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夏静生先打电话来找的自己,平时冷静不凡的夏静生呢,他有点想发笑但又笑不出来,于是说:“你来吧,下午两点,我在医院后花园!”他不想坐在病床上面对这样一个长期在他心中造成威胁的男人,他不想以一个病人的姿态去回应这次宣战。周游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冷风卷起残叶有点萧索,他裹了裹棉外套,揉了揉鼻子,远远地看见夏静生走了过来。夏静生比起周游这个病人可谓是精神得多,深咖的风衣外套,踩了落叶沉稳而来,对周游点了点头,眼里算是友善的笑了下,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周游裹了裹自己的棉外套,他自打知道夏静生就是熊晓苗的老公后总想着有机会一定要会一会,要知道他从小就对这小子没什么好印象,现在突然想起,嘿,小孩子果然直觉是最灵的。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时机却是在他生病的今天,穿着老厚的棉袄,坐在医院的后花园里,着实让周游这等骄纵的男子有点憋屈。夏静生看着周游裹得鼓鼓囊囊的样子,出于礼貌问:“身体怎么样了?”周游拉了拉里面的条纹的病房服,自嘲地笑了下,说:“还好,倒从没想过有穿这衣服的一天!”他是做生化研究的,从大学时就穿着白大褂做实验,毕业后也从事主流药剂的研发,向来以救人者自居,倒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夏静生仿佛没听见他的自嘲,转眼望向不远处摇摆的枫树,声音很平静:“我来之前问过你的医生,她说及早做手术痊愈的概率还是很高的,还说你本来在美国就有专门的权威医生,她……劝过你回去。”是很有条理的陈述,却让周游像被针蜇到的猫般跳了起来,周游跌坐回去后,反倒“哈哈”笑,说:“夏小子,我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你是想我快点回去吧,告诉你,老子如果想出手早出手了,哪轮到你的份!”周游这人对大多人都嬉皮笑脸,很少如此尖刻过,但看到夏静生,只觉得自己无论是从生理还是从心理上都失去了优势,只想着大打一场。夏静生却是摇摇头,不气不恼说:“谢谢你对我家熊晓苗的照顾,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那么去做,但现在就这样留在这里,我想也不是你本意!”周游靠在长椅上,手里抓起落在椅上的枫叶,三棱的角,干枯的纹理凸了出来,他撇了嘴笑笑:“熊晓苗那丫头!”似在回忆,嘴角却是很温和的笑意,继续说,“笨得还真让人动不起来心思,那驴脑袋真有点无坚不摧的感觉,我早知道她心里有了个人,那丫头心思太好猜了,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摇了头,有痛心疾首的感觉,再恨恨地看了眼夏静生,他还真没想到是他,从小坐在他前面,一副好学生样的小班长,他总觉得那时夏静生对熊晓苗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啊,这熊晓苗也是,明明只是有求于人家才那么迁就的啊,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夏静生约是也想起了那些时光,垂了眼,嘴角绽开温柔的微笑。周游别过眼,继续说:“我其实在美国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得了脑……”想说下去,又换了,“这病,你也别想太多,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抹了把脸,艰涩地说,“她是不会再回去了,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只是看看而已……”似是在说服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但周游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只是回来看看怎么会一待就待那么久,现在连熊晓苗也知道他病了,他甚至有点可耻地想利用自己的病留下她的时间。周游知道将心比心,夏静生是明白他的用意的,心里有点难堪,折了枯萎的枫叶,握成拳在掌中,说:“放心,我以前没想那么多,到了现在,就是想也没有资格了,就这病,搁在哪家拖累哪家!”夏静生的嘴角动了一动,他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自己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像是在炫耀。这样的午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阳光依旧照进后花园,树叶依旧半青半黄,病人依旧慢慢地行走。依旧有孩子在嬉闹,依旧有护士在远处喊着名字,依旧是那么依旧的一天,可在这时,这两个男人第一次,在十多年后,坐在一张凳子上,进行男人间的谈话,尖锐的,却也是肺腑的。周游把手托在额上,遮住了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示弱,不愿意对手看到自己挫败的眼睛,要知道他是多么的不情愿啊,他低声说:“我只想做她心里的王子,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的蠢样!”想做她的王子,为她披荆斩棘,为她屠龙斩将,却没想到也会有这样一日,这几日他的心是烦躁的,有时他都是矛盾的,后悔着为什么要过来,还不如离开,默默的生也好,死也好,人生就这样了。夏静生掸了掸大衣上的毛絮,站起来,背着身,似在望向那棵红艳的老枫树,说:“熊晓苗很高兴再见到你。”这是他第一次安慰对手,他平日出手快狠惯了,有点不自在,低了头,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说,“说实话,她认真煲汤的样子连我都很嫉妒,所以,她这么珍惜的心意,请你好好收下。”言语间有说不出的真诚。