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

他非唐姓,却是最核心的唐家人。 他可以很温柔—— “我姓柳,柳惊蛰。”他很少跟人自我介绍,对她却破了一个例,“唐家派我过来,是想让我和你共同努力一件事:陈嘉郡,今后的人 生,请多指教。” 可以很霸道—— “你也要喜欢我了吗?” “喜欢?我是要预定你。”

第三章 开半扇窗,多一些风
一个男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女生寝室,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的这一对师生,手里还翻着陈嘉郡出门前摊在桌上的练习本。
徐问顿时惊了下,不自觉地就挡在了陈嘉郡身前:“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陈嘉郡的一声惊喜的叫唤。
“柳叔叔!”
徐问瞪大眼睛看着陈嘉郡灵活地从他身后蹿了出去,他就这样被她完全无视了。他有点不可置信地追问了一句:“陈嘉郡,你真的认识他吗?”
陈嘉郡:“……”
不能怪我们徐老师如此不给面子地怀疑。无论从外表气质上还是内在性格上,柳惊蛰和陈嘉郡的不同,都到了天差地别的地步。
柳惊蛰阴柔中带城府,他不喜拖泥带水的性格使得他处理任何问题都能够用最不留情面也最快的方法直指核心;而陈嘉郡却是乖巧中带无争,她对人对事的温情、对天对地的坦诚,都显得她毫无城府。
然而就是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有着谁也无法理解的亲近。这一种亲近带着强大的力量,牢牢将他和她维系在了一起。
陈嘉郡想解释:“他是……”
冷不防被身旁的男人挡了下来。
男人慢悠悠地开口,亲自回答这个问题:“柳惊蛰,‘唐家’的人。另外,还是陈嘉郡的监护人,暴雪的董事,贵校‘东风大楼’的基金捐款人。”
男人说完,话锋一转,直直盯着他:“徐老师,还有问题吗?”
徐问尴尬地走了。
气氛一阵微妙,柳惊蛰好整以暇地问:“你说一下你最近在学校干什么?有没有老实学习呀?”
他的语气虽然不太常见,但显然也不凶,听上去好像不太严重。陈嘉郡的激情顿时就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开始说自己怎么的认真、怎么的努力、怎么的不想辜负他的期望。
柳惊蛰听着听着,刚开始什么表情都没有,忽然打断她问了一句:“交给你的钥匙为什么扔了?”
“……啊?”
陈嘉郡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维,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是说他交给她的那把备用钥匙。
“因为我觉得,我拿着它不好。”她有点尴尬,尤其当他脸色不好让她完全看不透的时候,“柳叔叔家没有外人居住,我平时又不住那儿,打扰太久不好。所以我就回学校来了,临走前把钥匙放在了玄关处。”
柳惊蛰只是听,连话都不想说。
他其实自己也很矛盾。
给她钥匙的时候他确实有那么一丝“有个小孩在身边真麻烦”的念头,但也没多想,给了她就算了,他甚至想过如果她把家里弄得一团乱等他回来有理由打她一顿也是蛮爽的。然而当他回来见她还了钥匙情愿回空荡荡的学校做劳苦学生,家里不仅没乱还更整洁时,他的心情忽然更不爽了。
——这种希望落空找不成茬的感觉真是郁闷啊。
“把手伸出来。”
陈嘉郡犹犹豫豫地摊开了左手。
她瞧了一眼他不太好的脸色。
该不是想打她吧?!比如“我给你钥匙是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这样的不爽?
柳惊蛰从口袋里抽出左手,陈嘉郡本能地一缩。
“躲什么?怕我打你啊。”柳惊蛰把手里的东西一抛,正好落在她的手心。定睛一看,正是那把备用钥匙。她听见他说:“收好它。以后不管什么场合,都不要还给我。”
柳惊蛰这人心性的两极分化就在这里。他认准了要给人东西的时候,执着得即便对方不肯收他也是一定要送到位的,而一旦在工作中涉及利益关系,他又比谁都精,一分钱都别想从他手里溜出去。
陈嘉郡握住手心的钥匙,温温的,还带着他贴身的温度。
在她把他当做自己人十年之久后,他终于也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陈嘉郡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但在这情景刺激下,她隐藏的心思都出来了。
“柳叔叔,”小女生心思一动,非分之想就紧随而来,“今年过年我想和你一起。我不想留在学校吃年夜饭,我想和你在一起。”
柳惊蛰双手抱臂,颇有兴味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被他盯了这一眼,陈嘉郡当即后悔了。
她刚才在说什么,她怎么敢那么说。
柳惊蛰的身份何其特殊,虽然他如今身在暴雪,但空降暴雪坐镇只是给唐家面子出手帮一把卫朝枫而已,归根究底,他听命的仍是唐家。换言之,唐家新旧交替之际的年度宴会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以他“唐家总管”的身份地位,不仅要回去,恐怕还要一力承担其间的各项安排。这样一个男人,人贵事忙,心里没有她,身心皆离她千里之外,她怎么和他在一起?
“陈嘉郡,”她对面的男人倒像是兴趣来了,问得意味十足,“为什么忽然想和我在一起?”
