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锁厂转成集体制后效益并不好,不断地有员工退股,唯有老厂长颜伯亮誓与锁厂共存亡,一辈子的积蓄都用来回购员工们的退股了,若非最后有人收购了锁厂,颜父恐怕真的要求仁成仁了。如今这家厂早就不再叫什么土里土气的吴江制锁一厂,而是改名叫斐拉德克智能锁制造有限公司。虽然当初颜伯亮也是过了几个月之后才能不假思索地将锁厂的新名字说利索,并且至今也搞不明白斐拉德克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听着洋气啊!颜伯亮理解这样的委曲求全,所以他自认从来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相反他一直都在与时俱进,不管是吴江制锁一厂,还是斐拉德克智能锁有限公司,他都几十年如一日地奋斗在厂长的位置上。每当他听见老友们一句“伯亮,你真是老当益壮啊”,他就得意而不屑。他不是老当益壮,他是根本没有老过。最近老板储东明为着上市在搞员工持股平台,要求所有持股股东追加投资以便增资扩股,颜伯亮是相信储东明的,不仅仅因为储东明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收购了锁厂,而且储东明身上同样有着他所看重的“与时俱进”的特质。储东明是标准的时代冲浪者,是城县扩大化的受益者,当很多郊区的农民拿着卖田卖房基地得来的一大笔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却看到了当中的机会。储东明在村里集资,跟大队里合作盖了一批所谓的小产权别墅,忽悠着大都市里的人来此“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尽管这些小别墅产权不明,但在一段时间里还是卖得很火,尤其受上海居民的欢迎,毕竟谁不想用在城里买一套“鸽笼”大的地方的钱去郊区换一套宽敞的别墅呢?更不用说还有着“PM2.5以下的天空”“干净无污染的农家菜”等吸引人的噱头。当城市的居民为着一年也吸不到几口新鲜空气的小产权别墅买单的时候,储东明借此积累了一大笔原始资金,这也是他后来收购吴江制锁一厂的资本。至于他后来为锁厂起洋名,然后出口转内销变成德国品牌,再到他引进智能化的概念,不是每一步都堂堂正正,但储东明还真的每一步都踏中了时代的G点。现在储东明要搞上市了,颜伯亮也相信他是正确的。可是老头子理解得了手工与流水线生产的区别,也能消化斐拉德克这个别致的新厂名,但是要他弄懂再融资还有什么员工持股平台这些时代的新玩意,他就有些吃力了。理解要支持锁厂的发展,不理解也要支持锁厂的发展,这是颜伯亮的基本指导思想,因此当颜锁心与裴严明开车回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家的老父要让她卖房支持本土民营企业崛起的打算。“妈,我们回来了。”裴严明提着两盒核桃粉对开门的颜妈亲热地喊了声,他们到底没办法将那半购物车的核桃粉都买下来,为此只得忍受超市结账员古怪又嫌弃的目光。梁南珍是个麻利又要强的家庭主妇,过去是锁厂的出纳,跟颜伯亮在一家工厂上班,五十五岁退休后,刚开始还能为一些小公司做点出纳账,后来公司普遍采用软件做账之后,她就只能赋闲在家了。她的日常就是早上买菜,然后去小区锻炼身体,边锻炼边跟左邻右舍闲聊,然后回来做午饭,吃过午饭,接着去锻炼闲聊,而后再回来做晚饭。无论是怎样的场合,只要提到女婿裴严明,没人不羡慕咂嘴的,世界五百强的总经理啊,当然婆婆们是搞不清裴严明只是一个分部的总经理罢了。每当说起女婿裴严明,梁南珍都觉得面上有光走路带风,所以她是真心喜爱着裴严明,有时甚至连亲生女儿颜锁心都要靠边站。“快进来,快进来!”果然梁南珍看见裴严明眼睛就亮了起来,一边让他进来,一边回头大声喊,“颜伯亮快拿茶叶出来,严明来了。”“来了,来了,这么大声做什么,听得见。”颜伯亮不是不高兴女婿来了,但是他对颜妈这种热情得近乎谄媚的样子看不惯,总经理不就是过去的厂长吗?