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的千秋节似乎注定不太平。 燕怀瑾那一道谕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晓谕六宫, 先是由内务府的人去永和宫敛礼, 替静姝皇后净身整容, 更衣穿寿。大喜大悲, 有的不过在于一瞬间,譬如千秋节红事变白事,无论敛尸官瞧见什么也只当那睁眼的瞎子, 要知道,圣旨上写你是病故辞事, 那自然便是病故辞事。 便是史官纪册也容不得半分差池。 在永和宫正殿里铺设了灵堂,棺椁便歇在这里,又由人分别取报了丧,这轰轰荡荡的一夜几乎已经过去大半。 却说徐杳将自己适才披的妆缎茜素青大氅拾掇了一番,正欲命鸢尾往华清宫殿外送去,偏偏嘉定长公主这厢得了令, 一旁的婢女早已上前将人扶起来,一面搀着往永和宫去了。 鸢尾朝殿外守夜的宦人打探了一声, 一时心下大骇, 跌跌撞撞回了寝殿,煞是一副手足无措:“了不得,竟是皇后娘娘薨了。”将大氅自一旁收置了,一阵搓手顿脚,“说是已大敛下了棺。” 徐杳几乎是下意识声色俱厉道:“你胡诌什么呢?”拂袖起身,一把箍住鸢尾的袖腕,“先时她还同我一道上香, 瞧着身子骨分明已是大好了。” “并不曾瞒您半分,再来这样的白事,也不该妄下雌黄的。”鸢尾苦口婆心道,“适才奴婢依您的吩咐,还未到嘉定长公主跟前呢,便见她由人搀着往永和宫去了,说是去吊唁呢。” 她这才渐渐回过滋味来,手上也收回势来:“常姓有过,在予一人。”到底扼腕叹息道,“即便是罪责昭然若揭,也不过何患无辞。” 桌案上的烛燃尽大半,噼里啪啦的淌着红泪。 燕怀瑾回华清宫的时候,一派夜静更阑,离子时不过一刻。风尘仆仆踏进内殿来,难免搅出许多悉悉索索的声响,见烛光昏暗,便先掌了灯,自顾自褪了外袍,这才往榻上来。 只捞了沿着榻缘的被褥探身进去,恐渡了寒气给她,是以并不曾叨扰她半分。 不曾想徐杳摸索了半晌,好容易才覆上他经年磨砺的掌心,几乎是透骨的寒意,她却恍若未闻般,捧着他的掌心往自己腮上一抵,对上他晦涩的一双眸子:“原来您与妾这小半年,不过是同床异梦吗?” 燕怀瑾只由着她的动作随她去,一五一十道:“朕只梦见你。” “但凡您铁心实意要去做的事,普天下都没有人会置喙什么,更由不得妾说什么了。您便是同妾知会一声,也是好的。”窃着声儿告诉他,待他掌心渐渐生出暖意来,才松开他,不想却教他反手握住,她不以为意,戏谑道,“妾还当是捂不热呢。” 一语双关,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他的心如磐石。 他懵然生出几分时隔经年的局促不安来:“朕往后——” 然而他这话只开了个头,便教她的一指腹覆在唇上:“同她怄气的那两年,妾实在是怨极了她。”阖上眼帘,往他怀里拥过去,从喉间溢出一声叹,不免有着兔死狐悲的味道,这才怆惶开口,“您不必专拿好话一昧哄人,她受得那些委屈,横竖妾会替她一件件讨回来。” 翌日 徐杳这一日于卯时便起身,身畔早已是空无一人,燕怀瑾比她早一些便去了金銮殿上朝。依着礼制,后宫女眷皆要去永和宫一连吊唁七日,说来也奇,以往去长信宫行晨省之礼的时候她常常懒怠一些,偏生这回却迥然不同。 永和宫外头挂着一对十六尺的丧幡,讣告上各有题词。除却女眷们一一上前拜诵外,另请了龙山寺四十九位僧人于侧殿守灵念颂《地藏经》,崇熙太后亦是掐着时辰了上了一炷香,想着年岁渐高,不便见着此番触景伤情之况,便推说身子不适回寿合宫去了。 如此以来,自嘉定长公主之后,为首立着得便成了娴昭仪,她倒也将面上功夫做得很足一阵悲愁垂涕,惹得很是伤情。 如此一来,又衬得嘉定长公主木然一张脸,不过尔尔了。 好容易得了用午膳的功夫,众人便回了各自寝宫,一路上碰见的宫女,更是无一不穿着素净,无意间将交颈并头一干人的窃窃私语听个正着,说是梨园行出了事,似乎与宋清相干。 梨园行,宋清。 这个人她是记着的。