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星第一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青旅的窗对着的那棵树冠秃了一半。她的腿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下床的时候甚至在抖。青旅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王笑笑坐在开放区里看书。 “起来了?”她主动招呼张晨星。 “是。”张晨星从自助柜里买了一份泡面和榨菜,坐在餐桌旁。 王笑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速食鸡腿放到她面前:“加点肉。” ”不了,谢谢。” “别这么客气,都在外面玩,多个照应。”王笑笑拿起鸡腿撕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以示没毒。 常年玩穿越的姑娘,身上带有一股洒脱。她问张晨星来自于哪儿、来做什么,那张地址和电话是怎么回事。张晨星话不多,但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她。两个人一直聊到午后,王笑笑去接第一个队友,张晨星出门去城墙。 有时会看到周茉的前方播报,梁暮又在书店搞了哪些花样。经过一个周末的相处,周茉已经把梁暮当自己人了。她对张晨星说:“这么搞下去,老书店会成为古城一景了。” 傍晚的时候,书店没有人。周茉跟梁暮一起打扫,梁暮像张晨星一样,把每一个角落的灰都掸一遍,这令周茉感动。她跟在梁暮旁边说:“你还挺有主人翁精神。但是不是换个人你就不这样了?” “那你可是不了解我们梁导。”萧子鹏拎着酒肉进来:“我们梁导,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穷横穷横的,也交不到这么多朋友。” “那也就是说张晨星不是例外?”周茉歪着脖子问梁暮。 萧子鹏嘴快:“那算例了大外了。至今唯一一个对梁导冷嘲热讽梁导不还嘴的。” “那…”周茉还想问,萧子鹏手一挥:“别那那那了,酒肉给你们马爷爷拎过去!马爷爷准我今天蹭饭!” 周茉切了声,拎起东西就走。萧子鹏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腰:“我说兄弟,我算是出卖色相了吗?那旅行团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是不是多看我几眼?如果不是我,也拉不进这么多人来。” “待会儿多吃点。马奶奶的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这就完了?” “不然?” “你给我放几天假,我要回北京见我媳妇儿。” “三天。” “抠死你。”萧子鹏哼了声:“你宁愿帮张晨星看店也不回去看你爸妈,你这个不孝子。” “他们出去玩了。” “你们家真是…” 说话间周茉回来叫他们吃饭,几个人把书店关了去马爷爷那。这个晚上老老少少都喝了酒,张晨星在的时候不讲话,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张晨星不在,却句句不离张晨星。 马爷爷聊张晨星小时候聪慧可爱,周茉说张晨星少女时代被男生追着放学就往家跑,梁暮说张晨星参加合唱团比赛总被安排站在第一排。 说着说着就都有点醉意。 周茉拉着梁暮衣袖对他说:“你要是没想好,就离张晨星远点。别有一天她把你当自己人了,你走了,那太伤人了。” 周茉说着说着就哭了:“张晨星太可怜了。” 梁暮第一次从周茉口中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张晨星,是他曾窥见其表象,却无法想象内里伤痕遍布的张晨星。他拍纪录片,见过很多人,他以为他已经见到了生活无穷无尽的苦,可在这个晚上,张晨星的故事令他崩溃。 萧子鹏在倒下前鼓掌大喊:“去找她!去找她!”嚷嚷完一头倒在桌脚。 周茉被妈妈架走前拉着梁暮的手:“去找她,你会去找她吗?” 这个晚上像一部充分应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将光、人物、故事、记忆、场景进行排列组合,在梁暮头脑中构建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一天当他睁开眼,感觉昨晚的一切像一场梦。他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竟然真的买了一张去西安的机票,与此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周茉发来一条消息:你联系张晨星了吗?我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是什么意思?”梁暮问她。 “就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梁暮打给张晨星,果然,她不接电话。上一次他们说话是在前天晚上,他对她说:“没准儿睁眼就能看到想见的人。” 张晨星没有接电话,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担心。