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炉发出微弱的鸣声。 南书房中温暖如春, 一小撮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上下奔腾,在茶壶被取下后, 又渐渐沉底。 “什么宝典?我没有听清。” “《葵花宝典》。”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 随手将它扔到桌上,皱眉道,“林开关是这样对你讲的?” “嗯。” “我从没有听过这一本武学。”皇帝道, “既然它如此厉害, 为什么你的父亲没有叫你练过?” 沈百终沉默片刻, 道,“因为这本书有一些特殊, 需要一些牺牲才可以习得。” 皇帝掀开茶盏, 撇尽茶沫, 慢慢道,“坐下说。” 沈百终坐下, 接着道,“我已查遍北镇抚司的卷宗,却只找到一句话。” “是什么?”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皇帝愣了愣,笑道,“如此说来,谁想要对付你, 谁就要变成一个太监?” 沈百终犹豫着点点头。 这事情虽然严肃,但仔细想来, 又好笑得很。 所以皇帝又忍不住笑了, 道, “那么他倒可以进宫来试试, 给他一官半职,也不算白割。” “这本书的内容我只得到一句话。”沈百终道,“它的来历倒是记载得很清楚。” 皇帝找了一摞折子,将其挪过来垫着下巴,盯着沈百终听他讲话。 “《葵花宝典》最先是宫中的太监所创,后来流出宫去,被少林寺的红叶禅师收入藏经阁。华山派有两人,一个叫岳肃,一个叫蔡子峰,他们二人去拜访时,趁禅师不注意,偷阅宝典离开。” 皇帝换个姿势,哦了一声。 “他们一人看了半部,分成剑气两派。” “现在的华山派似乎只练剑。” “嗯。” “然后呢?” “后来渡元禅师从他们那里骗来了宝典,看完一遍后,几乎是立刻还俗,为自己取名林远图,自创辟邪剑法,再也没有回过少林。” 皇帝道,“林开关也姓林。” 沈百终道,“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但华山派的残本毕竟还是被日月神教夺走,后来辗转到了东方不败手里。至于红叶禅师手里的残本,亦被他亲手毁掉。” “也就是说,如有人想要得到宝典,就只有这两个路子。”皇帝道,“东方不败和林远图早就死了,除了林开关,还有看过那本书?它又在哪里藏着?” 沈百终不知道。 没人知道。 皇帝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沈百终身边,沉思片刻,冷冷道,“不如把林开关杀了。” 沈百终道,“……他绝不会将辟邪剑法教给别人的,他本不必告诉我这件事。”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这样心软,罢了,随你吧。” 他的念头来得快,走得也快。 沈百终缓缓道,“我想请宫里的人教我如何辨别宦官。” 皇帝笑了,道,“这个我会,我可以教你。” 皇帝看着沈百终茫然的表情,心里只觉得既有趣,又开心,很想逗逗他,最后却还是压抑住自己的想法,道,“你莫要忘了,我的二哥就是我请人去阉的。”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好像比什么都简单。 他倒好像是请二哥去吃了顿饭。 但沈百终却是真的不知道皇帝的二哥做了什么事。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沈百终,继续道,“他与父皇的宁贵妃有染,父皇自然想要惩罚他,我本以为你知道,看来沈大人还是没有将此事告诉你。” 其他的事,沈父倒是恨不得沈百终全知道,知道的越多越好,但涉及□□淫秽,他就恨不得亲手捂住沈百终的耳朵。 天下的父母也许大都如此。 沈百终只觉得可笑,先帝同他的儿子一样可笑,这样的人当了帝王,简直是一场灾难。 幸好他没有。 幸好当了皇帝的是自己的皇帝。 皇帝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却并没有在沈百终面前藏起自己的阴影。 “我从小就不受父皇喜欢。”皇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晚些时候倒也还是不受喜欢的。” “我从未想明白过他为何要我去接手那件事。也许只是为了恶心恶心我,也许是想告诉我不要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沈百终继续听。 皇帝话题一转,笑道,“我到现在还记得二哥拼命求我的样子。不过我虽看不起他,却绝不会用什么下作手段。匠人当然请了最好的,鸡鸭鱼酒也全部送了,蛋黄、麻杆和猪苦胆甚至也是我亲自选的……” 既然他已做了这么多,在门口亲自听一听惨叫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见的太监也不少,可有什么发现?” 沈百终道,“没有。” 皇帝淡淡道,“他们看起来除了没有胡子,外表与常人无异。你需要注意的只是走路的姿势。” “是不是腿会分得开些?” “还有一点。”皇帝道,“如果有谁真的愿意为了武功去伤害自己,等他成功以后,不管再怎么得意,也会嫉妒你的。” 对于人心的把握,十个沈百终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皇帝。 “他还可能会对别的男人产生敌意。”皇帝道,“他也许还会突然更喜欢女人一点,不仅喜欢,还要她们爱上自己,最后才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去抛弃。”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只要记着便好。” 沈百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既然皇帝不要他问,他就不问了。 他的好奇心有时候也不是很重的。 他相信皇帝并不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也相信自己付出的信任。 何必再问? 皇帝重又在桌前坐下,继续道,“他说不定还会讨厌陆小凤。” “陆小凤?” “因为陆小凤的女人缘很好。” ——————————— 城门放进一批人来。 这批人约莫二十多个,全部骑着高头大马,不仅配着刀,还在后面坠着两辆囚车。个个高大威武,气势凛然,若不是飞鱼服惹人忌惮,只怕早就引来不少目光。 虽没有人敢正眼去看他们,却有不少人在偷偷地瞧。 最前面的两匹马上,有两个最引人注意的人,一个是懒鬼,一个是笑面虎。 “我的女人缘总是太好了一些。” “哦?” “为什么就连押送犯人这件事也要我来做?” 张平野笑道,“这也许因为你是主动来的。” 陆小凤躺在马上,翘着腿,就好像是一匹布搭在架子上,这一路上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不管马是停着还是跑着,他都远比骑在马上的人还要安稳。 身后的囚车实在太慢,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地赶路,简直是要他的命。 