年春天,鹤机子受隐庐子道长之邀,前去杭州归云观论道。因此,乐越经历了他平生第一件幸福的事——师傅带他同去。 三月的杭州,美得好像说书人所讲的仙境,归云观临近西湖,观外十里杨柳,观中桃花满梢。 乐越就是在归云观围墙边最粗壮的那棵大柳树上捡到的那个金鱼风筝。 他上树前,四周明明没人,偏偏在他拿到风筝跃下树,爬进道观的院墙,落地不稳,跌了个狗啃泥,外加风筝也在石头上撞破了一个大洞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豆丁,在他身边跺着脚嚷:“你弄破了我的风筝!你赔我你赔我!” 乐越当然不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只金鱼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树上捡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的个头比豆丁高,豆丁要仰起头才能瞪视他:“是我的!这个风筝是爹爹给我做的,刚刚我放的时候挂在大树上了,风筝后面写着一个月字,是我的名字,你不信翻过来看!” 乐越翻过风筝,金鱼的后背处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月字,乐越挺起胸:“写了月字又怎么样?我的名字里也有月,我叫乐越,我还说这个风筝是我的哩。” 豆丁撇撇嘴,两眼竟然开始泛出水光:“你、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打你板子!” 乐越晃晃拳头:“你敢,我会武功,很厉害的哦,我还会金钟罩铁布衫,你爹爹的板子根本打不疼我。你去喊爹爹之前我先打得你满头包,看是你爹爹的板子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厉害!” 豆丁的双眼眨了眨,扯开嗓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乐越伸伸舌头:“打不过就哭,脓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乐越还来不及拿着风筝开溜,已经有个身穿绸缎儒衫的男子疾步走到号哭的豆丁身边,蹲下身替他擦眼泪:“小月亮,你怎么了?” 豆丁的哭声顿时尖厉拔高了一倍,一头扎进男子怀中:“爹爹,他抢我的风筝,把风筝弄破了,还欺负我,说要打我!” 乐越看到大人,有点心虚,他抓紧风筝再挺挺胸膛:“你胡说!这个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捡的,你看,线都是断的,是你非说这个风筝是你的,说我弄破了要我赔,还说要你爹爹拿板子打我!” 那男子再替豆丁擦擦眼泪:“小月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爹教过你,做人要诚实,不可以说谎,更不可以知恩不报恩将仇报。这位哥哥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你应该谢谢他,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个风筝是你的,你就让人家赔,人家当然会不开心。你怎么还说要用板子打人家?快向哥哥道歉。” 豆丁见爹爹不帮着自己,哭得更凶了:“是……是他欺负我……我告诉他风筝后有名字……他还说风筝是他的……” 男子抱起豆丁,摸摸乐越的头:“对不住,小月亮被我娇惯坏了,蛮不讲理,让你受了委屈,我代她道歉。多谢你取下这个风筝,风筝已经破了,你要是喜欢,改日我送一个新的给你。” 乐越抓着风筝,忽然觉得被男子摸过的头顶有点沉重,手里的风筝有点烫手:“其实……其实我……”他抬起眼,看着男子温和的面容,情不自禁想承认自己说了谎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抓紧了风筝低下头,旁侧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乐越,这个风筝,你真的好意思拿?” 乐越赶紧丢下风筝,扑通一声跪下:“师父,我错了。” 鹤机子沉声道:“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诳言非君子,无诚不入道门,还不快向两位施主道歉。” 隐庐子站在鹤机子身边笑道:“鹤兄,贫道还不知道,贵派竟还精通佛门少林绝学,连金钟罩铁布衫都练过。” 乐越脸上火辣辣的,伏在地面上,羞愧得抬不起头。这件事,最终以他向豆丁和他爹爹诚恳认错告终。豆丁的爹爹是个好人,说这件事是豆丁有错在先,还替他向师父求情,让师父不要罚他。 师父当然没有听豆丁爹爹的劝,把他关进归云观的一间小黑屋,罚他抄经文。乐越满腔郁闷,他被关的小黑屋正好就是归云观放杂物的地方,乐越从中翻出了一些竹篾,在抄经文累了歇手的工夫,自己糊了一只燕子风筝,用墨画了花纹。待罚完出关后,乐越拎着燕子风筝,到道观后院去放,深深悟到,东西还是自己动手得来的好。 他的风筝飞得很高,乐越扬扬得意地想,豆丁的那个金鱼虽然五颜六色,但一定不如自己的黑白燕子飞得高。 他顿线时,竟然发现那个豆丁藏在一棵桃花树后,吮着指头满脸羡慕地看他的风筝。察觉到乐越的视线,立刻向后缩了缩。 乐越斜眼看看他,粗声说:“喂,你很想玩吗?”豆丁缩在树后不吭声。乐越拉着风筝靠近桃花树,把手中的线轴递到豆丁面前,“喏,你想玩就借你玩一会儿吧。” 豆丁仰头眨眨眼睛看着他,豆丁的眼睛很大,又很亮,真的好像月亮那样漂亮。他犹豫地伸出手,怯怯地,慢慢地,接过了乐越手中的线轴。 乐越坐在树下,看着豆丁欢快地拉着风筝跑来跑去,扬起下巴:“喂,我的风筝是不是飞得很高,比你的那个金鱼还高?” 豆丁满脸兴奋地点头。 乐越开心地笑了,豆丁跑到他身边:“我叫小月亮,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说:“我告诉过你啊,我叫乐越。”他拿起树棍,在地上写出乐越两个字,豆丁蹲下身,看看地上的字,再眨眼看看他:“原来你的越字是吴越的越,不是月亮的月呀。” 乐越清清喉咙:“呃,我,我这个是我的大名,我还可以有小名有别号的,我的别号是月亮的月字,我叫大月。” 豆丁瞪大眼盯着他,乐越挺起胸膛:“你看,我的年纪比你大,我叫大月你叫小月亮,从今后你做我的小弟,我罩你怎么样?我会武功的,你绝对不会吃亏。” 豆丁又眨眨眼:“小弟是什么?” 乐越解释:“就是,兄弟,朋友,我比你大,所以我就会护着你。” 豆丁似懂非懂地听着,在乐越的鼓吹游说下终于重重点头:“嗯,好。” 从那天起,乐越和豆丁小月亮成了朋友,他真心把小月亮当兄弟,有好玩的就分给他,经常带他放风筝。 于是,等到乐越要和师父回青山派,去找小月亮道别,顺便把燕子风筝送给他做纪念的时候,小月亮哭了,哭得湿透了两块手绢和他自己以及乐越的袖口。 乐越粗声道:“你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我只是回家去,师父他们常说,有缘来日一定会见面的!” 小月亮哽咽着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因为哭得太凶,话在嘴巴里呜噜呜噜的,乐越根本没听清。