但还是给周茉回了一条消息:“有点忙,我没事。” 周茉告知梁暮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杭州萧山机场的途中:“你把张晨星住的民宿告诉我。” “我去找你。”梁暮对张晨星说。 “你别来,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那我就去下一个地方找你。” “不用。” 张晨星和王笑笑埋头在地图里,王笑笑将各个点标记清楚。到了傍晚,张晨星独自出发了。 第一天张晨星站在山脚,抬头是奇石险山,山间林叶殊色,是人间罕见的美景。 有一条游人可走的线路,但秋季山间气候变幻,来此山游玩的人并不多。 张晨星将背包留在青旅,只带了增减衣物和干粮,只身一人向上攀爬。偶尔遇到稀疏游人,会有人好奇问她:“一个人来这么荒凉的山?” “是的。”张晨星点头与之别过。 山路崎岖蜿蜒,走出几公里,路愈发难走,到了徒步人的天堂。张晨星走到一个凉亭处终于打了王老三的电话,对方接电话的声音似乎不耐烦。 “说话啊!” “王叔叔,我是在华山遇到你的姑娘,你给了我你的电话,说可以带我找人。” 对方安静两秒,口气好了起来:“你呀,你在哪里?” “我在你写的地址这座山腰里。现在天快黑了,周围没有人,叔叔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你等着!我去接你,别乱走!有狼!” 张晨星挂断电话,日头已经西下,她找出薄羽绒服穿上身上,简单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原地踱步。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山间气温骤降,紧接着下起了雪。 张晨星出生在南方古城,古城一年大概只飘一次雪,那雪薄薄一层覆在房顶,眨眼就化了。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雪。 起初是一片片雪花,不出几分钟就变成鹅毛大雪。随着降雪,气温不断下降。张晨星开始觉得寒冷。 她双手不停的搓在一起,脚在地上跺着,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又给王老三打电话:“叔叔,下雪了,太冷了,要不我先下山好吗?” “不用下山,叔叔快到了。给你带着棉袄了!” “谢谢叔叔。” 张晨星挂断电话,不停的在地上小步快跑。 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这山岭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一切暗了下来,黑夜中刮起了大风。张晨星站在半面破旧的墙后躲风。 而恐惧藏得很深,不易看见。 无数母亲离开后的瞬间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的闪现。 十八岁的她,被朱兰关在门外,奶奶的拐棍儿敲在地上,对她说:“你走吧!你不要来看我!” 那一年她背上行囊去远方读书,火车站拉起横幅,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走过去,而学长不可置信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那一年她在寻人网站上发了第一条寻找母亲的帖子,从此踏上无尽的寻亲路。 这似乎都不算太苦,最苦的是张晨星慢慢看透了人心。在去往一个小城的火车上,一个陌生人说见过她的妈妈,单纯的她满含热泪跟着那人走。如果不是偶遇车祸,她可能终生窝在一个小山村里再也不能出来。 又或者英俊的学长在夜晚约她出去对她表白,在她严辞拒绝后散布的那些谣言。 又或者她试图修复仅剩的亲情,在十九岁、一十岁的年纪年纪里一次次拎着东西去看奶奶,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从此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托付。 张晨星看到了无数人性的薄凉和丑恶,渐渐的,她只肯相信书。 黑夜催生的恐惧将人淹没。 张晨星站在那里,看到远方有一点光亮,光亮由远及近,那人看似质朴的脸渐渐清楚。张晨星想:请你一定是个好人。 王老三走到她面前,四下看看,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是。” “一个人走这么远?” “对。” 王老三递给张晨星一个黄棉袄:“穿上,别冻坏。”张晨星穿上那个棉袄,身体瞬间裹上一层暖意。那黄棉袄上散发的不知是什么味道,牛粪或是什么,她穿起来却意外合身。 “走吧。”王老三说:“再不走狼来了。” “行。” 张晨星跟在王老三身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行。脚下都是硬石子,有时拦路横出一块大石头,张晨星看不见,一脚绊倒在那里。 “当心脚下!”王老三说:“这地方爱收人,总有人在这走失。” “我们要去哪?”张晨星问。 “我带你翻过去。” “但后面是野山。” “你妈就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张晨星问他。