有什么好稀罕的,他也是啊。可惜梁南珍跟他做了半辈子的同事,对那个破厂知根知底,颜伯亮这个总经理在她那里半点不值钱。梁南珍边烧水边不耐烦地催促:“颜伯亮,你做什么呢,拿个茶叶都能拿半天的。”“来了,来了!”颜伯亮只好拿着茶叶筒子从书房里踱了出来。“爸!”裴严明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颜父保持着矜持微微点了点头,内心里他对这个女婿也是很满意的。颜锁心有点饿就先进厨房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梁南珍指使她:“你先别喝你的奶茶,给严明把茶端过去,再洗个苹果。”“我干吗要给他端,他自己渴了不会端啊,苹果他想吃自己洗好了,又不是新女婿,都结婚两三年了。”颜锁心不满地道。梁南珍道:“我跟你爸做了半辈子夫妻,他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家里的米、煤气罐都是我背的!”颜伯亮有些不服气地申辩。“现在都是管道天然气,米也是商家送上来的,你几年前背的米跟煤气罐?要不要把你结婚前给我娘家盖房子搬过几块砖头也一起算上?”梁南珍讥笑着反问。颜锁心怕爸妈又顶杠起来,连忙道:“我端出去,我端出去,好吧。”“行了,不用你,我去跟严明喝两壶茶,等下就要吃饭了,吃什么苹果啊?!”颜伯亮说着就拿着他烫好的紫砂茶壶出去了。梁南珍等颜伯亮走了就小声问:“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妈,裴严明现在还在长春呢!”“这小孩又用不着他来生,生下来也用不着他来带,他在长春工作有什么关系?”梁南珍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颜锁心,“不会是你不想生吧?”“哪有?!”颜锁心确实没有强烈的想要个孩子的念头,况且她在公司都是以单身示人,哪里能够生孩子?但出于本能她立即做出否认的姿态,“你给我的补品,我可一直吃着呢!”梁南珍这才面色缓和,洗了个苹果递给女儿,殷殷地规劝:“这夫妻啊,有了孩子,家庭关系才能牢固。”“可是你之前说的那个闹离婚的外企总经理,他女儿不是都读初一了?”颜锁心咬了口苹果不以为然,“所以啊,该散还是要散。”梁南珍一下子就被女儿戳到了肺管,气不打一处来,拍打着颜锁心:“出去,出去,别在厨房里碍手碍脚,瞧着就讨人厌。”颜锁心笑嘻嘻地拿着苹果出了厨房,正好瞧见父亲颜伯亮给裴严明递一本样品册,她走过去就抢了过来:“爸,你又在替哪个伯伯推销东西啊?”家里有外企做总经理的女婿,颜伯亮时不时地就想要帮着他那些退休后再创业的老朋友们跟裴严明拉拉关系,尽管从来没有成过一单,但颜伯亮始终乐此不疲。颜伯亮指着册子道:“这是我们公司正在开发的概念锁。”颜锁心睁大了眼睛:“厉害了我的爸,我只听过概念车,还没听过概念锁。”“不知道了吧。”颜伯亮透着几分小得意,指着小册子,“以后在互联网智能时代,锁,它的功能将不单单是锁,它可以为你播报当天天气预报,提醒你带伞;它可以根据你的进出,控制家中的空调、热水的温度;它可以给你的客人留言,甚至转播电话;它还可以播放当地商户的打折信息,你可以通过它直接买东西。未来的锁它是一部远程视频电话,是家居的智脑,是新的媒介!”颜锁心听着很有道理,但瞧见父亲满面的亢奋,总觉得颜伯亮的样子很像是中了传销的毒。“传统的锁迟早大部分要被智能锁取代,这是大趋势。”裴严明点头同意岳父。“严明就是有远见!”颜伯亮不失时机地将女婿先拉到了自己一边,而后道,“现在我们公司就准备要上市了,我手上的股份要增资二百六十万,反正这股票将来也是你们的,这钱就你们小两口出吧,这次就直接写锁心的名字了。”颜锁心与裴严明两人面面相觑。魏诤在家摆弄地毯,地毯是在伊朗定制的,前两天钢笔不慎掉下去,弄污了一处。他今天原本想寄回原厂修补清理,但不知道为什么颜锁心那句“太挑剔的男人娘娘腔”就冒进了他的脑袋里,一时之间就没了完美主义精益求精的好兴致,三两下又重新铺好了地毯,站起来身来喂鱼。李瑞的电话就进来了:“魏总忙呢?”“有话就说。”