正在此时,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快步跑来,其中一个惊呼一声,一把从乐越面前扯过小月亮:“哎呀,小姐,你怎么哭成这样,怎么又穿得像个男孩子一样跑出来玩了?老爷和夫人正等你吃饭呢。” 乐越被一道霹雳劈中了天灵盖,木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小月亮哭得震天响地被那几个年轻女子拖走。 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他认作小弟的豆丁,这个数日来一直跟着他跑前跑后的小月亮,竟然是个女孩子! 他竟然认了个小丫头做小弟! 啊啊啊啊啊! 乐越被这道霹雳劈焦了,在半神游的状态下和师父一起离开了杭州。 很多年后,小月亮和那只燕子风筝都早已被他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没有想到,竟然在今日,会再度被提起,再度遇见,再度化作一道霹雳,又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竟然是他昔日的小弟小月亮,这个世道实在是变化太大太不真实了。 没想到,小月亮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模样,竟然会这么好看。 乐越不晓得自己傻了多久,只听到从自己口中滑出一句话:“呵呵……你……变化挺大的……” 澹台容月的双眼依然弯如下弦月:“你都没怎么变呢,所以今天你报上姓名,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但没有确定,还是不敢乱认,才拜托若珊帮忙把你请过来。” 说实话,面对眼前的澹台容月,乐越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绿萝夫人面露诧异地插话进来:“原来澹台小姐和乐越少年认识。” 澹台容月微微颔首,眼中仍带着笑意:“嗯,小时候,与家父一同住在杭州归云观时认识的。那时我爹才刚做了巡按御史,奉旨到江浙一带巡查。” 绿萝夫人方才恍然。 对小月亮的爹,乐越已印象模糊,只记得他那时年纪不算老,顶多三十岁的样子,俊逸儒雅,待人非常和气,没想到竟然是今日的丞相。乐越在心里叹气,原来本少侠撞贵人的大运从小就有吗? 澹台容月微笑道:“那个燕子风筝,我放了好久,最后受潮坏掉了。之后玩的风筝,真的没一个像它飞得那么高。” 昭沅见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重新冒出一片亮闪闪的气氛,偷偷担忧地瞄了瞄琳箐。 绿萝夫人道:“那么两位这次再度遇上,乐越少侠又救了澹台小姐,可谓是意外了。”转目看向乐越,“对了,乐少侠,你这次参加招亲会,可以让澹台小姐帮你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乐越顿了顿,僵硬地笑道:“还是靠自己争取方才公平。” 澹台容月道:“夫人说得是,好话我会帮你多说一点。” 绿萝夫人微笑起来:“倘若乐少侠真做了郡马,澹台小姐成了太子妃,将来封为皇后,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两人听了这句话,都沉默了片刻。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时辰不早,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喜悦,竟耽误了几位许久。” 乐越站起身:“呃,那个,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告辞了。你……澹台小姐和绿萝夫人请早点歇息。” 他起身太猛,可能一时岔了气,肋下针扎一样刺痛了几下,他忍不住轻啊出声。 琳箐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适,皱眉道:“乐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澹台容月闻言也关切望来。 乐越摆手道:“没事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岔气了。” 绿萝夫人起身道:“是了,乐少侠暂请留步。屏风后有冷凉的莲子百合粥,我亲自下厨熬的,乐少侠与另两位不妨尝一碗再走,权当消夜吧。” 乐越有些愕然,留在这里喝粥似乎……不太妥当……大概因为绿萝夫人是一门宗主,行事作风比旁人豪爽。 澹台容月亦有些惊讶,但绿萝夫人很有诚意地挽留:“我的厨艺不算好,还请几位赏光。” 都留到这个份儿上,不给夫人面子也不太好,乐越与昭沅、琳箐便又留下,喝了一碗莲子百合粥。 莲子百合粥真的只是普通的粥而已,里面没有什么别的特殊材料,也没尝出任何特别的味道。不过,乐越觉得,今天晚上吃的那桌宴席上所有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这碗莲子百合粥。 昭沅是头一次喝,抱着碗喝得津津有味,雏鸟跳到他的碗沿上,啄他碗中的百合瓣和莲子。等昭沅喝完,雏鸟又蹦到它肩上,在他的领口蹭蹭沾了粥的喙。 喝完粥后,乐越告辞离去,方才引他们过来的侍女再度提起灯笼,引他们出门。 雏鸟仍然黏在昭沅肩膀上,直到出了王府,仍不离开。走到从王府通往行馆的长巷中,左右无人时,昭沅方才小心地抓住它,把它从肩上扯下来,轻声劝道:“你回去吧。”雏鸟缩起脖子,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昭沅再劝它,“你不回去,你的主人会生气,还会来怪我们拐带你啊。” 琳箐伸过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脑袋:“喂,你是母的吗?” 头顶的天空中飘来凰铃气急败坏的声音:“阿黄,回来!” 真是说什么什么便到了。 凰铃落到昭沅面前,从他爪中一把揪过雏鸟,重重在它头上敲了两记:“你到底要丢脸到什么地步!” 雏鸟欢快地唧唧叫了两声。 琳箐向凰铃道:“拜托你好好看着它,别让它到处乱跑了。幸亏遇到的是我们,倘若别人,说不定早把它拐跑了。” 凰铃寒着面孔,盯着昭沅:“阿黄不是母的。” 昭沅愣了愣,啊? 凰铃扬起下巴:“它是公的。我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才不会倒贴,尤其是倒贴龙族。龙又蠢又粗野,凤凰比龙优雅高贵了不知道多少倍。” 昭沅眨眨眼,凰铃正在攻击龙族,但可能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昭沅竟然气不起来,还觉得凰铃挺可爱。 琳箐绕着胸前的长发:“我告诉你,不单是龙族,我们麒麟族还有玄龟族的女孩子同样不会看上你们的公凤凰。品德阴险败坏就不说了,单品味就够受的,一只雄性,竟然穿大红。”她今晚憋了一肚子闷火,凰铃恰好在这个时候撞到她的火山口上,算这只小凤凰倒霉。 凰铃果然被她扎得跳起来:“凤桐哥哥穿大红最优雅,才不像某些雌麒麟,把大红色穿得俗艳无比。” 琳箐故意拖长声音道:“俗艳也比娘娘腔好。” 凰铃气得浑身乱颤:“你才娘娘腔!凤桐哥哥最有气魄!” 琳箐勾起嘴角:“我娘娘腔?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谢谢你夸我够妩媚。