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

他非唐姓,却是最核心的唐家人。 他可以很温柔—— “我姓柳,柳惊蛰。”他很少跟人自我介绍,对她却破了一个例,“唐家派我过来,是想让我和你共同努力一件事:陈嘉郡,今后的人 生,请多指教。” 可以很霸道—— “你也要喜欢我了吗?” “喜欢?我是要预定你。”

第九章 情意的事还是要靠情意来解
陈嘉郡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好了腿伤。
恢复之后的第一趟远行,连公司上司见了她也忍不住叮嘱:注意安全,不要再受伤。陈嘉郡弯腰道谢,自知这般无用的自己,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换上制服,重新登上“半岛号”,陈嘉郡深深呼吸,心如止水。“半岛号”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受过一次伤,才知分量。她没有慧根,是“半岛号”包容了她的七情,难过了有船尾天幕抚慰她,早起远眺有船头风光在迎她,一起一落都是风光,都是人与物的情分。
刘经迟放心不下她,坚持要同往。陈嘉郡自知有愧于他,本欲拒绝,却抵不住这人连登船都先于她。一旁侍者替他拎行李进房时,看见前往的是特定俱乐部客户才有的VIP海景房,陈嘉郡莞尔,这才知眼前这一贯朴素之人,原来有甚好的家世,旁人见了,恐怕是要叫一声“刘公子”的。
鸣笛声起,航线一路向南。
陈嘉郡甚少走向南的路线,因为不喜炎热。虽然她怕冷,但更喜欢被厚重的保暖外套裹住全身的感觉,她觉得安全。刘经迟却截然相反,是一个率性之人。
某一晚,一个小女孩在父母的鼓励下,在甲板上跳起舞来,邮轮上的小提琴手看见了,循声而来,为之伴奏。人群渐渐被吸引过来,竟都围绕在她周围伴起舞来,绅士们三三两两地开始伸手相邀,淑女们含笑点头,当陈嘉郡抱着正要拿去餐厅的香槟和鲜花经过时,被刘经迟一把拉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将她带近身,她拒绝说“不了,我还在工作”,刘经迟一把将她手中的鲜花绕在瓶口,拿起香槟,用力摇晃后猛地打开瓶盖。惊人的一声声响破空而出,邮轮上的客人们惊呼着看过来,香槟朝天幕直冲而出,醇香醉人,刘经迟早先放在瓶口的鲜花随着香槟一道破空而去。花瓣沾着香槟于半道纷纷扬扬落下,醉意袭人,漫天的花雨,宾客们的惊喜与赞扬,掌声四溢,大西洋上真正上演了一晚良辰佳节。
陈嘉郡笑了,她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遂放下手中剩下的鲜花,当刘经迟向她伸手时,她含笑将右手放入他掌中。
这就不再是普通朋友了。
刘经迟带她跳舞时,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再深沉的男人,在情关得心上人扶一把,再想矜持也是掩饰不住的。最后,他不禁感叹:“真希望这样的佳节良辰,可以日日都有,永不停。”
陈嘉郡心神一恍。
烟花照亮海平面,久远的声音都回来了。
“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一节一好。”
陈嘉郡一把推开刘经迟。
“……”
一贯温和的女孩子,阴晴不定起来,才真能伤人心。
刘经迟看着她,几乎猜到了全部故事。
“不好意思,”她匆匆捡起地上剩下的鲜花,连解释都没有,转身就走,“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做,先失陪了。”
刘经迟落寞地低头,他没有看见,陈嘉郡满目的失望。
她怕从此以后,她是谁都接受不了了。
许世塘完成一天的主厨工作,一如既往地一个人静静地清理厨房用具。
在“半岛号”上担任主厨之位已经数十年,他也从一个青春激昂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两鬓都已有些斑白的半个老人。大半辈子都在海面上度过了,这一间厨房对他而言,是征程,也是归途,这里有他全部的骄傲与安心。
“半岛号”上的精品佳肴早已成为了一道金字招牌,随之而来的是许世塘今非昔比的身价。“半岛号”的厨房,他是唯一的主将,手下士兵无数,然而这几十年来,每日最后一个离开的,仍是他许世塘。
“人老了,就会有一些习惯,改也没法改。就像收拾这里,不摆出个样子来,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许世塘说这话时,厨房只剩下了两个人。
老人给陈嘉郡端上一份甜品:“可是自从这‘半岛号’上来了你陈嘉郡,我就被人吵着了。”
有幸得主厨一份私人定制甜品,陈嘉郡觉得荣幸之至。当即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卖一个乖:“是许师傅把我的胃养叼了,一段时间不来,就想得紧。”
“想吃,能吃,你会有这个念头,我功德无量。”
“呵。”
“我一把年纪了,不用瞒我,”许世塘笑一笑,给眼前这年轻人上了一课,“一年前你刚来,天天晚上跑来这里喝牛奶。哪里是在喝牛奶,分明是因什么事难过透了,不给自己身体里填一点东西,都堵不住心里那一个被伤着的洞。但最近,你渐渐好多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来,也不仅是喝牛奶了。”
陈嘉郡没有反驳。被人看穿这么大一个心事,她没有尴尬。老人的话,就算再不好听,也是要听听的。人至老,其言也善。
许世塘眯着眼睛,微微道:“陈嘉郡,你该不是费尽心机,就为了博取同情来我这吃白食吧?”
