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海西公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马桓温发徐兖州民筑广陵城,徙镇之。征役既频,加之疫疠,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秘书监孙盛作《晋阳秋》,直书时事。” 孙盛(302一373),著《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异同》八卷,《晋阳秋》三十二卷,是一位“词直而理正”的右史学家。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的职务,为秘书监,领著作,是朝廷的写作班子,记史是其工作任务,孙盛不过是如实地报道了筑城拆迁的一些阴暗面罢了。但他触怒的是军方首脑桓温,这可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这位权力正处于顶峰的大军阀,已经到了可以逼皇帝禅让的地步,整个东晋王朝,他一人说了算,予取予夺,气焰嚣张。后来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当时名位不低,还应该算是他的朋友,路上见了他的车队行进,也来不及地扑地叩拜。桓温觉得不好意思,赶紧着人扶起,说老兄何必如此?谢安说,连皇帝见了你,都作揖打躬,我焉敢不诚惶诚恐。 凡统治者,失败后能认输者少,而变本加厉继续其错误政策者多,地位愈高,理性愈低,也就愈不肯认错,非弄到海枯河干,实在混不下去为止。孙盛是位史家,他坚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所以直书桓温独断专行,造成倾全国之力的北伐,以失败告终的事实,更批评他为挽回面子,不顾国力民心,又搞这种劳民伤财的建筑工程,制造假繁荣的虚浮现象。 由于孔夫子作了《春秋》的榜样力量,使得历代有良知的史家,像孙盛先生都以此期勉,哪怕以身殉史,也以撰写真实的历史为己任。但手里握有刀枪棍棒,拥有生杀大权的乱臣贼子,一点也不傻,知道他们尚能耀武扬威的时候,可以给所有不满者的嘴巴贴上封条,但他们一旦失势,一旦没落,或最终被上帝清算,进了太平间,那就无法制止后人评说。所以,正因为有桓温这样的人物,想要封住后代人的嘴,中国数千年来史书之被篡改,史家之被问罪,才会层出不穷的。 桓温见到了孙盛的《晋阳秋》,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火冒三丈。把孙盛的儿子找来,当面威胁说:“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然后拂袖而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警告,不过,没有立刻付诸行动。这位曾经口吐狂言“倘不能留芳百世,也无妨遗臭万年”的桓温,没有马上派去刀斧手,来一个满门抄斩,表现出一种不愧为世家子弟,贵族出身的度量。但在兵戟林立的大司马府,撂下这番重话,那意思很清楚:你们要是不怕遭到灭门之祸的话,你就让你那糟老头子去出版他的《晋阳秋》吧!孙盛先生的大少爷,当时已吓得三魂出窍,七魄悠悠,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一头栽在孙盛面前,老爷子,您就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家百十口子的身家性命吧! “时盛年老家居,性方严,有轨度,子孙虽斑白,待之愈峻。”但消息传来,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不胆破心惊的。那时的株连,可比现代人搞运动,打击面要宽泛得多,常常是成百上千的亲属,跟着掉脑袋。于是,孙男弟女,姻亲妇眷,面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号泣稽嗓”,要求他修改《晋阳秋》,如不能为桓大司马歌功颂德,至少也要将这一页掩饰过去,只当历史上没发生过这回事。 老爷子呀!他们开导这位历史学家:诸如此类的瞪着眼睛,胡说八道,坏蛋美化为天使,罪犯鼓吹成圣徒;昧着良心,颠倒黑白,汉奸洗白为功臣,叛徒描绘成英雄。您老人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盛大怒,不许。”断然拒绝,这就透出史家的铮铮风骨了。 他的几个儿子,一看老爷子如此顽固倔强,毫无商量余地,又不能等着桓大司马的刀落在头上,便私下里将《晋阳秋》大大地涂抹更改,梳理润饰。中国文字的弹性,也着实是刀笔吏足以表现才华的所在。假如放在二十世纪,他儿子们准会这样改动:明明是桓温大军,仓皇败北,会说成是“战略撤退”而心安理得;明明是将舟船辎重,统统抛弃,会说成是“缴了学费”而自我安慰;失败以后,不思悔过,更加浪费民力国帑,去建造广陵城,会说是“不吃一堑,不长一智”而更加英明。总而言之,白璧尚有微瑕,一眚不掩大德,大司马,称得上是功勋盖世,彪炳史册的国之干城,民之救星。 于是,总算将这部充满溢美之词,过誉之言的改定本,送到大司马府,请桓温定夺,免去了一场天大的灾难。 但哪里知道孙老先生早有预见,一是料定桓温畏惧历史的谴责,必然要动用强力手段毁史;二是担心那些严重缺钙的人,骨头很软,迫于压力,必然要按统治者的口味改史。老先生未雨绸缪,“盛先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及孝武帝购求异书,得之于辽东人,与见本不同,遂两存之。”(《资治通鉴·晋纪二十四》) 即使东晋那时的孙盛,未能将桓温这位乱臣贼子,书之以史,未能“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可以相信,天长日久,时间总是会回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常说“拭目以待”,其意即是,等着吧,时间是真理的试金石,这一刻会来到的。假恶丑,无论怎么涂抹伪装,终会暴露原形;真善美,无论怎么埋没撇弃,总有重现光彩的时候。 有良知的历史学家,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坚持真理,不畏强势,不看着谁的脸色来写作的。同样,有良知的文学家,也不应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闭上眼睛,躲进象牙之塔,玩弄风花雪月;而是应该不懈追求真知,始终关注现实。因为今天的现实,即是明天的历史,所有那些传之于世而不朽的小说名著、戏剧经典、诗歌杰作,无不具有历史价值,道理就在这里。文学家,说到底,也是历史家。不过作家、戏剧家、诗人,是以文学的形式,形象的手段,艺术地再现历史和现实罢了。 所以,文学家在创作一部作品的时候,章怀太子那句“凡史官记事,善恶必书”的箴言,是要谨记在心的。说真话,讲真理,写真实的品德,在这位历史学家身上所体现出的风骨,也是我们为人和为文时最需要秉持的宝贵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