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下一牌局 右相府,堂中氣氛陰沉。 楊釗偷眼瞥向屏風後那許久未動的人影,終於沉不住氣,問道:“右相,這首詩很普……” “裴冕。”李林甫淡淡道:“你如何看待此詩?” “此詩有隱喻。” 裴冕開口,語氣篤定。 楊釗不由暗道自己琢磨了那詩許多遍,竟沒能聽出有何隱喻? “此詩前兩句以‘棋局’‘菜畦’為喻,像是在說壘骨牌,實則盡述長安恢宏;後兩句筆鋒轉向大明宮,以‘一條星宿’為喻,描繪執著火把請求覲見聖人的官員眾多,暗指今科春闈引起了太多朝臣的不滿。” 裴冕說著,提高音量道:“薛白其心可誅,他是在罵右相不得人心啊!” “竟是如此,此獠可恨。”楊釗不失時機地罵道:“當殺。” 李林甫不耐,道:“本相是在問你,如何看待那詩名?!” 那詩名實在是太長了,連裴冕都沒能一次記住,拿出紙條再念了一遍。 “《奉和聖製禁苑徹夜侍聖人打骨牌後大明宮城樓觀燈應製》,聖人去禁苑,本就不欲被國事打攪。哦,這不像是應製詩。” 李林甫問的就是這個。 他雖擅音律,卻不擅寫詩,每逢需要作詩的場合,會提前讓幕客們準備好詩文,比如聖人親自送賀知章還鄉時,他便奉上了一首好詞,總之不太了解應製詩的規矩。 裴冕道:“應製詩通常為五言律詩,薛白這首卻是七言絕句。應製詩通常辭藻華麗、音律響亮,這首詩卻是用字簡單,平鋪直述。該不是聖人讓他寫的,是他自己寫的。” “果然。”李林甫沉吟道:“禁苑到大明宮還遠,聖人豈可能四更天送他到丹鳳門?” “但,徹夜打骨牌之事,當是真的……” “嗯。” 羅希奭不由緊張,心想薛白打骨牌的次日就被自己拿了,聖人必定不悅,問道:“右相,既然如此,我是否將薛白放了?” 楊釗也怕得罪人,忙道:“是啊。” “不可。” 羅希奭一驚,暗道右相好大的氣魄! 李林甫沉聲喝道:“既然已經拿了,聖人還未開口你們便敢放,不怕聖人以為伱們暗中窺探宮城嗎?!都給本相按唐律辦事,休得讓薛白在大理寺獄中挑出錯處。” “喏。” “右相英明。” 堂中幾人都不由冒了冷汗,對李林甫佩服不已,紛紛暗道右相能當宰相十余年,自有其道理。 楊釗暗暗發誓,早晚得學成這種琢磨聖心的功夫。 “都下去。” 李林甫揮退眾人,眼神卻越來越陰翳,忽然起身,猛地將一個瓷瓶砸在地上。 咣啷! 他怒的是到了第三日竟還沒得薛白徹夜陪聖人打骨牌的消息。 但必須冷靜下來……聖人一般都在興慶宮,這次移駕大明宮本就為了清靜,倘若自己真能掌握聖人蹤跡,那才是死期到了。 都已經發怒砸了東西,抱怨的話梗在喉嚨裡,李林甫眼珠轉動,最後罵了一句別的。 “竟有人敢比我更得聖人恩寵!” …… “阿郎。” 蒼璧繞過滿地的碎瓷,惶恐地躬身行禮。 “小人得到消息,稱十七娘去了大理寺獄。” ~~ 李騰空近來很關心顏家三娘的病情,時常過去探望。 顏嫣年紀雖比她還小三兩歲,書畫上的造詣卻非常了得,因此她也時常討教書法,偶爾也聊到顏少府因薛白字太醜而收徒之事。 “雖然有進益吧,這字還是醜,也不知他最近偷懶沒有。柳娘子說春闈放榜之後就不見他回家,可能是出事了?阿爺說京兆府捉了不少鬧事舉子。” 正是聽了顏嫣似有意似無意的這一句話,李騰空離開以後當即讓皎奴去問,得到消息後便趕來大理寺獄。 她終究還是用了右相府的權力,讓小吏去問能否探獄,已等了一個多時辰。 站在那忽回想到顏嫣說話時亮晶晶的眼眸,以及嘴角微微帶起的笑意,李騰空不由疑惑,不知她是否看出了什麽,甚至是故意出言提醒。 應該不至於,那般純真乖巧的一個小丫頭,豈有這般狡黠? 過了午時,皇城中許多官員用過午膳,開始散衙還家了。終於,有小吏過來,引她入獄探視。 “煉師煩請留個記錄,與案犯是何關系?” “好友。” 李騰空沒想到他們知自己身份了還要記錄,看著小吏在宗卷下題了“摯友”二字,不由眼簾微斂。 皎奴遞過一顆銀餅與一串錢,淡淡道:“案犯的食本。” “食本已有位姓杜的娘子交過了,足夠的。” “給他吃些好的。” 小吏這才收過銀餅,稱重之後記錄在宗卷上,那一串錢卻如何都不收,公事公辦的態度,看得李騰空一陣詫異。 ~~ 牢房中,杜五郎組織了一場鬥草賽。 