“老储问你,明天你有没有空去他那里?”“明天就去?”魏诤愣了愣,他是想过什么时候去老储的那个锁厂瞧瞧,但没想到这么快,毕竟他们中午才算刚认识。“明天就是周末啊!难道你有事?难道你有女朋友了?”李瑞一连串地发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关你什么事?”“就是没有嘛,那就去呗!”“我买了明天音乐会的票。”魏诤在鱼缸里撒了点鱼食,鱼儿早就被养得富态了,即便有鱼食下去,也是游得不紧不慢、摇曳生姿。“老储可是鼓足了勇气打电话问你明天有没有空,人家是很有诚意的,音乐会你随时都可以去的嘛。”“那我明天音乐会的票怎么办?”魏诤稍许犹豫了下,他倒不是舍不得一张音乐会的票,而是觉得这进展太快了点。“他们明天会过来接你,你先去,我去给你退票,成吗?”隔着电话,李瑞胸脯拍得震天响。魏诤盖上鱼食的盒子:“行吧,让他们发个地址给我,不用过来接我了。”李瑞高兴地道:“我就知道魏少你够哥们儿。”隔了会儿,李瑞就通过微信分享了个地址过来,魏诤拿起来瞄了眼地址,便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到一边,打开音响的遥控,闭起眼睛靠在沙发椅背上听起了音乐。他小的时候被当老师的母亲逼着学钢琴,现在钢琴早就不弹了,但是听古典音乐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一首乐曲还没有听完,门铃就响了。魏诤起身打开门,见是小区物业保安带着名抱小狗的中年太太站着门外,保安不好意思地道:“魏先生,隔壁那栋楼的颜小姐是你同事对吧?”“怎么了?”魏诤问。那抱狗的太太就连珠炮似的开口了:“我是那小姑娘楼下的邻居,今天早上不是停水了嘛,下午来水的时候,我就听见上面哗啦哗啦地响,到现在都没有停,我就跟保安讲,这户人家肯定是停水的时候忘了关水龙头了。”保安道:“我给颜小姐打了好多个电话,但是她都没有接。”“稍等。”魏诤进屋拿起手机,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有颜锁心电话。他看了眼门外,于是给陈小西打了个电话:“你知道颜锁心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吗?”陈小西愣了会儿,才意识到魏诤问的是谁:“魏总,我没有朵拉的手机号码,我有她的微信。”“给我发过来吧。”片刻之后,魏诤就收到了陈小西转发过来的颜锁心的微信名片,他给颜锁心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然后走出去道:“你们先回去吧,等我联系上了她,会转告她的。”“那怎么可以啊!”抱狗的中年太太瞪大了眼睛,“这水继续放下去,时间久了,谁知道会不会意外地就堵塞了,水会渗到我家天花板上的呀。再说了,上海淡水资源不丰富的,怎么可以这样浪费!”颜锁心正在为父亲提出的那二百六十万而心烦。裴严明虽然号称年薪百万,但是百分之四十交了税,而她的收入差不多只有裴严明的一半,两个人都要在外面吃饭,买衣服养车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剩下的都贡献给了他们结婚后买的新房子,那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新房至今还差着两百来万的贷款没还清。所以论生活品质裴严明与颜锁心毫无疑问属于中产阶级,但要论存款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到六位数,更不用说颜伯亮要他们付的是二开头的七位数。“你们不是买了新房嘛,那就把那套小一室户卖了,我们这边再凑凑也能凑够了。”颜伯亮一挥手就下了定论。颜锁心那套小公寓买的时候觉得贵得咋舌,但房价这种东西是一山堪比一山高,现在回过头看六年前的房价简直便宜得像是白捡的,颜锁心去年前就还清了贷款。“可是我跟严明买的房子离公司挺远的!”颜锁心有些不太情愿地嘟囔。