陈嘉郡笑了:“许师傅,被你说中了。我来‘半岛号’,就是冲着你这儿的美食来的。”
“陈嘉郡,你这顶高帽给我戴得不错。”
许世塘得了一顿褒奖,给她又热了一杯牛奶。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喝牛奶的,连吃饭都要配牛奶。
端给她牛奶的时候,老人不经意开了口:“刘经迟那个年轻人,对你真是不错。”
陈嘉郡一怔,唇角溢出些牛奶。
许世塘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幽幽叹气。
年轻,能折腾。生命平平顺顺就是觉得不够,非要来几段大起大落,才觉不枉此生。感情本就已是一件不易事,再加一点折腾,一条命经得起百般折磨。人世无常,本是很妙的一件事,有惊有喜,但若没有那足够强悍的意志,还是不要走那无常道的好。
“你心里有人,我是看得出来的。但那人心里也有你吗?女孩子总是习惯感动,有时没有感动别人只感动了自己,你心里记得他,但这一份情,只是你自己感动了自己,他是一分也不曾有的。不要给心里没有你的人特权,让他伤了你,要知道这人间本就是从兽类部落进化而来的,兽性未褪,给一个时机,就会发作。”
陈嘉郡惭愧。
她有心结未解:“他很优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人。就好像无论什么事,再坏,他来了,就好了。做人又深邃,连家里的东西,一物一物,都要放出个意思无限来。我有十一年,是目睹着这些度过的。没有人比他更好,也没有人比他更令我觉得‘亲’。”
“那他对你好吗?”
“……”
“就算过去对你好,现在不再对你好了,他这个人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嘉郡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一块蛋糕轻声掉落桌面。
她不言语,默默地将它捡起来,放入口中吃了。抿了抿唇,已经吃不出甜味。许世塘的手艺那么好,也救不了她心里的苦。
原来,她不肯放过自己的理由在这里。
她没有力量去接受,柳惊蛰已经不再对她好这件事。
许世塘走过去,收掉了她眼前的空碟子,语重心长地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随船,心随海,船头船尾走一走,放出去一眼都要比常人多望几个里程的。陈嘉郡,人不要怕试错,人生就是在不断试错的过程里向前走的。这些话,你听一听,是记得是忘记都不要紧。”
这一段航行结束的时候,刘经迟走出房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等自己的陈嘉郡。
她正拖着行李箱,对他问得爽朗:“我行李比较多,你方不方便让我搭一下车,送我一程?”
刘经迟意外极了。
这简直是惊喜。
以往无数次,她都只肯站在邮轮甲板上送自己,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太意外了,以至连话都说不太好:“行……行啊。”
刘经迟被突然而来的惊喜撞得头脑发热,与她一道走下邮轮时才发现,他的行李被侍者拿着,而她一路拖着沉重的行李他都没有想起要帮她一把。刘经迟那因惊喜过望而不见的绅士风度终于又回来了,扶住陈嘉郡下邮轮的时候帮她拿了行李:“我来。”
今日风浪有些大,船身微微晃了晃,帮了他一把。他顺势扶住她的腰:“小心啊。”
陈嘉郡轻声说“谢谢你”,抬手将垂落的散发拢到耳后,耳根发红。
两个人各怀心思,小心翼翼,互看一眼,又各自想一段心事,将一段不长的甲板路硬是走成了万里长征。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邮轮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俩身边时,连连起哄。连许世塘都忍不住对刘经迟笑了一句:“小刘,好好把握啊,陈嘉郡可不容易追。”
众人笑。
许世塘拿着相机,照例在半岛港前召集员工集合。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仪式,许世塘说了很多遍:“我是看着半岛港起来的,在这个商业港遍地的世界,半岛港已经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港了。老船长一力买下了这港口,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让半岛港这么多年成为了所有人心里的美景回忆。”
陈嘉郡告诉刘经迟:“我们的‘半岛号’,就是和半岛港双生双存的一个存在。无论我们的航线要去哪里,最后回到的地方,永远只会是半岛港,这里就是我们‘半岛号’的家。在这个工业港、商业港横行的时代,‘半岛港’是我们的骄傲。”
每次航行结束,“半岛号”的所有人,都会在半岛港合影留念。陈嘉郡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这一段过渡期,都留在这里了。
许世塘举着相机,大声说“smile”。
陈嘉郡拉着刘经迟一同加入,就在这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向旁望了一眼,定住了眼神。
这一张合影,陈嘉郡没有拍好。
单反相机清清楚楚地抓拍到了她瞬间的表情:震惊、懵懂、不知所措。
好似她的伤心刚起来就被人横刀杀了。
在她十九岁被前任监护人拒绝感情的时候,二十岁被前任监护人教会分手的时候,陈嘉郡脸上,都曾有过这个表情。
刘经迟送陈嘉郡回家的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有些灰心。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隐瞒心事的女孩子,从来不知道她这样子在男人面前分一分神、低一低头的样子,是会让男人灰心的。
本想再约她,旋即又作罢。他不勉强她,对她道了声“好好休息”,就准备离开。
“刘先生,”陈嘉郡忽然叫住他,对他道,“以后不要再碰龙虾这类东西了,过敏总是会让你难受。”
刘经迟动容。
他对龙虾会有轻微过敏,这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症状不会太明显,只会有轻微胃痛。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从不将弱点示于人前。只有陈嘉郡,平时你看她闷不吭声,自管自顾的样子,到了最后才会发现,她的观察力和心细如发,都是一流。
他折返回来,不由分说抱了抱她。
“陈嘉郡,”他真心道,“若你有心,要对我好,你是拿得住我这个人的。若你无心,仅仅出于礼貌对我好,我同样珍惜。”
陈嘉郡心底震动。
她不是无心之人。
其实连她自己都恨,恨自己对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再拿不出当年那样一爱到底不要命的勇气。
陈嘉郡上楼,刚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接起一听,立刻笑了:“辛姨?”
