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飞鸾没有办法了。 他久居高位,鲜少向人低头,到了这时也不得不把身段摆到低处:“何岸,我向你道歉,发自内心地向你道歉。你别这么抗拒我,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以吗?” “不。” 何岸依然摇头。 郑飞鸾一愣,不太明白何岸究竟为什么心怀抵触。良久,他才自以为理解了何岸的顾虑,轻声说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让你感到不安全了,是吗?没关系,我们去外面,找一家热闹人多的小茶馆,你抱着孩子,没人能伤害你们。” 何岸咬了咬牙,坚决摇头。 他们还能谈什么呢? 所有该谈的、该签的,不是早就在那间咖啡厅里尘埃落定了吗? 他当初也曾争取过,想求得一寸容身之地,是郑飞鸾冷硬地驳回了每一个要求,不许他出声,不许他反抗,言辞决绝,告诉他一切都不可转圜。 时过境迁,如今已是第二个冬天,他把苦都嚼碎了、咽下了,开始过他安宁的小日子了,郑飞鸾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来,说要和他谈一谈? 不,没什么可谈的了。 都结束了。 铃兰还没睡醒,在何岸怀里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依恋地抓了抓他的衣襟。 她还小,却是两人之间珍贵的血缘纽带,不起眼的一个小动作就打破了长久而难堪的僵持。郑飞鸾心一颤,目光不由落在了她身上。 可就这微妙的一眼,让何岸想到了某种黑暗的可能性。 他面露惊恐,慌忙侧过身去,严严实实挡住了铃兰的脸,视线则紧锁在郑飞鸾身上,留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和举动,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来。 “你以为……”郑飞鸾错愕万分,感受到了一股通体寒意,“何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是我亲生的女儿!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辩解,才能阻止何岸往那个恐怖的方向去想。 他与何岸的重逢,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机场转火车,火车转出租,当落昙镇的石拱门为他缓缓拉开一卷如画美景,他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温馨的重逢—— 花开了,花荫下一座老石桥。桥影浮水,青荇随波,涟漪里dàng起一尾游鱼。这儿的一切都弥漫着舒适的色调,就像文艺片的开场画面,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好故事。 一个破镜重圆、覆水重收的故事。 住在南方小镇子里的Omega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访客——他爱而不得的Alpha。Alpha曾经自恃权贵,做了不少rǔ没Omega的事,但如今真心忏悔,愿意给予Omega接纳、宠爱和补偿。Omega心愿已遂,便向栖身之处的客栈老板道别,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漂泊生活,跟随Alpha回了家。 那一笔数额可观的房费,是郑飞鸾代替何岸支付给戴逍的报酬,以一种体面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方式情债两清、互不相欠。 他考虑到了每一处细节,唯独算错了何岸的反应。 “何岸,你冷静一点,别对我有那么qiáng的敌意。”他尽量沉稳地说,“我现在很清醒,没发病,不会伤害你和铃兰,我来只是因为……” 他顿了顿:“因为我很想你。” “想我的信息素,是吗?”何岸轻声反问。 …… 不。 除了信息素,当然还有你。 可是郑飞鸾无法否认那句话,因为他真的、真的太想念何岸的味道了。 