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那是中秋宴上扮杜丽娘的花旦,在梨园里的确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回落英榭匆匆用了膳,待宫人将筷箸收拾了,这才想起适才的听闻,唤住鸢尾问了:“那宋清是为得什么病了?” 鸢尾欠了欠身,欲言又止:“外头早已议论非非,说是梨园的宋清今儿五更天吊了脖子,” 徐杳一度瞠目结舌。 鸢尾难免也有几分唏嘘:“平白无辜闹到蔡大人那里去,一干梨园子弟跪在金銮殿外头请命,只因那宋清是个无父无母,自幼漂泊惯得,这会子自缢,他撒手倒干净,也不能同寻常宫人一般送去乱葬岗,还是陛下开了恩,下旨以九品小吏之礼,厚葬到京都郊外的觅渡岭去了。” 寻寻觅觅,以己渡人。旁人瞧不出里头的名堂,徐杳却知晓,觅渡岭恰恰是唯一一处捱着皇陵的山脉。 于宋清而言,那大抵已经是一个好归处了。 七日之期将至,不知不觉便到了出殡的日子。比不得君王下葬须得数百人,依着祖制,永和宫上上下下清点了户籍名册,都是须得殉葬的。偏偏这一回开了先例,原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沉璧请了愿,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众人皆是不以为意,岂知竟得了建安帝的首肯。 这厢颜舜华回了长信宫,一旁随之同行的还有赵芜,一路进了内殿,将闲杂人等悉数屏退,赵芜便上前一通斟茶递水,末了膝盖一曲,栖着身儿替颜舜华捶揉起腿来,十足十谄媚姿态,脸上漾起笑来:“如今中宫那位去了,虽有个体面收场,徒留些表面功夫罢了,总归也算是落得个清净,往后行事也再不会束手缚脚,当真痛快。” 她这话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听得颜舜华很是逞意,执一柄铜镜左右照了照,想着今日她送殡时到底挨不住,掩人耳目的哽咽了两句,索性也没再花了妆,只钗什终归还是素净了些,瞧着也晦气。 “啪——”一声,将这铜镜置在案上,不偏不倚的力道似在泄气一般:“等这一天,本宫白了三十七根头发。” 这才捧起赵芜适才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连着语气也轻快不少,“陛下适才又敲打了本宫一番,人虽入了土,到底也不得安生,大皇子眼下还没个着落呢,不过是个痴儿,偏就成了陛下眼里的宝贝疙瘩似的。”动作一滞,存了心思问赵芜,“依妹妹看,放眼这后宫,由谁来养这大皇子最为合适?” 赵芜自然乐意为她分忧:“不过是件藉手差事,吃力不讨好,若是劳心费力了,原也是本分,算不得什么功臣,到头来也图不到半分好处。” 惹得颜舜华冁然而笑:“妹妹到底通透一些,说起来,二皇子近来如何了?” “托瑶光的公主的福,”恐犯了颜舜华的忌讳,她只捡着平常话说,“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之长信宫也是一样不差的,二皇子近来倒也康健,比往日里乖觉不少,是以妹妹在二皇子身上费的心力,委实是比不上姐姐的。” “如此便好。”颜舜华只微微低了低下颔,郑重其事开口,“永和宫那位虽是皇长子,却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罢了。本宫算着日子,再有两月有余,便是桢良媛临盆的日子,当初太后娘娘既命本宫好生照拂桢良媛,本宫自是要竭心尽力,平日里去寿合宫请安,太后娘娘还三番五次问了这事,说起来这桢良媛也是个不甚省心的,身子底也太单薄了些。” 蹙了蹙眉,这才同赵芜开门见山道:“本宫素来便分心在瑶光身上多一些,妹妹也是知晓的,宫中上下繁杂琐事又须本宫定夺,若事事都亲力亲为,难免分不开身来,流韵轩往后便交由你好生照拂罢,倘若桢良媛一朝诞下皇嗣,太后那里的赏也少不了你一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