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赶紧道:“你父亲说的是气话, 父子没有隔夜仇, 你回去诚心认个错, 老人家消了气就没事了。” 荀延摇摇头:“他的脾性如何, 我比殿下清楚。” 董晓悦一想,能把独子送庙里呆上十几年,那荀尚书大约也不是凡人。 “在下在山寺中修行多年, 过惯了布衣菽食的清苦日子,腆颜说一句, 也算是安贫乐道,只需一间茅屋遮风,两餐麦饭果腹,无须衣锦馔玉、呼奴唤婢,想来不至于令殿下过于破费。再者,在下虽无经纶满腹, 尚有几分案牍小才,庶几于殿下有些用处, 若蒙殿下不弃, 烹茶研墨、抚琴添香,乃至于洒扫庭除、挑水担柴、炊饭作羹......在下都做得。” 董晓悦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他带偏,竟然觉得养他真的挺上算——吃得少,干得多,功能齐全,还长得这么美,当然挑水担柴之类的就算了, 让这样的美人做粗活真是暴殄天物,他这样的还是适合红袖添香、吟风弄月、铺被暖床...... 打住!董晓悦一下子回过神来,义正辞严:“荀公子快别说笑了,以你的身份我不可能让你当面首,况且我也根本没打算养面首。” 荀延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决绝,嘴角仍然含着笑,可眼里流露出哀伤,像头受伤的小兽:“殿下,你当真不愿留我?” 董晓悦硬硬心肠:“抱歉,我真的不能留你,不过你要是缺什么......” 荀延扯了扯嘴角:“殿下想用钱打发我么?” “我不是,我没有......”董晓悦无力地辩解。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是在下越礼,”荀延边说边起身行礼,“在下先告辞了。” 董晓悦站起来送他到门口,荀延伸手推开半边门扇,打起帘子道:“殿下请留步。” 董晓悦还是跟了出去:“我送送荀公子。” 荀延没再多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庭院中。 几个侍女见他们出来,心里好奇得猫抓似的,却不敢打量,一个个垂手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 春气暖融,和煦的阳光洒在庭前的杏花树上,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细碎影子,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颤动,董晓悦低头看着,思绪也跟着纷然起来。 荀延在树下站定,转身对董晓悦道:“雁奴可否向殿下讨一件东西?” 董晓悦点点头:“荀公子请说,只要是我这里有的,你尽管拿去。” 荀延抬手折了一枝杏花,将开未开,疏落落的几朵点缀在枝条上,:“多谢殿下赠我一春,雁奴无以为报,惟愿殿下一世平安喜乐。”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院门走去,留下个落拓的背影。 董晓悦凝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上去:“等等,荀公子......” 荀延停住脚步,回过身,扶着门框,一脸困惑不解。 董晓悦尴尬地捋了捋头发:“你打算去哪里?” “殿下何苦多问?” 董晓悦羞愧地低下头。 荀延温和大度地笑了笑:“承蒙殿下垂问,在下打算先去牛马市刘大夫处上药,然后再做计较。” 董晓悦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胳膊上:“你的手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小伤罢了,”荀延轻描淡写,“刘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经他诊治的骡马不计其数,有的痊愈后有些跛,不过也无妨,横竖在下不用手走路,长短有些不一也不碍事。” 董晓悦听得心惊肉跳:“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大夫?” 荀延的指尖轻轻拂过杏花,有些羞窘:“在下离家时将财帛钱物都留在了尚书府,只一根银簪恰好抵了诊金......” “你的那几个朋友呢?那什么王家公子、李家公子,不能投奔他们吗?” “离了荀家,我什么都不是,”荀延无奈地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董晓悦一想,他离开京城十几年,就算有朋友,大约交情也有限,再说昨晚上那什么李公子王公子,一看就是酒肉朋友,肯定靠不住。 她还想再问几句,荀延却凄然一笑:“求殿下别再问了,让我在心上人跟前留一分体面罢......” 董晓悦怀疑他故意卖惨,可即使理智上戒备,心还是一扯一扯地疼,天人交战了片刻,认命地追上去扯住男人的袖子:“先别走,我找个太医帮你看一看......” 荀延回过头,脸上却是淡淡的,连嘴角的笑意都隐去了:“殿下这是可怜我么?” 董晓悦被他问得心虚:“我没有,我不是......” “殿下,”荀延的神情软化下来,抬手从她头发上摘去一瓣落花,“你并未亏欠我什么,无须愧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顿了顿,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我心悦你,昨夜你说我是你的,我真的很欢喜。” 董晓悦的心肝仿佛受到十万伏的电击,理智的保险丝烧得渣也不剩:“你别走。” “殿下当真要我留下?”荀延挑挑眉。 董晓悦无可奈何:“当真,当真......不过不是留你当面首,不管怎么说你先把伤养好。” “还是不了罢,”荀延垂下眼帘,“我留在这里只会玷污殿下的清誉,若是让驸马误会就不好了。” 董晓悦一想,大婚在即,这时候弄个男人进来确实不合适,便道:“这样吧,我帮你赁个房子......” 荀延蹙了蹙眉,董晓悦抢在他之前说:“等你有了钱把租金还我就是了......说到底你的手是因为我断的,不养好我不能安心。” “那荀某便在此谢过殿下了,”荀延施了一礼,“前日吏部的任命已经下来了,只是薪俸须等三个月,在下位卑职低,俸禄微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上。” 这话不假,在朝为官的大多是世家出身,俸禄不过是象征性的,没人指着那个过活。 “反正我也不急着用钱,慢慢还就是了,你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养伤就是了。”董晓悦安慰他。 荀延这回不急着走了,董晓悦便请他去书房喝茶歇息,派人快马加鞭去宫里请太医。 太医到了,看到荀延胳膊上夹的木板,忍不住埋怨:“公子是在哪家医馆包扎的?也太粗枝大叶了......” 荀延笑得没心没肺,董晓悦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太医拆开绷带一看,只见靠近手肘处又红又肿,轻轻一碰,荀延额头上便沁出豆大的冷汗来。 他一摸就知道是骨头断了,连连摇头:“还好长公主叫了老朽来,要是任由它这么绑着,等断口愈合骨头保准是歪的。” 说着连忙重新清理、上药,用夹板小心固定好,再用绷带仔细缠裹起来,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送走了太医,董晓悦让管事替荀延收拾外院客房——租房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就算今天租下来,也得稍稍打理一下,置办点铺盖被褥和生活用具,再快也得三五天。 董晓悦有心避嫌,想让他这几天去住客店,可一看他泛白的嘴唇,被冷汗濡湿的鬓发,到底没忍心开这个口,想了个折衷的方案:“太医说你需要静养,我这里这几天忙乱得很,公子不如去我郊外的庄子里养伤吧?” 这话也不假,阂府上下都在忙着为长公主大婚作准备,确实很不清静,到大婚当日更不知道有多喧闹嘈杂。 “无碍的,”荀延靠在榻上,露出个虚弱的微笑,“明日一早我要去宫中应卯,贵府离皇城近,能免去不少劳顿。” 董晓悦张了张嘴,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得作罢。 荀延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无须多虑,在下出入会小心谨慎,掩人耳目,不会叫旁人看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董晓悦低着眼皮嗫嚅道。 荀延没拆穿她,一脸逆来顺受,好脾气地冲她笑。 事实证明董晓悦很有先见之明。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早晨大朝会,就有御史弹劾先帝的掌珠、天子的胞妹、皇室女眷的门面——长乐长公主,罪名是逼.奸朝廷官员,将世家子弟蓄为面首,致使对方父子失和,招来物议纷扰,影响十分恶劣。 天子本来坐在御榻上昏昏欲睡,一听这事瞌睡都吓没了,下意识地不信,抬起一条眉毛:“你说的是哪位长公主?”怕不是弄错了人吧? 也难怪他不信,长乐长公主向来是最省心的一个,其他几位即便说不上恶贯满盈,欺女霸男的事没少做,被御史弹劾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御史一口咬定,就是长乐长公主。 这事随便安在哪一位头上都不算个事,惟独出在长乐长公主身上是个大麻烦——也是作茧自缚,长乐长公主打小心许林二郎,一向洁身自好,又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众人乐得拿她当遮羞布,说起皇室女子生活作风糜烂,便有人抬出长乐长公主当作出淤泥而不染的反例。 现在连遮羞布都沦陷了,事情有点大。天子绷直了身子,脸色凝重起来:“此事可有证据?事关长公主清誉,切不可捕风捉影。” 御史觑了觑尚书令荀茂的后脑勺,又望了望林家父子俩,吞了口唾沫,俯首道:“启禀陛下,那位受长公主逼迫的公子就在廷中。” 皇帝后背上冒出冷汗来,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林二郎,只见他一张冷脸波澜不惊,像是冻住了一样,实在看不出喜怒。 他又扫了眼第一排的中书监林甫,这老家伙倒比他儿子多点人味,脸上虽没露出什么,可抓着笏板的手不住地颤动,仔细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皇帝很想囫囵过去,可满朝文武盯着,着实不好糊弄,只好硬着头皮道:“哦?是何人?” 御史用袖子掖了掖脑门上的汗:“回禀陛下,此人乃是荀尚书家的公子,员外散骑侍郎荀延荀子长。” 皇帝一听这名字,十几年前的阴影当头罩下,头皮下意识地一紧,又是这太岁!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几个倒霉催的当事人,林家和荀家都是高门华族,林甫和荀茂向来不对付,这回真是有好戏看了。 只见林甫面沉似水,紧抿的嘴唇绷得像弓弦一般,荀茂满脸通红,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倒是两个小的有些耐人寻味,林二郎仍旧像平日一样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玉像。苦主荀公子却是气定神闲,眼角眉梢甚至还洋溢着一点喜气。 世家子弟普遍出仕早,荀延十五岁时由中正定了二品,挂了个虚职,同龄人都已经晋了几级,他身上还是只有个起家官,朝会上站的位置很靠后,然而他身量颀长,生得又玉树临风,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打眼,皇帝往人群中一扫,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他。 阔别十几年,那张脸又俊了不少,但是依旧那么讨嫌。 “荀延,”皇帝皱了皱眉头,颇有心机地引导,“此事究竟有何误会?” 荀延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天子跟前,回头对他老子散漫地笑了笑,又冲着天子身旁的林二郎微微颔首,然后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了个礼:“启禀陛下,周御史所言子虚乌有,长公主殿下并未逼.奸微臣。” 一众当事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只有林二郎依旧不露声色,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荀延。 荀延接着说道:“殿下与微臣两情相悦,两厢情愿,乃是天公地道的合奸。” 此言一出,朝堂中一阵死寂,接着便是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