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自我修正的这两年里,她浑身带刺,针裹敝身,可是这一刻,她被圈进的这个怀抱里,有她曾经多年的梦想,让她弃茅丢盾。【1】一别经年。简桦小心翼翼避开的过往是她心底最深的牵挂,这些年,手机联系簿里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有秩序地排着队,它们曾一次又一次欢快地跳跃在手机屏幕上,她不敢接听也从未拨打。在最不能坚持的时候,她也死死摁住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轻易打扰。他们都是给过她温暖的人,可是现在连面对都变成了伤害,那么剩下的路,她就一个人走吧。认识方纶,是在岁暮。那时候她辗转去了好几个城市,到嵇州时身上的钱已经不够她一周的伙食。路过岁暮,看见门上张贴的招聘启事。岁暮刚开,舒其琛和方纶三人忙着论文,对上门合作的人没有空闲招架,柳琉心有余但是力不足,思来想去,在网上发了帖招聘,连着好几天都没人回复,倒是有天下午方纶回店里取图纸的时候,有人上门,问是不是招人。方纶心大,没问两句就录用,店铺钥匙也给了她,只说明天有人来带着上手,便匆匆走了。第二天柳琉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给舒其琛,等舒其琛从办公室里出来回过去时,柳琉轻笑着问他:“你知道方纶姐招的人是谁吗?”被方纶随手招进来的人,是简桦。因着和舒其琛、柳琉的关系,方纶和简桦自然也熟络了起来,房子也是方纶帮忙找的。……简桦看着方纶满屋子转地帮她收拾东西,从回忆中抽出来,点燃一根烟,独自去了阳台。没多久,方纶就凑了过来:“你看咱俩都是一个人住,可以互相照应,这样,你拿我家一把钥匙,我拿你家一把钥匙,以后要是出什么事儿,直接上门。”简桦站起身子,挺得笔直,她想着,可能出什么事儿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徐行灭掉烟,拿着包就要走,路过方纶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让方纶丢弃了所有理智,关门声响,她一点一点滑落在地,号啕大哭。简桦心里暗叫一声:妈的,真出事儿了!等方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这中间方纶的哭声一阵一阵响起,简桦觉得耳根子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糟蹋过了。虽然这么说很不厚道,但是她心里真的有那么一丝高兴,是对自己的自豪——在她自我修正的这两年里,她用虚张声势的把式保护了自己,没想到到今天,方纶把自己最不想让人看见的样子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因为陈克是吧?”说话要抓住重点,这是季诚楠教她的。在后来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多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最多此一举的事情就是拐弯抹角地说话,找人帮忙、求人办事,大多人喜欢避重就轻地说,然后再点明来意。对简桦小小的圈子来说,这好比同人惺惺作态,反而讨不得好。方纶拿鸡蛋敷着眼睛,眼妆哭花了一半,转过头来看简桦:“你说,徐行有那么好吗?他非得往上赶?我看着就不如我。”简桦一早猜到方纶会提到陈克和徐行。她们相处的这两年里,虽然陈克老是处处跟方纶作对,可是方纶也就回回嘴,要说真跟陈克置气,也就曲艺坊那天。这么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爱,没有哪个女人会这样对待一个男人的。可是方纶问的这个问题,让简桦心里多少有些尴尬,虽然跟徐行有芥蒂,可是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徐行都是她的朋友,如果非要在“第一个”和“最好的”两个形容词中选择,她两个都不舍。但是,方纶也是朋友。“算了,我也是自找没趣。”刚刚哭过的嗓子还哑着,方纶大手一挥,想要跳过这个话题。简桦拿过她手上的鸡蛋,凉了不少,换上另一个:“你俩各有各的好,但是陈克喜欢谁,不是因为谁比较好。他愿意追着谁跑就追,如果他的心不在你的身上,那就跑不回来你身边的。”“那舒其琛呢?他可是只追着你跑的。”方纶把话头一转,到了简桦身上。客厅的灯泡忽明忽暗,没几下就宣告阵亡,屋子里熄了灯,雨幕掩着街旁路灯。一屋子都安静下来,方纶直接把话给聊死了。……出了简桦家的门,雨终于见停,方纶把钥匙放进楼梯间的水表箱里,藏得隐秘。她走出小区大门,简桦已经换好了灯泡,转过头的时候,客厅的灯正好亮起来。