张平野道,“我们已进了城,北镇抚司的效率绝不会慢的,到了那个时候,陆大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陆小凤叹道,“其实车里若只有龙啸云,我是绝没有必要跟着的。” 张平野明白他的意思,慢慢道,“你尽管放心,我保证可以审出些东西来。” “我只担心有人会上她的当。现在她蒙着面,等她揭开这层布,你就会知道她究竟有多美。” “哦?” “石观音在她面前也要逊色不少。” “我并没有见过石观音。” 陆小凤想了想,叹道,“她好像生来就是完美的,我实在想不出词来形容。” “你担心我会动心?” “我担心别人。” 张平野淡淡道,“我会把她关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是一间地牢。 地牢就修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底下,能够进去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这里不仅没有阳光,也不会轻易点灯。更何况一人住一间,谁又能穿墙看到林仙儿? 陆小凤摸着下巴,手里提着一盏灯,跟着张平野一步步走进这个神秘的地方。 他觉得很新奇。 不管去到哪里,只要那地方他没有去过,他都会觉得很新奇。 张平野道,“来过这地方的人绝对不多,你要是有兴趣,可以随便看看。” 能在这里随便看看的人更不会多。 陆小凤挺直了腰,竟然有一点骄傲,可是走着走着,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林仙儿的眼睛也忍不住看向右边。 第一个房间里关着的是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很沉默,很平静,一双稳定的手没有梳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却在抚摸着一件白裙子。 他有一盏自己的灯。 所以林仙儿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一看到那双眼睛,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竟不由自主地朝陆小凤靠了靠。 陆小凤竟也没有躲。 他也在使劲盯着这个男人。因为他已把他认出来。 霍天青。 这是霍天青。 张平野随意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笑容来,幽幽道,“他倒是很安分,只向我们提了一个要求。”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他要了那件裙子?” “没错。” “那是上官飞燕的裙子?” 张平野没有回答陆小凤的问题。因为一听到上官飞燕这几个字,一直低着头的霍天青就终于动了。 他用一双饱含怨毒的眼睛看着陆小凤,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啃尽他的骨头。 这双眼睛好像来自地狱,上官飞燕死了,她的死更带走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带走了天禽门的掌门人,现在留下来的,只不过是个疯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避开霍天青的目光,道,“我们快点走吧。” 第二个房间里关着的是雄娘子。 他只是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去看天花板,一动不动。好像个死人。 张平野道,“陛下曾下旨要在午门将其斩首示众,后来却又改了主意,让我们自己看着办。” 陆小凤突然发现自己管不住嘴,又忍不住问道,“看着办是怎么办?” 张平野笑了,慢慢道,“诏狱是我在管。看着办自然是我要办。”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要挑个特别的日子将他押去处斩。”张平野轻声道,“那一天我也许是没有吃早饭,也许是觉得花草不好看,也许是天上下雨了,总之是我不顺心的时候。” 陆小凤闭上嘴。 他已明白雄娘子的眼神为何会如此呆滞。无论是谁,得知自己的死活全要看别人心情时,都很难不害怕成这个样子。 也许张平野永远不会杀他,也许明天就杀。 第三个房间里的人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已不想再看,一个翻身就到了前方,三步并两步跑到最下面去等着。 他忽然发现这地方也不是那么新鲜,一个人若是被束缚住了自由,岂非已和死了差不多? 等他再看到林仙儿时,她的脸上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无畏和平静。 陆小凤不知道她又看见几个犯人,但无论她瞧见多少人,他们加起来给她的刺激,只怕还没有公孙大娘一个人大。因为公孙大娘也是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林仙儿迟早也会那样的。 只有在看到与自己相同的人沦落到泥泞里时,林仙儿才会害怕。 但陆小凤自己其实也觉得浑身不对劲,张平野的表情实在是奇怪了些,他看到这些人,不仅不觉得难受,竟还觉得有趣,他们的痛苦似乎能给张平野带来一种快乐。 世上好像有一些人天生就喜欢折磨别人的。 就好像世上天生有一种人喜欢被人折磨。 陆小凤想起自己见过的皇帝,只觉得沈百终长到这么大实在很不容易,他突然也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竟能一眼就在人群里发现沈百终这个乖宝宝,一出手就能将他拐过来做朋友。 张平野推了推林仙儿,叫她自己走进牢里去。 林仙儿害怕得已在颤抖,全身都已经冰凉,她忍不住去抓自己的裙子,以前的时候,每当她要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可怜无助时,就会去抓裙子。 这不仅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诱惑。 可是这次呢?她是不是真的怕了? 林仙儿忍不住大声道,“龙啸云呢?你们把龙啸云关在哪里了?” 张平野道,“他那种人还不配被关在这里。你难道没有发现么?这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很麻烦的人。” 林仙儿当然发现了,这里住着的人不仅麻烦,还各有各的凄惨。 “你,你要怎么对我?” 张平野笑了。 “我还没有想好,你大可以自己猜一猜。” 说完这句话,他就飞起一脚,将林仙儿踢进了铁门里。 他果然没有被林仙儿诱惑住。 铁门已经关上,张平野连一根蜡烛都没有给林仙儿留下。 陆小凤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有想好,没有想好岂不就是最大的惩罚?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