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经年一曲故人戏,你我皆是戏中人。初遇的傅三爷,是为捧人包下半个场子,喜欢翘着个二郎腿,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的公子哥。在那灯影里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后来她才看清楚,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坐的是,白骨成堆,守的是,浩浩山河。本故事纯属扯淡。搜...

第82章
    “带你来看厂子,是顺路的,”他说,“稍后你陪我去见个人。”

    “是谁?”

    傅侗文笑而不语。

    这个人,今日真喜欢卖关子。

    可能是因为上回在车站接小五爷的经历,让她对“见人”这档子事有了心理yīn影。心里不踏实着,问:“是你家的客人?来吊唁你父亲的长辈?”

    “都不是。”

    “要去哪里接?火车站吗?”

    “去汇中饭店。”

    Palace Hotel?真是巧。

    她说:“当初我差点去英国留洋时,就是住在那间饭店。船期一直定不下来,没想到袁世凯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里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着揭穿她,“和袁世凯有什么关系?”

    那些孩子也笑,仿佛配合他。

    沈奚脸上挂不住,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问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带她向厂子外走去。

    这里路窄,轿车根本开不进,所以刚刚两人进来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晒得脸通红。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长记性,提前要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沈奚环顾四周:“我觉得……我们还是别用雨伞遮阳了,怪怪的。”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一对傻人,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不对劲,把伞收了,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作了片yīn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

    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给她讲到了带她看丝厂的缘由。

    “这丝厂,huáng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可惜了。”他轻轻一叹。

    不是可惜丝厂的效益和价值,而是可惜把它给到不懂的人手里,糟蹋了好东西。

    “你有求于他?”她问。

    “我需要他帮我办一件事,是十足要紧的事,”他说,“非他们青帮不可。”

    出了什么事?

    没等她问,他给了解释:“我六妹回来了,在汇中饭店,我要带你去见的就是她。”

    “六妹?”她记起那个女孩。

    几面之缘,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傅侗文让父亲签署遗产分配协议时,提到过她,是被送给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觉得这是傅侗文的伤心事,不曾追问过,只是悄悄地从谭庆项那里了解了一些边角料。据说那位司令年纪偏大,又在远离京城的西北,听说还有nüè打妻儿的名声……总之是门坏亲事。自从六小姐嫁过去,再没回过门,被看管得很严,算和傅家断了联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办法要见她,都没能成功。

    “父亲病逝后的第二天,我发了电报去,让六妹来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里到的上海,没有见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结束就会走。”

    看管得这么严,连家人也不许见。事实比谭庆项说的还严重。

    “我现在能去见她,也是用钱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huáng老板做的事,和她有关?”她轻声问。

    傅侗文默认了。

    车到了汇中饭店大门外,两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外滩码头这里,这间饭店是最醒目的建筑物,主要因为它外墙用了大胆的红白配色。外墙纯白粉刷,窗户边缘却用红砖镶嵌,别说是在白天,就算在夜里能一眼识别。

    饭店从转门到内部护墙、楼梯和栏杆,立柱都是全木装修。水晶灯终日不灭。

    沈奚初次来,领她去房间的服务生就在自豪地说这间饭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档的饭店,连酒店内的电梯都是全上海第一个安装使用的。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到那个服务生说起万国禁烟会和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都在这里,才凝神去听了几句。

    她当时选择住这里是因为贵,会避免许多的麻烦。

    后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从医,再没来过,也是因为贵。

    两人进了饭店,唤来一位服务生引路,去了招待内部住客的屋顶花园。

    此时正逢下午茶时间,花园里一半满座,因为没有足够的遮阳伞,另一半的花园内,桌椅都曝晒在了阳光下,自然无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远的、临近边缘的那一把遮阳伞下,穿戴得花团锦簇,翠玉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坠在脸旁,是富贵,可却和这里格格不入。过时的发髻将那张脸衬老了十岁。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里的茶杯明显一倾,双眼终是有了一丝喜气:“三哥。”

    傅侗文递给自己人一个眼色。

    为首的一个从怀里掏出了一摞纸钞,递给守着傅清和的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见的是个大人物,既然收了钱,又是在上海、在别人的底盘上,识相地没多的话,暂从傅侗文视线里消失。

    六小姐认出沈奚,怔忪着,瞧瞧她,再瞧傅侗文:“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应该改口了,”他笑着为沈奚拉开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小五在医院里,我先去看了他,才来见得你。”

    “五哥怎么了?”傅清和担心着,话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吗?他是从南方赶来给父亲吊唁的吗?”

    “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你嫂子给他做了手术,命保住了,丢了右腿。”

    六小姐眼泪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当众反对我的婚事,也不会被父亲送去战场……”

    当年被qiáng行定亲,正是新年后,生母刚才病逝,平日最维护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别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观,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产,唯有五哥据理力争,还出手揍了上门送聘礼的军官。

    由此,本在北京谋事的五哥被父亲迁怒,送去了南方战场。

    她以为凭五哥的本事和胆色,定会在南方闯出一番天地,没曾想今日听到这种消息,这两年委身个老头子的委屈,还有满腔思乡情绪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来。

    沈奚递过去一方手帕,她含泪接了,沉默拭泪。

    不敢痛哭,怕给傅侗文惹麻烦。

    屋顶花园视野开阔,临江,风拂面chuī来,夹带着cháo气。

    有阵雨的征兆。

    傅侗文凝注着面前的六妹,低声问:“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摇头,含泪笑:“三哥还是顾着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壶,缓缓地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诉三哥,你是否想要回来?”

    平静的像是闲谈,却是平地惊雷。

    ……

    六小姐僵着手臂,攥着沈奚赠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浅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话中的含义。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个命运,被枪毙,这是最好的死法。

    “……他们不会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声:“他们不会,三哥会。”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邻座两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绅士逗得发笑。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