在那一刻,方纶心里平静,但是歉疚就像一双手,把她的心又一点一点楸得发疼。——简桦,对不起啊。这可能是我跟陈克之间最后的机会了。收拾好最后一件衣服,徐行看着手机许久,还是按下了拨号键。酒店在十七楼,刚好能看见周围的万家灯火,她在窗子边转了一圈,直到听见门铃响,意识才算终于清醒过来。门打开,是陈克。他注意到徐行渐渐眯起的双眼,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的动作。那时候他以为这个女孩子可能马上就要哭了,可是没想到她包一甩,冲着对面的三个北方汉子就喊:“来啊!今天你们不把我办这儿你们就不是男人!”那时候陈克跟北边的朋友正在外吃着串儿,就听见女生中气十足的一声,旁边看热闹的人稀稀拉拉地讨论着,也让他听了个大概。女生住的是隔壁店子的青旅,男女混住一间,对面其中一个北方汉子就在其中。出门的时候落了手机在床上,折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汉子正在撬她的行李箱,她当即就跑下楼找了老板报了警。这下,是那北方汉子带着朋友回来找碴的。陈克听完正笑女生没脑子,出了这事儿不赶快跑远些还在这儿盘旋着,当自己是鸟啊?找块儿好地准备落地啊?却见三个汉子真往女生那边去,女生身子往后退,眼睛眯起,像要哭了一样。看热闹的人见情况不对,纷纷向汉子围去。陈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冲上去拉了女生就要跑,可是没想到,手却被挣脱开了来。再一看,女生把隔壁桌刚上的肘子快要啃完了。他觉得好笑,在她身边坐下:“哎,我叫陈克,交个朋友呗。”一双油腻腻的手向他伸去,他倒也不嫌弃:“徐行。”……徐行坐下,看着陈克藏在身后的花,扑哧笑出了声:“这么大束花我是瞎了才看不见吗?”陈克讪讪一笑,也不拘泥了,递给她她却不接,他放台面上,手解着袖扣:“今天心情好?”如果不是心情好,平常她哪会给他打电话。“陈克,”徐行把头一转,看向窗外,“明天我就回去了。”凳子被拖动的声音在房间里异常刺耳,陈克看她,她却不理:“回哪儿?北边儿?”徐行终于看他:“回家,梧城。”哦,梧城。他知道的,舒其琛、柳琉,还有简桦,都是那儿的人,难怪那天晚上,大家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原来他们都认识。“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同你来,是来找人的,现在找着了,我也要回家了。“当初你拉我那一把,我记着的。要是看得起我,以后来梧城了,我做东。“陈克,其实我们不适合。”终于说到重点了。陈克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有那么一刹那,脑子里恍惚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方纶小小的身子跟在他身后,小跑起来害得脸上红红的,嘴里一直叫他:“陈克……你回来……陈克……”【2】设计的图纸很讨合作商的喜欢,舒其琛把这个消息带来,店里的除了柳琉,其他人兴致反而高涨不起来。即将开始一场大战,整层楼的室内设计都在他们手上,这一仗打完,他们光是佣金就能拿到不少,更不要说以后在业界,名声大噪。方纶连着几个晚上也没有合眼,简桦同她说话时,发现她耳边上已经熬出了几根白丝。简桦伸手去碰,方纶一下子躲过,看着她,笑得尴尬:“啊!肯定是这几个晚上赶图纸累出来的。”她自己伸手去扯,却带了几根青丝,简桦看不过,把她按在椅子上,帮她清理。“你看那两个大男人还没你来得勤快,要是你不想看着陈克,不来店里就是了,别累着自己啊。”几根白丝被扯下来,她又帮方纶整理好耳边的头发。方纶支着手,捻起一根细细地看,然后一口气吹掉:“哪有的事,不想看这些年也看了,如果我那么不中用,还留在这儿干吗?”“倒是你,想得怎么样?”店门外有几个孩子在追逐着,简桦看过去,正好对上舒其琛的眼睛。他在同柳琉说些什么,隔着一扇玻璃门,听不清,只是看向简桦的眼神里,有几分黯然。“不用想,没可能。”她站起身,吧台里的电脑提示音响起,多半是客户咨询。城南:方便上店看图样设计吗?桦树林:可以,如果您方便的话。网上交图可能容易引起偏差。这份工作容易上手,大多在店里待着,没事做做清洁,如果有客户咨询,电话、网络沟通起来也不难,很多的家装客户图方便只是简单沟通想法,倒是很少有亲自上门看图纸的。等了很久,那边才回复:“好。”大约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一条消息:“我14号到嵇州,上午到店。”简桦做着记录,心想这客户真是闲得没事干,简单的家装设计非要从外地赶来,可是想想,刚刚自己也说了——网上交图可能容易引起偏差。今天才11号,算下来,还有三天。她把资料拿给舒其琛:“客户要上店谈图纸。”