你那有气魄的凤桐哥哥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也就是你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所谓高贵的眼光,才看得上你们的公凤凰。” 乐越揉揉额头,与昭沅对视一眼,都很无语。女孩子吵架真的很不知所谓。 凰铃恨恨地跺脚:“你这只俗艳麒麟,你也只配看上这种凡人,人家还不喜欢你!”琳箐蓦地变了颜色,凰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喜欢的凡人喜欢上的是我们凤凰族选中的姑娘。这也是理所当然,澹台小姐虽是凡人,却温柔美丽又高雅,你这只麒麟变成人形的时候俗艳,如果化成本形,哈哈,可以把凡人吓死!” 琳箐竖起眉毛,乐越及时地拉住她的手:“时候不早,我们赶紧回去吧,还要给应泽带消夜。” 琳箐的脸憋得通红,扭过头不看乐越。 乐越故作惊讶地看她:“你的脸为什么好像要喷火一样?”他微笑起来,“不过,喷火麒麟很可爱,我喜欢。” 琳箐怔了怔,慢慢转回脸,乐越的笑如夜风般清爽。 他转而又向凰铃道:“凤凰姑娘也请早点回去休息吧。”拉着琳箐大步离开。 琳箐咬着嘴唇,跟在乐越身后。她一向都喜欢冲在最前面,习惯了保护别人,但,乐越这样拉着她,她忽然感到了被保护的幸福。这种幸福,她很想要再多一些。 凰铃抓着雏鸟径直飞到天空,掠回西郡王府中。 在她走远之后,长巷的另一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融进了拐角的阴影中。 琳箐和昭沅感应到了淡淡的人的气息,却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偶然经过的人。 黑影紧盯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今天只是奉命出来查探,却没想到见到了意外的事情——定南王世子身边的人竟然在长巷中和空气说话。这几个人来历很不寻常,需要快些回去向主上禀报,多多留意。 回到行馆后,夜已经很深了,乐越实在忍受不了浑身的黏汗,拖着昭沅一起去浴堂泡澡。浴堂不论白天夜里随时开着,这一点让乐越很喜欢。 天已近三更,浴堂里除了看堂子的老仆役外,只有乐越和昭沅。大池小池中都是新换的净水,他们还是进了小间的小池泡,乐越靠在池边,惬意地吐了一口气。 在和昭沅互相擦完背后,乐越突然左右端详了一下昭沅,捏捏他的脸。昭沅愣了愣,乐越嘿然笑道:“我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他又泡回池中,把热手巾顶在脑门上,“不过,等你长大,可能要很多年,说不定我都是个白胡子老头子的时候,你还是现在这么大。” 昔日的豆丁都能摇身变成漂亮姑娘,说不定傻龙将来,也会变得远远超乎想象。 昭沅小声问:“你是不是在想澹台容月?”乐越点点头,索性把当年如何认识澹台容月的经过都告诉了昭沅。 昭沅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乐越看到澹台容月会是那种样子。嗯,乐越和澹台容月这种,是不是就是凡人所谓的青梅竹马?他不由得替琳箐担心起来:“你,是不是喜欢澹台容月?” 乐越皱起眉头盯着他:“为什么我每碰到一个女人你都会问这句话?”碰见琳箐时问过,碰见兔精姑娘时问过,碰见郡主时问过,现在碰见了澹台容月,更离谱,连问了几遍。乐越的眉毛拧得紧紧的,“你觉得我很像**?” 昭沅往水中缩缩:“没有,我、我只是觉得你和澹台容月以前就认识……”而且你每次看到她都两眼发直。 乐越叹了口气:“她是丞相千金,并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做太子妃更适合她。” 昭沅小心地接口道:“嗯,还是琳箐好。” 乐越哈地笑了一声:“琳箐更不可能了。她是麒麟神,我只是个凡人啊。你们觉得眨眨眼的工夫,我就会变成老头子。”他再捏了捏傻龙的脸,“你今年九十多岁,凡人能活到你这么大,算很了不起了。可能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去见阎王了。” 昭沅的心里有点沉重,用前爪抓住乐越的胳膊。乐越拍拍他的爪:“不用这样,我们凡人还有下辈子,再过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折腾了一天加一晚上,乐越很疲倦,他泡在热水中打了盹儿。昭沅在他身边不由自主也睡着了。 小间的门前,有个人走过,晃眼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停下闪到门边。 没有想到,他禀报完主上,前来沐浴,竟发现又一个惊天的秘密。 乐越靠在池边,已经睡着了,他露在水面外的肩膀上,有条不到一尺长的浅金色蛇状物。它的肚皮还在微微起伏,是活的,并非假物。 虽然它很小,但他依然认得出,它是一百多年来,被列为禁忌的存在—— 龙。 一条幼龙。 这天夜里,琳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殿阁前面,殿中最上方的座椅上空空如也。穿着红色蓝色绿色袍服,头戴长长帽翅的黑色纱帽,手拿一块狭长板子的人们在殿中吵吵嚷嚷地说话。 “皇上为何又没上朝?” “听说关中出了江湖邪派,皇上又去行侠仗义了。唉,朝中无君,该如何是好?” “杜丞相何在?” “江南佛寺中挖出一块古碑,杜相昨日就动身前去江南观摩了。” “洛将军亦不在朝中?” “洛将军为使本朝少兵戈,前日去边疆 以仁义道心教化邻国蛮民了。” …… 嘈杂声仍哄哄地响着,琳箐的脑子也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她听见一声沧桑的长叹。 “不用多久,本朝必亡!” 琳箐刚要上前再听得清楚些,隐约有人在一迭声地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琳箐不由自主回头,周围顿时涌出浓重的雾气,隐约间,她身边的大殿已经不见,她身在一个宽阔的花园中,面前的浅红芍药蝶飞蜂绕。 那声音仍在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凝神看去,喊话的是一个梳双鬟穿淡粉色宫衣的少女,正在向她跑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琳箐愕然,这是在叫我?那身影渐渐地跑近,再近,再近……跑到琳箐面前,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好像她只是一团雾气。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深红的花丛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凤冠的华美身影:“何事如此仓皇?” 那身影的脸被雾气遮住了,看不清,但她温柔的声音很熟悉。 “娘娘,皇上又离宫去行侠仗义了。” 那声音温和地笑道:“皇上一向如此随性,由他去吧。” “杜丞相和洛将军也不在朝中。朝臣都乱成一团。” 那凤冠身影向前走了几步:“你慢慢说,不用太急……”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似已怀胎数月,手里还拉着一个穿着黄色小袍子的幼童。