说完,转了身,一双眸子认真地看向周游,把周游吓了一跳,夏静生说:“但我不能苟同你的想法,对我来说爱不是逃避,而是努力,出现了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想着离开,认为自己的离开或许是对对方的解脱,认为这样做是为对方好,其实这是在逃避给彼此幸福的责任,你决定离开的那一瞬就已经是一种伤害,自以为是的离开会给对方造成最大的伤害,所以爱不是放手,不是离开,不是逃避,爱就是要努力在一起!”有人说:对不起,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有人说:我就是不愿意你难过,才选择离开。有人说:我们都放手吧,对大家都好。电视剧里也都是那么演的,主角生病了,于是选择一个人默默地离开,然后再遗憾地死去。其实这都是狗屁,你怎么知道分手对大家都好?你凭什么笃定离开我,我就能幸福?打着爱的名义的离开,是天下最可笑的谎言!周游听了一振,抬头去看夏静生,这个男人,站在秋风纷飞的落叶里,也是顶天立地的坚定,怎么自己以前会说他秀气得像个姑娘呢?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耳钉,那是第几任的女友在自己耳朵上留下的?当时也只是为了好玩,为了讨好对方才让那女生亲手穿上的。他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为什么单单是熊晓苗不行,在那么多的岁月里,来来往往的女孩,他都要记不得名字,想不起样貌了,却是第一眼就认出了熊晓苗,就因为这般的特殊,他才想保留着心里的一方净土,那是儿时最深的记忆,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又犯了旧脾气,拈花惹草,他想着就这样下去吧,生命还那么漫长,这个人还是在自己身边的,却没想过,原来人是会离开的,原来生命并没有想象中的漫长。对于爱情,他太过了解,反倒少了份执着;太习惯了恋爱,反倒少了几分期许,畏畏缩缩,想来想去,考量得失了半天,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恋爱不就是如此吗?周游摸了腮“哈哈”笑起来,长久的,似乎笑得喘不过气来,摸了眼睛的水汽,说:“我他妈算明白了,熊晓苗是个怪人,原来还有比她还奇怪的人!两个笨蛋!”或许比起来,他少的就是这份傻劲吧!夏静生耸耸肩,不在意,抬腕看了看表也该回去了,转了身,皮鞋碾过一地的碎叶,一步步一如来时的平静,往外走。周游坐在那,眯了眼,去看头顶,青黄错乱的树叶,稀疏的阳光落在脸上,他曾经也是在这样的位置,问过那个人是否幸福,他突然跳起来,手环在嘴上,大声喊:“夏小子,当年是你先离开的,现在是我了,是我先你离开的,别得意,说不定下次风水就到我这来了!”那年初中,是夏静生先转学,后来才是他周游硬是被老爹拖去了北京,明明是夏静生这小子先离开的,为什么他能捷足先登,连“大雄”“小静”“胖虎”的外号都是他得了优势,真让人不爽,太不爽了!夏静生在老远处,头也不回,挥了挥手,继续前行,他苦笑,自己也不是个圣人,到底是在意的,那句“谢谢你对我家熊晓苗的照顾”,本来只想说“熊晓苗”的,脱口而出的时候竟还是加了“我家”。他好笑地“嗤”了下自己,面子上说得多大方,到底还是那么在意的,犀利地给了小胖子一剑。这一天依旧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在手里流逝走了,只是这两个男人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却也是最后一次。事实证明,刺激周游的方法找熊晓苗去没用,找夏静生这潜意识敌人去最灵,周游告诉熊晓苗他要回美国去了,好好治病去。熊晓苗想去送周游,周游不愿意了,说:“机场那气氛,你最明白了,我也受不了,别去了,我保证回去!”熊晓苗前几天吃羊肉吃得上火了,嘴角生了个疱,笑起来,按着嘴角,有丝丝的疼。她想说点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她想她和周游更多的是这样的患难之情,在她最不好的时候遇上了他,他也在他最不好的时候找到她。熊晓苗这样想着,觉得周游是个好家伙,老天有点不公平,垂了眼睛,眼泪滴溜在眼眶里转。周游笑,露出两颗虎牙来,拍了熊晓苗的后背,吐了一溜的北京话:“我说小熊猫,你怎么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那哪成啦!”周游自打被送去北京,京片子那叫一个溜,在美国的时候也说着,熊晓苗那时就说:“北京话,我也会!”周游逗她:“那你说几句来听听!”熊晓苗想了想,开口:“你丫真不是东西,我告你丫的……”周游赶紧捂她嘴,边笑边说:“你都跟哪儿学的啊?这话可别老说,告诉你,‘你丫’在北京话里特粗鲁,女孩子不能这样说话!”熊晓苗被他这串话逗得眼泪转回去,抬头说:“你丫回了美国给我好好治病!”周游抽了抽嘴角,好笑:“嘿,又来了!”两人这么一打闹,离别的伤感去了大半,周游放了背包,敞开手臂,依旧是那张痞子脸,眯了丹凤眼,说:“Come on,give me a big hug!”这样的道别礼节在美国也是常见,熊晓苗走过去,伸了双臂,搂住周游这几天消瘦下来的身板。周游的手放在熊晓苗的背中间,有很温暖的热量,身上是淡淡的病房消毒水味,整个身子散发着和煦的温暖。这样的姿势持续了一会儿,周游在熊晓苗耳边,声音很轻地说:“小熊猫,我觉得拥抱是个很神奇的动作,抱着的时候明明是很近,可却又看不清对方,其实这才是所谓最遥远的距离吧!”熊晓苗听着浪子周游第一次用这样很忧伤的语气说着这话,想去看他的表情,可真的是看不到。周游很用力地拥了拥她的背,拥紧了又迅速地放开,很地道的拥抱方式。熊晓苗再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挑起背包,敲了她额头,背着光,露齿一笑,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在这一刻,熊晓苗觉得周游仿佛走出了自己生命一般,第一次,她那么急切地祈祷着,为除了自己父母,除了夏静生以外的人祈求着,希望周游的病能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