而有些时候,沉默就意味着默认。 何岸显然是那么理解的,于是他嘲弄地低笑了一声:“你忘了吗?我离开前做了手术,是你亲自给我选的信息素类型。我身上已经没有你喜欢的味道了,你清醒也好,不清醒也好,我都帮不上忙了……” “你有。” 郑飞鸾打断了他。 怎么会没有? 极淡的一缕,就藏在另一种陌生而普通的信息素里。它很微弱,离消散只差了一线,可郑飞鸾闻得到。 对他来说,这就是全世界最敏感的味道。 它像浓雾里的一只白蝴蝶,时而消隐,时而现身,顽劣地捉弄着郑飞鸾。郑飞鸾感到口gān舌燥,忍不住释放了一点Alpha信息素,它便上了钩,扑闪得频密了些,然后又频密了些,渐渐积蓄起力量,冲破3型信息素织成的遮天迷雾,满心喜悦地向郑飞鸾扑来。 甜蜜的芬芳无孔不入,bào雨般冲刷着郑飞鸾的肺腑。 它也等待了太久,寂寞了太久,撒娇般渴求着Alpha信息素久违的疼爱。它们在血液里亲密地融合、纠缠,俨如一对至死不渝的爱侣。 就是这种味道。 从来没变过。 郑飞鸾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的Omega安然无恙,还在原处等着他。 而几步之遥处,何岸却连站也站不住了。 像是一下子变了天,一会儿是闷在蒸屉里的炎热,一会儿是置身冰天雪地的严寒。冷热反复jiāo替,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青白,不过几次呼吸之间,鬓角就淌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汗。 颈后突发刺痛,被人拽住了一根神经不断晃动似的。那神经贯通全身,又异常敏感,晃起的晕眩与反胃化作滔天巨làng席卷而来。 在剧烈旋转的视野里,屋檐、栏杆、秋千、日光、九重葛……还有郑飞鸾笔挺的身影,都被一支笔搅成了扭曲的色块。 他想忍,却愈发止不住胃里呕吐的冲动。 天空倒悬了过来,脚下的地面松松垮垮,比扯散了的棉絮还要软。他怎么也找不准重心,左右跌了两步,一个不慎绊住台阶,身后的柱子就像消失了,整个人突然仰面往后倒去。 “何岸,怎么了?!” 郑飞鸾大惊失色,匆忙抢前一步,在他栽倒的瞬间把人抱住了。 一坠一停间,惊醒了熟睡的铃兰。 小孩儿起先还倦意朦胧的,可鼻尖一动,嗅到空气中郑飞鸾的气息,忽然就吓懵了——她记得这味道。 出生前就深深烙进骨子里的恐惧,她稚嫩的小脑瓜全部都记得。 这味道的主人,一心要她死。 她睁圆了乌亮的眼睛,泪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一声也不敢哭,抿着嘴,掐着呼吸,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拼命往何岸的肩窝里缩。 但她的Omega爸爸已经自顾不暇了。 被郑飞鸾揽着,前后左右都笼罩着磅礴的Alpha信息素。它唤醒了何岸体内一股巨大的痛苦,沉钝的,翻涌的,扼住他的脖子,昏昏沉沉直往深渊里堕。 手臂逐渐失了力气,怀中的孩子似有千斤重,拦也拦不住,挣动着就往下滑去。 何岸醒过来时,小院子里闹腾腾的,模糊的视野里影影绰绰全是人。铃兰的啼哭声响彻耳畔,尖利、嘹亮,一声声刀割般疼着他的心。 他发觉自己正坐在长椅上,旁边簇拥着大团大团的雪绣球。约莫三四米远处,郑飞鸾正沉眸望着他,脸色铁青,薄唇紧抿。 而在他前方,挡着一个魁梧如山岳的男人。 是戴逍。 他这才安了心。 小铃兰得了戴逍爸爸当靠山,刚才努力憋住的眼泪现在翻了倍地往外洒,好比委屈泄洪,扯开嗓子就是一顿嚎啕大哭,一边攀着戴逍的肩膀不松手,眼泪鼻涕全往上糊,一边拿屁股对着郑飞鸾,死活不肯给正脸。 客栈另一侧,程修左手一只拉杆箱,右手一串饺子包,正在吭哧吭哧地引导新来的姑娘们进房间。 这群姑娘热爱八卦,见院子里两A一O加个娃,明显是有状况,剧情似乎还挺jīng彩,一个个都踮脚伸脖子地围观,想弄明白这俩高挑有型还不同款的Alpha到底结了什么梁子。 姑娘甲:“修罗场吧?” 姑娘乙:“看着像。” 姑娘丙:“修……修罗场?都挺帅的,谁绿谁啊?” “什么修罗场?!”程修听得脑仁疼,指着郑飞鸾对她们说,“穿西装那个,看见没,家里是开连锁酒店的,跟我们戴老板是在进行……那啥,正常友好的商业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