笼罩在眼前的雾气淡薄了一些,琳箐豁然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澹台容月! 幼童拼命摇晃着她的手:“母后母后,弟弟出生的时候,父皇会赶回来吗?我想父皇……” 澹台容月撑着肚子,慈爱地抚摸他的脑袋:“乖,父皇一定会回来,还会带糖人回来给你吃。” 琳箐被自己的梦吓醒了,猛地坐起身,出了一身冷汗。 护脉神的梦,往往有预兆之意。难道这个梦就是乐越他们的将来? 琳箐捂住额头,不要!就算抛开澹台容月,仅对这个天下来说,假如此梦成真,也是彻底的噩梦,后果不堪设想。 勉强让乐越做皇帝,真的只能是这个下场吗?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乐越破天荒地发现琳箐神色萎靡,无精打采,只喝了两口粥。应泽体贴地替她解决了所有的***。 乐越要去继续练兵时,琳箐方才抬起眼皮,满脸犹豫地说:“乐越,如果你不喜欢,不要勉强。” 乐越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嗯,没有发烧,再咬一下手指,没在做梦,淡定地转过身,挥挥手:“我走了。” 昭沅和洛凌之一道洗好碗,擦干净桌子,凑到琳箐身边:“我们要不要去看乐越练习?” 琳箐捂住前额:“我今天没心情。” 昭沅满脸迷茫,拉上应泽走了。 洛凌之找出纸笔,问是否要继续练习对战之术,琳箐认真地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打仗吗?” 洛凌之道:“战为止戈,倘若能以仁义道心感化世人,天下永无纷争则最好。” 琳箐再捂住额头:“今天,先不练了,我想休息一下。” 洛凌之亦满脸疑惑。 乐越与十个兵卒在山坡下空地演练到中午,照例休息半个时辰。 乐越走到几棵矮树边的一块大石旁,掏出带来的水和大饼填饱肚子。 他躺在树下,回忆早上琳箐奇怪的话。从来都斗志满满的琳箐,居然会向他说,不用勉强。 乐越拔了根草棍叼在嘴里。他知道每天演练,昭沅和琳箐都会偷偷跑来观看。琳箐会说出这种话,想来是真的觉得他不是那块材料吧。 乐越枕着胳膊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个门外汉,练了这几天,仍然没摸出门道,在内行人看来,一定无比可笑。他翻身坐起,捡了几枚石子,又把树枝掰成一堆小棍,在树下画了个图阵,又再度演练两方对局的情形。他就是这个脾气,干了的事情,怎样也会拼命干到底,所谓好好干,人生没遗憾。 身后有些动静,乐越回身看,从大树后缓步踱出一个人,走到乐越身旁,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对阵图:“这是你画的?” 乐越有些讶然地点点头,这人约四十岁上下,头戴方巾,穿着一身褐色的绸衫,乐越瞧了瞧他的鞋子,是普通的布履,鞋面干净,边缘也没多少灰尘泥污,更兼两手空空,像是城里出来散步的闲人。再度量他的面容和浑身的气度,寻常肤色,蓄着短须,眉目儒雅,几分像员外,几分像商贾。 那人再看了看,从容地蹲下身:“自己和自己对局,两方知晓透彻,为何仍把树棍看作树棍,石子看作石子?” 嗯?乐越抓抓后脑:“我是闲来无事,随便摆摆玩玩。请问先生为何说树棍仍是树棍,石子还是石子?” 他好歹出身青山派,知道此人言语玄虚,却有指点之意,立刻虚心请教。 那人捡起一根树棍:“这根树棍比别的都长,可****,但先放在前,它不能与其他齐头并进,先入势单反易折,为何你要把它放在最前,而非中后?”他再取另一方的石子,“这枚石子棱角峥嵘,可为前驱,这枚石子圆润且体态敦实,善守。” 乐越拍拍头,恍然大悟,抱拳道:“多谢先生。” 那人起身,微笑道:“所谓调遣,是调妥当之才,遣向合适之处。先有调遣,方能谋局对阵。” 乐越喜不自胜,站起来恭敬地道:“蒙先生指点,小子受益匪浅,不知先生是不是郡王府的人?”这人对对阵之道如此熟悉,来历定不一般。 那人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闲人。平时看过两本兵书,又好手谈,偶然见少侠在此,忍不住高谈阔论一番。” 高人总是爱这样隐藏自己,乐越假装相信了他的话,嘿嘿笑道:“那我今天算是赚到了。” 那人扬眉问:“是了,想来少侠是这次郡主招亲的参选。” 乐越爽快承认,那人微笑道:“这次郡主招亲,果然青年才俊济济一堂。” 乐越连忙道:“先生过奖。”却不由得又再打量了他一番。 那人站了一站后,又踱步走了。昭沅和应泽一直隐身坐在乐越身边的树上,昭沅觉得那人有些古怪,便跟了上去。 那人离开乐越所在山坡后,径直向城中走去,昭沅看他走进了一家客栈,是孙奔最近在做杂工的那家。 晚上回去后,昭沅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乐越,乐越认为大有文章,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道需要再查一查。 琳箐道:“他会不会是刺杀澹台容月的刺客中的一个?” 昭沅道:“那他为什么要教乐越?我们虽然不认得刺客,可刺客一定认识乐越。” 琳箐道:“未必啊,他假借指点,趁机换取乐越的信任,就可以打探与郡王府有关的情形。” 昭沅觉得很有道理,他对凡间还是了解太少。不过琳箐明显已经不像早晨那么萎靡了,他挺高兴。 琳箐已经想通了,将来还未可知,现在多努力,未来才不会如噩梦那般绝望,她重新把颓废化为斗志,并且斗志更加热烈了。她双目炯炯有神地向昭沅道:“要不然,今天半夜外加明天,我们去查查那个人吧。对了,你知道他住几号房吗?” 昭沅摇摇头:“不知道,我看见他走进去后就回去了。” 琳箐无奈:“你啊,还是经验太少了。”看到人走进去便不跟了,完全没有想到他可能不是住在那里,只是进去找人,或和某个人密谈。 可能这条线索现在已经不是线索了。 琳箐内心急切,天一黑便拉上昭沅,一起去探访那家客栈。他们在客栈内没有找到那人,琳箐又带着昭沅在城中转了一圈,依然无所获。 过了三更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再回到客栈内,使用隐身术一间间穿墙过去找,竟然意外地在一间上房内看到了那个人。 他们还发现了一件更意外的事,上房内除了指点乐越的那名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女人——楚龄郡主的姨母,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他们进入房内时,绿萝夫人正含着眼泪在昏黄的灯光中向那人恳求着什么。 “……我只想见他一面,听他和我说一句话,只一面和一句话就好……” 那人长长叹息:“阿萝,你就当他从出生起就死了吧。” 绿萝夫人有些激动地抓牢了手中的绢帕:“我为什么要当他死了!他明明还活着!他喊了你的夫人十几年娘亲,现在你的夫人已经过世了,我既没有要你给我名分,也没奢望他会认我,我只是想让他和我说一句话而已!” 那人的神情无奈又沉重:“阿萝,不可能,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他母亲,更要考虑他的将来。” 绿萝夫人紧紧咬住牙关,用绢帕拭去脸上不断流淌下的泪水,深吸气,昂起头:“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不会再求你,也不会再见你。”