舒其琛接过,手触到简桦手上的皮肤,他心里一颤。“后天是方纶的生日,你可别忘了。”将桌面上的图纸整理好,舒其琛一并交给简桦,临走前不忘跟她说。方纶不是嵇州人,但是长在嵇州,说起这点她俩倒是相像,所以那时候两个人亲近起来话题也不少,可是说起过去的那些年,两个人都缄口未提。她记得,那时候方纶将新织的围巾收拾好,沉如夜色的黑,样式不花哨但是耐看。隔了没几天,就出现在陈克的脖子上,一身黑大衣,要不是结尾的地方一点花色,不仔细看,简桦真没认出来。那个时候,她就多少猜到了方纶对陈克的心意。夏季天色晚得迟,将店铺关好,已经近七点了,可是天还亮着。蛋糕、食材已经备齐全了,唯独少了庆贺的酒水。简桦站在超市前,一样一样放进手推车里,结账的时候,看见站在门口的人莫名其妙。“你怎么来了?”她把手里的饮料分给舒其琛,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喝得急,差点儿呛着。舒其琛见状手覆上她的背,却被她躲过了。两个人站在店门前,空气里飘浮着尴尬的意味,简桦把舒其琛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先下了台阶。“简桦。”舒其琛拉她,这下简桦没躲过,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简桦抬高下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不耐烦。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饮料,舒其琛迎接着简化的目光:“你当真……当真就不考虑一下我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来还有几分勇气,可是话到嘴边,一下子弱了一半。舒其琛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抓着,等着简桦的答案。掏空或者填满,只在简桦的一句话里。简桦还是在他炽热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语气肯定又直接:“答案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了,舒其琛,我跟你之间没可能,就像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解决一样。”胸腔里震响得厉害,舒其琛听见心脏咚咚直响的声音,脸色变了一阵又一阵。简桦往前走,不去看舒其琛。这一幕跟三年前有些不一样,那时候他还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她的拒绝,可是这相同的拒绝,过了三年,却让他变了脸色。简桦觉得,行走人世,最不能做的就是拖泥带水,那样子既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在她的心里,舒其琛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男生,所以,她不能用拖泥带水扭扭捏捏的态度去对他。到了方纶家楼下,她想起出门前还开着的水龙头,如果再开些时候,家里可能就要水漫金山了。折回身,往隔了三幢楼的家里去。一路上她闻见风里有淡淡的蜂蜜香味,听楼下的大爷说,小区里种植的树叫作刺槐,耐腐蚀,抗腐朽,刺槐花酿的蜂蜜很甜,家家户户都爱吃。楼下还坐着聊天的大妈,指着门前的野马车开着玩笑。简桦路过的时候被她们的话也逗笑,拐进楼梯口的时候嘴角却不自然地抽动。那个人站在离她三米的地方,楼上有人下来,踩亮了声控灯,他背对着光,左眼下的泪痣清晰可见。简桦脑袋里嗡嗡地响,身体不自然地扭动,转身的时候却被男人一把拉住,带进怀里。她听见那七百多个夜里常常在梦境里出现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质问她为什么没有等他?“终于找到你了,简桦。”她想起这前半生,磕磕绊绊,蜿蜒曲折,可是好在她自己,这些年依然耐磨难,抗腐朽。在她自我修正的这两年里,她浑身带刺,针裹蔽身,可是这一刻,她被圈进的这个怀抱里,有她曾经多年的梦想,让她弃茅丢盾。她把头深深陷进怀抱里,背后是他紧紧圈住她的双手,她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喉咙里突然一阵呜咽。“季诚楠,我很想你啊。”刚刚还在谈笑的大妈们各自散去,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夜风微凉,月亮升起,这一夜,悲欢离合,尽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