也就是每人選一根茅草,決出最堅韌的那根。 他看中薛白身下的草堆,伸手要拔。 “你別動他的。”杜甫倚在髒兮兮的草堆裡笑道,“他好不容易才挑出乾淨的茅草。” “他就是太講究了。”杜五郎道:“食後連牙縫都要洗乾淨,比五姓子還嬌氣。我堂舅就是聽說了這件事,才想把女兒嫁給他的。” “哈哈哈,大丈夫當不拘小節。” 薛白懶得理他們。 在當世,包括牙齒在內很多身體部位壞了都是沒得修的,他自是要注意保養好。 “戊字牢房,薛白,有人探視!” 忽聽得一句喊話,有人舉著火把穿過甬道。 獄中幾人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往木柵外看去。 也不知是誰“哇”地讚歎了一聲。 “薛白。”李騰空最後幾步加快了腳步,趕到了木柵前,“你還好嗎?” 她看起來比往日更漂亮些,頭上的蓮花冠與道袍乾淨得賞心悅目,身上的香氣讓人恨不得用力深吸兩口。 “我沒事。”薛白道:“你不該來此,回去吧。” “是顏少府托我來看看你的,你怎牽扯到春闈大案裡了?” “與春闈無關。” 元結在一旁聽了,道:“我們交構左相李適之,可能是韋堅的同黨。” 聽著這熟悉的罪名,李騰空愣了愣,頓覺尷尬。 她曾親耳聽阿爺與阿兄說過,易儲之前,韋堅案永不結案,政敵一概可以此名義捕殺,此時面對這些人不由愧疚。 “這是我好友,宗小娘子,郢國公之後,宰相門第,連李太白也要隨妻子喚她一聲姑姑。”薛白引見,笑道:“這幾位,則是我的朋友。” “原來是宗小娘子當面。”杜甫行禮道:“我乃太白摯友杜甫。” “久仰杜公大名。” 李騰空以道家禮節應了,偷眼看向薛白,心道他待人真是溫和細致,不忘替她解圍。 她還注意到,他稱她也是“好友”,而旁人是“朋友”。 “原來薛白還有一位神仙般的紅顏知己。” 眾人還在調侃,薛白再次催促李騰空回去。 李騰空道:“我來,想問該如何救你?嗯……因為我覺得右相做得不對……” “自有人會出手保我,出獄了我到玉真觀向你致謝。” “你會來嗎?” “嗯,你看皎奴。”薛白道,“回去吧。” 李騰空回過頭,只見皎奴並未看這邊,仿佛無處下腳一般,雙手抱著肩,努力把身子縮小,一臉窒息的表情。 因薛白有笑話之意,她不由也笑。 “那,我走了。” 李騰空回眸又看了薛白一眼,一襲道袍飄然而去。 …… “真是個好女子。”元結讚道,猶不知這是哥奴女兒。 杜甫不由想念家中妻兒,詩意上口,喃喃道:“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思。”皇甫冉則拿司馬相如的賦敲打薛白。 杜五郎更直率,道:“薛白,你對人家也太冷淡了。” “我本該對她更冷淡些。”薛白隱約還能聞到些殘存的香氣,心知李騰空與楊玉瑤、杜妗不同,少女情思一旦招惹了卻要麻煩得多。 “為何?” “娶不了。” “門第不相配?”杜五郎大搖其頭,“你這樣可不對,人家小娘子願來這樣的地方看你,你也該為她盡力爭取才對。” “我也有要做的事。與你說過了,男兒該自重些。” “再自重,你不能對宗小娘子自重啊。”杜五郎恨鐵不成鋼,“我有位族中堂叔,思慕一位有婚約的小娘子,他便願為了這小娘子舍了前程。” 薛白懶得再搭理他。 杜甫撫須歎道:“我族中有一個從侄,與奸臣之女互生情愫,已決意拋開世俗。” “啊?那是……”杜五郎愣了愣,轉頭看去,卻見杜甫點了點頭。 牢獄裡也無旁的事,總之是這般悠閑聊天。 傍晚獄卒送來食膳,竟與他們給的食本相符,沒有胡亂苛扣。 杜五郎卻覺得少了點什麽。 直到次日清晨,有獄卒進來,把丙字牢一名囚犯帶出去行刑,他當即臉色一變。 “壞了。我都忘了,我們也要被嚴刑逼供了……” “當我們是酷吏嗎?!” 有獄吏走進來,板著臉,一身正氣的模樣。 “大理寺辦案,隻講證據,之所以拿爾等,因爾等出現在李適之別宅當中,例行批拿查證,爾等可服?” “不服。” 薛白乾淨利落地吐出兩個字。 獄吏頓覺壓力,隻當沒聽到,沉聲道:“薛白、杜謄,你二人乃當日午後進的別宅,前後未待一個時辰。與本案無關,可走了。” 鐵鎖解開,牢門被打開。 薛白卻不肯走,反而在茅草堆中坐了下來,道:“我們既是一起來的,便要一起走。” ~~ 右相府。 