她站起身,“从今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起身快步走向窗前,那人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阿萝,你的脾气为何总这样硬?有些事,变通圆和一些大家都有余地,都好做事。” 绿萝夫人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我只恨我十几年前,为何不心肠硬一些,为何会瞎了眼认识你!”她戴上身上黑色斗篷的风帽,推开窗扇,跃入夜幕中。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绿萝夫人的旧情人。”琳箐抱着茶杯,坐在桌边叹气,她和昭沅后来守了一夜,都没看见有人找过他,到了早上,他就收拾包袱,和一个仆人一起上了马车出城去了,看来真的是来和绿萝夫人旧情人见面的。琳箐一直跟了马车一上午,没发现中途停车或和旁人接头。 难道真的只是疑心病重? 杜如渊笑嘻嘻地道:“如果你仍然不放心,可以赶上那辆马车,继续去盯着。” 琳箐打个哈欠:“我才不要白做无用功。”进自己的房间补觉去了。 演练的最后一日,乐越照例在傍晚回来,他吃完饭,和昭沅一道去泡澡时,在路上遇见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满脸疲惫,试探地问乐越:“乐兄,你把握大吗?” 乐越道:“老实说,没把握。” 南宫少爷叹息道:“你没把握我就更没有了。”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了按左肋下。 乐越问道:“南宫兄,你是否哪里不适?”南宫少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婶婶带来的大夫天天帮我号脉,没异常,可能还是心躁气闷所致。” 到了浴堂,刚好遇见文霁,彼此客气地打个招呼。进换衣间脱衣时,乐越和昭沅听见隔壁有人道:“依我看,文少爷比南宫少爷胜算更大,人随和,会来事。不像那位南宫少爷,还没断奶似的,参加招亲还要长辈陪着,饭食沐浴都自己人安排,从来没进过这间浴堂。” 另一人道:“唉,文少爷也罢,南宫少爷也罢,说来说去,还不是南郡王爷的世子胜算最大?我猜,这个什么比试不比试就是个幌子,郡马搞不好最终还是杜世子。” 乐越和昭沅端着盆出了换衣间,恰好方才说话的两人也从隔壁间走出来,看见乐越和昭沅,顿时明白方才的话被听见了,打招呼的声音都有些讪讪的。 今天沐浴的人分外多,小间已被占满,乐越和昭沅只好在外面的大池中泡了泡。洗完正在穿衣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乐越系着腰带探出头,只见一堆人乱哄哄挤在一处,有人高喊:“不要挤,先把他抬到池沿上躺平,快帮他穿衣喊大夫!” 正在纷乱时,另一处又传来一声**和几声惊呼,乐越转头,看见一个人口吐污血,一头栽倒。 围向他的人惊呼:“中毒,这是中毒!”正在惊呼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口中也喷出了黑血。仿佛像被施了某种咒一样,浴堂中越来越多的人喷血倒了下去。 浴堂中彻底乱得不可开交:“毒!有人下毒!” 乐越不远处的换衣间里,有个人直挺挺地倒出门外,嘴边尽是污血:“……这毒……遇热亦发……快……快出浴堂……” 他,竟然是那位唐门弟子唐燕生。 昭沅帮着乐越,和其他未有异状的人一起,把毒发的人一一抬出浴堂。 郡王府的总管和大批侍卫赶到了浴堂外,灯笼的光将浴堂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搬运中毒者的过程中,又不断地有人毒发倒下。连唐门的弟子与几位江湖医药世家的少爷都中了招,判断不出是何毒。 镇西王府派来的医官替中毒者诊了脉,吞吞吐吐向总管道:“卑职查不出这是何毒,但看毒发的症状……”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却依然落进了正站在附近的乐越和昭沅的耳中。“他们中毒的症状与当日王爷和王妃有些相似。” 乐越蓦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昭沅迅速往住处奔去。 琳箐和洛凌之他们都在房内,已听说了浴堂中毒事件,正在商议。乐越一把扯住洛凌之:“洛兄,你最近可有什么不适?” 可以让这么多人毒发,极可能是在饮食或饮水中下毒,琳箐、昭沅、商景和应泽都不怕毒,杜如渊是半人半仙,只剩下乐越自己和洛凌之有中毒的可能。 洛凌之怔了怔,道:“近日与平时一样,并无任何异常或不适之处。” 乐越舒了口气,他本人也无任何异兆。 琳箐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明天的甄试肯定开不成了,下毒的可够狠的。” 乐越道:“何止开不成,我听医官说,这种毒与毒死王爷和王妃的毒似乎是一种。下毒者是要这些参选人的命。” 琳箐霍然变色,虽然乐越刚刚说他没什么异状,她仍不放心,刚要掏出随身的药瓶,给乐越塞一丸麒麟仙丹,门外匆匆走进几个侍女和随从,还有一位医官,向他们恭敬行礼。 “我等奉郡主之命,来为诸位验毒。” 一名侍女取出一卷绸布,展开,另一名侍女手捧托盘,盘上置有一个琉璃盏。医官向乐越道:“这位公子,请伸出左手。” 医官从展开的绸布上取下一根银针,扎破乐越的中指,凝视染血的针尖,再抓住乐越的手,挤了几滴血在琉璃盏内。 殷红色的血顿时在盛满水的琉璃盏中扩散开,医官微松了一口气:“恭喜公子,并未中毒。” 乐越道:“敢问医官大人,是否已查知此为何毒?” 医官只含糊道:“尚未查清,只是此毒潜伏在人体中无声无息,毒发之前,从脉象上根本验不出变化,唯有用银针试血,再以调配的药剂融血试,方可查出。”从袖中摸出一丸药,递给乐越身边的昭沅,“我还要赶去其他各房验毒,余下几位请自行检验吧,将这丸药溶进水中,再用银针,像我方才所做一样查验,假如银针沾血变色,或血入药剂中变了颜色,请立即报知侍卫。” 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乐越依法让杜如渊和洛凌之各自验了一番,都未曾中毒。 其他房内的参选几乎都查出已中毒,甚至连南宫苓都未能幸免。 南宫苓捂着左肋喃喃道:“原来不是真气岔道,竟然是毒。” 南宫夫人仍还算镇定,询问医官,此毒可有解药,医官躬身:“正在调配中。” 南宫苓脸色蜡白:“调配?如果有解药,镇西王爷和王妃怎会死于此毒?本为来求佳人归,谁料竟是送终路。” 乐越等人遥遥在廊下旁观,杜如渊沉思地敲了敲扇子。乐越道:“杜兄,现在如何办比较好?” 杜如渊道:“暂且什么都别做,看看之后的形势。” 三更时分,尚未毒发的所有参选人集中在庭院中。 文霁走出人群,缓声道:“现在毒无解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之中,精通医术或药理的人不在少数,先从中毒的源头查起,说不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众人都表示赞同,文霁便提议,没有中毒的和已经中毒的人分开站,大家核对下最近的饮食行动,看能否查出中毒的端倪,见众人没有异议,他便先请没中毒的站到左首空地。 人群中,唯有乐越、昭沅、琳箐、洛凌之、应泽走了出来,杜如渊因身份特殊,仍留在房中,未曾到庭院内来。片刻后,孙奔也走出人群,站在他们身边。 文霁有些讶然:“再没有别人了?” 人群中骚动起来,却再也没人走出。 