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临近黄昏时细细润润滴落千家万户潮湿的瓦檐,天色灰沉,承宁伯府家中有三个要下衙归家的男人,梁惜月命人备下祛春寒的丹红姜茶,又告知厨房,晚上再添一道酸姜老鸭汤。 她切盼等来了照常时辰归家的丈夫和儿子,但新官到任第一天的侄子却到雨停月明都不见人影。 “我派人去问问就是了。”崔函想得简单,正要起身呼唤亲兵,又被梁惜制止。 “他第一天到衙门,如果我们做家里长辈的差人又问又催,人家该笑话玄儿了。不能去。” “第一天交接,要是有些没切清的公文,是要花费些时辰核对……不过这也确实太久了。”崔鹤雍想了想,“爹,娘,你们带着兰缨和孩子先吃,我等弟弟回来陪他边聊边吃就是。” 他话音刚落,管家就叩响门扉递话进来,梁道玄回来了。 精精神神出家门的孩子,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活像又考了一回试,目光呆滞,半晌才记得叫人:“姑姑,姑丈,表哥,表嫂……大家吃了么?” 梁惜月心疼得不行,拉着梁道玄坐下,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儿子朝自己使眼色,于是硬压下关切,只柔声道:“既回来了就赶紧吃吧,都是你平常老家里爱吃的菜,汤多喝些,去去寒气。” 梁道玄如梦方醒,勉力笑着应下。 梁惜月本想问问,殿试前定了婚事延期至五月,是不是要再上门确认安排,看看有什么需额外预备下,可看孩子的模样,她也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是沉默着猛劲儿往梁道玄碗里夹菜。 梁道玄好似饿鬼投胎,脑袋都不太只扒拉饭,看得人心疼极了。 终于等到吃完,家人散去,崔鹤雍借着消食的借口,说陪梁道玄一道步行回府——反正两家离得不远。 梁道玄吃过饭,充足的碳水化合物开始重新在脑细胞生成上起到作用,他恢复思考能力,知晓这事姑姑一家不放心自己,又怕自己今天吃了亏,饭桌上抹不开面子讲,才让表哥送自己回家开导开导。 还是家人好。 与其让表哥琢磨如何开口,不如他先坦白。 此刻雨尽街润,屋檐滴滴答答,月悬于天盈盈满满,街无余人,语不传四耳,正是可以说些开怀话的时刻。 “哥哥,你第一次到县里任上,是否有吃着那些小人的过门威?” 崔鹤雍听见弟弟这么说,赶忙道:“是有。县里地方,我又去了天高皇帝远处,有些老吏位置,几乎堪比世袭,地方富绅家中独霸,这样出身的官吏,是不会怕朝廷分派过来的县官的。他们大多都在新上峰来的第一日请假告病或串通人不做应分之事,拒绝差遣,不过这是小威吓,倒也不难应对。” 他本以为弟弟需要自己的指点对付那些给弟弟脸子瞧的宗正寺老吏,谁知梁道玄苦笑看过来,满眼都是无助:“哥哥,那你遇见过真干不了事的部下官吏吗?” 崔鹤雍傻了:“什么叫真干不了事?” 富安侯小侯爷、当朝国舅爷、崭新出炉的连中三元今科状元与从五 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今日头次去差上任?()_[(.)]?◇?.の.の?()?(), 经历却足以使人闻者落泪。 宗正寺有品级的官员在录着一十七人()?(), 是比较正常规模的九寺机构()?(), 今日到了的只有七人,并不是剩下十个好死不死给新上峰脸色看摆过门威,而是他们真的下不来床。 司府长蓝闵之与内官长史杜凭是两个非常友善的老头,他们详细为梁道玄介绍了目前治下组织结构,以及诸位大人身上的顽疾。 比如负责掌管玉牒造制簿录的是当今这一辈的永熙侯赵伦,他今年六十有二,风疾缠身,别说来上班,下地都困难,走几步就头晕,只是这个位置,是早年太【】祖一次庆功宴喝高后赐予他家永世荣荫的官职,随爵位代传,没人敢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永熙侯世子可以来传习先涉,以继亲长荣恩。” 梁道玄这话委婉又有水平,实际上意思就是,不行老的赶紧退休,给我换小的来干活! 蓝闵之听罢却泫然欲泣道:“永熙侯家世子前年遭遇意外,不幸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之悲啊……” “那……世孙年方几何?”梁道玄决定退一步。 “十五岁。” “……那当我没问吧。” 辛百吉在一旁听着,只向梁道玄投来同情的目光。 两位老大人继续贴心介绍。 …… “著令秦大人早先十几日春寒侵体,咳出了血,于家中静养。” “司录刘大人年节后大雪时,在衙门里摔了一跤,当天就给人抬回去了,现下还动弹不得。” …… 算了,老年人情有可原。 梁道玄哭笑不得地想。 但是还有重量级的。 “司鼎孔大人身体倒是强健,不过……他……他……” 杜长史嗫喏半天,脸都憋红了,说不出理由,这次是辛百吉站出?没得瞒着掖着的,也不是自家丑事,早都抖落出来,不如现下让少卿大人心里有数。” 说完他在两位老大人的叹气默许后,转向梁道玄:“这孔大人,身体好着呢,就是年前纳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娇滴滴妾室,赶上年节休沐,白天黑夜的胡闹,最后闹出马上风病着,我看大人您也别指望他一时半会儿能帮得上忙了。” 辛百吉快人快语,说得也露骨,蓝、杜二人皆是赧然不语。 梁道玄虽也是不语,但他是震撼的说不出话。 经过初到宝地的巡查和了解,梁道玄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什么样的部门。 作为一个养老机构,宗正寺的平均官吏年龄经梁道玄粗略算过,大约是六十一岁——这还是他来了后给拉高不少,当然正卿年龄是梁道玄将近四倍,他俩平均后,到很符合目前宗正寺的年龄水平。 全衙门上下,最年轻的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梁道玄。 很好,真是朝气蓬勃啊…… 接下来 ,两位大人与辛公公带着梁道玄过了一遍日常的工作,宗正寺积压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最常规的内容,大部分宗亲贵戚公侯之家,都知道宗正寺养老院的实质,遇见了需要调解的问题,也不会专门找上来解决。()?() 且不说能不能解决,单单就万一哪位老大人亲临现场,遇见什么意外急病的,这责任又算谁的呢?解决问题又成制造问题,实不可取。()?() 于是大家也渐渐习惯没有宗正寺的生活。 ?想看乌鞘的《让外戚再次伟大》吗?请记住[]的域名[(.)]???@?@?? ()?() 梁道玄上任第一天之所以忙的饭都没吃上,是因为他跑去了每一个不能到岗的下属家中拜访,问清楚缘由,记录在案,暂时取回印信,安排暂代的小吏接管工作。()?() 进行完毕,他早已筋疲力尽,又回了宗正寺,安排妥当才回府吃饭。 崔鹤雍听完,目瞪口呆。 以他自己的经历,竟完全无法给表弟任何经验分享。 “哥哥,我现下的情形,我都不知怎么开口向你求助,求助什么,我也想不出来。”梁道玄摇头苦笑,满眼无奈,俱是一日之间的丰富见闻所造就,“就当我不吐不快吧,明日还得打起精神来。” 崔鹤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以示鼓励。 “对了,回去别和姑姑姑丈说太多,就说我忙得太累,交接的公差太多,一时不适宜。”梁道玄赶紧提醒。 “这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得上点心,就是柯家……” 崔鹤雍话说一半,就被梁道玄的驻足打断。 倒不是他不想提这件事,而是在自家还没动工的侯府正门前,站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梁道玄的府苑门前是一条隐蔽的长街,门脸阔,但街道窄,寻常行人少有,早晚公事上下衙门的官吏多。因再步出两条街外,就是朱雀大街,人潮涌动的热闹吉盛皆在那处。 故而他家这里门前长立之人,必然是等候他回来的。 崔鹤雍也看见这位客人,只看一眼,就能瞧出其身份非富即贵,单是身后仆从手执的玉屏琉璃提灯,就知来历恐非寻常。 梁道玄今日宗正寺一到任,就来了位身份非同凡响之人,这来意究竟何事或许还不明,但奔着宗正寺所管辖差事却是跑不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切明了尽在不言中,一并往前走去,越近越觉得奇怪。 这年轻人一袭螺青织暗金圆领儒袍,外罩云母色缁衣,富贵逼人,眉目也清朗如画,秀气当中,凝神似有忧愁暗渡云迷雾锁,浓浓化不开的困扰郁结在那剑眉星目之间。可乍一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尚未长成,那股忧愁也遮不住的少年气息昭昭明明,郎朗落落。 梁道玄忙了一天,头晕脑胀,烦事缠身,他真的很想说,年轻人赶紧回去读书吧,就算不读书也要把身体锻炼好不要在考场里忽然死掉比较重要。有什么事明天早起再说。 但这人的模样有些让他担心,到底还是本心居上,他在距年轻人几步外停了下来。 年轻人闻听脚步,乍然一惊,再看来人两位俱是官袍,只是未带冠帽,对应着样貌,他忽得明了,上前一步拜道:“晚辈骤然来访,未能通及,实属失仪,还请二位大人见谅,不知哪一位是富安侯宗正寺梁大人,晚辈今日不告而来,有要事相求,万望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