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只说那是她小姨。 王老三没有回答她,手电压得黑了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们行走在山脊之上,月光洒下来,连远山轮廓都能看到了。像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试图吞没一切。 王老三关了手电,走到张晨星身边:“你累不累?” “累。” “再坚持坚持。” “我们走多久了!” “五里路吧。” 张晨星拿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信号,抬头时看到王老三也看了眼她手机。 “这里一直没信号吗?”张晨星问他。她好多了,至少没有牙齿打架,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渐渐有了汗意。只是腿软腿酸,没有任何跑的力气。 “这鬼地方有时候有信号,有时候没信号,看命。”王老三嘿嘿笑了声。张晨星看着月光之下啊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没有讲话。 再走半个多小时,张晨星看到前面有一个手电亮了几下,王老三的手电也亮了几下。 “有人来接?”张晨星问。 “嗯。不然咱俩待会儿喂狼了。”王老三带张晨星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还有几米的时候让张晨星停下:“你在这等着。” 好在这一天月光够亮。 张晨星看到对方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甚至走到她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 待价而沽。 张晨星突然想到这个词,此时的她是舢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多大了?”那人问他,讲话的时候一股劣质香烟味和臭味钻进张晨星鼻孔里,她突然弯身吐了。 “吓的。”那人小声笑了,用脚踢张晨星腿:“问你呢,多大了?” “我要找我妈。” “还他妈找你妈,以后你妈找你吧!我再好好问你一遍,多大了?” 张晨星看到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光穿透她身体,好像要豁开她的五脏六腑。 “一十六。”张晨星从包里拿出水漱口,经历一天的长途跋涉,夜晚的寒冷,那水已经冻上了冰碴儿,喝一口,牙齿酸疼。 她听到那人说:“长得还行,但26大了点。少2000。” “别啊,她身体好,你看走这么远都没事。” “身体不好我们也不要。” “你看她也是个傻子,连跑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站在远方嘀咕,终于一个人从兜里拿出一沓现金,拍给王老三。然后那个人又到张晨星面前,扯着她衣领:“走吧!” “你放开我。”张晨星对他说:“我自己走。” 她眼睛看了眼四周,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前面山脊旁就是一个陡坡,人滚下去头磕到石头上八成有去无回。 如果没人依靠,那滚下去是最好的选择。张晨星这一步迈得特别坚定。 后面一切发生的太快,眼前乱了起来,有人喊着冲了出来,有两个人被按倒在地,另外两个人拔腿窜逃,她看到有人在后面猛追,喊声穿透了黑夜。 直到看到王笑笑的脸,她开始剧烈的颤抖。王笑笑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她的怀抱无比温暖,张晨星的牙齿磕在一起,头靠在她肩膀上,听到她一遍遍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你胜利了,张晨星。” “你胜利了。” 张晨星轻轻点头,再抬眼时,看到面前的梁暮。 他将剧烈挣扎到王老三按趴在地,配合警察为王老三铐手铐。但他一直看着张晨星,愤怒、心疼。他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一下,一步步走向张晨星,眼底渐有湿意。 他从古城到西安,张晨星早已离开青旅。梁暮几次打她电话她都不肯接,只告诉他她没事。梁暮问了很多青旅的人,直到有人把王笑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而他联系王笑笑,知道了那个疯狂的计划。 梁暮无比后怕。他们在另一条小路上一直跟着张晨星,梁暮甚至不敢轻易眨眼,他怕张晨星不见了。 “你的队友不仅有我们,还有你的朋友。”王笑笑对张晨星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拍着张晨星肩膀:“张晨星,你不是一个人。” 那么多人在你的生命里往来,来的时候不通知你,走的时候告别潦草。但终究是有那么几个人,永远赶不走。张晨星所剩不多的珍贵的人,多了梁暮一个。 他走到张晨星面前,拉住她的手,张晨星下意识抽回,却被他紧紧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