文霁走到乐越他们面前,拱手道:“请问乐少侠,几位最近的饮食如何,又都去过哪些特别的地方,做过哪些特别的事?” 乐越刚要回答,有人高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人没有中毒?该不会毒就是你们下的吧?!” 人群中的骚动更甚。 乐越朗声道:“各位,假如毒真是我们下的,我们装作已经中毒了岂不周全?” 刚才的声音道:“郡王府派人挨个验毒,那毒没有解药,你们不敢假装吧?” 乐越眯眼看去,说话的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瘦子,凑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只看得清他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衫,摸着唇上一撇短须,微显猥琐。 不待乐越再次解释,文霁已转过身,含笑道:“各位,在下觉得,乐少侠等人并无可疑之处。一则,于情于理,定南王府都不会下毒毒害楚龄郡主的郡马参选。二来,正如乐兄所说,他们大可以假装已经中了毒,但凡略通药理的人,让银针变黑,药剂中的血变色,并非难事。何况医官只替参选人检验,陪伴或随从之人都是自行查验。” 短须男冷笑道:“难道文公子在暗示,下毒之人在我们当中?” 文霁从容道:“文某和大家一样,都是想快点知道中毒缘由而已,无真凭实据的事,在下从不妄加猜测。此时此刻,正要大家团结之时,倘若互相猜忌,反而会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短须男冷笑不止,文霁正再度询问乐越近日饮食行动时,忽见西郡王府总管面容惨淡焦急,带着一群侍卫异常快步而来。众人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不由得屏息以待。 总管沉痛地道:“各位参选,北郡兵马已到了城门外……我们的小世子……毒发……已经去了……郡主命我前来告知各位,西郡会拼死守护大家的安全,请各位不必担心。” 温和的夜空中,仿佛隐约带上了一股血的气息。庭院中的参选人静默了许久,哐的一记什么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掀开了愤怒的序幕。 “原来下毒的竟是北郡!” “奸细!我们之中,有北郡的奸细!” “北郡禽兽不如!” 南宫苓快步走出人群:“各位,我们只是来参加郡主招亲,却无端遭此不入流的陷害,我等大丈夫纵然不惧生死,却不能窝窝囊囊折在这种小人阴招之下。无论如何,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立刻有声音跟着大声道:“不错,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越来越慷慨激昂:“讨个公道!讨个公道!” 孙奔大步上前:“总管大人,郡主此刻情势危急,需人保护。不知我等能否前往支援郡王府?”夜色中,他的神情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模糊。 总管犹豫一下,有个身影从房中缓步走出:“我亦想去镇西王府,突生此变,本世子无法再袖手旁观,但不知我南郡有无能相帮之处。” 夜空中的星很亮,月光柔和,本该平和又静谧的夜晚,却无形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众人赶到西郡王府时,郡主已亲自前往北城门,只留下一些侍卫保护澹台容月和刘公公一行。 西郡王府内哀哭声一片,灵堂中,即将再添一块新的灵位。就在刚刚,楚龄郡主的幼弟身中剧毒,吐血身亡。 镇西王白氏一脉,就此绝后。 刘公公在西郡王府前庭处大发雷霆:“大胆,咱家和澹台小姐还在西郡王府,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带兵来打,分明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在此时凝肃的气氛中,他的言行尤其突兀,邓护卫长低声劝道:“公公,镇西王世子刚刚惨死,此时我们不宜多计较。” 刘公公怒道:“咱家是在为西郡出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小世子是被谁毒死的!毒死王爷王妃世子,毒死来参加招亲的人,谋害澹台小姐和咱家,攻打西郡,北郡如此胆大包天,简直没有王法!” 邓护卫长再小声道:“公公,此事无确凿证据,我等不便多言。” 杜如渊先到灵堂,在灵位前上了三支香,再向郡王府总管道:“我欲去城门前看看。”王府总管恳切劝阻,道,城门危险,杜世子身为南郡世子,不必为了西郡与北郡的恩怨涉险其中。 杜如渊道:“这浑水,本世子早已蹚进来了,假如今晚北郡的兵破城而入,本世子,所有郡马参选,还有城中无辜百姓,谁能独善其身?” 乐越与其他人都纷纷赞同。 王府总管和侍卫们引着杜如渊在前,乐越、孙奔与其余人在后,刚出了灵堂外,文霁突然跃出人群,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刺穿门边的白色丧帘。 丧帘唰地撕裂开,文霁的长剑架在了一个人的颈项上。那人竟然是之前在庭院内高声质疑乐越的蓝衣短须人。 文霁和声道:“钱五侠,你趁众人不备,藏身在此,是否已经大功告成,准备回去向主子请功?” 钱五的脸色变了变,笑道:“文公子真会开玩笑。” 文霁冷冷道:“在灵堂中肆无忌惮地笑,钱五侠还真是百无禁忌。” 钱五神色大变:“文公子想说什么?” 文霁眯起眼:“在庭院中时,我就觉得钱五侠神色有异,好像太急于将罪名栽给乐少侠。之后来到郡王府,果不其然,钱五侠就趁着众人无暇留意其他,悄悄没了踪影,你躲藏在此处,想要做什么?” 钱五张了张嘴,文霁的剑一抖,蓦地一剑划开了他的衣襟。破开的衣襟露出的左胸皮肉处,赫然有一朵兰草刺青,与当日行刺澹台容月的尸体一模一样。 众人皆变了颜色。 文霁的剑刃再度横在钱五颈项处:“说,你有多少同伙?解药在何处?” 钱五突然猖狂地大笑起来:“兵已在城下,西郡亡局已定,你们这群江湖乌合之众,只是垂死挣扎,哈哈,解药?毒不是我下的,不过就算我有解药,你们也永远别想得到!” 他的笑声越来越弱,口中冒出黑血,一头栽倒在地。几个郡马参选快步上前,和文霁一起仔细地搜查钱五的尸体,一无所获。 南宫苓皱眉道:“他定然还有同党!” 文霁长叹一口气:“不错,他一定还有同党,同党会有解药,可现在线索全断,我们也没有时间查了。”他仰头看天,北边天空,泛出了红光。 那是无数火把燃烧时,照亮天空的颜色。这颜色代表,北郡大军,已临城下。 乐越看向那个方向:“不然我们兵分两路,文兄,你沉着冷静,看起来中毒还未深,就和我们一起前去北城门。南宫兄,你与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找内奸和解药。” 文霁沉着道:“好。乐兄说得很是。” 南宫苓却似有异议。琳箐打断他道:“哎呀,现在没机会争了,你们中毒了,过去可能也没用,郡王府里有澹台小姐一行,还有不懂武功的侍女仆人,行馆中毒发的人也需保护,你们还是留下吧。” 乐越道:“不错,假如城破,这些人就拜托各位了,郡王府说不定有密道,到时候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南宫苓的神情终于坚定起来:“不错,我们好歹都会武功,毒到明天上午前大概不会发,足够做很多事,这里交给我们,杜世子,乐兄,你们多保重。” 