辛姨之于陈嘉郡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个长辈。当年她被前任监护人一手解除了两人关系,辛姨也没有断了对她的关心,长年累月打电话给她,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让这世间还有一方陈嘉郡可以寻温暖的避世之地。
“对,我今天回来了。刚结束一段航行,有一星期可以休息。现在吗?在公寓?好啊,辛姨,我马上过来,好久没见您,我也一直想过去看您。”
陈嘉郡挂断电话,进门收拾了一下,又拿了礼物,准备去公寓赴约。
出门的时候,她顿了一下。
那里,她好久没有去过了。
自从那年后,那栋公寓一直是辛姨定期去打扫。那里的记忆太重了,压得她至今不得翻身。
陈嘉郡低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方才,在半岛港,她见到了她的前任监护人。
一群人跟着他,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脸。有人在他身旁对他指着半岛港讲着什么,他只是听,似乎也没有表态。陈嘉郡看着他几乎回不了神。觉得他变了,细看却又是她那么熟悉的一个人。他戴了无框眼镜,他以前很少戴眼镜,她知道他度数不深,平时在家连做事时也不戴,只会在同他不喜欢的应酬时戴一戴,连视线都要同人拉开距离。悠悠性情,他有彻骨的断舍离,不喜欢的东西,会坚持到底,再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你看,最后连对她都是一样。
他们拍照那么吵,都引不来他的目光。
陈嘉郡拎着礼物来到这一栋高级公寓,她紧了紧手,将手中的袋子握得皱成一团。自从离开后,她再没有来过这里。
陈嘉郡刷卡进入。
迎接她的是一室的灯火通明,连玄关处的花瓶中都摆上了鲜花,根茎分明地浸在清水中。
辛姨把这里,打扫成了一个家的样子。
陈嘉郡轻声呼唤:“辛姨?我是陈嘉郡啊,我来看您了。”
没有人回答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陈嘉郡心里一沉,缓缓抬头。
柳惊蛰正单手端着一杯水,站在客厅,不紧不慢地喝,打量着她,悠悠开口:“约你的时间是七点,现在是六点五十五。你守时的优点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非常好。”
旧时候的人说有情,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味道缠绵。
陈嘉郡手里一松,拎的礼物全数掉在地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辛姨呢?”
男人一笑,带着那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陈嘉郡回神过来,顿感被作弄,恼羞成怒:“您用辛姨骗我来这里?”
“也不算是。”男人丝毫没有惭愧,俯身拿起她带来的礼物,挺有兴致,“世界各地的礼物?你的心意不错,我会转交给辛姨的。今天晚上,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陈嘉郡被愚弄,脸涨得通红:“您这样做,不觉得过分吗?”
“陈嘉郡,”他好整以暇,“你生气或是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叫我是不是?”
“……”
柳惊蛰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现在,你是在生气,还是在紧张?”
她敌不过他。
这一刻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已经给了她余地,柳惊蛰不给一个人余地的时候,是连眼神都触不到的。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下次请不要这样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失态,“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对我,却会是很大的困扰。”
“困扰?”他似乎来了兴致,就是不肯放过她,“怎么,你很怕我?”
“……”
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不肯放过他不想放过的任何人、任何事。而今他这一趟决裂走得远,远得令她更认不清他了,不晓得他变未变,也不晓得他变成了怎样一个模样。
“有一点吧。”她淡淡开口,承认了,也承认得不多,“您是长辈,不管后来的事是怎么样的,您永远都是我的长辈。我敬畏您,也是应该的。”
柳惊蛰视线一扫,盯了她一眼。
她的回答很有意思,不是抗拒的,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就像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她这一个人一样,有度有分寸,适可而止。两年不见,他的这一个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有了那一种,很容易让男人犯错误的吸引力。
陈嘉郡对他微微欠了欠身:“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他忽然开口,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我有话要说。”
陈嘉郡停住脚步,等着他的话。
“下午在半岛港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合影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人?”
柳惊蛰坐姿未变,喝了口水,连表情都没变过,似乎问起这话是很平常的事:“那我换一个问法好了。傍晚开车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陈嘉郡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在半岛港,你看见我了?你没有跟我相认,反而跟踪我?”
“跟踪?我没那么有空,”他摆了摆手,对“跟踪她”这件事似乎兴致不高,“只不过顺路看见了你上了他的车。”
陈嘉郡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要做什么。
“是我的朋友。”
他一笑:“男朋友?”
她忽然有些生气,为他这一种阴晴不定而又略带轻蔑的态度。她转身欲走,“不是,我不认为我有对你交代私事的必要。”
柳惊蛰盯着她的背影,沉沉开口:“陈嘉郡。”
她恨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听他那样唤她,即便不想遵从,本能也先遵从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他说:“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一个朋友,你最好不要交;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那么……”
她不动声色,接下他的话,“那么怎么样?”