他们买的是新楼盘,当然不可能离公司很近,搬过去住每天来回搭地铁就要一个半小时,更何况现在那套房里还住着裴严明的父母。裴严明母亲的身体不太好,要长年吃药,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宽裕,裴严明要买新房子,两人就将家里六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卖了,给裴严明凑了首付。颜锁心没觉得婆婆公公不好,但是要跟婆婆公公住在同间房子里又是另一回事了。当初她与裴严明的计划是,新房先让裴父裴母住着,他们就住在离单位近的一室户里,等有了孩子就让裴父裴母住到一室户里来,现在颜伯亮的提议差不多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安排。那套小公寓房是颜父颜母付的首付,现在他们要卖,裴严明也不方便多说什么,所以只能保持沉默。梁南珍是很不高兴颜伯亮给女儿女婿添麻烦的,可另一方面她习惯了不对丈夫的事业指手画脚,同时对上市股票她心中也有种隐隐的期盼。万一发财了呢?她心中对让女儿女婿为难而充满了愧疚,吃饭的时候夹菜给裴严明就更加殷勤,吃完饭又是端茶又是切水果,仿佛家中来的不是女婿而是老板。颜锁心心里烦,也就懒得接些陌生的电话,偏偏物业的电话平时还用来催物业费,到了年底催多了,就被人标注成了骚扰电话。当颜锁心的手机界面上弹出“Mr.魏请求添加你为朋友”的微信通知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跟魏诤虽然互相之间不是好友,却在同个斯威德微信大群里,所以她知道Mr.魏就是魏诤,魏诤没有英文名字,在一排排的英文名里,他的名字反而显得尤为醒目。颜锁心有点吃不准魏诤申请加自己为好友的意思,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是为了下午的不愉快来的,因此她瞧着手机犹豫了那么半分钟,决定假装没有看见。魏诤迟迟没等到微信申请通过的提示,保安尴尬地小声规劝,而抱狗的中年太太寸步不让,仿佛吃定了要让魏诤想办法解决她家乃至上海淡水资源的隐患。而令魏诤为难的是,他又不能咨询别人,本来戴维扬撮合两人是悄悄进行的事情,可是现在因为咖啡杯喝汤的典故搞得公司上下皆知。“楼上不回来,这个水不要放一晚上呀,这要放多少水啊,你说是不是?”抱狗的中年太太跟机关枪似的喋喋不休,保安只好嗫嚅称是,现在的服务行业难做,有理没理都要赔笑。魏诤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找别人传话:“我去看看吧。”他的房子与颜锁心的隔着一堵墙,但两套房子却分别属于两个单元两栋楼。魏诤上了隔壁的楼,就看见颜锁心的大门装的是指纹智能锁,他在大门外找了一圈,果然没有找到备用钥匙。保安识趣地带着抱狗的太太走到旁边说话,魏诤滑动智能锁,露出里面那排数字键盘。他跟颜锁心没有互加微信好友,但刚进公司的时候,两人却交换过QQ号码,现在每到颜锁心生日的时候,QQ还会自动发送信息给他。魏诤先试了试颜锁心的生日,门没有打开,然后又试了试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是打不开。正当他打算放弃的时候,门却突然咔嗒开了。当年他们一起做助理的时候,有时需要共享一些资料,这个密码就是当初魏诤与颜锁心的电脑共享密码。他稍愣了会儿就猜到了原因。密码是颜锁心设置的,想必她把平时的密码随手当作了共享密码,魏诤猜颜锁心的银行卡密码只怕也是这串数字。尽管他有一半的时间并不住在这个小区,但毕竟跟颜锁心做了六年的邻居,魏诤却还是第一次走进颜锁心的家里。房子装修得很温馨,靠窗的地方养着许多绿植,墙边的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但没有一本是专业书,都是些言情书或者菜谱,养花跟种菜类的也有不少,尤其是阳台种菜类的指导书占了一大排。