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青缎 单超?”太子李弘推开门,探头探脑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单禁卫?单……单大哥?” 房里空无一人,桌案上插着纸笔, chuáng褥简陋却整整齐齐, 换洗过的禁卫服一丝不苟叠成方块,垒放在枕侧。 李弘迟疑地转了一圈, 突然瞥见通向后院的窗户虚掩着,便走去一推。 单禁卫!” 屋后是一道抄手游廊, 单超整个人背对着太子斜躺在栏杆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里提着酒壶, 满身落拓潦倒——都不用去看, 从浓厚的酒气中就能闻出他喝了多少。 你……你小心点!”李弘一看他的背影就心惊肉跳:小心别摔了,等我过去!” 李弘退后两步,掉头跑出屋子, 绕过成排连在一起的侍卫房,气喘吁吁从抄手游廊的尽头跑了过来:单超大哥!你怎么了?” 单超喝得满面通红,目光怔怔望着长廊外那方天空,仿佛对当朝太子的问话听而不闻。李弘足足等了半晌,都忍不住要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听他突然短促地笑了声,拎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没什么。”他淡淡道,坐起身拍拍身侧的栏杆:别叫我大哥,坐吧,太子殿下。” 李弘略一犹豫,还是爬到他身侧的栏杆上去坐了,两腿悬空着晃了晃。 双腿垂下在宫廷中是一种非常粗鲁不雅的坐姿,李弘偷眼向周遭环视,正午是侍卫们执勤换班吃饭的时间,长长的抄手游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这才松了口气,问:单超大……单禁卫,我可找了你三天都没见人,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单超满心烦闷块垒,却怎么也没法在这温室中长大的太子面前吐露,只得自嘲地笑了笑:没事,烦劳殿下关心了,这三天不轮我执勤。” 李弘察言观色,理解地哦”了一声,说:这三日行宫中也平淡得很,圣上不知起了什么兴致,一直在召集近臣闭门清谈,但戴侍郎私下也没打听出召的是哪一位近臣——东宫对紫宸殿的渗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还好,行宫中不见什么动静,难得我也清闲了几日。” 他伸了个懒腰,笑道:尤其是皇后伴驾,连谢统领都闭门不出,东宫真是难得有这么平静的时候啊。” 单超许是醉了,脱口而出:谢统领这几天——” 他话音猝然一顿。 但已经出口的几个字想收回去也来不及了,太子对单超沉郁面孔后淡淡的懊恼毫无觉察,撇撇嘴道:谢统领养病去了。说是养病,昨儿却令人飞马回京,从他府中接来了个贴身侍女,底下宫人传言说还美艳得很呢。” 单超拎着酒壶的手指一紧。 侍女,贴身侍女……大概就是锦心了吧? 或者不是锦心也没关系,谢府中美貌小丫头多的是,接来哪个不一样? 灌下去的酒像是化作了火往四肢百骸烧去,烧得心底又酸又涩,单超甚至感觉鼻腔中呼出去的气体都那么滚烫——烫得令他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放làng形骸,不外如是。”李弘哼了声,还想说两句什么,但突然顾及到单超目前还在禁军讨生活,倒勉qiáng忍住了鄙夷,只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他们了。” 单超提起酒壶,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大口。 酗酒伤身,少喝点吧。”太子像个小大人一般劝道,你要是在这宫里久了,就会发现皇宫虽然是天底下最尊荣富丽的地方,却也是最不能纵情任性的去处——你多吃两口喜欢的菜,多陪两天喜欢的人,都会有无数人拿大规矩大道理来压你,更别提多喝两口解闷的酒了。哪有给你一醉解千愁的余地?” 单超心说我把皇后亲外甥揍了一顿,保不准明儿就东窗事发流放三千里了,你们这些皇宫里贵人高雅的烦恼我纵想理解也有心无力啊。 但这位太子一向有些过于优柔敏感,单超就没提这茬,苦笑着岔开了话题:——皇宫里日子还不好过,那外面无数平民百姓岂不都活在水深火热里了?你觉得外面的人自由,殊不知你身上一件衣服、一双鞋,甚至是碗里的一口吃食,都有无数人愿意用他们忍饥受冻的自由来换呢。” 又没说出去做平民,”李弘被呛声了也不恼,反而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有单大哥你这样的武功,天涯海角仗剑独行,别说肯定不至于忍饥受冻了,就算忍饥受冻又怎样!” 这就是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了。 单超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闹,太子却认真道:你不懂,有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唉——以前还好对小裴说说,以后连对她也不好讲了。” 