“分手。”
“……”
柳惊蛰收起了寻常惯有的那种不太认真的笑容,沉声中带着隐隐的厉色:“跟他分手。”
陈嘉郡看着他。
一场大病,她至今不好,他却又来伤她。
她一生学不会跟人吵,尤其是和他。陈嘉郡失望至极,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右手刚握住了门把,忽然从身后传来一股强势的力道,将她一把拉了回来。当她回神时,已被人抵在了墙角。她的前任监护人揽住了她的腰,俯下身凑近了她的唇,似吻非吻。
“跟他分手,”他异常执着,不惜再次招惹她,“还是说,你已经跟他分不了手了?”
那么近带来的熟悉感,绕在她身边,令她一瞬间气息不稳:“我不要和你说了,让开。”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忽然低头咬了下她的耳垂。
冰凉的肌肤,触到他温热的薄唇,刹那间充血娇艳。陈嘉郡震惊,连反应都忘记了,只听得他得寸进尺,问:“已经喜欢上别人,不喜欢我了吗?”
大好人生,被他尽毁。一股折辱感油然而生,陈嘉郡口不择言:“是。”
他忽然低头吻她。
温柔而缠绵,好似怀中所拥抱是今生的苍穹明月。
陈嘉郡瞠目,为这突如其来的情爱,也为这一个陌生的柳惊蛰。他将她抱在怀里,半强迫,却情深义重,连深吻都极尽情意,好似有千万句不能说的话,都在这一个深吻中讲给她听了。
“陈嘉郡,”他缠住她不放,“不要喜欢上别人。”
她眼底迅速地涌起泪光。
这是她的亲人,也曾经是她的情人,他走得太远,她跟着他跑了十一年,她跑得好累:“你要回来了吗?”
他垂下眼:“不会。”
终于有泪水顺着他这句话滑下她的泪痣。
“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过分呢?”她不懂他,无声地流泪,“把我推开,又和别人订婚,再来招惹我,不准我喜欢别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拿着我对你十一年的感情挥霍。柳叔叔,你太过分了。”
她太善良,连在他面前痛快哭一场都不会。
他有千般不忍,却不成言,只能低头一点点吻净她无声的眼泪,薄唇贴近泪痣时,好似看见她十一年的痛彻心扉。
他猛地将她按进胸膛,在她耳边郑重低语:“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怔住,眼角清泪未断。
他将惊天秘密撕开一角,只为留住美人心:“陈嘉郡,不要信你这两年看见的。在你身边的柳惊蛰,才是真心的那一个。”
陈嘉郡走的时候,泪痕未干。连道别都没有,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柳惊蛰就在这声关门声中静静站了很久。
他将自己沉入黑暗,满室的灯光也化不开他眼中的阴郁。男人神色凛冽,像是有恨,终于拿起一旁的手机,拨下一个号码:“陈嘉郡身边,为什么会出现刘经迟?”
电话接通,一个华丽的声音带着性感,悠悠传来:“女孩子长大一点,认识几个除你之外的男人,很正常。”
柳惊蛰几乎要起杀心:“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忍,都可以听你的,只有这件事不行。”
悠悠人间,他有他的一世长安要保护。
“我承诺过的事,万难千险,我都会做下去。我希望你同样遵守我对你讲过的条件。我跟你之间的事,发生任何意外我都可以忍,只有陈嘉郡不行。我见不得,陈嘉郡被什么人拖入我们这么脏的世界。”
陈嘉郡很快就明白了柳惊蛰近月来会出现在半岛港的原因。
公司流言四起,风言风语中提及的只有一件事:半岛港即将不保。
陈嘉郡是明白的,公司近些年的利润率越来越低,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一个财务状况陷入危机的公司,流言总是起得特别快,也特别多。外界疯传造成这一局面的始作俑者是董事长,是他的决策失职,但身在公司、知晓前因后果的陈嘉郡从心底站在了公司董事长这一边。他不是决策失职,他只是舍不得。在如今这一个货运港、商业港炙手可热的社会,半岛港是为数不多的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旅游港,谁都可以来看一看,谁都可以来走一走,这样的情怀在这个物质的世间是值得被敬重的。可惜,资本运作最不需要谈的,就是情怀。
四方瞩目下,董事会召开股东大会,一人一票,公平决议。新闻发布会上,一纸决议被推上公众席:为了公司的可持续发展,决定引入战略投资者。战略合作书上,双方签字一栏里,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昭然于众:柳惊蛰。
陈嘉郡是在新闻直播中看到的这个签名,现场媒体显然是直播的老手,懂得如何引起观众的最大兴趣,将镜头对准了签名一栏,停留整整数十秒。陈嘉郡彼时正在“半岛号”上,和一群同事一起围坐在餐厅吃饭,顺便一同观看董事会决议直播。那个签名栏的镜头刚跳出来,陈嘉郡就蒙了。好多年前,她见过这个签名无数次,她从小学到大学的成绩单上,家长签名一栏,上面都是这个名字。那时的陈嘉郡不止一次夸过,“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可是她不曾想过有今日,那么漂亮的字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资本运作的速度永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这些年包括柳惊蛰在内,资本这一群体在经济社会掀起的巨浪,国外媒体给了它一个专属称谓,“门口的野蛮人”,国内媒体给它的称谓则彰显了力量与蛮横,“资本帝国”。这个圈子很有意思,这一代金融人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星火燎原之时已经身赴前线,摔过跤后终于谦虚了起来,纷纷谢绝镜头暗自关门苦练内功。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柳惊蛰的个人风格就被突兀地前置了。他是一个例外,十几年在唐家隐于幕后,苦练内功,一朝走于人前,活脱脱一个完成品,刀枪不入。
陈嘉郡少年时期就曾目睹过柳惊蛰如何挟资本以令董事会,那时她觉得他好厉害,然而如今她只觉他恐怖。董事会决议发布后,战略会议随即召开,柳惊蛰吩咐下属呈交一纸提案,清清楚楚将野心言明于众:撤销董事长,改建半岛港。
陈嘉郡豁然而起。