水声是从厨房传来的,魏诤走了进去,手脚利落地将水龙头关上,而后就径直朝门口走去,逗留在这里令他有种好像在窥探别人生活的感觉,他出了门对保安道:“好了,我把水龙头关上了。”“麻烦你喽!”抱狗的太太满面堆笑地道,“我这也是为大家好,对?”她看魏诤的目光略诡异,仿佛在肯定眼前的魏诤跟楼上邻居之间的关系,前男友、前任……这么一瞥之下,魏诤觉得她可能脑补了一出狗血的剧目出来。“那我先走了。”魏诤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电梯。此刻的颜锁心与裴严明已经在回城的路上,本来他们可以在吴江住两晚,但是颜伯亮钱要得急,于是他们只能早点回城去中介挂牌卖房子。“好了,不要烦恼了,爸爸在晚年还能有雄心壮志创业终归是件好事。”裴严明开着车安慰旁边郁闷的颜锁心,“大不了我们租房住几年,再赚点钱在郊区买套房子,那儿房价便宜,空气也新鲜,让我爸妈住过去就可以了。”“你真是太好了!”颜锁心被裴严明感动了,她抱住裴严明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脖颈处,裴严明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坦诚地讲,裴严明对颜锁心有很多地方不满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个妻子,有颜锁心的将来包括在裴严明无数种人生计划当中,只是有些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裴严明跟颜锁心回了一百四十来平方米的新房,裴父裴母看见很久没有回来的儿子儿媳也是分外地高兴,颜锁心跟公婆打过招呼就回自己的卧室查二手房网去了,裴严明则陪着裴母闵佳香在房中闲聊。“你们住这里还习惯吗?”裴严明给母亲削着苹果。“好是挺好的,这里离大医院近,我看病也方便,就是上个月我住院把你爸忙坏了,唉,我真怕把他的身体也给拖垮了。”闵佳香叹了口气。“妈,你住院了?!锁心她没跟我说啊。”裴严明顿住了手。“是我们没跟她讲,她也忙得不行,给我们送东西也都是用快递的。”闵佳香长年小病不断,她心疼儿子在外地工作,不愿意自己的病拖累裴严明,住院的事索性连儿媳也没告诉,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心里很委屈,觉得颜锁心但凡上点儿心,一个星期就来看一趟,哪里会不知道她住院了呢?颜锁心是真的不知道裴母住院的事。她跟裴严明名义上是夫妻,但两人却差不多还保持着恋爱的状态,裴母生病又是个常态,而且裴家都是裴父操持,颜锁心不想总去麻烦,因此基本上是一个月来看一次。她上班时没事就刷刷淘宝,看到有什么合适裴严明父母的都拍下来,这样的确快递到得比她本人要勤快。“你知道什么呢?现在年轻人都是网上购物,送东西全用快递的。”裴父进来送茶刚好听见了后面一句,于是替颜锁心分辩了一句。闵佳香其实抱怨完了也有些后悔,她并不是真的对颜锁心有多大不满,她只是害怕被忽略了,许久没看见儿子总要找点原因埋怨两声,以便让儿子更关注她一点。“以后我调回来就好了。”裴严明面有歉意,当中既有对母亲的愧疚,也混杂着对颜锁心些许的不满。隔壁的颜锁心刚把房子在二手房网上登记好。她现在已经完全想通了,至于想通了什么颜锁心也没有去细想,总之方才的郁闷早就一扫而空,她在朋友圈里发了条九宫格:“朵拉即将开启新的冒险之旅,旧的小木屋出售,有意者私聊。”她的朋友圈一发,斯威德微信群里就有人问Dora:“朵拉,你这卖小房子,是要买大房子了吧?!”Dora:“单纯地缺钱,年关难过啊。”“都缺钱,跟老板提提,今年工资浮动的比例大点吧!”提到工资,就没有凭薪水吃饭的人不感兴趣的,无论是白领还是民工,因此群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颜锁心跟群里人东拉西扯,魏诤自然看见了,他这个时候大约也猜到颜锁心不是没有看到他的申请,而是故意不理睬他。这个时候群里问了句:“朵拉是跟哪个小伙伴一起去冒险,表哥还是猴子啊?”有一部美国幼儿益智动漫《朵拉历险记》里的主人公也叫朵拉,她的朋友有猴子、公牛、狐狸,还有她的表哥迪亚哥。