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访问:m.xinwanben.com 第2章 胡蓉老太太睡在郊外殡仪馆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只有七八平方米,刚好摆下一张停尸的铁床。她是下午被儿女们送来的,准备第二天上午火化。可是,谁也想不到,躺在停尸房里的胡蓉老太太突然醒过来了。 那是秋天的半晚,天已经凉了,熟睡的胡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知觉,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如入冰窟,冷着冷着她就醒了。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昏暗,只有脚前的电蜡烛发出微弱的灯光。电蜡烛的前面摆着供果香烛,香已燃尽,烛已经熄灭,屋子里像死一般寂静。她脑子里最初一片混沌,各种记忆的碎片就像一堆碎玻璃,想把它们拼凑起来,还需要一个过程。不过,眼下的情况她多少是明白了,自己这是躺在殡仪馆里等着火化!幸亏现在醒过来了,否则明天推进炉子,她不去阎王那里报到都不行了。 我为什么会待在这儿?出了什么事?谁送我来的?还有……一连串的疑问让胡老太太头痛欲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四肢也仿佛不属于自己。她吃力地坐起来,缓缓活动双臂,以便血液的流通更顺畅些。接着,她两手扶着床沿,试探着下床。还好,还能站住。又走了两步,尽管两条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毕竟还能走。推开房门,外面是空寂无人的走廊,她尽量稳住身子,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叉着自己的腰,蹒跚着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殡仪馆的院子里树影婆娑,月亮正挂在头顶,洒下洁白而又柔软的光,瞬间让胡老太太如醍醐灌顶。她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脸,再认真地看了看周围,支离破碎的思绪终于重新组合起来。她知道自己真的是活过来了,不是躺在殡仪馆里的那具尸体了。 活过来了,她就得赶紧回家。 她记起来了,自己有三个子女住在城里。二儿子杨天亮是个当官的,在市政府当副秘书长,听说又要提拔了,好像要当秘书长,又好像要当什么书记;三儿子杨天白是个警察,在市公安局当刑警;老四是闺女,叫杨帆,当律师。除了这三兄妹,还有个老大,住在清水湾龙潭桥的乡下老家。 显然,回乡下是不可能的。这里离清水湾至少有五十里,她回不去。现在只能想办法回城。还是回老二那里吧,平时她就住在老二家,也许这个时候儿女们都还在老二那里为她守灵呢。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看看,看看龟孙子们是怎么拜自己的,是怎么哭自己的,是不是真心掉泪?是不是真正伤心?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哭泣是装出来的?她想只要回家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胡老太太径直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守大门的老头儿趴在桌子上打呼噜,胡老太太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门卫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也懒得喊他,就让他睡吧。这个大门进去的一半是死人另一半是活人,出去的全都是活人,现在她还是死人,惊动任何人她就别想走出这张门,还是别惊动门卫吧。在这个殡仪馆,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现在没一个人拿她当回事。她要从这里出来,也无须办什么手续,何必把他叫醒?叫醒了还麻烦,深更半夜的,还不把人吓死? 殡仪馆门外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东风货车,大灯还开着,发动机还没熄火,老太太走过去,看见车门上居然写着“清水湾镇”的字样。她有些惊讶,这不是老家的车吗?老天爷,莫不是老家来人接我了?难道老家的人知道我现在活过来了? 不可能,神仙都不是知道,她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那这车这个时候停在这里干什么?管不了那么多了,有车就是好事,要是能搭一段便车多好,她没想过回清水湾,她只是希望这辆车经过城里。 她踮起脚看了看驾驶室,里面一个后生在打瞌睡。 她敲了敲门,喊道:“师傅……” 后生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眼看见窗外的老太太,立即惊恐万状:“你……你是人还是鬼?!” 胡老太太忙说:“我是人,不是鬼,我只想搭个便车。” 后生从座椅下摸出一把扳手,吼道:“滚!赶快滚!你再闹我不客气了!” 胡老太太本来还想解释,可是看见反光镜里自己的模样,连自己都害怕了:她脸上涂得惨白,一身寿衣,僵尸还魂似的,有谁不怕? 想到这一层,老太太赶紧离开了那辆货车。