她在他身边十一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个男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寻常人或许会把他当成一个比较厉害的金融人,只有陈嘉郡不会。她见过他一路走来的历史,明白这是一个绝不仅仅只懂金融的人。柳惊蛰曾经以一手建起的食品厂利润在唐家港口业务失策之时一力承担了弥补缺口的重任,后又空降暴雪救火,坐镇总部运营。换言之,他不仅是懂资本的金融人,更是一个对实体运作炉火纯青的企业家。这样一个人,下了决断要来插手半岛港,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陈嘉郡终于薄怒上心。
十一月江南的雨,已经带了浓浓的凉意。似乎步入深秋,终究不好意思暴雨倾盆地下,但也不愿收着,下起来总不见停,一阵阵、一片片地下。就像一个小女子,不好意思麻烦旁人,又不愿委屈了自己,于是总要想个办法在这儿那儿晃一晃,时时刻刻都让你见着她、记着她。
这样的天气总令柳惊蛰不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柳惊蛰极度厌恶下雨天。在这样子的天气里,他做事总是带着一股阴郁的脾气,熟悉他性子的特助也会在下雨天特别的谨慎,后来渐渐发现,柳惊蛰在雨天的阴郁并不仅仅对旁人,更多的是对他自己。
其实他是明白的,站在高层办公室,夜晚暴雨一下,冲撞在玻璃墙上,总能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天气里,陈嘉郡来找他,从此与他形同陌路。有时他想得远了,收不住自己的心,又会隐隐想起第一次对唐律起疑的日子,也是这样的雨天,他不准他再跟樱庭财团的合作案,惹得他疑心一起,再也没有后来。
想起旧事,又是雨天,男人双重不快。
眼前一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激情饱满地向他汇报着对待半岛港的改造计划。其中一条涉及人员调动,来自哈佛的管理系高才生讲得滔滔不绝,豪言壮语夹杂着阴冷野心,提议让半岛集团内所有不合柳氏管理理念的员工,全体开除。柳惊蛰觉得腻味,抬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放下水杯,男人顺着年轻人的建议,先将不合他理念的这位高才生开除了。
柳惊蛰傍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公司上下对他投来的目光又比以往更多三分畏怯。他有些怀念昔日在唐家不用行走于人前的日子,这样的恶事,用不着他来做,可惜今非昔比,如今他没得选择。他手下的人,个个都是办事的好手,没让他等多久,就让他看见了方才那个年轻人拿着东西走人的样子。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他带过的那个小女孩,算算时间,也是刚毕业一年的年龄,可是她就不会有那么狠的心,心里很容易生病。没有了他保护她,也不晓得这些年她病过多少场。
特助在公司门口接应他,手里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替他撑着。特助跟了他好几年,明白这个男人的习惯,尤其是雨天,他不喜欢身上沾水,有时雨势大,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衣角,即便手头要事再多,他也会有好耐心先把衣服擦干。
一辆黑色轿车在台阶下等着他,特助向他恭敬汇报:“晚上八点,樱庭财团方面派来的人会在罗森卡尔酒店等您,和您商讨共同改建半岛港的事。”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不待助理反应过来,他忽然说:“把伞给我。”
“好的。”
他接过黑伞,对助理吩咐了一句:“晚上的事给我取消,樱庭方面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有事,让他们改约。”
特助蒙蒙地说了声“好”,就只看见他的老板不紧不慢等着红灯,等来了下一个绿灯,从容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停在了对面购物广场外的失物招领处,将手中的伞分出去了一大半,罩在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上方。
陈嘉郡没有奢望今晚能见到柳惊蛰。
她抬眼望了一眼,恢弘的柳氏总部森冷阴郁,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陈嘉郡最终也没有进去,引来了好几次巡逻的保安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她不语,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她就是这样,每次去找他时都怯生生不敢进他公司,每每在马路对面一站,就等他来领。陈嘉郡改不掉很多习惯,包括这一个。
所以当柳惊蛰穿过马路不紧不慢地来到她眼前,问她“在这里多久了”,时光好似一秒倒退十一年,令陈嘉郡有种错觉,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他。
她开门见山:“对半岛港,你是要定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柳惊蛰就知道了她的来意。随即他也知道了,这个长篇大论他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是讲不清楚的,即便要讲清楚,也很需要一点时间。
“你跟我来。”他拿了伞,示意她跟上,“先吃晚饭。”
陈嘉郡抿了抿唇,没有跟上去:“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
“我知道,”男人幽幽道:“是我要吃饭,你不吃的话,就在旁边看着好了。”
“……”
陈嘉郡脸色涨红,被气的。
柳惊蛰支走了司机,自己亲自开车,当看见副驾驶座的小女孩那张分明被气着了但又刻意忍住的表情,他就心情愉悦了起来。即便车外雨势渐大,他也觉得是可以忍受的了。
柳惊蛰十年如一日地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他记得她以前被他带着,十分爱吃牛排,随即对侍者说了一句“她胃口小,给她来一份儿童牛排套餐”,陈嘉郡却摇头说“不用”。陈嘉郡最后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奶油味,加了鱼子酱。又要了一杯清水,一顿饭吃得简简单单。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把牛排戒了?”
