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父亲带自己去探望一个将死的老人,指着桌上的蜡烛对她说道:“人的一生,就有如这根蜡烛,活着就是发出光芒的过程,有的蜡烛粗一些,发的光就要亮一些,有的蜡烛长一些,燃烧的时辰就要多一些,但不论蜡烛是粗是细,是长是短,发出的光芒是亮是暗,燃烧的时辰是多是少,都总有烧到头的时候,这就是死亡。” “我会死,你会死,每个人的蜡烛都有烧到头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死,父亲的蜡烛比你早些点燃,因此也会早些燃尽,所以会死在你的面前,但你不必害怕,也无需过度悲伤,因为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过程。” 沈父是探花郎出身。 他其实有状元之才,因为相貌英俊,在殿试上被皇帝点为了探花。 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大儒气息尽显。 沈母出身其实比他高上许多,她是世家嫡女,本应该同其他世家联姻,按理说沈父这穷小子出身,就是踮着脚也摘不到这天上的月亮,偏偏月亮垂青了他,于是宁愿不要众星拱垂也要奔他而来。 他不像别的人古板迂腐,做的一手好菜不说,还会给沈浮梳头发,给沈母画眉毛,你别的小孩用开水浇灌蚂蚁dòng的时候,他会抱着沈浮,给她讲众生平等,又讲心怀慈悲。 “人于蚂蚁,是庞然大物,因此可以生杀予夺,你将开水倒进蚂蚁窝里面,毁坏了它的家园,杀死了它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它也无力反抗;可天地于人,同样是庞然大物,天灾肆nüè之时,人类同样毫无反抗之力,于是饿殍千里,尸横遍野。 “不去伤害他人、他物,是对其他人的怜悯,亦是对自己的怜悯,你对世间有善意,天地才会回报你以善意。 “慈悲不是懦弱,亦非滥好人,君子以直报怨,旁人敬你,你敬旁人,旁人欺你,你便欺负回去。 “但对于弱小者,你心中要常怀慈悲,不能因为一时喜怒,就刻意伤害对方。” 他怕女儿太坏,又怕女儿太好。 他的道德不允许他教坏女儿,他对女儿的爱又怕她太心软,以至于不能保护好自己。 因此一份道理,他要掰碎了揉给沈浮听,讲一次不够,还要讲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他见着见chūn花落地化泥要讲常怀感恩之心,见穷苦学子一心求学要讲读书方能明智……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但就这么一个好人,被好友出卖,卷入赵国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桩科举作弊案,沦为世家和皇室博弈的弃子,甚至在流放的过程中,被杀人灭口,全家上下,近百口人,只有一个四岁出头的独女逃过一劫。 旁的小孩也许见识到这样一桩惨剧,哭过几场,睡过几夜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记,沈浮却不同,因为她太早的懂得了什么是生死,知晓什么是离别,因此她年纪虽小,却能够清楚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死亡。 曾经跟她说会比她先燃尽的父亲,蜡烛还没烧到一半,就被人剪断了烛心。 他没告诉过她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他没说过原来蜡烛中途也会熄灭的。 沈浮一直等到黑衣人走了,才哆哆嗦嗦地从树上爬下来,踉踉跄跄地跑向满是鲜血的官道,她的母亲抱着别人家的女孩,被人从身后一剑刺穿了胸膛。 她的父亲就倒在妻子的身后,临死前他还站在她的身旁,大声地说出:“要杀要剐都冲我来,我的妻儿什么都不知道,杀我一人即可,请放过我的亲族!” 沈浮跪在母亲身边,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脸色惨白的女人,仿佛察觉到她的到来,虚弱的睁开眼睛,见到完好无损的她,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阿浮,阿浮……” 沈浮连声应道:“娘,娘——” 女人听见女儿的哭声,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看着懵懂的孩子,她qiáng忍着痛苦,努力挤出一道笑。 “阿浮,别怕,别怕……娘和爹爹只是先去另一个地方……以后你也会过来的……” “阿浮乖,阿浮快离开这里,往山里跑,有多远跑多远,听阿娘的话,活下来,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沈浮哭喊着道:“阿娘,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阿浮,你不听话了吗?娘已经很难过了,难道你要让娘死也不安心吗……” 沈浮摇头。 “那你就快走,走……” 沈浮走得一步三回头。 沈母在背后歇斯底里地催促,“走啊,快走,阿浮走——” 女孩一步三回头,渐渐地越跑越快,身影没入山林之中,最后消失不见。 女人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