他提到裴子柳,单超举起酒壶的动作略顿了顿,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李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连我都要瞒吗?我在人心里原来就是这么食古不化、冷血迂腐的人哪。” 单超:……” 小裴都告诉我了。”李弘淡淡道,那天晚上若不是单超大哥你出手搭救,她这辈子就算完了——裴家把她送寺庙里去关一辈子都算是仁慈的。呵呵,你别以为是开玩笑,那些儒家世族就是这样,归根结底都是我造的孽。” 没想到裴子柳竟然把这要命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对太子充满了天真的信任,不过由此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太子的品性在周围众人心里如何。单超不由道:此事是贺兰敏之禽shòu不如,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李弘直截了当地问:如果小裴没有跟我好,那些人还会盯上她吗?” 单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觉得裴家是想把女儿嫁给我——虽然裴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圣上也有这个意思。因此毁了小裴,也就间接打击到了东宫、打击到了我,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否则小裴一个小姑娘,值得他们算计什么?” 李弘伸手去拿酒壶,单超却把手一收:太烈了。” 李弘也没执着,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小裴,至少……刚开始是不太喜欢的。”李弘顿了顿,说:但那些算计和jiāo易是圣上、裴家和更多有利益牵扯的人们的,她只是个来陪我的小姑娘而已。久而久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了,没想到这也害了她。” 单超瞥了眼太子,发现这帝国最尊贵的少年脸上竟浮现出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颓丧,想了想便安慰道:别多心了,万幸最后没事。” ——万幸。”李弘加重语气重复,冷冷道:最后没事也是因为有单超大哥你,要是换作我,手无缚jī之力,外有重重桎梏,我拿什么去救她?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这话说得十分犯忌,单超立刻喝道:殿下!” 太子蓦然收声。 尴尬的气氛足足僵持了半晌,太子才似乎赌气似的,迸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办法,以后不亲近她也不理她,这事就完了!” 单超是真的喝多了,脑海中竟刹那间掠过一丝混合着荒谬的讥嘲,那情绪还从他话音里遏制不住地带了出来:殿下若真的这么想,以后就谁也不亲近谁也不搭理,岂不是谁都害不着,一辈子都gān净了?” 李弘当即一愣。 迫于一时情势而无能为力不算羞耻,但连想做点什么的心都没有,一味消极退缩,又能退到哪里去?”单超不假思索,这番话像是早已被什么人烙印在脑海中一样,自然而然便质地有声地脱口而出: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如果连应该承担的责任都畏缩放弃了,退到最后只能束手待死,岂不是死得更窝囊?” 太子呆住了,单超也有点发怔。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恍惚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什么,似乎有个熟悉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说过相同的话。 ……万里江山、黎民社稷,但你能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你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你身后的人拖下地狱……” 从这一刻起你只能向前,便是连死都要面向正前,你的身后早已无路可退!” ……”太子嘴唇微微发抖,似乎发不出声音来,半晌才沙哑道:可……可是我……” 他蓦然住了口,神色中的苍白渐渐被另一种了悟所取代,眼底浮现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决:你……你说得对,我是太子,怎能有那么窝囊的想法?” 他跳下栏杆,转向单超,认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日来连番挫折,是本王钻了牛角尖,所幸有单超大哥提点,我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