乐越抱抱拳,转身赶往北城门。 北城门处,殷红色染满了半个天空。 总管带着杜如渊、乐越、昭沅、琳箐、洛凌之、应泽、孙奔和文霁上了城楼,城下,北郡大军的先锋官正高声呐喊。 “城中的人听着,西郡王府假借招亲之名,私自集结军队,意图谋反,今日我北郡特意带兵前来平乱,倘若西郡王府悬崖勒马,开门认罪,尚有一丝活路!否则,将撞开城门,缉拿逆贼!” 楚龄郡主身穿铠甲站在城楼上,凝视城门下,好像一尊静默的石像。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杜如渊身上,红色的火光好像大朵的血红的大丽花,盛开在她的周围。 “我的母妃死了,我的父王死了,我唯一的弟弟也死了,镇西王白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西郡,只能靠我了。现在,为了九邑城,为了整个西郡,我要打倒北郡。已经没有时间了。”她的双眼异常坚定明亮,直视着杜如渊,“你要帮我。” 杜如渊叹息道:“是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孙奔抱起双臂,靠在城墙边:“郡主,北郡来了不少兵马,你打算怎么打?” 楚龄郡主神色坦然地回身,俯视城下,下面手执火把密密麻麻的北郡兵卒忽然分开了一条缝,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住,车上站着一个人,昭沅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是教乐越的那人。” 只是,他今天头上戴的不是方巾,而是紫金冠,身上穿的不是布衣,而是绣蟒纹的长袍。他的身后有一面旗,旗上绣着一个字——慕。 他身边跳下一名兵卒,牵过一匹马翻***,纵马到城下,高声道:“安顺王爷奉旨前来调停此事,请西郡王府速速打开城门,郡王所握之兵,都是朝廷兵马,两郡王府私怨,不应祸及百姓!” 安顺王? 乐越愕然,在树下指点他练兵的,竟然是安顺王?在论武大会时,安顺***是个面目还算慈祥的胖子,怎么会数月之内,变化如此巨大? 楚龄郡主抬手示意,顿时有副将趴在城墙上向下大声道:“回禀安顺王殿下,北郡污蔑我西郡私屯兵马在城中,借故兵临西郡,行叛乱之事,我们郡主说,愿打开城门,请安顺王爷入城盘查,但假如证实我们冤枉,还望安顺王能代表朝廷,还我们一个公道!北郡周厉狗贼毒杀王爷王妃与小世子,毒害参选郡主招亲之人,不将狗贼挫骨扬灰,天理不容!” 孙奔站直身体道:“原来如此,北郡王以为郡主私下在城中囤积兵马,自以为握有把柄,方才邀上安顺王,借故出兵,企图置西郡于死地,却不想中了郡主的圈套。安顺王此刻进来盘查,城中定然无一名兵卒。”他遗憾地摇头,“可惜苍天无眼,这个世道重男人轻女子,可惜郡主投错了胎,这辈子不是个男人。” 楚龄郡主微笑道:“是女人又何妨?栽赃陷害,注定不能成功,我只相信天理。” 昭沅和琳箐都沉默。 乐越向前一步:“郡主,你要是真的相信天理,请把解药拿出来。” 楚龄郡主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得好像停泊在天空中的云朵:“少侠在说什么?” 乐越走到城墙边,转身看城内,城内现在很安静,满城的百姓在安静中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楚龄郡主,假如安顺王知道,九邑城的地下有仿造当年三国时曹操而建的运兵道,九邑附近有一万兵马可在一个时辰内,进入城内或隐藏进城郊挖空的山腹中,你觉得他是帮你,还是帮北郡王?” 起初,乐越只是单纯发现,九邑城每天进城的人和出城的人数大大不同,与进入西郡王府的参选人数也不同。 而且江湖中来参加招亲的青年才俊,未免太多了。江湖上恰好年轻未婚,又不畏惧官场权势想倒插门的人真的这么多? 乐越拍一拍城墙的砖石:“我起初只是猜想,是不是西郡王府假借招亲,趁机做些别的事,因为和北郡的关系紧张,稍有留心的人理所当然一下就会想到是不是在运兵。北郡王的探子也是这样猜测,北郡王才会上了你的当。” 但是因为西郡王府做的未免太明显,那样武气扑鼻的知客文官,稍有眼色的人都会怀疑,还有兵牌做的编号牌,简直就是引人往上想。 “九邑城中那些少有人住的屋子,最近经常有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有心人会猜想,郡主是否把兵藏在了那里。” 但是乐越去查探过,那里根本就是空屋,只是拿来做幌子。 “于是我从那时起就怀疑郡主是否在谋算什么。” 再然后,根据昭沅画的图纸,和勘察过九邑城的四周情况后,沿着九邑城墙走一走,乐越发现向外排水的沟渠位置很奇怪,结合听过的很多书,一段曹操运兵道的段子涌上他心头,终于被他发现了九邑城果然有地下运兵道。 乐越走到文霁身边,抓抓后脑:“这位文公子,应该是郡主的侍卫吧?” 文霁满脸惊讶:“乐少侠说的话,在下不太听得懂。”他嘴里这样说,手已不动声色缩进袖中,还没触碰到装毒针的暗袋,突然身体如同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一动不能动。 乐越道:“文少爷是江南人,之前的父亲还是漕运相关帮派的帮主,恐怕记事前就和河鲜打交道,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螃蟹不会撬壳?” 文霁微笑道:“只是一句无心之语,乐少侠倒是留意这种小事。” 乐越谦虚地道:“没办法,兄弟出身修道门派,以前时常帮人看相赚零花。” 发现文霁有问题之后,乐越便猜测到底文霁是北郡王府的卧底,还是其他人所派。 “只是,我觉得,文公子用那句话来安慰我时,说得有点生硬,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引我怀疑你是北郡卧底,我曾以为是我多疑。 “再然后,就是澹台小姐遇刺。” 北郡一向仰仗安顺王的势力,估计不敢轻易乱动安顺王的儿媳妇,未来的皇后娘娘。而且,嫁祸西郡,需要从数年前就培养死士,在他们胸口刺朵花?拿块牌子充一充明明和那个效果差不多。 看那朵花的痕迹,至少是十年前文上的,那时北郡和西郡同气连枝,就算面和心不和,北郡要算计西郡,也不用这么费事。 故意做得明目张胆,说是别人陷害,这种事情亦有可能发生。所以,如果不偏私来看,北郡王和西郡王府的嫌疑都很大。 但是这种猜疑更可怕,乐越不敢肯定。 直到毒发之事出现。 乐越叹气道:“郡主得知北郡王兵至,便让人在浴堂中放了某些提早毒发的东西,使得许多人毒发。为了引得江湖门派仇恨北郡,郡主的手段用得有点过了。” 医官说,所中的毒和杀死西郡王与王妃的是同一种时,乐越就觉得不对了,有很多毒毒发时都症状相同,医官刚看了一下就说同种,未免太轻率。 然后不用多久,试毒的医官就出现了,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再然后。 乐越摇头:“文少爷,你抓钱五的那场戏唱得太假,漏洞百出,反而画蛇添足。”乐越长叹,“郡主,你府中一下子可以搞出那么多试毒的东西,为何你弟弟会中毒?” 西郡王世子还在**,在眼下的紧要关口杀他毫无意义,还会暴露自己。 琳箐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为了西郡算计北郡,做圈套引他们入瓮。你为了让整个江湖与北郡为敌,以自己为诱饵,毒杀所有来参加招亲的人。