“一定程度上,戒了。”
她不会告诉他,她已经太习惯他做的牛排,那个味道成了她对他回忆的一部分,以至于如果她再选择其他人做的牛排,她都会涌起一阵对过去的不忠诚与太随意的感觉。
一顿饭,两个人的胃口都很好。陈嘉郡是因为饿了,柳惊蛰是因为良心麻木。她记得一句话,说为了使内心宁静,一个人一天最好做一件不愉快的事。陈嘉郡想,接下来她想对他谈的这件事,应该就属于这不愉快的范畴了。
“唐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港口事业。这些年,却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这压力,所有人都明白,来自于你。”她说的是实话,所以才压不下内心的疑惑,要来讨一个说法,“所以这一次,对半岛港,你执意要插手改建,是不是也是为了手里能多一个筹码,和唐家抗衡?”
柳惊蛰听着她讲,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将她的话轻描淡写堵了回去:“你表舅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现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对你。”
陈嘉郡落寞:“你恨他到这个地步?”
“可能吧,可能也不是。”他凭良心说话,“即便跟唐家没有关系,对半岛港,我也是要的。这么好的标的,我不要,别人也会要。你所尊重的贵公司董事长,没有盈利模式的情怀,是会死得很快的。”
陈嘉郡想起坊间流传的关于柳惊蛰的一件事。两年前他和唐家决裂之后不久,和樱庭财团合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一桩同海外合作的烂尾工程。坊间传言,那时柳惊蛰手上可用的自己人只有六个,敢为工程提供担保的第三方只有三家,答应能立刻提供资金的银行更是没有,然而就是这么“三把蔬菜六块肉”,柳惊蛰硬是把它炒成了一桌菜。烂尾工程重新开工的时候,柳惊蛰戴上安全帽亲自当起了工头监工,和施工队同吃同住,在他的现场管控之下,拖了三年没进展的烂尾项目在三个月的时间内顺利竣工。施工方三年没有抬起脸做人了,竣工的那一天,握着柳惊蛰的手激动得表示以后唯柳总管马首是瞻。
这样一个人,唐家尚且忌惮三分,何况是受恩于他的陈嘉郡。她心里泛起一丝苦味:“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也不是来说服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半岛号上的同事、朋友,不会对你退让的。”
“这样,蛮好的。”他并不介意,还耐心对她讲一个故事,“听过‘鲶鱼效应’吗?”
“没有。”
“渔民捕捞沙丁鱼,出海远洋归来,往往会死掉一大半。后来他们发现,在捞上来的沙丁鱼里放一条鲶鱼,为了生存,沙丁鱼就会不停地游动以躲避鲶鱼,结果生存率反而大大提高。”
陈嘉郡脸色微红,有些受屈辱的感觉:“你是要来做‘半岛号’的鲶鱼?”
他并不否认,昔日那种手把手教她去看这个社会的感觉又回来了:“陈嘉郡,你们的半岛港,落伍了。”
陈嘉郡霍然起身,音调高了三分:“不许你这样说!”
她忽然而来的情绪激动让餐厅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引起一阵窃窃私语,连餐厅经理都慌忙赶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陈嘉郡站着,盯着柳惊蛰的样子千般委屈,把年少时十一年积攒的宠爱都在这一刻一次性挥霍光了。
柳惊蛰告诉餐厅经理,为她要了一份限量特供的招牌甜品。他也没哄她坐下,静静地等餐厅经理用推车推来甜品后,他拿过经理手里的热巧克力酱,亲自为她演示:“这道甜品叫‘生如夏花’,白色的巧克力罩下是慕斯蛋糕,就像这样,用黑色热巧克力浇上去,白色的巧克力罩就会按着已经划定的线路融化打开,犹如一朵花开。”
话音落,正好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
“女孩子只顾着生气,连甜品的心意都顾不得了,做它的人知道了,会很伤心的。这里的主厨手艺非常棒,甚至比半岛号的主厨许世塘老先生的手艺更要精进。”
陈嘉郡惊讶:“你知道许师傅?”
柳惊蛰将甜品推至她面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会告诉她,作为半岛号的元老,许世塘是忠臣,手里也有员工持股,可就是这两点,却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煽动、违抗,一度成为他接手半岛港的最大障碍。柳惊蛰曾动过除掉许世塘的念头,又听来一点消息,说他的甜品非常得陈嘉郡的喜爱,而许世塘这两年对陈嘉郡也照顾有加,每晚都会留一道甜品给她。柳惊蛰忽然心里一软,就此将除掉许世塘这件事搁置了下来,不再追究。
柳惊蛰又叫了餐厅经理过来,吩咐再上一道“生如夏花”,把餐厅经理和陈嘉郡都愣了下。餐厅经理愣过之后自然是乐意的,财神上门他欢迎光临,立刻又推来一道。柳惊蛰把热巧克力酱递给陈嘉郡,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哄她的意思:“你试试看。”
陈嘉郡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吃人嘴软,不吱声了。柳惊蛰拿捏她的七寸拿捏得毫厘不差,知道小女孩心性,尚未克制得了甜品的诱惑。这孩子还很单纯,在经历过那么多伤心事之后,还可以这么单纯,是她有这天分,所以才得了他这么多年疼爱。
陈嘉郡最后把两份甜品都吃完了。柳惊蛰看她吃饭规规矩矩,不肯浪费,就不禁对唐家心头火起,不晓得这两年她在唐家被怎样虐待了,连吃个甜品都吃得那么珍惜。唐律是个经历很可疑的家长,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柳惊蛰都有理由怀疑陈嘉郡这两年没被照顾好。
“两周后,会有一场针对半岛港改建的大规模路演。”他忽然告诉她,“半岛港的改建,一旦被我拿下,会牵涉进很多人,包括周围的住户,换言之,还牵涉拆迁的问题。所以,如果你想留住半岛港,这次路演,是你最好的机会。”
陈嘉郡顿了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我不想欺负你没经验,占小孩子便宜,所以有些事,我不会对别人讲,但对你,我没有必要隐瞒。”柳惊蛰吩咐餐厅经理,给她另外打包了两份甜品,又对她讲,“路演上,你要怎么留住半岛港,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曾经带你听过一场商业文明的演讲,美国的商业文明已具雏形,熏陶之下才出得了谷歌朴素又恢弘的上市理念:不作恶。这三个字的力量非常强大,希望你还记得。”
三言两语,提点一下,陈嘉郡豁然懂了。
“你对我讲这些,对你并不利。你为什么要帮我?”
