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事在城內(2) 或許因為車上有林叔,或許是很久未見,略顯生疏的同時,她甚至不太好意思,當著第三人的面和他閑聊。每日三個電話的默契,蕩然無存。 甚至他坐在身側,稍微動動手臂的動作,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門外,再沒有外人了,時宜才試探問他:“到我家裡坐坐?” “會不會太晚?” “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她低聲說著,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裡,仍舊聽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鍾,最多半小時。”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為,從沒單獨進過女孩子家裡。” 很坦然,坦然的讓人想笑。 時宜輕聲嘲笑他:“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吳歌的刺繡?怎麽會,這麽——” “這麽無趣?”他了然。 “有一點兒,”時宜想到他的試驗派理論,“我想問個問題。” “問吧。” “你說,我們是你的一個研究方向,”她看著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錯的怎麽辦?”周生辰笑意漸濃:“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純文學學科?” 她頷首,不解他的問題。 “所以,你有了個概念性錯誤。” 時宜更困惑了:“什麽概念性錯誤?” “研究方向本身,並沒有對錯的分別。” 時宜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只有試驗方法會出錯。” “那,如果試驗方法錯了呢?” “方法錯了,就換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會改變。” 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可這段話的比喻,說的卻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在一起的事實,不會改變。如果有任何差錯,那就換一種方式相處。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宜從來都以為,文字的力量最能蠱惑人心,而此時此刻,卻從周生辰含笑的眼睛裡,看到了更動人的方式。她輕笑了聲:“科學技術不止是第一生產力,也是最好的語言。” 她轉動鑰匙,終於打開門。 因為工作時間的關系,她已經搬出父母家,獨自住了三四年。家裡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更別說是男人。房間裡到處都是女孩子獨居的痕跡,周生辰坐在沙發上,盡量目不斜視。 他因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手臂搭在一側,手指碰到了毛絨絨長型抱枕。嗯,觸感……很特別。 時宜給他泡了驅寒的中藥包,端過來。 他接過,試了試,還很燙。 “老人家有句話,叫春捂秋凍,”她拉過來一個更加毛絨絨矮坐,類似於小凳子模樣的東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這麽急著穿薄衣服,這十天天氣反覆的厲害,很容易感冒。” 她說的很認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單薄的襯衫和長褲。 這麽深的夜晚,襯衫的袖口還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個病人。 他低頭,喝了小半口藥湯:“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藥,七天都會好。” “這是驅寒的草藥包,”時宜指點他,“如果是寒症,到明天你就會好轉了。” 他揚眉:“這麽好?” “當然。” 時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借口讓你進來的?” “我的話,並不是拒絕,”周生辰的聲音,因為感冒,有些微微泛啞,倒更讓人覺得好聽起來,“是慎重。對於訂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處。”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麽認真。 有些詞乏。 沒想到他卻笑了聲:“想不想聽句實話。” 時宜被吊起好奇心,點點頭。 “其實,我很想進來。” 她訝然,他卻已經低頭,繼續去喝著那燙手、燙嘴的藥湯。 最後他離開時,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時之後。時宜發現自己和他接觸越久,就會越來越守時。她穿著拖鞋,把他送到電梯間,周生辰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外的手,去按電梯。在電梯門打開時,他卻忽然想起什麽,用手背抵住電梯門,看她:“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入圍了提名獎項。” 時宜怔了怔,隱約記得,似乎美霖說過這件事。 “所以,你是來看頒獎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著的外衣攏在一起,“剩下的時間,用來準備訂婚儀式。” 忽然親近的動作,卻做的自然。 她還在為近在咫尺的“訂婚”而神遊,他的手已經松開。 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雲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後,找不到絲毫疑點。 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鍾。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 林叔的車,安靜地停靠在路邊,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常快,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隻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凌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麽,但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裡,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 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裡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 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後,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後,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到不解處,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回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 叔父精神矍鑠,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系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只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於扶持一把,之後也從不插手經營,隻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回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回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 “她不適合。”