甚至刺杀澹台容月,都只是因为你嫉妒,外加要让安顺王和朝廷对付北郡。这些都能找到理由,但你为什么要杀你还是婴儿的弟弟?” 楚龄郡主依然满脸平静:“你们在呓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奔开口道:“因为生下世子的镇西王妃,并非白震的原配。她是江湖女子,绿萝夫人的师妹,在白震升为副将后嫁给了白震,起初只是妾,白震做了镇西王不久,原配死了,这个妾被扶正。此女乃是用毒高手,南海剑派擅剑术,精药理。”孙奔嘲讽地挑起嘴角,“她曾用一剂药,无声无息毒死了数十条人命,郡主的手段,尽得她的真传。” 楚龄郡主的神情终于扭曲起来:“我才不会像那个贱女人!那个贱婢,勾引我父王,毒死我母后。我为西郡,上战场拼杀,哪点不如男人?她为了那个**的小崽子位置能够坐稳,竟要我嫁给北郡王的傻儿子,一个二十多岁还包尿布的白痴!”她的面容突然一瞬间又变得诡异地云淡风轻起来,明媚地笑着,“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老天是派他们来告诉我,什么才是天理。”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把空气,“天理就是,想要,就要靠自己得到。” 半天殷红的光芒,好像特地为了她而存在,乐越的鸡皮疙瘩禁不住冒出来。 楚龄郡主盯着杜如渊,含笑叹息:“你为什么没中毒呢?明明只有乐越喝过绿萝那个多事的老婆娘煮的莲子羹,你并没有喝,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和所有贱男人一样死在这里,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西郡被北郡毒死,该多么有趣。” 城楼下,又有传令兵高喊:“西郡王府,再不开城门,连安顺王亦无法调停,为了西郡百姓,请慎重行事!” 楚龄郡主站在城墙边支起下巴:“安顺王,安顺王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贱男人一个,家中有妻室,还勾引一个贱女人,生下一个贱种,成了太子。呵呵,西郡?西郡是我的,我想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她转身向文霁,“去,把安顺王的情妇和儿媳妇绑在城门上,别告诉他们。等着他们破门而入,顺便砸死她们两个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看着城内的天空方向,睁大了双眼。城下的兵卒和城内的人也爆出了一阵惊呼。 南方天空上,一只七彩流光的凤凰负着一乘花轿展翅而来,在城墙上空缓缓盘旋。 有件什么东西咔嗒砸在昭沅头顶,跳到他的手心里,是一张被搓成丸状的纸张。 纸张上写着几行五色的大字—— “无知的蠢龙和凡人,因你等帮过凰族护佑之人,知恩图报,那些凡人的毒我已经替你们解了,九邑城暂可平安,多出的人情不和你们计较。假如再次见面,凤君有令,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昭沅抬起头,彩色的凤凰缓缓降落在兵阵后的空地上,华轿落地,凤凰化作荧光,四散融入夜空,消失不见。 华衣少女缓缓从轿中走下,恍若神明,满城的兵卒都有了一种拜倒在地的冲动。她掏出一块朱红色的凤凰令牌,琅琅道:“国师代传圣上口谕,安顺王、平北王即刻收兵,护送澹台丞相千金入京,不得有误!” 九邑今天不会有战事了,楚龄郡主直直地望向华轿的方向,双手狠狠抠着城墙的墙砖。那顶华轿中,有澹台容月。 琳箐道:“楚龄郡主,今天过后,你要怎么面对所有人?你太过激动,没有留意,你刚才的声音太大,我们说的话,这个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城楼上的兵卒,都安静地保持着沉默。 楚龄郡主怔怔地回转过身。 乐越转身道:“我们也走吧。” 楚龄郡主,之后会怎样,他不想管。只是,他忍不住想感叹,人一步走错,真的可以错得很离谱。刚走到石梯边,身后突然响起拔剑的声音。 乐越回过身,只见楚龄郡主正拿着长剑刺向她自己。剑身划开她的胳膊,扎进她的肩头,她突然一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直直地坠落进城下的尘埃中。 乐越来不及惊讶,楚龄郡主已挣扎着起身,指着城楼,断断续续厉声道:“龙……是龙……城楼上的那个叫乐越的人……带了一条龙……他们要谋反……城中的人……所有的士兵……全被迷惑了……他们在九邑城外山腹中纠集了一万军队……还有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和他们一伙……龙……要让乐越做皇帝……” 安顺王身边的两个亲兵打扮的人瞬间化了两抹红光,直蹿入天空。 红光展开,清啸一声,竟化作两头隼鹰,遮蔽半个天空,张口吐下两颗闪着电光的巨大火球。 一颗砸向城楼,一颗砸向城中。 乐越愕然望天,看到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头顶上方突然笼上一层淡淡的绿光,光球砸在绿光上,居然被反弹开来,化成星点的火光,反射向隼鹰。 城下的兵卒和城中再次传来惊呼。 九邑城的上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玄龟的身影,它的下方展开一弧绿色的光罩,把整个九邑密密实实罩在其中。 隼鹰再次啼啸,翅膀扇动狂风,张开利爪,猛地向城楼上直扑而下。 一条燃火的长鞭甩上天空狠狠地抽向了它们,一只隼鹰避之不及,被甩成了碎片。 它在消失前听到了一声怒斥:“区区不入流的杂碎,也敢在我面前用火?” 漾着淡淡绿色的九邑城上空,突然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一只火红的麒麟站在中天,身侧华美的烈焰肆无忌惮地席卷,吞吐星辰,整个黑夜如白昼般明亮起来。 下方抬头看的人们已经连惊呼都发不出,只能静静地仰首看着,对那最直接、最华丽的火焰生出最古老的敬畏。 乐越呆立在城楼上,昭沅站在他身边,在乐越被当众指认与龙相关时,他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异常强烈的愿望。 仿佛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空尽头传来,告诉他护脉龙神从第一代起从未变过的誓言——“我会护佑你成为天下的君主,守护你的血脉世世代代,守护这个朝代安康,守护天下太平,守护凡间轮回延续……” 他的周身不由自主冒出金色的光芒,那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最终遮蔽一切,照亮天地。 所有仰首凝视的人的眼中,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图景—— 城楼上,明亮耀目的金光中,站着衣衫朴素的少年。 一条金色的龙盘旋在他的身上,最终,腾空而起,径入九天。 宁瑞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成为应朝一百多年来最大禁忌的龙神归来。 龙神选中之帝初现。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