李林甫難得沒有在屏風後,而是走到了窗邊負手而立,抬頭看著窗外漸漸西偏的太陽。 “幾時了?” “回右相,快到酉時了。” 說話間,羅希奭匆匆趕來,稟道:“右相,薛白還不肯走,他執意要讓大理寺連元結等人一道放了。” “不可。”這次,王鉷也在堂中,沉聲道:“元結乃春闈鬧事之關鍵人物,倘若放了,右相府威嚴大損,舉子們自認為得勝一招,必愈發咄咄逼人。到時誰還怕被李適之案牽連,事態控制不住,引火燒身。” “右相,那小宦官說,若再找不到薛白,他只能回宮複命,實話稟聖人了。” “把薛白直接趕出去罷了。” “豈可如此?不放元結等人,他不肯入宮。” “那聖人也是一起怪罪,他躲得掉嗎?!” “威逼利誘,能嚇唬他的手段下官都用盡了。”羅希奭道:“此獠冥頑不化,就是不肯離開大理寺獄。” “這是何道理?元結等人公然聚結舉子,夜宿李適之別宅,證據確鑿!” 羅希奭臉色愈苦,躬身道:“我等依規辦事,薛白卻不講道理,完全是個不知廉恥的無賴嘴臉!” 楊釗道:“一旦宵禁,出入大明宮城門就難了。” 所有人都知道,聖人打算徹夜打骨牌,再不趕緊安排妥當,這一整晚都會成為聖人積蓄怒氣的時間。 “當。” 堂中,漏壺滴盡,發出清響,酉時已到。 李林甫還在等,他已派人往大明宮進言,要求見聖人,在等聖人答應。 終於,蒼璧匆匆跑來,稟道:“阿郎,宮中來人,聖人召見了。” 李林甫這才長舒一口氣。 “放人。” “右相。”王鉷還待再勸。 今科是他這個禦史中丞審核的及第名單,他深知若不能平息勢態會有多可怕的後果。 李林甫擺手道:“本相會親自入宮,平息勢態。” “可……” “夠了!”李林甫難得對王鉷叱道:“天下事千樁萬樁,沒有一件事比聖人的心情重要!” ~~ 夕陽西下。 北去的官道上一群人正在徒步跋涉。 嚴莊最後一次回過頭,在斜陽中眯起眼,只見那恢宏的長安城已成了一個黑色的輪廓。 他心裡空空的,這一趟花費了半數家財而來,感到的唯有無比的失望。 …… 長安城中,平洌一次次看著自己的文章,堅信只要有一場覆試,今科自己是能中的。 他聽說力主申告覆試的李適之、元結都被捉了,卻還抱著僥幸,想等一個確切的消息。 …… 黑暗的刑房中。 張通儒痛苦地喘著氣,終於被從刑架上放了下來。 他表現得很怯儒,那些獄吏們允他去召號同鄉回家了。 走出京兆府牢,他看到幾具屍體倒在板車上。 年輕的郝昌元已經死了,仰面朝天,瞪大了眼,像是在看著天上的雲卷雲收。 張通儒上前,伸手去撫郝昌元的眼簾,卻始終合不上,隻好愧疚地大哭出來。 …… 長樂坊,李適之府。 “噗”的一聲,屍體如麻袋一般被丟在前院,堆成一堆。 “都仔細搜!找到李適之謀反的證據!” 楊釗大喊著,眯了眯眼,從石縫中拾起一顆金珠。 …… 除了這些,大唐依舊是一片繁榮景象。 一匹匹精美的絲綢被搬進了太府庫藏,錦繡成堆;一袋袋糧食被擺滿了各個倉稟,稻米流脂;一艘艘漕船駛向廣運潭碼頭,滿載著江淮的貢品。 長安城無比恢宏,十二條街劃出的市坊整齊如菜畦,百千人家散落仿佛棋局。 暮鼓聲中,牽駱駝的商旅、騎馬的行人、乘車的女眷、徒步的百姓在長街上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熱鬧非凡。 五個身影跑向大明宮。 丹鳳門在他們眼前越來越顯巍峨。 薛白在大理寺獄與人對峙了整整一天,終於,在最後關頭還是對方服軟,放了他們。 “薛小郎子!” 等在宮門前的一名小宦官連忙跑過來,氣喘籲籲道:“快些,聖人可等了許久了。” “辛苦內官奔勞。” 薛白轉身對元結道:“你們在此等我,聖人或許會召見你們!” “可宵禁……” “快走。”宦官一把拉過薛白,匆匆而去。 元結轉過頭,見到了一隊金吾衛正在丹鳳門前執戟護衛著一輛馬車,是李林甫的馬車。 轟轟的響聲中,沉重的宮門被完全關上。 …… 暮鼓聲停,宮門閉。 薛白回過頭,看到宮牆上一盞盞燈籠亮起,如同星宿。北衙六軍,護衛於城頭之上,無比莊嚴。 家國天下,紛紛擾擾,盡數被隔絕在外。 前方,連宰執天下、掌控萬民的李林甫也在匆匆奔走,像一條狗。 “快,別壞了聖人的心情!” (本章完)