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经典散文

范小青以真实的情感,行云如水般的叙述抒写所见所感,涉及世俗百态,人情种种。范小青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另有散文、电视剧本等多部。出版长篇小说十九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17萬字 | 81章
默认卷(ZC) §意外的相逢
    如果要说一说外国文学对中国作家的帮助,恐怕又是一个言而不尽的话题了。而且因为可说的话题太多,恐怕还会有无从谈起的麻烦。就像我们站在某一个起点上,面对的不是一条直达终点的路,而有无数条的路线,你反而迈不开步子了。要想在这个言不能尽而且无从谈起的起点出发,尽快地走到终点,就必须头脑清醒意志坚定不左顾右盼地选择其中的一条路,还必须注意扬长避短,别选了自己不熟悉的路去走,结果迷失方向。

    我不是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我是一个写多于读、坐多于走的人,因此常常会有朋友劝我,书还是要读的。我有时候在学校的文学社和热爱文学的学生们谈读书,也说一样的话,开卷有益,至少,读你喜欢读的书。话虽是这么说,但我却知道自己读书很少,读外国的书尤其少,与许多打骨子里热爱外国文学的同行们相比,我几乎是无地自容的。他们随口说出来的,某某克斯,某某德拉,某某什么,我经常是闻所未闻的。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灵魂和心灵最深处的那些振聋发聩的经典作品,我却是硬着头皮也读不下去。在这样的时候,我只能紧紧闭上嘴巴,不让怯意和无知从嘴里跑出来。

    说实在话,除了在早些年,刚刚开始有书读的时候,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大仲马等等的作品,我是读了不少,也很读得下去,像《基督山恩仇记》读起来算得上是如饥似渴,甚至好像已经身临其境,恨不得能够帮上基督山一臂之力呢。但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外国文学来了,先锋派的外国文学来了,现代派的外国文学来了,后现代派的外国文学来了,后后的什么什么也都来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来到,但我的外国文学阅读却渐渐地少起来,不再如饥似渴,也不再有很多身陷其中的感受。即使有时候逼着自己读一读,常常会觉得疙涩(这个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将疙瘩和干涩合起来),读得咬文嚼字仍不知所云,因为难以卒读,渐渐地就知难而退了。如果这时候,恰又读到本土的某一部好作品,尤其是那些语言特别好的作品,那些细微的感觉能够一直传达到神经末梢的作品,就不由自主地傻想,对一个中国读者来说,到底是中国文学好还是外国文学好呢?又想,不读外国文学,就不能当中国的作家吗?喝牛奶能长大,喝米汤也能长大,如果喝了牛奶拉肚子,喝了米汤长膘,那么喝米汤也是可以的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又不免绝望而伤心起来,觉得我与外国文学越来越远了。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错的,我从来没有远离过外国文学,这是我想远离也远离不了的,人类的艺术,原本就是沟通的,横竖都是贯穿的,又是互助的,是胶着的。

    我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有人说,哇,你是意识流。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什么是意识流。在我写了至少四五篇被称作意识流的东西后,我还没有读过意识流。于是我急急地去寻找意识流。在八十年代初期,还没有多少意识流作品被介绍被翻译过来,介绍意识流的文章也很少,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普鲁斯特的“小玛德兰点心”,沃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前者是一个长篇中的一段,后者是作者的第一篇意识流作品,我读了它们,又看了一些评价的文字,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意识流,但是有一点我知道了,那就是:我的作品不是意识流。

    这样一看,我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就倒置过来了,人家是先阅读,再收益,从而提升自己的境界,我呢,是先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是意识流的孩子,再去寻找老祖宗,结果发现不对头,以为无师自通,实际上不是那回事。但这是一次意外的相逢,收获就是,我读了意识流作品。

    其实无师自通的事情也是会有的,我们慢慢往前走,是会发现的。

    这是一次意外的相逢。

    意外的相逢经常出现在我的阅读和写作之间。

    艺术本身是相通的,也许不一定非要通过什么桥梁,他在他那里写,我在我这里写,写出来也许会是很相像的东西。

    但是,如果有一座桥梁,把这两者连到一起,那是再好不过了,会惊讶,会倍受鼓舞,会出现奇迹。

    记得有一回看意大利电影《木鞋树》,看过之后,随手写下以下这些东西:

    《木鞋树》(法国)(注:这是当时的笔误)(上下集)