印象中,她是一个,对他颇为敬畏的小女孩。
过去那么多年,见面那么少,为数不多的那些见面,她也总是低着头,看他一眼就会逃开视线,他盯着她不放时她就会因害怕与害羞而脸红。因此,他从未对她上心。这样的小女孩太小了,他既不能将她作为对手也不能将她作为女人来对待,当然,他也不可能将她作为女儿来看待,他和她之间毕竟少了一层血缘关系,使得他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至亲骨血”这样的羁绊感存在。所以后来他拿她没有办法了,索性将她视为“责任”来对待。
十年过去,柳惊蛰陡然发现,他的这个“责任”,忽如一夜春雪满枝头,催开了梅花,生动了一整个天地。
小女孩渐渐长成了一个样子,在向他靠近。
他忽然非常好奇,她想靠近他到哪种程度,到什么样子。
“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她张张嘴,有点干,被他这样子看着她连说谎都不会了,“以前每一年,都只能给柳叔叔发短信说新年快乐。今年我不想那样了,我想亲口对你说。”
柳惊蛰莞尔。
有一句老话讲,开半扇窗,多一些风。这本是劝人克己的话,但借古言今,珍惜一些小情绪,做一些他原本不会去做的事,犹如开窗放风,宽以待人,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生命中有太多人不能靠近,偶尔有一回这样的小温柔在他身边忽明忽灭,他珍惜一次又何妨。
“收拾一下东西,”他幽幽开口,下了决定,“我想你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要跟我走。”
陈嘉郡抬头望他:“去哪里?”
“一个,不太近的地方。”
男人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吩咐她:“明天的飞机,你跟我去唐家。”
“唐家”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而是一个统称。
它代表了以唐家为首的几大家族经过数十年风雨洗礼、褪尽青涩融为一体后的庞大利益集团。如今以唐律为首的高层家族成为这一利益集团的中流砥柱,“唐家”为首,“柳家”紧握金融财政大权撑起总管之职,“方、乔、霍、上官”并称四家臣,牢牢握住港口、医疗、房地产、军工四大实体经济命脉,六家各司其职,相辅相成,唐律的魄力在于将原本一盘散沙的六大家族整合成了上下分明、理性秩序的完整体。对它最犀利的评价来自港媒,早在世纪交替之际港媒就公然点评“大陆沿海财团仅此一家”。
唐家在每一年的新旧交替之际举行家族晚宴是惯例,没有意外的话,六大家族的要员都会赶至现场。当然了,这种全员聚集的场合只用来饮宴就太浪费了,所以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就在每一位唐家人心里昭然若揭:这,其实是六大家族一年一度会面密议家族事项的时间与机会。
陈嘉郡在飞机上从柳惊蛰口中大致了解了这一点,当然,以她贫乏的想象力自然想象不出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代表的含义,但《公司法》这门课成绩为A的陈嘉郡同学很聪明地从另一个角度想通了:从现代公司理论的角度考虑,这就相当于一年开一次股东大会啦。
私人飞机从万米高空俯冲降落,从停机坪望出去,半山的景色尽收眼底。陈嘉郡谨守本分,在飞机落地、壮丽山景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陈嘉郡的第一反应不是自拍合影发社交圈,而是下飞机跟着机组人员去拎行李。她没名没分地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的监护人来了,脑力工作不行至少以体力活来弥补。
以至于亲自前来迎接柳惊蛰的唐宅府邸管家丰敬棠颇有兴味地将眼神在这小女孩和柳惊蛰之间来回打转,最后终于没忍住一颗八卦的心,饶有意味地说了一句:“柳总管,一年未见,你的爱好很特别啊。”
柳惊蛰自然知道他公然带一个小女孩现身唐家会面临怎样的局面。连丰敬棠这样的老狐狸都忍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要来一探究竟。
柳惊蛰脸上的公式化笑意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地叫了一声陈嘉郡。陈嘉郡“哎”了一声立刻跑了过来,柳惊蛰指了指眼前这老人,对她道:“叫丰伯。”
陈嘉郡恭恭敬敬地叫人,怕礼数不够还鞠了个躬:“丰伯。”
“不敢,”丰敬棠老狐狸一条,笑着看了一眼柳惊蛰,意有所指,“陈小姐可是柳总管身边的人。”
“不算是。”
柳惊蛰像是早已料到会面临这种局面,心里一把牌早就摆顺了。他打了一张牌,搬出一个强大的靠山:“唐律的表外甥女。你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她还小。”
这张牌一打出来,丰敬棠果然为之一肃,神情都恭敬多了,也不敢再开玩笑了。和唐律沾边的人,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毕竟唐律做事都有他的考量,谁知道这小姑娘将来会成为唐律摆在唐家的哪步棋。
“原来是表小姐,”他垂手,恭敬致意,“方才冒犯了。”
陈嘉郡低着脑袋瓜,一声不吭。
丰敬棠和柳惊蛰都有点意外。
丰敬棠意外的是这姑娘果然不愧是唐律的表外甥女,一股子高傲;柳惊蛰意外的是她竟然懂得用沉默来伪装高傲,毕竟只有他明白她那一副高傲的外表之下就是一颗未发育完全的玻璃心。
其实陈嘉郡是有点伤心。
他刚才竟然在她面前对别人这么说,说她不算是他身边的人……
平心而论,那只是柳惊蛰随口一说的废话,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在陈嘉郡看来这话的严重性不亚于她刚觉得跟在他身边有“总有一天做他女朋友”的希望,他就对别人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陈嘉郡觉得这打击大了。
柳惊蛰会在新年宴会之前提前回唐家坐镇,处理宴会的一切事宜,这是惯例。掌管内务的丰敬棠预先备下了他需要的一切,包括房间、侍者、日程安排等。柳惊蛰一下飞机就被唐律派来的人接走了,走前他提点了一句,陈嘉郡的住处不要离他太远。他的本意是唐家水深人杂,小姑娘不要给他惹麻烦,索性由他带在身边。然而丰敬棠心领神会,把两人关系在心里绘声绘色地想象了一番,最后索性把陈嘉郡的住处跟柳惊蛰安排在了一起。
于是,当柳惊蛰跟上司完成第一次会面之后,返回住处时看见眼前的情况,猛地眉头一皱:“谁让你们安排我跟她住一起的?”
