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很大。女孩瘦弱的身躯立在棺椁前,一袭黑衣,跟随家人,恭敬地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鞠躬。那时祝晚星还留着齐耳短发,巴掌大的小脸,瘦得皮包骨头,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嵌在微微凹陷的眼眶里,大得有些骇人。依仗队列在肃穆中行进,黑白遗像上,英雄的容颜永久定格。仪式结束后,祝晚星追出了礼堂外,拽住了他的衣袖。“叔叔,我在照片上见过你,你是我爸的战友对吗?”许江骋第一次被人叫叔。“我是。”“他跟你们说过,他有个女儿吗?”许江骋一愣。“说过,经常。”“他背心上绣名字了吗?你见过吗?”很多战士会在自己贴身的衣服,心口位置绣上家人的名字。许江骋没和祝国昌同宿舍生活过,没机会考证这一问题。他始终认为说谎是不道德的,他也几乎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但那天,他撒了个谎。“绣了,见过。”“是谁的名字?”许江骋手心一股湿漉漉的触感,紧张到不停地握拳放松。他在枪林弹雨里也没这样过。他不知道祝晚星的名字,也不知道队长太太的名字。人果然不能说谎。容易有麻烦。突然,他看到了女孩手腕上的胎记。“他绣了颗星星。”祝晚星的眼睛里绽放出溢彩光亮,仪式上,她从头到尾没有哭过,此时眼眶里却饱含泪水。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脸颊,许江骋慌了神,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谢谢。”女孩放声大哭,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得到解脱,一边哭一边笑着抹泪。“我就知道,他很爱我。”她总是听她妈抱怨,说她有个没良心的爹,从她出生就没怎么着过家。军嫂这个头衔,有光环,也有心酸,这么多年,她们娘俩相依为命,虽说大家明面上都对她们礼貌有加,但实际上,家里没个男人,经常会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祝晚星夜里生病,她妈怕黑,还得半夜一个人骑电车带她去医院。再比如,修水电换灯泡这些事她妈应付不来,就只能花钱请人上门给收拾。有个电工和他们住一个小区,知道他们家情况,就主动提出要免费给他们帮忙。结果没帮两次,就有邻居用异样的眼光打量那个年轻电工,当然,猜忌的好事的目光也落到了她妈身上。就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祝晚星都是听她妈亲口说的,她那时候七八岁,根本理解不了邻居为什么要说闲话,但是除了她,她妈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祝晚星从小就以自己有个军人父亲而感到骄傲,班里同学都羡慕她,她也总说,自己爸爸是个英雄。每次父亲回来,都会带来一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还会带着她放风筝,教她用气枪练习射击。直到她的父母因为要不要退伍转业的事情闹起了离婚。每次她妈喝点酒,就会抱着她哭着说,她爸不想要她们娘俩了。祝国昌其实早就到了可以退伍安置的服役年限,但是他一直不肯下来,部队也有要给他调配到地方军区的意思,但是祝国昌本人不同意。祝晚星不相信父亲不爱自己,可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回家的机会,父亲却不愿意。祝国昌牺牲的前一年,在家拢共待了16天。面对祝国昌的战友,她急于求证。看着许江骋的测评结果,祝晚星心情很不美妙。甚至可以说,相当糟糕。她清了下嗓子,唤回许江骋的注意。“您感觉自己,哪个方面的欲望,缺失?”许江骋被拉回现实。“嗯?”他被祝晚星眼里的慈爱搞得头皮一麻。什么鬼。他刚刚做题的时候,根本没看题目和选项,胡乱填的。祝晚星关切地看着他,眼神中带上了专业咨询师的理解和鼓励。“持续多久了?”许江骋:“……”他正了正身子。“没有这种说法。”祝晚星恍然大悟:“因为从来没有过,对吧?”“……”许江骋眼角抽了一下,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结合前面那位大姐说的话,祝晚星先入为主地脑补了一出大戏。她表现出了极强的同理心,努力站在来访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在部队那么多年,确实,容易出问题。”许江骋的脸更黑了。祝晚星解释:“如果这已经困扰到了生活,建议去医院做系统检查,测评只能帮助发现问题。”言外之意,可能不只是心理问题哦。说不定生理上也不太好呢。即使祝晚星的语气和表情足够专业,许江骋仍然感觉自己被看扁了。“这题我填错了,我想选的是最后一项。”祝晚星看了一眼选项。过度旺盛。“有多旺盛?”许江骋攥起了拳头。她现在是个心理专家。她不是个不知道什么叫害臊的小姑娘。“我觉得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不适合透露。”祝晚星一脸沉痛,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递给他一张精神卫生病院的宣传页。“还是去做个系统检查吧,男人,不能顾事业,不顾自己的生活,你也得为自己以后的伴侣负责,对吧?”祝晚星无视了某人的黑脸,把许江骋的反应归类为男人的自尊被打击。正常正常。祝晚星灵机一动,做仰慕状:“许警官,我跳出一下测评师的身份哦。”“其实,真正爱你的人,不介意和你来一场灵魂共鸣的柏拉图式恋爱。”许江骋极力憋住咳嗽,但抑制不住,只能用拳头抵在嘴边抑制声音。祝晚星再接再厉:“另外,我知道还有其他很多办法解决……”“停。”许江骋一只手伸到了祝晚星脸前,做出禁止通行的手势。“首先,我行。”“其次,行不行跟你没关系。”祝晚星眨了眨眼,依旧眼含鼓励,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老男人,还挺要面子的。这椅子突然就像长了针,许江骋一分钟也坐不住了,原本他还想咨询一下自己弟弟的情况,眼下看来,跟这小丫头谈不了什么正经事。他起身想走,又觉得不妥。“这种话,别再跟后面来测评的其他人说。”说完,许江骋把广告单揉成团,手腕一甩,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落入门口的垃圾桶里。祝晚星翻来覆去地研究着许江骋的测评结果,时不时地摇摇头。许江骋迟疑了一秒:“还有其他问题吗。”他最近自我感觉状态不错,没有感觉到任何创伤后应激障碍复发的迹象。祝晚星:“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真的不行吗?你试过看片吗?”许江骋脸都黑了,直接起身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