“说过了,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不习惯占小孩子的便宜。”
两周后的路演,如约举行。
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路演,规模宏大、巨头光临。关联人、承销商、投资方、媒体,以及改建涉及的周围群众代表,纷纷手持邀请函入场。群众代表义愤填膺,表示要捍卫半岛港;懂得商场运作规则的老手们则心照不宣,耐心观望。柳惊蛰昔日能被称一声“柳总管”,救火队之名直到今日也十分响亮,这人的拿手好戏,就是出其不意。
陈嘉郡今日会作为半岛号的员工代表登台,发表员工意见书。刘经迟坐在陈嘉郡身边,安抚着她:“不要紧张,你做得很好。”
他安抚她的声音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陈嘉郡却心思一晃想起了她的前任监护人,那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便一肚子柔肠地疼她,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在给她泼冷水。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柳总管您到了,这边请。”
陈嘉郡没有回头。就算没有回头,只听得那连个停顿的动作都没有的脚步声,她都知道,他来了。
刘经迟忽然伸手,握住了陈嘉郡僵硬的手:“没关系,不要怕。”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刘经迟还是一个对感情有些放不开的男孩子,那么他这一握之后,就已经握出了一个男人的气势。柳惊蛰在前排落座时眼神一扫,盯了一眼刘经迟,后者没来由地头皮一麻,手却很有骨气地没有松开。柳惊蛰这一眼盯得很短促、有力,盯一下就收回,留给后者的警告之意却森森冷冷,连身旁的特助都忍不住一惊,谨慎了好几分。
这样子的场合总是按着既定流程走。作为中立方的投资银行当仁不让成了全场主持兼调解员,主持时有资本界大将之风,调节时又浑身散发着居委会老领导的风范。当各类关联方都轮流上场表态之后,场面已经火药味十足了,控场投行人士拿着麦克风已经浑身冒汗,灵机一动,终于叫了陈嘉郡的名字。作为关联方之一的半岛号,员工代表是个小姑娘,总比较好说话,这气氛需要一个小姑娘来缓解。
陈嘉郡起身,稳稳地上前。柳惊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一股温柔又心疼的情绪汹涌而起。他的这个小女孩,终于被迫长大了。
陈嘉郡的声音传承了他的静气,又多了一分他没有的平和:“各位好。我不愿多谈我有多热爱半岛号以及半岛港,我愿意谈的,是想坦陈我与柳惊蛰先生之间,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全场静默,几秒之后,一片哗然。
连一旁的主持人都忍不住惊讶地反问:“陈小姐,你是说你和柳惊蛰先生之间……”
“是的,”她将昔日最痛的过往,变成了今日能打的一张好牌,“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有一句话,叫理高于情。‘理’字在前,才能让我对恩情让步。‘半岛号’以及‘半岛港’对我的意义,就是这么多。”
柳惊蛰递了个眼风,定定地看着她。
陈嘉郡,不负他所望,想要做一件事时,“出其不意”永远是上策。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她,讲话的样子那么婉转,好似一点危害都没有,却暗藏汹涌。他曾教过她那么多,包括女人是怎么回事,如今她用最好的方式,让他看见她已学得那么好。他听她讲无害的事,同事爱、公司爱、半岛港的历史与光辉,看似无害,实则凌厉,她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令自己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也令他处于十分被动、看似在作恶的立场。柳惊蛰唇角一翘,有些恍然。他带出来的这个小女孩,学得太好了,将他对她讲过的,“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发挥到了一个极致。
陈嘉郡演讲结束,鞠躬致谢,获得一片掌声。柳惊蛰敛了下神,知道自己即将伤害她。他有些克制,在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某种因果循环的深刻意义时,它的邪恶又一次震撼到了他。
作为战略合作的最大资方,柳惊蛰上台,将底牌全数亮出,一气呵成:“我非常明白,半岛港对各位的意义,尤其是几代人扎根于此的半岛港人民。我想申明一点,对于半岛港,我不是来抢,我是来欣赏的。欣赏之后,带着好感,就会想让它变得更好。在让它变得更好之前,首先要让已经喜爱了它几辈子的人变得更好。所以,我代表的战略财团已同意,若今日,居于半岛港的朋友愿意稍微配合我们,将得到我方如下补偿……”
男人伸出右手,向后一指,巨幅屏幕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全场哗然。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想象的数字。
男人笑容由衷:“各位,我是商人,而且是一个不作恶的商人。我的诚意,只用数字表示。”
路演结束得如此顺利,几乎没有用太多时间。
陈嘉郡今时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在水深宅险的唐家,谈判时能够被称一声“快刀手”。确实够快,也够狠,下手只用一刀,割断七寸,他就赢了。陈嘉郡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看着各方利益集团上前,与他握手,恭喜他顺利拿下半岛港,陈嘉郡觉得全身发冷。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和他站在了那么远的位置,还是对立面,要开始学会接受彼此的争斗。
特助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该离开了,晚上还有重要的宴会。柳惊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绝了旁人的寒暄,眼神望向陈嘉郡。
她应该是受伤了。并且,还伤得不轻。
柳惊蛰向她走去的时候,内心很宁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攫住他的心,他是习惯在苦难中保持宁静的人,如今,苦难让她更有了一种令他宠爱的面貌。
“陈嘉郡,”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如当年以长辈之姿对她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比我以为的,表现得更好。”
她抬眼看他。
沉默半晌,她问:“那一天你对我暗示,‘不作恶’,表现善意,是可以博取同情打感情牌的最好策略。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应对我的策略?你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没有特别那么想,也没有特别想要你去这么做。”他很平静,一种达到目的后特有的平静,“你是否会选择这样做,我都有应对的策略。”
“但你有想过,我选择照你的方式去做,是你能最快达到目的的方法,对吧?”