发话的人是“凯文李”,颜锁心知道是李瑞,她还没回答,就看见有人先回答了。Mr.魏:“是变色龙吧。”颜锁心拿起手机仔细瞧瞧,真的是魏诤。基本上依照魏诤的身份是不轻易在大群里开口说话的,现在突然冒出来一句,还暗讽得相当没有风度,颜锁心故作没有瞧见。魏诤这条信息就这么飘在群里,不管别人因此在心里催化出了什么样的内容,反正谁也没有吭声。李瑞给魏诤单独发了条信息:“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啊?”“你觉得什么意思?”“感觉你对颜锁心改主意了……”“你想多了。”其实魏诤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手比心快,等反应过来信息都已经发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再将这条信息撤回。“难道你真的不是在毛遂自荐?”魏诤懒得再理会李瑞,将手机丢在一边,任李瑞在疑问的海洋里忍受着好奇心的折磨。翌日魏诤便依约开车到了斐拉德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厂子,红色花岗岩的大门修得有几分气派,门卫是两个体形魁梧、身穿制服的保安,其中一个见到了魏诤便主动上前探问:“是魏总吗?”“我是魏诤。”魏诤放下车窗回道。“请稍等!”那名保安得到了回复,立即拿起对讲机急匆匆地说了句什么。魏诤等着保安开门,可是过了五六分钟之后,面前的自控收缩门还是没打开,正诧异间,就看见老储带着一群人匆匆朝着门口走了过来。“哎呀,我都派了车子呀,你怎么自己开车过来了。”老储比几日前一起吃午饭时还热情,他转身指挥跟来的一个中年人,“老庄,你把魏总的车子开下去,清洗一下,把油加满!”魏诤正要说不用了,但已经被老储带来的那帮人簇拥着朝大门走去,老储走在旁边又喊了声:“小胡,小胡,你过来给魏总介绍一下我们的厂子。”旁边一名穿黑色小套装的女子小跑着走了过来,她长得也不算什么俏丽佳人,但的确要比之前细眼的骆明珠看上去漂亮多了:“魏总,欢迎您光临我们斐拉德克指导工作。”“哪里,客气了。”小胡满面笑意地指着正对大门的那栋崭新的楼介绍:“这栋楼里是我们厂的研发部,也是我们的产品陈列部。”“我们要想做民族品牌,跟国外那些大牌子竞争,除了管理就是技术、技术再技术。”老储边走边爽朗地笑道,“所以这栋大楼里,我就给斐拉德克未来的总经理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除此之外就只有研发部跟产品陈列部,连我自己都是在后面的旧楼里办公的。”魏诤心中有些小震撼,储东明这番举措用脚踏实地都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虽然有些刻意,但这份求才若渴的拳拳之心还是让人为之动容。他跟着众人走进了大楼,迎面是道关闭着的玻璃门,小胡没有开门,而是笑吟吟地站在旁边示意魏诤上前。魏诤走到了门边,站在那台电子锁前,只见片刻之后,那红色的灯光便转换成了绿色,大门就在他的面前徐徐打开。“这是我们研发部知道魏总今天要来而特地设置的,魏总可以只凭刷脸就进入我们斐拉德克公司的大楼。”小胡卖完了关子便熟稔地介绍,“未来的锁,不用钥匙,甚至不用指纹,因为锁能自动识别人脸。”当李瑞赶来的时候,魏诤已经将斐拉德克的锁厂给参观完了,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地给李瑞演示了一遍斐拉德克那个刷脸锁开门的过程,李瑞拿着手机上魏诤的照片也刷开了门,于是开着玩笑问:“这锁有什么用?”“你知道吗?飞机第一次飞行只能飞十二点六秒,只飞了三十六米。第一辆汽车是烧煤的,时速是每小时四公里。”魏诤满怀信心地道,“比起那些,这把锁的起点已经很高了。”周一清晨,颜锁心看见财务部总监安娜走进了尤格尔的办公室,她猜想尤格尔经过了周末两天的深思熟虑终于还是决定过问发票的事情。