柳惊蛰在唐家做事,受不良风气影响太深,近不了人,也不让人近,久而久之他这个人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站出生人勿近的气场来。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惊一乍地一问,屋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为首的一个侍者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丰爷的意思,他说这是您说的,不要让陈小姐住得离您太远。”
“……”
那也不用这么近吧……
这座庄园那么大,住隔壁不行吗?!
柳惊蛰有点烦躁,丰敬棠那人在想什么他太明白了,他是认定了陈嘉郡跟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安排。柳惊蛰想丰敬棠那人什么眼光,他柳惊蛰要乱搞男女关系会看上这么个身上没几两肉的小女生?他搞笑吗?
倒是一直在屋里默默整理箱子的陈嘉郡,这会儿走了出来,破天荒地没像平时那样一口一个“柳叔叔”,而是走向了侍者,对他道:“方便的话,你给我换一间房吧,我不住这儿了。”
唐家的侍者何其精明,看了一眼屋内,见她方才已经把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好了,这会儿正在一件件收回去,显然是听到了方才外面的对话,才下了决心不住了。
一屋子的侍者放下手中工作,齐齐看向柳惊蛰。
这里谁说了算,他们是明眼人,清楚得很。
陈嘉郡说完了,也没有去看他,转身又回屋里去了,一个人闷声不响地重新收拾起行李箱,准备搬出去。
柳惊蛰眼色一深,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扫了一眼场面上的人,连一句“出去”都没有,周围的侍者立刻心领神会,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迅速地退了出去。这里是唐家,察言观色是本能,男男女女,尊卑有序,是生存法则至要紧的第一条。
众人退出去的时候不忘带上门。关门声传来,陈嘉郡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明白了一件事:她和他正独处一室并且气氛不算太好。
陈嘉郡继续埋头整理行李箱。
柳惊蛰别的本事她没有学会,沉默寡言的本事倒是被她学去了一半。
她终于收拾好了行李箱,拉上了拉链,连这里都容不下一个她那她又何必留下来给人添麻烦。她拎着箱子走出去,绕开他身边,离开时小心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柳惊蛰始终没有声音地盯着她,有点兴趣了。他想看一看,这个由他一手监护长大的小女孩,会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第一次反抗他。当她绕过他身边伸手去推门的时候,他终于出手,将她的右手一把拉住。
“不打声招呼,就想走?”
“你不喜欢看见我,我不会留下给你添堵。”
“这是生气了?”
“没有,对柳总管你,我怎么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叫我的?”
柳惊蛰用了点力气,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她那么小的一个人,那么弱的力道,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在他手里被他巧妙地一带,她就连人带箱地被拖到了他面前。
他俯下身,生平第一次,以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姿态对她挑衅:“陈嘉郡,来到你表舅舅的地方,连脾气都变大了吗?”
陈嘉郡有些恍惚,觉得他陌生。
她还不太明白,一旦褪去“长辈”的责任约束,以男人身份面对女人的柳惊蛰,语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调情感,连教训人都带着情潮涌动,声音特轻,调调特荤。
“你表舅舅姓唐,你姓陈,这关系远不远,你来教教我啊?”
她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反抗:“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啊,我是唐家的表小姐,不是你柳总管身边的人。”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有没有脑子?”
陈嘉郡气得小脸都涨红了,转身就走。
“想去哪里?”
“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烦着你。”
“这样啊,可是我忽然不想你走了。”
“……”
彼此面对面站着,他的右手顺着她的左手一路滑下去,滑至她手心与她一同交握住她手里的行李箱把手。就在她全然不明白他是何意时,他已经从她手中一把夺下了那只行李箱,顺手一扔,一整个箱子就被孤零零地扔了出去,飞出去一段距离,砰然落地,沉闷的一声重响,撞在了地上也撞在了陈嘉郡的心里。
“你的‘柳叔叔’会对你客气,‘柳总管’可不会,以后你叫人之前,想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叫。”
“你!”
她全无反抗的经验,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长辈。偏偏他既是男人又是长辈,她更是不晓得如何是好。这下她明白了,柳惊蛰动怒,原来是这样子的。
陈嘉郡涨红了脸,想要挣脱他的手。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她,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
他有些阴郁,语气不善:“陈嘉郡,这么快就学会仗着你有表舅舅来发脾气了啊?”
其实柳惊蛰心里也清楚,他确实有点没事找茬的意思。
本来就是他嫌弃人家小姑娘在先,被人家看出来了,顺着他的意要走,他忽然又有别的哪门子的不爽了。
柳惊蛰本性中那股强势的掌控欲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嫌弃你是可以的,但就算我嫌弃你你也不可以主动离开我!
虽然这种想法很欠抽,但柳惊蛰还真就是会这么想的一个人。
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决定的,在唐家三十年使得柳惊蛰的信仰似乎和早年美国华尔街的那句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妙,“把自己变成野兽,也就摆脱了做人的痛苦”。人兽之辨只在细微的一点上,一旦跨过了那一个点,逾过一线堕入兽界,上下做人的弹性就会极大,上至三十三层天,下到十八层地狱,这黑白无常的距离才真叫是非无从辨。
就在两人陷入僵局时,拯救这一沉默局面的人推门进来了。
“啊呀,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丰敬棠那略显老态的淳朴面容之下,洞察世事的犀利眼神丝毫未变,这才是一介管事能够在这庄园终生立足的底牌。他在唐家五十年有八,这样的历史之姿一撑,后辈如柳惊蛰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因此,也就丰敬棠还能在这种场面,打得出半句机锋半句笑言:“柳总管,外面天色才刚黑,这不合适。”
柳惊蛰不得不给面子。
他终于收了手,放开了她。
陈嘉郡惊魂未定,低头摸了摸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背已经被他的力道弄出一片瘀青。
男人转向来人:“什么事?”