    中世纪法国农村生活。散状的,非常优秀的影片。

    六个孩子没有父亲的家庭,母亲洗衣支撑着。

    新婚女子的家庭。

    小学生上学的家庭。

    在应该有一点表情的地方就是没有表情。爷爷卖了早熟的番茄也不会买面包圈,小女孩的手指在隔着店的窗玻璃抚摸面包圈,实在让人忍不住要给她买一个面包圈,但是不可能。爷爷出来时,篮子是空的,牵着女孩的手,一路回家,女孩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丧和不快。

    永远是平静。

    新婚之夜的平静,第二天早起的平静,不是因为在教堂的原因,因为本身的平静。看不出一点激动,但是有激动。

    因为偷砍木鞋树替上学的儿子做鞋被农场主赶走。默默地搬,邻居默默地看,让人希望发生些什么,比如从马脚底下发现那块金币,但是绝不能发生,发生就完蛋了。从感情上说,希望看到一点亮色,但又让人担心这一点亮色的出现,因为一出现就破坏了整体。到底是高级,不可能出现。

    极其耐得住看的好片子。

    好的小说是很难写出内容提要的,好的电影也一样。

    想到自己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些作品《光圈》、《还俗》《文火煨肥羊》等,也是这样一种结构法,也是这样一种情状,至少是在向这种状态努力,写一种或许多种感觉而不是一种结果。

    这段散记没头没脑,不成文,但意思是明白的,是在意外的相逢中的意外的惊喜。对艺术相沟通的惊喜。后来我又看到博尔赫斯说的话:“写小说……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永远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再说说黑色幽默。

    先抄录一段关于黑色幽默的评说:“黑色幽默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它的主要内容在于表现世界的荒谬。面对荒诞,唯一可做的事仅仅是玩世不恭地发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以便暂时舒缓一下痛苦不堪的心情。正因为他们以幽默的人生态度与惨淡的现实拉开了距离,所以一改以往荒诞文学作家的惊愕、困惑、愤懑的心态,而是把荒诞当作一种合理的存在,然后进行从容地描绘,在绝境中保持心理平衡。”

    我写过很多小说,但从来没有人(无论是评论家还是读者或是别的什么人),把我的小说和黑色幽默沾上一点点边,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自己每读一点黑色幽默小说,或看到类似的评价,都会激动起来,因为我觉得,我的一部分小说,像《失踪》、《错误路线》《出门在外》等,与黑色幽默是近亲,就算够不上黑色幽默,也至少是灰色幽默,在本质上,有着很相同的东西,都是从生活中感受到荒诞,然后是无可奈何。所不同的是,许多黑色幽默小说是采用荒诞的形式去表现荒诞的内容,抛弃传统小说的叙事原则,打破一般语法规则,采用夸张、悖论、反讽的手法和克制性冷漠的叙述进行创作,以喜写悲,场景奇异超常、情节散乱怪诞、人物滑稽可笑、语言睿智尖刻。而我的小说,以平淡写悲,场景、情节、人物、语言都是正常的,但骨子里是荒诞的,“从容地描述,在绝境中保持心理平衡。”

    比如我的短篇小说《失踪》,写两个中年妇女突然失踪,丈夫要寻找她们,却记错了她们的衣着、身高,甚至长相等等。而这两个妇女,失踪归来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失踪过,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闹得天翻地覆过,好像失踪是很正常的事情,一切仍旧平平淡淡。写人与人之间的不沟通,不关爱,甚至出了失踪这样的大事件后,仍然没有改变,漠然的日子依然如故。

    最近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写一个年轻的很老实的农民进城打工,被人所骗,他在寻找骗子的过程中,渐渐地发现,城里人都在说谎,最后他自己也突然而至地产生了骗人的念头。

    小说正在进行中,但我的思绪是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的时候是犹犹豫豫的,正在这时候,我翻开了凯尔泰斯的小说《英国旗》,凯尔泰斯在小说中写道:“当我翻看一本庸俗小说的时候,忽然捕捉到一个突如其来的闪念:我根本不在乎到底谁是杀人犯。在这个充满杀戮的世界里绞尽脑汁地琢磨‘到底谁是杀人犯’,这不但使人困惑、使人恼火,而且还毫无意义,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杀人犯。”

    凯尔泰斯点亮了我的这一篇小说。我依样画葫芦地想:是呀,在一个充满欺骗的世界,苦苦地去追寻一个骗子的行为是很滑稽的事情。

    不是说我差不多达到了凯尔泰斯的水平,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只是想说,小作家和大作家、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无论环境的差别有多大,水平的距离有多远,但他们的灵魂如一片片的树叶,在无限的空间飘浮着,飘着飘着,说不定,其中的一片与另一片,在某一时空的交叉点上就不期而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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