虽然她心里有准备,但一个上午还是喝了三大杯咖啡,连跟戴维扬闲聊时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提起发票的事情,可惜看起来戴维扬对安娜跟尤格尔交谈的内容一无所知。颜锁心没能从戴维扬那里打听到消息,魏诤却比她提前一步知道了。这次德国商务会议,因为客户比较多,办公室实习秘书陈小西也就得了个机会去德国帮助接待客户。那只Prada包是严恩珠买的,陪她购物的人除了魏诤还有陈小西,买包的钱是魏诤刷的卡,严恩珠什么也没说,但的确有让魏诤自己想办法报销的意思。当时魏诤没有用公司的信用卡,他刷的是自己的信用卡,这个包魏诤是当成自己送给严恩珠的。但是陈小西回来报销的时候,她为着魏诤着想,就偷偷将这张价值好几万人民币的Prada发票也贴进了报销单里。“上个星期我休假,不知道财务部里发生了这件事,要不然我早就提醒你了。”安娜年近四十岁了,过去拼命工作,流产了好几次,现在整天休假,拼命想生孩子。安娜语调直白地道:“魏诤,现在你最好的方法是让陈小西自己去承认,是她自作主张将发票贴上去的,她要把这件事承担下来,就算你不做上海斯威德总经理了,也不能留下这么个污点吧。”外企职业经理人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总经理不是没有灰色的报销名目,但都是跟公司双方心知肚明的一些事情,报销客户在海外的费用就是其中一项,但是像这样被公司抓出来公报私用,尤其报的还是奢侈品女包,那就是个不大不小的丑闻了。“我会找陈小西的。”魏诤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颜锁心就看见陈小西眼圈发红地从魏诤的办公室出来,随后魏诤就去了尤格尔的办公室,下午戴维扬那边总算有了消息,他问颜锁心:“安娜讲,那张发票是陈小西自作主张贴上去的,侬相信?”“你相信吗?”颜锁心反问了句。戴维扬的表情当然是不相信,颜锁心却是隐约有些相信的,因为她知道魏诤的家境似乎很好,但是不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没有人会真的去分辨当中的真假,他们只会将矛头对准魏诤,因为陈小西太微不足道了。职场上有些人做了某些事掀起了滔天声浪,而另一些人做了同样的事情却不起波澜,其实事情还是那点事情,不过是做事的人没有分量罢了。颜锁心下班的时候,瞧见陈小西缩在电脑后面还在卖力地加班。她觉得戴维扬有句话是很对的,不会做事的人,真还不如少做些事情,像陈小西,随手干件蠢事就把精英魏诤给拉进了泥潭。魏诤给尤格尔的解释是发票是秘书陈小西不慎贴上去的,并且他承认主要的责任是自己没有仔细审核单据,因此才会发生这样的纰漏。他知道其实最好的方式就是像安娜说的让陈小西实话实说,但是陈小西在他的办公室里哭得一塌糊涂。她还未过试用期,碰上这样的事情,那就百分之百不可能通过了。魏诤是个男人,毕竟干不出逼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砸自己饭碗的事情。可是尤格尔最讨厌伊瑞克什么?他最讨厌的恰恰是伊瑞克那种不诚实的作风,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尤格尔同样不相信魏诤的解释,他认定陈小西就是魏诤抛出来背黑锅的,所以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看到了魏诤身上那种属于伊瑞克的不诚实、投机取巧、逢迎、圆滑和狡诈,这种风气几乎是一脉相承的。尤格尔选拔总经理的标准是人品要优于能力,因为能力可以慢慢培养,倘若品行不佳,就算能力再强也不可取,像伊瑞克这样爱钻营的人也许在别的地方可以窃取高位,但在他尤格尔的手里那是绝对行不通的。魏诤此刻还想着该如何跟尤格尔沟通,作为外企的经理人,保持跟顶头上司理念一致是件相当重要的事情,因此他一直试图跟新任CEO建立某种理念一致的机会,他完全不知道尤格尔已经将他拔高到反面典型的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