“律少让我送过来的。”
丰敬棠老狐狸本色立现,很明白现在只有搬出唐律,才压得住柳惊蛰一身的戾气。他递上手里的一束鲜花,交给他,把话说得很含蓄,是只有自己人才明白的话:“他已经去过了,知道你一定会去,所以准备了花让我送过来,不劳柳总管你再费心准备。”
柳惊蛰果然神色软了下来。
唐律这一手攻心,把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拿捏得极为精准,使他此生都觉欠他,无从反抗。
他接过花束,空运到此的鲜花还透着刚摘下的鲜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布鲁斯玫瑰。柳惊蛰心里一软,方才的阴郁褪去不少:“替我谢谢他的心意。”
丰敬棠微笑:“这个自然。”
被这么一打搅,柳惊蛰无意再去管陈嘉郡的闲事,交代了她一句,就走了出去:“我有事出去下。你不用搬出去,就跟我住,这里两间房,你挑一间,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一走,整个空间就寂静下来了。少了那股强势的存在感,连温度都低了几分。
陈嘉郡蹲下身把刚才被丢出去的箱子扶起来,一道缝陡然裂开,丰敬棠听见声音,走过去一看:“哎呀,坏了呀。”
陈嘉郡尴尬地解释:“我买的,它便宜,质量不好,一吃重就容易坏。”
丰敬棠是什么人,见她只字不提和柳惊蛰之间的冲突,他立刻配合地将这事拂去:“呵,是呀,现在的做工,可不如从前了,人心都躲懒,粗制滥造就出来了。”
陈嘉郡感激地望他一眼。
他没有拆穿她,保全了她的自尊心。
她正要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却听见身后一声突兀的问话:“你是不是怕他啊?”
陈嘉郡一僵,身形都顿了下。
丰敬棠之所以可以是唐家的“丰爷”,就是见过的太多,太知道天下无非那几个故事,男女间谈情,男人间谈权,大起大落都在故事里。搭一处戏台,唱词念白脚步起,生旦净末丑,一台戏可以说尽上下五千年。
如今眼前这台戏,他见着了,本想视而不见,奈何对手戏的两人实力太悬殊,令他不忍,想扶一把这弱势的小花旦。
“他长你十一岁,当年以二十岁的年纪接手你的监护权时,本身还是半大不小的一个人,却从此一诺千金,护你周全,并且,同你毫无血缘。这份情义,不能不说足够分量。按辈分,你尊他一声‘柳叔叔’不为过;按常理,尊生敬,敬生畏,你对他心存畏惧,也有你的道理。”
他话锋一转,点到即止:“寻常人家的女儿,对长辈生畏,起了冲突,以女子小辈的红娇天性讨一个饶,事情就过去了,眼底心里不留惧。然而还有一种畏,是女子对男子才会有的,是‘生怕他离开’,所以妥协和退让……”
他猜到了。
她看着他对她深怀同情的眼神,就知道,这个老人已经猜到了她最大的秘密。
陈嘉郡不否认,反问:“还有呢?”
丰敬棠唇角一翘,升起些敬意。这么小的一个人,魄力却这般大,敢就这么承认一段几乎禁忌的感情,令他也不得不君子一把,不妨对她直言:“你的监护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人,更严重的是,他不是一个会放任自己和‘唐家’牵扯不清的人。”
把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楚了。
女人对柳惊蛰而言没什么杀伤力,因为他自身门道太厉害。是哄女人的好手,又不轻易哄,这个特质令他成为好女人和坏女人都盯得上的猎物,诱惑太多,心就被练得硬起来了。不硬不行,否则他怎么活。
而他偏偏又生为唐家一份子,不是核心,也绝不边缘,在唐家的地位敏感得令各方紧盯不放。要想平衡这一种人生,他必须站稳一个地位,又不能太深入。有能力,却不争第一,这才是柳惊蛰的过人之处。
换言之,这样一个男人,不会对女人轻易动心,尤其是和唐家有关的女人。
陈嘉郡,天时地利一个都不帮她,如何讨他喜欢?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没关系。如果他是会轻易动心的人,也不值得我的喜欢了。”
丰敬棠几乎要敬重这个小女生了。
她没有当着人面慷慨激昂地拿什么主意,但一个转身、一个迈步,主意全在动作里面了。
柳家的柳老太太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
柳老太太本名姓莫,有一个很典雅的名字,莫丹青。在那个“建国”“国庆”满地跑的年代,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飘逸出尘的名字,令人一听就明白,这户人家,恐怕是有点学问的。
这话,还真对了。
柳老太太的父亲莫老先生,年轻时就称得上是个阔少,有着一切阔少的标配:出入配车,吃饭靠伺候,结婚时的阵仗,更是登上了报纸头条。然后,就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故事一样,打仗了,运动了,莫家的家产也基本都被充公了。莫老先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只淡淡道:女儿就叫莫丹青吧。
几十年后,当莫大小姐已经成为大家口中的柳老太太时,才惊觉父亲的情怀无限。
有道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要受点苦的。但莫家大户人家的遗风给莫丹青造成的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无论是先前被人尊称的莫大小姐,还是后来街坊口中的小莫,莫丹青都活出了不辱门风的英气,连上街买菜都把一双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很快地,莫小姐就到了适婚年龄。
莫小姐不乏追求者,只是情路有那么一点阴差阳错。
在莫小姐年华最好的年龄,占据莫小姐之心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姓唐。姓什么不重要,但如果提起这位唐先生正是来自“唐家”,那么人们多少就会有种认为她傍上豪门的酸味了。
莫小姐对这样的家世,其实敬谢不敏。会和唐先生在一起,是真的动了感情。