男人不置可否,以礼貌的沉默应对。
陈嘉郡眼底有点湿,为十一年的过去,也为今时今日。
“你从小教我‘不作恶’,所以为什么,现在你要‘作恶’?”
旧时候说学本事,就像穿戎衣,那么他对她,算什么?教她学会穿一件件“戎衣”,穿好了,却一刀来刺,教她穿那么多,那么厚,原来他只为磨他的剑。非常悲哀,也非常兽性。
“我不认识你。”陈嘉郡对他失望透顶,“我只认得我的‘柳叔叔’,我不认识柳惊蛰。”
柳惊蛰今晚推了公事,一个人去了酒吧。坐在吧台喝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时间,半夜十一点。喝了一整晚,仍是清醒得很,真要命。
不期而然走来一个人影,江和歌在他身边落座,笑容盈盈:“这么巧,一个人?”
柳惊蛰连眼睛都没抬。
“你江小姐要‘偶遇’一个人,走到地狱都是逃不掉的。”他兴致缺缺,不和她玩,拿起一旁的整瓶酒,给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再把手里的酒瓶往她面前一放,“要喝多少,你自己倒。”
江和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么没兴致,连给我倒酒都不肯?”
“劝女人喝酒,是作恶。”他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人一晚只能做一件恶事,我今晚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你指的是,你利用你的小女孩,抢了半岛港这件事?”
“……”
柳惊蛰没有回答,盯了她一眼。醉意蒙眬,留一丝清醒,若有似无,这样的一眼盯上了你,是要盯到骨子里的。
“别这么看我,你柳总管最近做的这件事,引起的轩然大波,你比我清楚。”江和歌笑盈盈的,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意隐隐退去,“唐家最重要的用兵之地,就是港口经济,半岛港的地理位置何其特殊,四方人都明白。联通内外,又占据了自由贸易港的天时地利,如今是一块原石,一旦被开发,现出真面目,其结果不亚于再造一个东方经济港。香港、上海,这样的港口经济城市,如果再多一个,带来的巨额利益乃至改变历史的贸易手段,单是想想,就已让人后怕不已。”
他喝了口酒,放下时酒杯里的冰块撞得叮当响:“我跟唐家的事,不是秘密。所以你说的这些,有什么问题?”
江和歌一笑。
她忽然伸手,搭上他的左肩,半是诱惑半是试探:“如果我说我知道,樱庭财团计划了数年,也很垂涎半岛港呢?”
柳惊蛰对上她艳艳的视线:“……哦?”
“我还知道,你这次出手,是完全撇清了以樱庭财团董事的名义,动用了你柳氏私人的资金。”她近身贴着他,外人看来,就像在谈情,只有当事人明白,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人震惊,“柳惊蛰,若背后没有人撑一把,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手笔,用巨额补偿费收买了半岛港的各方关联人,顺利拿下半岛港?你走了这一步,断了唐家的后路,或许也没有人察觉到,你也断了樱庭财团的后路。樱庭家苦心经营数年,想要走港口经济这一条路,打通海上贸易,容不得任何人破坏。你这么一出手,你这位樱庭财团的董事,樱庭小姐的未婚夫,和樱庭家的关系,可是令人好奇得很啊……”
柳惊蛰稍稍用力,不动声色地将她推开。
“江和歌,管好你自己。”
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顺着他的意思不再追问。柳惊蛰三缄其口的事,不会是小事,至少,不会是好事。
江小姐不怕的人很多,尤其不怕男人,按耐不住就撩一把:“抢了人家热爱的半岛港,你的那个陈嘉郡,会恨死你吧?”
柳惊蛰心里不痛快,正欲发作,却被一道播音声打断了。
直播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播放着一条突发新闻:“半岛集团的归属权、半岛港的改建权尘埃落定的今天,也是半岛号最后一次出航的纪念日,就在十分钟前,本台确认了今晚的突发事件:半岛号靠近半岛港返航时,突然遭遇不明原因的沉船事故;半岛号发出求救信号,救援队已动身前往搜救。本台记者已赶赴现场,将为您带来前方最新的现场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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