他絲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母親微笑:“做的都是嘩眾取寵的行當,有名聲,也是人捧出來的。看不出什麽好。” “她很適合我。” “你這個理由很單薄。” 他不再理論。 小仁低頭排列他給自己的公式,終於磕磕絆絆把題解開,出聲喚來人,要把點心換成七返糕,茶也要從‘神泉小團’換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好的時候怎樣都好,不好的時候,最會刁難下人。 小仁說換,另外三個大人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很快就有人上來,悄無聲息,撤換每人手邊的茶點。 有閑雜人在,周生辰的母親又恢復了安靜。 他想找借口離開時,小仁很快又推過來書。他以為又是甚麽題,掃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額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你的那個時宜,很喜歡你。這個,我倒是看得出。 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她總是能避就避。別說紅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幾年美霖還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鬥。所以,就連被提名這件事都到最後才告訴她,料定她必然會拒絕參與。 這次卻出乎美霖預料,她竟然一口應承。 對時宜來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周生辰那句話。 她甚至開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並肩坐在某個角落裡,看著台上的慶典,讓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獲獎。 周生辰送來的訂婚禮服裡,有些並不適合訂婚儀式,反倒很適合電影節。 她看著衣櫃,甚至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送來這些? 她這麽想著,就已經忍不住好心情。 挑來選去,仍舊躊躇不已,到最後,反倒是坐在了衣櫃裡。有記憶紛遝而至,綿延不絕,她記得,曾經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約,是怎樣的裝扮。月青色寬袖對襟衫,臂間有鵝黃披帛,而他呢?記不起來了。是什麽原因,讓她連這麽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後仰靠,整個人都躺倒在數件禮服中,有什麽呼之欲出,卻抓不住。 時宜,你又庸人自擾了。 她笑笑,用臉蹭著禮服的下擺,現在這樣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就已經很好。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囑美霖,給自己安排兩個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來了電話,要遲一些,她隻好把美霖的手機說給他聽,要他如果到了,自己又不方便接聽電話時,能有人帶他進場。 在確認他記住後,她掛了電話,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來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笑什麽呢?難得看你這麽高興。” 美霖安排好所有簽約的藝人後,終於想起這個被‘放養’的美人。 她笑,指著自己座椅上的字條:“時宜。” 美霖頷首:“你沒坐錯,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邊沒有任何字條的座椅:“時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側臉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聲。 “搞科研的,能有這麽大魔力?”美霖真是對那個‘外星人’非常好奇,“萬一哪天你們吵架了,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讓你人間消失了?比如搞點什麽濃硫酸之類的。” 時宜好笑瞥她:“真沒文化,就知道濃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點點。”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這是什麽?化骨水嗎?” “濃硫酸,”她自滿地看美霖,“換種說法,是不是顯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敗,“這好像是初中學的,我怎麽就忘了?”她兀自在腦子裡繞了會兒化學式,忽然發現自己非常不務正業,竟陪著時宜在聊化學。而面前這個穿著樣式複古的月青色長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說好了,今晚慶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單獨和你,還有你家化學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動邀約,“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麽樣子。” “好,”時宜想了想,補充說,“如果他來得及趕來的話。” “這麽重要的事,他不來?” “說不定,”時宜也有些忐忑,“他這段時間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來,她肯定會失望,但是會生氣嗎?時宜假設著情景,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對他生氣。只是,她真的沒料到,自己的這個假設,在一個個獎項揭曉後,慢慢變成了現實,他真的沒有來。 時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從座椅上起身時,仍舊心不在焉。 這是她第一次現場領獎,從後排,一步步走上去,穿過不斷鼓掌的人群。 還有嘉賓主持的調侃和寒暄。 配音演員的獎項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臉,鮮少有人見過。台下,很多紅得發紫的女演員的影視劇配音,都出自於時宜。在她走上台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驚訝於這個陌生的臉,對應的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她謙虛地笑著,想要馬上接過,就退場。 卻在視線滑過第一排時,驚訝地停駐了目光。 滿座衣冠,都已淡去。 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看著她,略有疲倦,卻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一排坐著的都是業內前輩、最當紅的演員、大投資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側,非常低調地穿著銀灰色西服,白色長褲。 這個位置有些偏,不會有直播鏡頭拍到。 而他為了怕人打擾,還刻意空出了身邊的位置。 只可惜,他不了解這個地方,這並不是他曾經去過的國際學術會議。以這種方式,坐在這樣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調的出現。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測著,這個男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 沒人知道答案。 除了台上那個仿佛是因為獲獎,而緊張的說不出話的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