然而正如她所料,这样的家世注定不会平静,唐家最怕的不是外敌,是内乱。一场内乱终于无可避免,将唐先生彻底拖下战场,深陷泥潭分身乏术。彼时的莫小姐,风姿有神,脾性正娇,一个女孩子最不用怕事的年龄就是这个时候。莫小姐什么都不怕,尤其不怕失恋。一场拉锯战,和唐先生聚少离多从日到月再到年计,莫小姐终于动怒,“分手”二字终被摆上台面。
一来二去,双方都不愿低头,离散竟也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这时候,莫小姐已经是晚婚。
“年龄”二字是个弹性很大的概念。有人宠你,放在手心疼,“年龄”这个东西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被纵容,怎样都是好。当宠爱过去了,无人再疼,世俗的风波就会像梅雨期的阴霾,说来就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一个很恶毒的种族。落井下石、伤口撒盐、二次伤害这种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莫小姐就是在这样的年龄遇上了柳先生。
说“遇上”其实并不确切,他们很早就认识,因为柳先生,正是唐先生的好友兼下属。对莫小姐而言的“遇上”,显然包含了另一层更深的意思:她终于意识到了,柳先生一直以来对她的情有独钟。
柳先生是个斯文人,这样的斯文再加一点城府,带来的后果就是,莫小姐在和唐先生一起的四年里,完全没有看出一点柳先生的本意。以至于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震惊得几乎有些感动:她是一个爱得很苦的人,但她竟然被另一个爱得更苦的人爱着。她答应和他第一次约会开始,她看见他不轻易流露表情的脸上一闪而过藏不住的幸福,她就明白了她在这个男人心里的位置——
这是一个她可以倚仗的男人。
莫小姐就这样成为了柳太太。
唐先生在这件事上是有器量的,送上了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感情上都相当可观的祝福。他与这一对夫妻的友情在柳太太成为柳老太太的后半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更确切地说,是在柳先生中年意外身亡之后,将柳太太从巨大悲痛中带出来的,正是唐先生。
所以人们常常感叹,柳老太太是一个幸福的人,她一辈子都有可以倚仗的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种感情,爱情,友情,她都执手在握。
当然了,对柳老太太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男人,后来只有一个——柳家的独子,柳老太太的独苗苗。
莫小姐在生这个孩子时着实吃了一点苦,胎位不正,母体又虚,女人最不愿意受也是最愿意受的苦莫小姐算是尝尽了。那天正是莫小姐在承受万箭穿心之痛时,咬牙念出了“柳惊蛰”这个名字。
柳先生在第一时间抱着刚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时就说柳家的少爷要和柳家的太太一样,将来是要一辈子宠着的,可惜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只有人到中年的命,对太太只宠到了一半,对孩子还来不及怎么宠。在一次海难意外后,他再也做不到继续宠她。
柳太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世上最要弄分明的就是生死之事,拒不接受丈夫已故的事实。悲痛欲绝后一咬牙,又做回了莫小姐。每当大苦大难临头时,她总会做回莫小姐。柳太太是有人宠着的,不管大是也不问小非,活成一个贵妇或者一条米虫都可以。而莫小姐是有主见有思考,遇事不怕遇人不躲,透着一股傲气,就算没人撑着她她自己也能把自己撑起来。
莫小姐就凭着这股傲气,撑起了柳家这个家族的半边天。但孤儿寡母毕竟有先天弱势,所以柳家那剩下的半边天,是唐先生替她撑起来的。
唐先生此时的身份不仅是有头有脸,还有妻有子,这样一个男人能够公然对昔日恋人伸手扶持一把而不避讳,唐太太的心胸豁然可见。莫小姐是个表面乖张实质爱憎分明的人,她对唐先生有感恩之情,最后连带着对唐太太也一起感恩起来。莫小姐的感恩不仅稀有得很,还值钱得很,这在日后唐先生夫妇一一故去,唐家尚处于少年期的幼主陷入家族夺权内乱之际,就是莫小姐的这份感恩,使得整个柳氏家族牢牢站在了唐家一派。
此时已经历大起大落的柳老太太最不缺的就是人生智慧,尤其是和人内斗的智慧,她的历史经验和与时俱进的眼光,都为唐家下一代核心登台掌权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此日后唐柳两家的关系亲不亲,就不用多说了,柳惊蛰能在唐家被尊称一声“柳总管”,除了自身不容小觑的实力之外,也是有历史原因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有英气之风又有女子之娇的老太太,竟在后来病了。
一场忽然而来的恶疾,她被打倒,一蹶不振。
她的独生子请遍全世界医生,竟都束手无策。
断断续续病了一年,这样一位对唐柳两家而言都占据重要地位的老太太,在一个深夜,终于撒手人寰。
陪在她身边走完最后一程的是她的独子。
柳惊蛰永远记得,母亲过世前,那破釜沉舟最终却又欲言又止的表情,生生扼杀了她最后一丝生机。
夜晚九点,柳惊蛰独自出现在山林的一方静谧之处。
这是柳家所属的墓园,五年前开始,他的母亲长眠于此。
墓前放着两束花。
他俯下身去看,一束来自唐律。柳惊蛰莞尔,那人的风格真是十年不变,送人只送百合,活人故人,一视同仁。
旁边还有一束,是花束中绝不多见的樱花花束。做工的精致与远道而来的和风味,令他看了一眼当即明白这是出自何人之手。柳惊蛰不置可否,在两束鲜花的当中放下自己手里的那一束布鲁斯玫瑰。
“莫小姐,”男人抬手,抚过碑上那一方四方格,照片中的女子傲气而娇艳,那是他一生为之骄傲与敬重的母亲,“又一年了,你好吗?”