有谁会相信死了的人还能变成活人?有谁会相信她能起死回生?刚才的一幕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样回去不行,会把很多人吓死,吓不死也会吓掉半条命。她的这身装扮就是到地狱的行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死了,她却突然站了起来,谁能接受?她怎么解释? 想到这一层,她赶紧用手蘸了些路边树叶上的露水,使劲擦脸,洗去那些劣质的化妆品,然后把寿衣翻转过来,让里子变成面子,让面子变成里子,看上去就不那么恐怖了。 走了一程,后面来了一辆汽车,是进城送菜的,胡老太太站在马路中间使劲地挥手,那辆汽车居然停了下来。 胡老太太乞求道:“能搭一段便车吗?师傅?我给钱。” 司机看了看老人,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胡老太太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司机问:“怎么一个人这个时候在外面走,要去哪儿?” 胡老太太一辈子不说假话,可现在看来不说假话还不行,只好说自己梦游,从家里梦游走了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了,请师傅行行好把她送回去,钱不是问题。说着她取下了手镯,“我身上就这一对手镯了,哦,还有一对耳环,都给你。” 这两件宝物胡老太太一直戴在身上,耳环是女儿送的,手镯是老三送的,本来还有一个金戒指,是老二送的,昨天她还没断气的时候二媳妇就逼着老二取戒指,老二不干,二媳妇就自己取了。 她把手镯和耳环一股脑儿递给司机,司机却坚决不收,“大妈,我不要。我也有妈,你走丢了,家里人还不知道有多着急呢,赶紧回吧。” 回到老二家门口,胡老太太没有急于敲门,她得想清楚怎么跟儿女们说。因为在儿女们看来,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等着明天火化了,现在家里的灵堂还摆着,遗像还挂着,她还隐约听见儿女们的哭泣,她要是突然冒出来,家里肯定会翻天。她不敢敲门,更不能喊,她得想个万全之策让儿女们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跟老大说?不行。老大杨天明是个农民,农村人最信迷信,跟老大怎么解释都是白搭;跟老二说也不适合,老二杨天亮虽然是个干部,可胆小,做什么事情都讲个规矩,要问个合不合理,可能不可能,她一来一回是不合规矩的,更是不可能的,也没办法解释,如果老二媳妇再搀和,就更不得了,会弄得满城风雨。想来想去,能够冷静对待这事的还是老三和老四,老三杨天白是警察,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什么都不怕;老四是律师,也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自己回来了,只有先让他们相信才好办。 主意拿定了,她离开老二家的门口,来到路边一个公用电话亭。幸好寿衣兜里还有几个硬币,是老大放进去的,说是进鬼门关的买路钱,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她拨通了老二家的电话。 “喂,杨天亮家吗?请问杨天白在吗?麻烦你叫他接电话。”胡老太太尽量说普通话,她担心如果原汁原味说她的清水湾土话,那边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是她。 接电话的是二媳妇刘巧儿,她还是听出了这声音有点儿像妈,咋咋呼呼就告诉了老三。她这一说不要紧,整个屋子开了锅:“啊?妈?” “什么?妈回来了!” “别叫!谁都别叫,让我接电话!”杨天白说。 “别接,老三,真的是妈。”刘巧儿战战兢兢地说。 “妈都睡在殡仪馆了,你别成心吓唬人。就算真是妈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是我妈,还会吃了我?”老三边说边拿起了电话。 刘巧儿在一边按下了免提。 “喂,你好,请问哪位?”杨天白问。 “天白,别害怕,也别扔话筒,我不是鬼,也没在阴间,我是你妈,你听我把话说清楚……” “啊?妈?!鬼呀!”屋里一片惊叫。 杨天白心里也有点儿紧张,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否则这屋里就乱套了。他赶紧关掉免提,“别叫,都别叫,是妈的声音,先听我跟妈说话。妈,真是您吗?” “是我,儿子,我是你妈,我没死,我在殡仪馆里活过来了,搭人家便车回来的,怕你们害怕,我不敢敲门。” “妈,您在哪儿?您先别动,我马上过来接您。”杨天白放下电话就要走。 老二杨天亮拦住了老三:“天白,别去,这事太不靠谱了,妈早就断气了,怎么可能活过来?咱是不是真的遇见鬼了?” “二哥,是妈,绝对是妈,就算真是鬼我也要去见妈。你们都好好待在家里,谁都别起哄,妈不会把我吃了。” “我也去。”妹妹杨帆跟着跑了出来。 两个人跑到对面街上,多年的人生观险些就被颠覆了:“妈?!” “哎,天白,是我,别怕,妈不是鬼,是人,妈真的活过来了。” “妈?真的是您?我的妈呀!”杨帆跑上去抱住母亲,也不管对方是不是鬼,抱住了就感觉是妈,“是妈,是妈!真的是妈!” 杨天白二话不说,背起老太太就往家里跑,“妈回来了!妈回来了!” 尽管屋里不时发出阵阵尖叫,却没有阻挡老太太回家的脚步。 电脑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