是的,不似寻常母子,他不称她为母亲,他生前生后都只称她为“莫小姐”。他甚至可以想象,当她听到他这一声叫唤时,会给他一个艳艳的眼神娇笑道:你呀……
有一类女子,会在过了一个年纪之后,就不再老。
他的母亲就是这类女子。
在她生前,他经常握住她的手,一握就是很久,舍不得放。脸上再趾高气扬,一双手就已经出卖了女人的年龄。这是一双老人家的手,已有皱皮,夹杂着深色斑,莫小姐没有让经年的苦痛在脸上表现出半分,却制止不了这些总要找一个出口安放,它们找着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手。莫小姐是个明白人,她重体养生,唯独不保养的就是一双手。人生循环,总要留一个出口给苦难腾地方,让她处处下风被它们嘲笑,这样你来我往才得平衡,它们才肯在日后更久远的日子里对她更宽容些。这一双手,就是莫小姐给苦难腾出的地方。
这样聪敏的女子,柳惊蛰心疼她心疼到了骨缝肉血里。
她一介女子之身,一力抚育他至成人。教他三岁读书,四岁习字,怕他长大后被人轻侮是长于妇人之手,在他十岁那年就教他佛经,让他学会以心御敌,排除异己。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无异,她以一个女子的眼界,令他将这个道理用得融会贯通。天下之大,他再无心敌。
所以在她过世之后,他常常觉得他没有能力再去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这当今天下,这和平盛世,哪里再出得了一个同他母亲那般,于乱世中娇艳生挺的灵动生命?
柳惊蛰在墓前一个人静了很久,当山风凉意提醒他时间已很晚时,他才如梦初醒,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一旋,转身慢慢顺着台阶走下山道。
台阶下,一个背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路灯光影下。
柳惊蛰从高处一步步走近,心不设防,就这样被震了一下。
陈嘉郡坐在最后一层台阶上,显然已等了很久,被风吹得连扎起的马尾都有些松了,一个人像东北大老爷们似的揣着手,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上面正显示着一本电子书。
柳惊蛰停住脚步,默不作声地站在背后看了她一会儿。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女生,似乎总是这样,在不经意的角落以同一个姿势不厌其烦地等着他。印象中甚至有一次,他安排和她见面谈功课,却被供应商的突发事件拖累外出救火,当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后发现她就等着他在他办公室睡了一夜。
深夜的山林风吹得柳惊蛰有点思维不正常,他忽然觉得,陈嘉郡就是那种,不是他的情人、女儿、亲人,但总会想办法令他不得不把心里的一席之地腾出来给她的那种人。
男人一深一浅地想着,开了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声音,陈嘉郡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腿,显然还不能适应长时间坐着陡然站起时的那一阵酸麻。她见到他很高兴,她见到他似乎总是高兴的,不久前两人间的对峙早已烟消云散:“因为,这里没有人是我认识的,我只认识柳叔叔啊,所以柳叔叔在哪里,我就来找你。”
他唇角一翘:“丰敬棠带你来的?”
“嗯,他指了一个方向,我自己找过来的。”她发出一声小女生的感慨,“唐家好大,像城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柳惊蛰松了松表情,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走到最后一层时才看见她身边放着一束鲜花,花束显然是从这周围山林刚摘下不久,被人聪明地用茎秆坚韧的草类扎成一束。花叶交相,层次有序,是好手艺。
他看了一眼,就明白她想做什么,开口给了她机会:“你做的?”
“嗯。”
在这山林之中,花束的去处,谁都明白。
她很坦诚,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坦诚:“我知道我……应该不够资格上去献花。不过,我是柳叔叔你监护长大的,所以我也想,给柳老太太送束花。临时摘了一些做的,本来想,放在山下这里就很好了。”
柳惊蛰心思一晃。
身为柳老太太的莫小姐,生前最爱做的事就是找他谈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可谈的,老太太想谈的无非只有两件事:该成家了,该抱孙子了。但这两件事对于柳惊蛰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存在。人老了就特别喜欢跟人讲这个事,她这个不孝子虽然不争气地连个老婆都没有,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老太太跳过儿媳妇直接臆想到孙子。
怀旧追忆,柳惊蛰看着陈嘉郡,忽然对她道:“把花拿上,你跟我来。”
陈嘉郡眼睛一亮,立刻捧起她做的那束花,一阵小跑追上了台阶。
“等一下。”
陈嘉郡停住脚步。
身上立刻被搭上了一件西服外套。
柳惊蛰清冷的声线在夜风里更低三分:“上面比较冷,穿好它。”
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了。
再争,再吵,时间一搅和,就可以化解所有。“亲人”间是没有恨的,“亲人”间也没有很多能说出口的爱,“亲人”间有的,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一生,吵着好着,一生就过去了。
陈嘉郡乖巧一笑:“嗯。”又想了想,道,“那柳叔叔你冷吗?”
“上去当然会冷,等到了山顶你再脱下来给我。”
“……”
“干什么这种表情?”
“……那我还给你好了。”
男人一把按住她解扣子的手,松了松表情,一笑:“骗你的,大人不会冷。”
陈嘉郡的心情完全被他掌控,不由得跟着傻笑了一下:“呵。”
柳惊蛰看着她跟个小猎狗似的欢快地一前一后跟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轻松:他虽然没本事结婚生孩子,但也给他妈带了个小女孩来拜她,也算尽孝了是不是……
柳惊蛰隔天一早就被唐律差遣去办一件事。
一年一度的唐家新年宴会不仅会有自家人参与,重要的合作方也会在这个时间来拜访。唐律丢给他一个名字:樱庭直臣,今日到访。
柳惊蛰“啊”了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摆明了要做一条“老板不开口就绝不主动揽活”的咸鱼。
幸好唐律这人也不是什么好鸟,脸皮够厚,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下了指示:“他带了人过来,目的很明确。有一笔合作案,你去谈。”
柳惊蛰拿着电话不说话。
这笔合作案他是知道的,跨国谈条件涉及的细节太多,危险性也更大,合作方背景又是日本的百年家族财团,柳惊蛰在南京住过一段时间,爱国主义教育很到位,这笔合作案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是能不沾就不沾。
本来嘛,这事也轮不到他沾,这是方是非的分内事,可是方是非这人最近沾上了一件事。身在中东从事合法军工生意的上官厉传来消息,中东群众忽然心血来潮,要搞资产证券化,对军工买卖也弄出了个军火券。上官厉这一军工界的巨头,上学时就体现出了文不如武的弱点,碰上了“证券化”“货币化”这种金融词汇就彻底痿了。可是方是非懂啊,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投机倒把的天赐良机,立刻揣着个好干部下基层的破皮包就跑去了中东。当樱庭直臣到达唐家时,那两人正在中东炒军工券炒得不亦乐乎。
一来二去,这件棘手的麻烦事就掉在了柳惊蛰的头上。
柳惊蛰正满脑子打转如何推掉这事时,就看见陈嘉郡早早地吃完了早饭,正帮着侍者收拾碗筷。柳惊蛰心思一动,忽然改了主意,对电话那头应了声“知道了,我来处理”,就挂了电话。
陈嘉郡见到他,开口叫了声“柳叔叔早”,就听得他对她道:“去换套衣服,正式一点。”
陈嘉郡有点跟不上他的速度:“这是要?”
他没有跟他废话,打开衣柜也开始换衣服:“你想学做事是不是?我今天有时间,带你学一次好了。”
柳惊蛰教会陈嘉郡的第一件事就非常具有震撼性。
这种级别的谈话最重要的就是身份对等,他知道樱庭直臣一早会去和唐律会谈。于是柳惊蛰就钻了个空子,趁樱庭直臣和唐律闭门会谈时,邀来了樱庭财团的技术人员,来了一次措手不及的商议。老板不在,这些代表团剩下的人做不了主,怕伤了和气有问必答,柳惊蛰这种惯会玩手段的人谈起话来又特别刁钻,特别会给人设套。技术人员的通病就是做实事、不说大话,这本是优点,但太实诚了就成了缺点,很容易暴露弱点给对方,柳惊蛰等的就是这个,所以他出去会谈最不爱和董事长级别的人沟通,最爱和老实巴交的技术人员交流,从里到外地压榨老实人。
陈嘉郡坐在他身边,就听到她身边的柳叔叔一脸和善地问这问那:“贵公司近年新技术开发如何呀?有没有老实交税呀?”
对方一听他口气不太严重,他用的又是日语,亲切感就提升了不止一层,哪里像是会谈简直就是拉家常,纷纷踊跃回答他们做产品怎么的合法、怎么的守规矩、怎么的卖产品一个个都卖成了良民。
柳惊蛰一听就点了下头,笑笑。
在场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个点头又笑笑算是个什么意思,但脸上还笑得出来总不会是坏事,于是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场面一团和气。
不在“和气”状态的只有一个人,樱庭直臣。
当他结束和唐律的个人会谈出来时,一听柳惊蛰把他的技术人员全叫走了去谈话,这位统领樱庭财团三十余年之久的日本老派企业家顿时笑不出来了。
——柳惊蛰那种人,去打技术人员的主意,还不等于黄鼠狼遇上了鸡,想宰就宰吗!
老人家一把年纪,赶去救场赶得脚下虎虎生风。柳惊蛰这人他听过,不只听过他还记得很清楚,多年前一宗财团破产清算案,他也是债权人之一,却资不抵债连根鸡毛都没捞到,后来听说来自唐家的人全数追回了债,他又羡慕又怒,一查就记住了这个来自中国的男性名字:柳惊蛰。
当樱庭直臣火烧屁股地赶来救场时,柳惊蛰已经开始中场休息了,打发走了日方的技术人员,他要了杯水气定神闲地喝。
一边喝水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他转头问一旁的小女生:“我刚才要你记的东西记下来了吗?”
“记下了。”陈嘉郡递给他看,偷偷地擦了擦手心的汗,她有点跟不上他的速度了,“柳叔叔,为什么要记那么多樱庭财团的交易中涉及的法规?”
“因为啊,”他笑得很满足,“等下要宰人,就靠这个了。”
陈嘉郡很快就见到了这个将来会在她和柳惊蛰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日本老派企业家。
樱庭直臣给陈嘉郡的第一印象就非常深刻。
他没有东瀛传统老派企业家那种严肃光洁、一丝不苟的禁欲气息,相反,这位日方老企业家非常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粗衣布鞋,背微微弯着,对一种名为“促超量恢复合剂运动饮料”情有独钟。陈嘉郡后来查了下才知道,他赞不绝口的那饮料就是——健力宝。
柳惊蛰中场休息结束,对手方换了人,他也换了表情,上半场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全部不见,柳惊蛰速战速决,甩出底牌质问:“贵公司的产业链,不合法的把柄可太多了啊。”
樱庭直臣眼睛一溜圆,显然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
陈嘉郡默默地记着笔记,立场不坚定地为对面那老头担心。这么老又这么朴实的人,她叔叔怎么下得去手上来就宰。
当然柳惊蛰的表现给了她更确定的答案:他不仅下得去手,他简直太下得去手了。
柳惊蛰在唐家号称“快刀手”,意思是谈判通常在半小时内解决。他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将他手里的底牌一一摊在了双方眼前:他知道对方有多少不合法、哪里不合法、不合法到什么程度;要谈合作,可以,那就必须在价格上给足够的折扣,否则这先天有缺陷的生意,他不接。
樱庭直臣今天是算老实到了底:“好吧,利润分成,你六我四,这样算有诚意了吧?”
柳惊蛰摇头:“你拿得太多了。”
老先生也爽快,任凭宰割了:“那你开价吧。”
柳惊蛰当真就下手宰割了:“我拿八点五,剩下的是你的。”
这个声音一出来,全场就像消音一样,全体没了声。
谁都能明白,柳惊蛰这个开价比例是把剥削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精通中国古代史的樱庭老先生几乎是震惊了,中国古典文学中塑造的中国劳动人民形象不外乎是:勤劳、善良。可是再看一下眼前这人,老先生几乎要反问了:那些小说骗人的吧,柳惊蛰这样的哪点称得上勤劳善良?!
就在这当口,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陈嘉郡几乎是本能反应,忽然做了件令所有人呼吸一顿的事——
她无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柳惊蛰搁在台面上的左手,用力阻止。
柳惊蛰和樱庭直臣同时被打断。
双方主将同时看了一眼握在台面上的那双柔柔弱弱的手,当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柳惊蛰皱了下眉,没有动;樱庭直臣舒心展眉,笑了。
柳惊蛰显然也被陈嘉郡这意外的举动扰了方寸。
陈嘉郡的动作里藏不住心事,脸上的表情就更藏不住,整合在一起柳惊蛰就读出了她心里的一句话:柳叔叔,你好过分啊。
“……”
柳惊蛰一愣,气极反笑。
他真的是疯了,怎么会想到把陈嘉郡带到这种场合。
养了整整十年,当爹又当妈,头一回带她上战场,她竟然就投敌叛变了!
柳惊蛰急怒攻心。
但现在柳惊蛰更明白一件事,他不可以在这个关头对她有任何表示,否则不仅和谈前功尽弃,连家事都会外扬成为外人的笑柄。
柳惊蛰的意志坚强到了足够撑起这个场面的程度,这份意志足够他处理一切意外,包括陈嘉郡。他不动声色地一个手滑,右手握着的钢笔沿着一条弧线忽然甩了出去掉落在地,柳惊蛰温温和和地对她道:“还不帮忙捡起来?”
“……”
陈嘉郡这会儿回神了,蹲下去就捡钢笔,自然而然地抽走了握紧他左手的那只手。
她拿着钢笔递给他,也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犯了大错,也不敢去看他,端端正正地缩在他身后坐好。
柳惊蛰拿着钢笔,对对面的老先生笑笑:“不好意思,意外。”
其实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底,非常警觉对面这位老企业家的反应。
柳惊蛰明白,这个场面因为陈嘉郡的意外之举,变得对他非常不利。
如果樱庭直臣问一句,无论他问什么,柳惊蛰都将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就算他问一句最简单的“这位小姐是?”,柳惊蛰都很难招架。坦白回答“是我负责监护的后辈”,老头来一句“你抚养的小女孩似乎都同情我了……”,柳惊蛰的谈判就算完了;不坦白地回答“是唐家的表小姐”,老头更可以有理由“连唐家的小姐都觉得您的提议不合理,您认为呢?”,无论柳惊蛰怎么答,他都会被人反将一军,难以动弹。
就在柳惊蛰浑身警惕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对面的人竟然放了他一马。
“柳君,”这位纵横日本商界三十余年的老派企业家一脸和善,把“老好人”三个字演绎到了极致,“我们初次打交道,日后可以合作的事还有很多,这次的合作案,利润分成就依柳君的意思。”
柳惊蛰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
意思是我今日放你一马,日后若有所托,你也应当全力支持我。
讹人反被讹一把,柳惊蛰浮起一个被人用刀抵着后背虚情假意的微笑,这个闷亏他没有办法,只能一口气吃下了。
送他出去的时候,老先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今日就要回日本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还会在府上叨扰两日,她与您一别五年,这叨扰的两日还望柳君多照顾。”
柳惊蛰这下是一点推托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刚受了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现在人家说什么他都得真心实意地收着,别说代他照顾女儿,就算老同志要把女儿嫁给他,他估计都没底气一口气拒绝说“这不行”。
于是柳惊蛰微笑地给了他保证:“一定,请您放心。”
柳惊蛰送走樱庭直臣后,站在会议室外深呼吸了好几分钟。
今天如果换一个人,犯了方才那种陷他于不义的事,那么无论这个人是唐家的什么人,和唐家有怎样的关系,就算唐律出面保,他都绝不会肯让他保住她再留在唐家。
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人,是不能用的。
这是原则。
柳惊蛰这么多年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存活下来,靠的就是遵守原则不被打破。
可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陈嘉郡。
她不是唐家亲近的人,柳惊蛰甚至能肯定,唐律对她根本不会有太多印象,他只是一时欣赏留下了她,一旦柳惊蛰开口要放弃她,唐律是绝对不会保她的。
于是问题就来了。
对陈嘉郡,他要怎么去遵守他的原则。
无论柳惊蛰想不想承认,他都不能否认,陈嘉郡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十年的时间造成的了解,令她做任何事,好的、坏的,他都能从她的角度去给她找出合理的解释。她几乎是透明的,他太了解她了。在同龄人中,她老成;遇上了真正厉害的人,她却有七八岁孩子的天真。她努力地在学为人谨慎,却敌不过善良心性,一旦遇到了恶,仍是会心怀同情到无能的地步。
当“放弃”二字危险地闪过柳惊蛰脑海的时候,他猛地止住了这个念头。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口。
陈嘉郡显然已经知道她今天做了多么不能被原谅的事,她也不掖着藏着,自己过来主动把错误认了:“柳叔叔,我刚才……”
“走开,不要跟我说话。”柳惊蛰没有推开她,无动于衷,沉默的暴力,“如果你不是你表舅舅交到我手上的人,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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